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科夫在里沃大的同行们工作极为认真,不过他们所能查到的情况,有点让人扫兴。他们跟上了从莫斯科飞到里沃夫的那位乘客,跟踪他到了目的地。但是这个目的地是位于喀尔巴阡山中的一所保育院的校舍。该保育院由于资金不足,长时间走下坡路,终于在去年干脆关闭,把剩下的孩子都分散到其他的保育院去了。随后有人租用了校舍。里面现在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确切地讲,肯定有人知道,但是不说。

    乌克兰侦查员对校舍进行了监视,发现戒备森严,得出结论认为走和平之路根本不可能进入大门。他们将上述情况通知了亚历山大-塔什科夫。

    “萨什科,现在必须在国家一级想办法,”他们说,“光靠我们什么也干不了。租用校舍的人一定是花了重金行贿,而收受这些贿赂的官员们,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即使说,第一,他们会编造谎言;第二,消息马上会走漏给租房人。你愿意这样吗?”

    塔什科夫当然不愿意“这样”。于是他决定飞往里沃夫,到现场看一看能够怎么办。但是,出发前,他碰到卓娅-斯米尔尼亚金娜,就把沃洛霍夫的情况告诉了她。他每说一个字,都使她感到剜心之痛。但是他认为自己无权向她隐瞒真相。

    “怎么,我要生下来的孩子将不是人?”塔什科夫说完之后,卓娅小声地问。

    “不,卓尼卡,他是人,不过……大概,不完全是寻常的人。”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不要生下他。”

    “别说蠢话,你想流产已经太晚了,任何一个医生都不会接诊。”

    “可以做人工引产。我能想出办法,同医生谈谈。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上帝,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父母是那样高兴,他们到了晚年终于可以得到一个孙子了。现在我怎么对他们说?说他们空欢喜了一场?说他们的女儿不识好歹同一个恶棍、骗子鬼混?这对他们是多大的打击啊。我真傻,萨沙,我真傻,竟然相信了他。原来,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压根就没有爱过我,是吗?”

    “等一等,卓娅,别说得这么尖锐,”塔什科夫委婉地说,“沃洛霍夫博士是一回事,而你的孩子完全是另一码事,不要混为一谈。不错,沃洛霍夫是个无赖,但是孩子有什么错?你应该生下孩子,把他养大成人,两者之间没有关连。”

    “我不能。萨沙,我一辈子都会认为他不是个名副其实的人,他是人工培育的,这是罪过,人为地制造人是弥天大罪。”

    “看你尽想些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罪过。这完全是一种错觉。卓娅,你想一想曾经陷入这种错觉的那位妇女,她在犯罪错觉的支配下,把自己的几个孩子和自己都变成了残疾人,而且简直是促成了丈夫死亡,这才真正是罪过。不要重犯她的错误。恳求你,千万别做傻事,让一切顺其自然。”

    “他欺骗了我,”卓娅眼睛望着别的地方,低沉地说,“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怪罪他。我自己错就错在竟然自己欺骗自己。我本该明白,像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这样的人不可能对我感兴趣。我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配不上他。但是我权当看不见,还觉得幸福,指望他……”

    “住嘴!”塔什科夫提高嗓门,猛地从桌子边站起身来。

    他们坐在莫斯科郊区一个地铁站附近的路边咖啡馆里。这里清静,人少,咖啡馆里惟一的顾客就是他们俩,因此谈话时可以不必顾忌旁人听到。

    “是谁向你的头脑里灌输了这一堆胡言乱语?你凭什么断定沃洛霍夫这样的人不可能钟情于你?不错,沃洛霍夫不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但这不是因为你配不上他的爱,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就是这么个人,明白吗?他的身上就没有‘爱’这根弦。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你与世隔绝。这怎么行?你应该走出去,挺胸昂头,穿短裙子,让大家都看看你修长的腿;你应该笑,让大家都看看你好看的牙齿。然而你是怎么对待自己的?愁眉苦脸,缩手缩脚,连话都害怕多说一句。要是按照我的意思……”

    塔什科夫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打住了话头。照他的意思,他要给卓娅穿上最漂亮的连衣裙和裘皮大衣,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变得开心快活,笑口常开。他会对她及她的孩子宠爱有加,精心保养,呵护备至。但是,难道他此时此刻能对她说这些吗?

