奥利瓦巴萨是个内陆城市。柯希莫冒险跨越了一些树木稀疏的地段,走了两天,到达那里。在途中,他走近村民聚居地时,那些从来未见过他的人们惊吓得尖叫起来,还有人朝他扔石头,因此他想方设法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渐渐地走近奥利瓦巴萨,他看到无论是砍柴的,放牛的还是采橄榄的,人们遇见他并没有显示出惊奇的表情,相反,仿佛他们认识他似的,男人们脱帽他敬礼,讲着肯定不是当地方言的话,比如,这样的句子从他们嘴里很别扭地说出:“先生,您好,先生!”

    那时是冬季,一部分树木落叶了,在奥利瓦巴萨两行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横穿闹市区。我哥哥走近那里,看见在光秃秃的树枝里面有人,一棵树上坐着或站着一两个或两三个人,他们一个个仪态庄重,他跳了几下就到了那里。他们是一些头戴饰有羽毛的三角帽,身披长斗篷的贵族打扮的男人和一些同样俨然贵族风度的女人,她们蒙着面纱,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上,有的在绣花,有的微微侧动身体朝下面的大街上看着,将一只胳臂靠在树干上,就像是倚在窗台上一样。

    男人们同他打招呼,满含着理解与辛酸:“您好!先生!”柯希莫摘下帽子躬身施礼。

    一个像是他们之中的最高权威者,过度肥胖,身子隐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杈里,好像再也不能从那里面站起来,有着肝病患者的肤色,剃过的胡子从皮下透出一片黑色,显然他的年纪很大了。他似乎在问他身旁的一个穿黑衣服、消瘦细高、也有着剃须后的黑糁糁脸颊的人,那个在树上行走的陌生人是谁。

    柯希莫想是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了。

    他来到胖先生的梧桐树上,鞠一躬,并说道:“柯希莫·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听候您的吩咐。”

    “隆多,隆多?”胖子说到,“是阿拉贡人吗?”

    “不是,先生。”

    “卡塔罗尼亚人?”

    “不是,先生。我是本地人。”

    “也被流放了?”

    那位瘦高的绅士觉得必须插进来充当翻译,他大肆夸张:“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德·瓜塔穆拉·依·托巴斯科殿下说先生您也是一位被放逐的人,因为我们看见您在这些树枝上攀援。”

    “不,先生。或者说,我不是由于别人的法令而流放的。”

    “您是出于爱好而在树上行走吗?”(西班牙语)

    翻译:“费德利哥·阿隆索殿下向您表示祝贺,并问阁下走这样一条路线是否是出于您的爱好。”

    柯希莫想了想,回答:“因为我认为这对我很合适,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

    “您真幸运!”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惊呼,又叹了一口气,“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那位穿黑衣服的人,解释起来总是添枝加叶:“殿下说,阁下享有如此之自由理应是幸运之子,我们被迫不能不花钱购买此种自由,因为我们也顺从了上帝的旨意。”他划了一个十字。

    就这样,从桑切斯亲王简洁的惊叹句同黑衣先生的详细解释之中,柯希莫终于弄清了这些住在梧桐树上的侨民的来历。他们是西班牙贵族,为争夺封建特权而反叛国王卡洛三世,因此而连同家属一起被驱逐。他们来到奥利瓦巴萨后被禁止继续前行,因为此地根据一项同教皇签订的古老协议,不能向来自西班牙的流亡者提供避难场所,也不能让他们由此经过。那些西班牙贵族世家的困境实在难以解决,然而,奥利瓦巴萨的行政长官们厌烦同外国领事官打交道,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些有钱的过路人,他们找到一种妥协的办法:那古老协议的文字写的是流亡者不应当在这块土地上“接触地面”,因而他们上树就做到了这一点,就算遵守了规定。而流亡者们踩着市政府提供的木梯爬上了梧桐树和榆树,然后梯子被撤掉.他们蜷缩在那上面几个月了,倚仗温和的气候,指望卡洛三世的大赦令,听凭天意的安排。他们储备有大量的金币用以购买食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意。为了把盘子送上去,人们特意开了一些窗口,在有些树上装放了帷帐,供他们在上面睡觉。总之,他们懂得弄舒服一些,也就是说,是奥利瓦巴萨人替他们配备得这么好,因为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报酬。流亡者自己一天到晚连一根手指也懒得动弹一下。