    “卓尼卡,今天晚上我要去出差,我希望不会太久。你能答应我在我不在的时候不做蠢事吗?当然,我不能影响你要做的决定,你是个成年人,完全自主,你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只请求你一点:不管你如何决定,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付诸行动。你答应吗?”

    “好的,萨沙。我等着你回来。虽然,天晓得,我不明白在这段时间内能有什么变化。你对我说的事,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月都是一样。这已经无可挽回了。”

    “你说得对,事实就是这样,但是你对待它的态度可以改变。我想让你做一件事情。这是地址,”他递给卓娅一张小纸片,“在这个地址住着沃洛霍夫的大女儿伊拉-捷列辛娜。你去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去看看她有多么艰难,去看看她是多么勇敢地在拼搏着。如果按照你的缺损逻辑,她也是一个无权生存的人造人。你好好地看看她,卓尼卡,如果你不对她生出怜悯和同情之心,就算我彻头彻尾地错了。如果看着她,你不觉得她是一个和你、和我、和我们大家都一样的人,就算你真的不需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也决不会再劝说你并坚持要你保全他的性命。你会照我的请求去做吗?”

    “好的,萨沙,”她顺从地说,“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就去同她认识。请你别生我的气,我有这么强烈的负罪感。”

    塔什科夫走近去拥抱着她,嘴唇小心地触及她的散发着洗发香波香味的头发。

    “瞧你怎么了,卓娅,为什么这么说,就是出了这种事情,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时时刻刻,方方面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谢,萨沙。”她咽下眼泪回答。

    塔什科夫飞到里沃夫时不是一个人。由于涉及的团伙肯定同神秘的阿亚克斯有关,还派了两个人同萨沙一道去乌克兰。里沃夫的侦查员给他们看了前保育院所在地的平面图。

    “或者是通过官方途径,但是有诸多不便,浪费时间,肯定要走漏风声;或者是武力攻占,但是会有人员伤亡。”经过三个小时的商讨,他们得出了以上结论。

    当然,结论不容乐观。

    “还有一种情况,”塔什科夫说,“即使我们定出了一种伤亡最小的攻占计划,我们达到的目的也有限。我们能够救出姑娘,逮捕盘踞在保育院里的人,可还能有什么呢?阿亚克斯肯定不在其中,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以及这个团伙的其他成员。指望被逮捕的人会向我们供出其他的人,那就太天真了。受伊斯兰教育的人,都会不知恐惧,勇敢地面对死亡。我们未必能使他们害怕到背叛自己人的程度。据我所知,团伙成员中有人仅仅是为钱而工作,但是这种人非常非常少,大多数都是为思想信仰而奋斗,我们应该估计到这一点。如果能用和平和合法的手段逼走院子里的人,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引到阿亚克斯和其他也许还不为我们所知道的人那里去……”

    当然,塔什科夫留了个心眼。他已经几乎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知道谁是阿亚克斯。在戈尔杰耶夫上校办公室的会议上,他的同事卡敏斯卡娅将各种事实分析得严谨合理,令人信服。但是此时他另有想法。他想到了即将奉派进山去攻打保育院的那些年轻的特种作战队员们。如果那里确实戒备森严,那么伤亡肯定不会小。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些年轻人应该牺牲自己?亚历山大很早就开始从事作战工作,十分清楚,说特种部队的人谁都不吝惜生命,这全是些漂亮话。一旦有事,把他们拉起来就派出去执行任务,不容进行事先准备,甚至自己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怎么样能够不动用他们而解决问题。这些孩子们被视为行尸走肉,不用可怜他们。实际上,有什么必要可怜他们?这是他们的工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他们当仁不让的义务,他们挣的就是这份薪金。仅仅最近两年,塔什科夫就为在特种部队服役的五个朋友送过葬。因此今天他认为,如果能够为保全哪怕一条性命做点事情,他就应该尽力做到。没有谁关心这些孩子们,没有谁珍爱他们的生命,也没有谁保护他们。

    “你有什么主意?”里沃夫局的局长问他,“你有方案了?”

    “我应该考虑考虑。”

    “只是别太久,”同他一起从莫斯科来的费季索夫中校警告他说,“时间勉强够用。你亲口说过,有一个姑娘在他们的手里。但愿她不会有三长两短。”

    “不至于。如果沃洛霍夫说的是真的,他们需要姑娘是为了研究,还为了某种目的。我现在仍然不明白,还为了什么,但是这个‘某种’又实实在在确有其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派人到莫斯科,先是为了病历卡,后来又为了一套书。他们需要娜塔莎活着,至少暂时需要。如果已经把她除掉的话,就不会为了一部稀有书而兴师动众费这么大的周折了。”

    “也许你说得对,”当地的局长沉思着说,“反正最好还是快一点。”

    剩下的半天,塔什科夫在市里转悠。他不时在街心花园的阅报橱窗前停下来,想看看报纸。亚历山大不通乌克兰语,但是多多少少还是能懂一点。透过半懂不懂的字里行间,吃力地连猜测带琢磨,他发觉弄懂大概意思是完全可以的。于是开始更加用心地研究起当地的报纸来。终于,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一篇有关慈善基金会的文章《CACTлиBEдиTиHcTBO》,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幸福的童年》。在这篇文章里有基金会的地址和它的结算账号。

    基金会位于伊万-弗朗哥街一幢舒适的小别墅里。塔什科夫做好了苦口婆心持久耐心地说服基金会董事长的准备,但是,令他惊讶的是,事情轻而易举速战速决地办成了。在基金会里他没有碰到一个男性,简直是进入了女儿国,她们一般不具备特有的“坚持不松口”的保护心理。她们全都说乌克兰语,但塔什科夫听得懂她们的意思。

    基金会董事长也是一位女性,她的脸让塔什科夫觉得似曾相识。他分明清楚地记得,以前见过这两条描在略微上吊的猫眼上面的眉毛,这梳得平整光洁的头发,涂得很好看的丰满的嘴唇。莫非碰见熟人了?这样可就喜出望外顺风顺水了。

    “我觉得好像同您在哪里见过面,”他尽可能笑着套近乎说,“您不记得我了?”

    “您弄错了。”基金会董事长严肃地回答。

    “但是您让我觉得面熟。”

    “一点也不奇怪,”她淡淡地笑着说,“不过我很高兴人们仍然还能认出我,虽然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拍戏了。”

    不拍戏了。真要命,原来她就是让娜-多罗申科,一位著名演员,曾在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系列片中大放异彩。

    “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您,”塔什科夫承认,“如果有人告诉我,说让娜-多罗申科在从事慈善活动,我会马上想到您创立了基金会赞助演员、剧院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

    “可是我赞助的不是演员也不是剧院,而是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您不应该对此大惊小怪。许多人从电视上知道我是一个演员,然而要知道我一辈子都是在儿童剧院工作,就在这里,在里沃夫。我们经常为孤儿、为保育院和寄宿学校的孩子、为残疾儿童义务演出。所以对于这些不幸儿童的孤苦,”她凄苦地笑了一下,“我非常熟悉。然而这类义演变得越来越少,邀请我们去医院或者保育院演出的也越来越少。我扪心自问:难道在我们的社会上,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减少吗?难道没有需要我们的艺术却又买不起戏票的孩子了?答案您自己可以想见。实际上,这种孩子依旧很多,只不过突然没有人关心他们罢了。国家拿不出钱来管他们,这就是根源。不过这也是多愁善感。请问,您有何见教?”

    “我想找您谈一谈喀尔巴阡山区科索夫附近的那所保育院。”

    “我知道,”多罗申科点点头,“有这么一所保育院,确切地说是有过。孩子们都分别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了。要知道保育院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当地的村民、教员、医生、炊事员、清洁工以及其他勤杂人员等等。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靠什么生活,那里没有任何生产,没有地方挣钱。他们出售自己园子里的水果,还进行走私,好在紧靠边界,关于保育院您想说什么?”

    “我完全赞同您的担忧,”塔什科夫十分认真地说,“我想做点事情让保育院恢复起来。”

    “您怎么会提出这个建议来?”多罗申科好看的眉毛向上挑起来,“仅仅是一片热心?”

    “不完全是。让我来解释,校舍出租三年,三年租期只过去了一年。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赎回校舍。”

    “什么叫赎回?您自己说的,它的租期是三年。这就是说,签订了契约,在三年期满之前契约不可以解除。”

    “可以的,让娜-彼得罗芙娜,任何契约都可以解除。另一件事情是,提出前解约需要支付一大笔赔偿金。但这是钱的问题,而不是可能性的问题。”

    “基金会拿不出这样一笔钱来,”多罗申科叹了一口气,“很遗憾,我们很穷,当然,尽管想要有所作为。所以,唉,您的想法不现实。”

    “钱有,足够支付赔偿金。不仅如此,甚至还够投资兴办赢利企业,挣回可观的收入,保证孩子们的生活费并支付工作人员的工资。”

    “哪来这么多钱?来路正当吗?”