    柯希莫是首次遇见住在树上的其他人,他开始询问起一些实际问题。

    “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祈祷好天气,先生!”(西班牙语)

    那位翻译,是苏尔皮奇奥·德·瓜达莱特神父,是属于耶稣会的,他在他那个教派被从西班牙驱逐之后成了流亡者。他译道:“我们在帷帐的遮护下,一心想着上帝。感谢上帝的眷顾,只下了不多一点儿就停住了……”

    “你们不去打猎吗?”

    “先生,有人偶尔使用粘鸟胶。”

    “有时候我们当中有人为了消遣。往树上涂沾鸟胶。”

    柯希莫不厌其烦地打听他们如何解决他也曾遇到过的问题。

    “为了洗澡,洗澡,你们怎么办的?”

    “洗澡吗?有澡盆嘛!……”(西班牙语)唐·费德利哥说着,耸耸肩膀。

    “我们把衣服交给城里的洗衣妇,”唐·苏尔皮奇奥翻译道,每逢星期一,我们准时把装着脏衣物的篮子放下去。”

    “不对,我是说洗脸和洗身子。”

    唐·费德利哥耸起肩头咕哝了一句,仿佛这对他从来都不成题。

    唐·苏尔皮奇奥自以为有责任解释:“殿下以为,这些纯属每一个人的私事。”

    “是,我请求宽恕,你们在哪里行方便呢?”

    “罐子,先生。”

    而唐·苏尔皮齐奥用他那谦恭有礼的语调回答:“说实活,使用一些小罐子。”

    向唐,费德利哥告辞之后,柯希莫由苏尔皮奇奥神父领着去拜访侨民中的各种人物,登上他们各自所在的树木。这些贵族老爷和贵妇人虽然在他们的生活起居中有着无法消除的种种不便,却个个都保持着惯常的端庄仪态。有些男人,垫上马鞍,骑坐在树杈上,这种方式令柯希莫十分喜爱,他在这么些年就没有想到过(“脚蹬子最有用处,”他立即想到,“可以解除吊着两脚的不舒适,坐得稍久腿脚就发麻。”)。有些人使用航海望远境(他们中有一人有海军上将的军衔),大概只是用来在他们之间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互相观望,开开心和聊聊天。夫人们和小姐们都坐在她们自己绣的垫子上,做着针线(唯有她们还干点活)或抚弄着喂得肥肥的猫。在那些树上有大量的猫,还有同样多的关在笼子里的鸟(可能是粘鸟胶上的牺牲品),只有一些鸽子是自由的,它们飞到少女的掌心上,被爱怜地摩挲着。

    在这些树上的沙龙里,柯希莫享受到郑重其事的款待。他们请他喝咖啡,然后很快就谈起他们在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的宫殿,他们留在那里的财产、粮仓和马厩,邀请他在他们恢复名誉时去做客,他们用深恶痛绝而又恭恭敬敬的混合语调谈到把他们驱出国门的国王。有时候他们能够精确地区分开那个同他们的家族争夺权力的人与那个行使权威的王位,有时候他们在情绪冲动时故意把两种对立的认识混在一起。柯希莫呢,每当话题落到君主身上时,他就不知道脸上的表情应当如何是好了。

    在这些流亡者的一切举止言谈中都散发出忧愁和哀伤的气息。这多少符合他们的实况,也多少有些故作姿态,就像人们在说服别人的时候道理讲不清就以威严的态度加以补充一样。

    女孩子们——柯希莫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她们的皮肤多毛而无光泽——说话时活泼愉快的调子时隐时现,她们总是及时加以控制,她们之中有两位在踢毽子,从一棵梧桐树踢到另一棵梧桐树上。啪,啪,接着是娇声惊呼,毽子失落街上。一个小淘气鬼捡了起来,要了两个比塞塔才肯把毽子扔上去。