    “这是我私人的钱。”

    “您是后台老板?地下百万富翁?”

    “怎么会呢,让娜-彼得罗芙娜,我根本不是黑道人物,我是个最平常的俄罗斯百万富翁。我的钱绝对是清白的,我可以向您报告我的每一个卢布的来历。假如您对此感兴趣,请听我解释:这是我很早以前得到的一笔遗产,这些年来我坚守不花它一个戈比的信条,一次也没有动用过。不过我一直在使它增值。您大概听说过一位叫米哈伊尔-鲍加托夫的作家吧?”

    “当然,”多罗申科耸耸肩,“他是苏联文学的经典作家,我们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学过他的作品。几乎所有这些作品都被拍成了电影。顺便说说,我甚至还在乌克兰电视台播放的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两部电影中演过角色。为什么您回想起鲍加托夫?他早就去世了。好像是死于意外事故,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

    “因为我就是他的继承人。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去世时是我母亲的丈夫,也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富翁。他去世以后,所有的钱都转到了我的名下。后来,他的作品在国内外大量出版,稿费也就源源而来。所以,您可以想象这笔钱有多少。这么多的钱应该够恢复保育院并且扶持它所需的用度,如果您能妥善支配这些钱的话。”

    “很诱人。您想拿什么做交换?”

    “交换?没有交换。没有对等条件。您就当是收到一笔慈善捐赠好了。”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我和您都是成年人,我们都了解,没有平白无故的慈善事业。不论时间还是人手都是这样。您在这件事情中有什么利益可图?您要考虑到,在我没有弄清楚您的动机之前,我是不会接受您的建议的。您是俄罗斯公民,为什么偏偏要向乌克兰的孩子们显示您博爱的胸怀呢?怎么,在你们俄罗斯就找不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了?”

    “我有个印象,您在寻找拒绝的托辞?我没有听错吧?”

    “您误会了,”多罗申科严肃地说,“我不愿意拒绝您的捐赠,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很需要这笔钱。各个保育院的窘况的确不正常。但是我不能拿基金会的声誉冒险。万一您设下圈套欺诈……”

    “让娜-彼得罗芙娜,请相信我,我的建议没有丝毫违法犯罪的成分。我捐赠给您的钱是纯洁清白的。我希望,基金会和外喀尔巴阡州行政机关的正式代表一起尽快到保育院来,解决提前废止租约的问题。的确,您没有错,我有一定的条件,基于这些条件我才慷慨解囊,但是这只是条件,而不是贪财图利。”

    “有哪些条件?说来听听。”

    “应该让租房人尽快把校舍腾出来。您说得非常正确,我和您都是成年人,我们不可能不明白,为了从这所保育院遣散孩子和签订租约,在基辅、里沃夫和外喀尔巴阡,都花了很多钱。收受这些贿赂的人将会拼命死守,不允许废止租约,而月租房人也会向他们施加压力。局面非常严峻,让娜-彼得罗芙娜,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些强盗匪帮和贪官污吏利用沦为孤儿的孩子们来做交易。您认为我的行为荒唐古怪。作家鲍加托夫的遗产,我连一个戈比都没有花过,因为我希望这些钱用得不至于让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丢面子。您读过他的书,甚至出演过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您应该十分清楚,鲍加托夫本人也会这么做。他有强烈的正义感,对孩子们怀有深厚的爱。”

    塔什科夫激情洋溢、义正辞严地口吐谎言,连他自己都感到纳闷:刚才这一通高论是怎么编出来的?他也在中学里学过苏联文学经典作家的不朽著作,那些中篇和长篇小说带给他的,除了令人讨厌的感觉之外,就是为现实社会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他从来没有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特别的正义感和对孩子们的爱来。况且,这位“正义和幸福童年的代言人”也没有放弃娶一个抛弃独生儿子的女人做妻子。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摸透了让娜-彼得罗芙娜-多罗申科,摸清了她的思路,到这会儿他才清楚地知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应该用什么语言同她谈话。

    “我本来不想把我的名字张扬出去。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怎么样,在我们俄罗斯,炫耀自己的财富是危险的。一旦我向慈善事业捐出这么多钱的事情公之于世,那么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和五花八门的敲诈勒索就会搅得我不得安宁,他们以为我捐给保育院的钱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大头都藏起来了。我无法向世人证实我全都捐出去了,他们反正不会相信我。”

    “当然,”多罗申科赞同地点点头,“如果这是您的愿望……”

    塔什科夫明白,他打消了她因怀疑他的善意所导致的抵触情绪。下面的事情将会快一些,也简单一些。

    早晨,米隆刚刚走进娜塔莎的房间,第一眼就看见了久卢阿的三册译文本。这个打击让他凉了半截。莫非又失算了?他们又一次枉费心机了,人家把书拿到了手,而且还送上门来,可民警却漏过了取书人。

    娜塔莎尽力克制着,但是米隆看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显然,她也明白,他们精心构思的计策落空了。

    “噢,我看见给你送来了《现代逻辑分析基础》,”他尽可能快活地大声说,虽然他自己的喉咙也发堵,“这太好了。你已经开始读了?”

    “还没有,”娜塔莎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这本书刚刚才送来,也就是十分钟吧。”

    “你首先必须仔细通读一遍,要注意一一读懂。如果你觉得什么地方弄不明白,马上问我。如果没有掌握前一个定理的话,千万不要跳到下一个定理上去。现在你就开始吧,我先在微机上做几道题。”

    “米隆,难道我真的愚不可及吗?我觉得我全都理解得很好,可是你却说全都不对。”

    “娜塔莎,不要断章取义,”他冷静地回答,“我没有说过全都不对。我不过是提醒你,许多定理你只是背下来了,并没有理解它们的实质。这是一种肤浅死板的学习方法。如果你只要通过大学三年级的数学水平考试,这倒也蛮正常。但是我教你学的不是高等学校的数学课,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真正的学问,是大学问,你明白吗?凭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而大学问是容不得肤浅死板的。读完定理证明之后,你应当豁然开朗地对自己说:‘这才正确,不可能有别的路子。’可是当你还在说‘好吧,我记住并且将考虑到是这样’的时候,你就不会有所成就。久卢阿之所以写这本书,正是为了帮助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复杂的事物,提出新的逻辑,便于掌握材料。”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零零落落的翻书声和轻轻的击键声。过了一会儿,娜塔莎抬起头来。

    “米隆……”

    “啊?什么地方不懂?”

    “不是,我看不清楚,书上一片白。请把我向窗口挪近一点。”

    米隆使劲忍住笑。久卢阿的书肖然是本好书。但是娜塔莎-捷列辛娜根本不需要,书上的内容姑娘早就学会了,而且学得相当好。但是在倒霉的游戏中,必须装出笑脸,既然是他起劲地往瓦西里的耳朵里灌输必须赶快弄到这本书的神话。书弄来了,现在请你们用它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来展示姑娘不同凡响的才华吧。娜塔莎耐心地读着,但是也记得正事。把她向窗口挪近,就是让她挨着米隆坐到微机旁边。她领会米隆的意思,真棒。

    他推着轮椅,让娜塔莎坐到自己旁边,开始快速击键打字。

    别着急,还不是完全无可挽回。必须稍作等待。也许会

    峰回路转。

    娜塔莎似乎完全钻进书中去了。

    “我不明白,”她突然说,“要做多少次迭代?”

    米隆盯着书,眼睛扫了一下她指的那一段。那一段只字未提迭代法。但是他明白她的问题:“要等多久?”他很快打出了答复:

    我想,三四天。在这几天中,我们应该想好下一步,如果最后是我们没有办法的话。只是别泄气。我们能够逃出去,我保证。

    但是他嘴上却说:

    “你好好看看前一个定理,那里讲得很清楚。”

    娜塔莎合上书沉默了一会儿。

    “请你考考我,我觉得我现在都弄懂了。不过你说得对,学过这本书之后,所有的证明都完全变了样子。”

    “你读了多少了?”