    在最后一棵树上,那是棵榆树,住着一位老者,被称为伯爵,没有戴假发,衣着寒酸。苏尔皮奇奥神父走过去时压低了说话声,柯希莫学着他的样子跟过去,伯爵不时拨开树枝,向坡下眺望。一片忽青忽黄的平原向远方延伸。

    苏尔皮奇奥轻声细气地告诉柯希莫,老人有一个儿子被关押在卡洛国王的监狱里,受尽酷刑。柯希莫明白了虽然所有的这些贵族老爷们声称自己是流亡者,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并反复唠叨为什么和如何来到这里的,唯有这个老人才真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这个拨开树枝的动作仿佛是在等待着另一片国土出现,这种把目光缓缓投向起伏的广褒大地的表情仿佛是希望不要遇见地平线,能够望见那个遥远的国家,这是柯希莫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身处流放境地的表现。他明白了伯爵的形象对于那班贵族老爷所起的作用,也许起到了把他们团结在一起、赋予他们的生活一种意义的作用。而他,也许是最穷的,在祖国他肯定是他们中最没有权势的,现在却告诫他们应当忍耐,应当满怀希望。

    拜访归来的途中,柯希莫看见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少女,她在一棵桤木上。他跳两步就到了那里。

    那是一位长着一双极美的蓝里透紫的眼睛的少女,皮肤芬芳。她提着一只小桶。,

    “那么您是要下树了?”

    “不,有一棵弯曲的樱桃树在小井上遮荫,我们从那上边放下水桶。您跟我来看。”

    “为什么我刚才同大家见面时没有看见你?”

    “我去井边打水了。”她莞尔一笑。水桶微倾,水从里面荡洒出来。他帮她提过水桶。

    他们走过一棵树,越过一道院墙,她把他引至樱桃树的横枝上。下面就是小井。

    “您看见了吗,男爵?”

    “您如何得知我是一位男爵呢?”

    “我什么都知道,”她粲然一笑,“我的姐妹们立即告诉我来过客人了。”

    “是踢毽子的那两个吗?”

    “依雷娜和拉依穆达,正是她们。”

    “是唐·费德利哥的女儿吗?”

    “是……”

    “您的名字呢。”

    “乌苏拉。”

    “您在树上走得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好。”

    “我从小就在树上走。在格拉纳达我们家的庭院里有根大的树木。”

    “您能摘下那朵玫瑰花吗?”一朵玫瑰花攀援在一棵树的顶梢上开放。

    “可惜不能。”

    “好,我来给您摘。”他走过去,拿着那朵玫瑰返回。

    乌苏拉嫣然微笑,伸出手来。

    “我要亲自给您插上。请告诉我戴在哪儿。”

    “戴头上,谢谢。”她拉起他的手把花送到头上。

    “现在您告诉我,您能够爬上那棵杏树吗?”他问道。

    “那怎么行呀?”她嘻嘻地笑了,“我又不会飞呀。”

    “您看,”柯希莫拿出一个绳套,“如果您肯系上这根绳子的话,我把您用滑轮拉上去。”

    “不……我害怕。”可是她在笑。

    “这是我的办法。我在树上旅行多年了,一切全靠自己一人。”

    “我的妈呀!”

    他把她运送到那棵杏树上,然后他自己过去。杏树幼嫩,树冠不大。他们彼此靠得很近。乌苏拉由于飞荡过来,还在红着脸喘息。

    “吓坏了吗?”

    “没有。”可是她的心在蹦蹦直跳。

    “玫瑰花没有弄丢。”他说着,伸手把花扶正。

    于是,他们在树上紧紧地相挨着,越挤越紧,渐渐地拥抱在一起了。

    “哟!”她说。他先开始,他们亲吻起来。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恋爱,小伙子幸福而又慌张,她愉快而毫不惊慌(对姑娘们来说,没有意外发生的事情)。这是柯希莫期待己久的爱情,现在突然到来,是如此之美好,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前不能想象到它是很美的事情。最新奇的感觉是这美好的情感竟是如此之单纯,小伙子在那一时以为爱情应当永远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