    “整个第一章。”

    米隆打开了习题集。

    “你做做第360和378题。”

    他稍稍挪开一点,让娜塔莎更方便地操作键盘。她抓紧一分一秒训练,现在打字速度提高了许多,而且几乎不出错字。

    我觉得,你不过是在安慰我。情况不妙。我会死的,是吗?而你呢?你不要那样想,我并不太害怕。最可怕的是痛苦。这些年来,这么多痛苦我都挺过来了,我已经不害怕了。不会更痛苦了。只要不痛苦就不可怕。

    “不对,”米隆断然说,看见微机上的这段话,他打了个冷战,“全都不对。根本不对。你用的方法不对。从头再来。”

    他点点鼠标器,删除了那段让他心惊肉跳的话。娜塔莎转向窗外,陷入了沉思。如果房间里装有摄像镜头,那么监视者就会形成姑娘正在思索另一种解题方法的印象。米隆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手在发抖,哪里是发抖,是在哆嗦,就像早晨空腹醉酒一样。他把双手插在两膝之间,曲背拱肩,脸上装出深思的表情,当然,一切都对。她会死去。他,米隆也会,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他们出去。这里过于森严的警戒说明,这一切绝非儿戏。好心的雇主。有什么办法,等着他们来吧。等他们来到这里,看看天才的姑娘,同医生谈谈……往后会怎么样呢?把她送回莫斯科,还去那家医院,警察正在那里带着一堆问题等着她呢,到哪里去了?去谁那里了?去干什么了?不会这样,或者把娜塔莎弄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显然不是出于好意;或者是让她死去。而米隆的命运更简单,这是明摆着的。

    娜塔莎重新转向键盘,把手放到键盘上,开始打字。

    不要安慰我,我全都明白。你别担心,我不会丧气。谢谢你关于我并且想方设法搭救我。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你没有错。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

    他的心由于同情这个孤苦无依的姑娘而发紧,她才活了这么几年,而且这些年还过得不甚开心。大概她是对的,他什么也没有办成。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是残忍的,谁知道他们将为他俩安排什么折磨人的死法,既然他们决定要为决不屈服和企图得救而惩罚他们。如果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可以指望快点死。朝后脑勺来一枪就完了。也好,就算姑娘来日无多,也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幸福。

    我也爱你。

    “这样要好一些。”他说,装作纠正她的答案中某些地方的样子。

    这么说,我是对的,我会死去。否则你也不会哄我。你不能爱我,我是个残疾人,从来不被人喜欢。不必可怜我,我就是爱你。

    “现在全都对了,我相信,”娜塔莎意外地大声说,“我可以看第二章了吗?”

    “对了,”米隆打着冷战回答,“现在全对了。”

    她又打开译文本,米隆惊惧地看见眼泪正滴落在打开的书本上。娜塔莎静静地坐着,既不哽咽,也不说话,听任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流淌。突然,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怜悯之心在他的心中涌起,让他热血沸腾,冲决了所有的疑虑和清醒的理由,填平了横在他这个22岁的健壮穆斯林和17岁的不可治愈的俄罗斯姑娘之间的鸿沟。他决不抛弃她,不能抛弃她。他们要么一同获救,要么一起赴死,反正他们俩要同生共死直到最后。

    同塔什科夫谈过话之后的第二天,卓娅-斯米尔尼亚金娜按照他留下的地址登门拜访。给她开门的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小伙子。

    “您找谁?”

    “我找伊利娜。”

    “可她在上班。”

    “上班?今天可是星期天哪。”卓娅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直都是天天工作,从不休息。”

    “您能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她吗?”

    “她在邻街一幢十六层大楼里擦洗楼梯。”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邻街的十六层大楼,其余的楼都只有九到十二层。卓娅走近正门的台阶,隔着大窗户看见一位瘦瘦的不甚漂亮的姑娘,正在宽阔的前厅里擦地板。窗户外面临街处有一条长凳。卓娅坐到长凳上对着伊拉看着她,不时有人走进大门,在刚刚擦干净的地板上跺跺皮鞋,留下一串脏脚印。于是伊拉马上又把刚才擦得干干净净烟烟反光的地方重擦一遍。有时她直起腰来,弯起胳膊擦擦脸。开始卓娅以为她擦的是汗水,但是后来她才看清,她擦的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伊拉擦完楼梯和大厅,把水桶和抹布收到一个什么地方,走出大楼。卓娅本想叫住她,但是改变了主意,在后面跟着她走。姑娘走到卓娅刚才来过的那幢楼前,走进门里。大概,她现在要回家去。卓娅决定过一会儿再上楼到她的家里去。伊拉心情不太好,哭了好几回,她刚下班,不好马上硬去她家。让她稍稍休息一下。但是,很快伊拉又出门向小商品市场方向走去。卓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又跟着她往前走。半小时后她才明白,伊拉-捷列辛娜是到小商品市场来干活。卓娅在靠近热食摊的地方找到一条长凳,伊拉就是从这个摊上取食品和饮料送往各个摊位的。卓娅坐下来等着。等了好长时间,到4点钟,市场开始逐渐收摊。终于,卓娅看见伊拉向着门口走去。

    “对不起,您是叫伊拉吗?”她走近姑娘问。

    “是,是叫伊拉,”姑娘的回答不是特别礼貌,“有什么事情?”

    “谈一谈。”

    “谈什么?”

    “谈您,也谈我。还谈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沃洛霍夫。”

    伊拉的脸色倏然改变,警惕防备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同情。

    “您是他的妻子,是吗?”

    “不是。让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

    “走吧,”伊拉说完,灵巧地穿过仍然十分拥挤的人群,“这里有个地方,可以坐一坐。”

    她把卓娅领到月台上。这里真的有好多长凳,但是都被带着提包背囊等候电气列车的人占上了。

    “您别看人多,火车马上就来,他们都要上车走人。车次很多,每隔十到十五分钟一趟。”

    还真是这样。铁路弯道那边响起了鸣笛声,随即火车就开过来了。月台上人头攒动,人们肩扛手提,向着打开的车门拥去。长凳都空出来,可以随便坐了。

    “我们到那边去,那里阴凉。”伊拉手指着一棵树边的长凳说。事实上,那棵树长在月台下面,又高又弯,枝叶正好罩在长凳的上方,挡住了烈日。

    她们俩坐下来。但是卓娅突然失去了决心,不知道从何说起,还需不需要说。她能对这个姑娘说什么问什么呢?然而伊拉首先打破了僵局。

    “沃洛霍夫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是的。”卓娅简短地回答。

    “您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吗?”

    “是的,有人告诉我了。伊拉……”

    “什么?”

    “您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是吗?”

    “非常难。不过没有关系,正常。我挺得住。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请您原谅我,您大概觉得我傻里傻气的。问题是,我怀着孩子。”

    “是他的?”

    “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拉扭过头惊奇地看着她。

    “还能怎么办?生下来。”

    “但是,不生行吗?”

    “您害怕了?怕什么?嗨,对,明白了,您跟我的妈妈一样,也认为他的孩子个个都是怪物。我一直不肯原谅她做的事情。他们对您说过我们吗?”

    “说过,我都知道。”

    “您的孩子也不会原谅,如果您要扼杀他的话,”伊拉非常严肃地说,“您不要觉得亏心,您叫什么?”

    “卓娅。”

    “您早就……同他?”

    “不到一年。”

    “您真可怜,真可怜。”

    伊拉小心地拉起她的手,笨拙地抚摸着。

    “什么也不要怕,卓娅。生下来吧。我会帮助您的。”

    “您怎么帮助我?”卓娅苦笑了一下,“您自己也需要帮助。”

    “我什么都不需要,”姑娘突然粗鲁地回答,“我谁都不需要。我自己能够应付。如果您带小孩子有困难,我会帮忙的。可能,他会有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有的毛病。到时候我会告诉您做什么,怎么做。您别看我,我长得很难看,也没有教养,但是您的孩子将跟我不一样。您要是见过我们的娜特卡就好了,她特别漂亮,简直像个电影明星,而且聪明,很有天才。您也会为自己的孩子骄傲的。别往任何坏的方面想。”

    “您为什么要劝我?”卓娅疲倦地问,“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劳驾,”伊拉恳求地看着她的脸,“让您的孩子出生吧。要知道我等于没有亲人……”

    骤然之间,卓娅理解了她。这个姑娘太孤单了,尽管度日艰难,她也想组建一个哪怕是徒有虚名的家庭。因此才提议让自己帮助卓娅。伊拉和未来的孩子有共同的父亲,就是说,他们毕竟还是亲姐弟,尽管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连卓娅,这个孩子的母亲,差不多也算是亲属。伊拉多么想让她的家庭不止是由几个没有行为能力时时要她操心的残疾人组成。她渴望正常的生活,渴望有人给她打电话,到她的家里去做客,而她也有地方过节日或者生日,不是去医院,而是去普通的家庭送礼物,坐在铺上节日桌布的餐桌旁边吃饭。塔什科夫说过,他的一个同事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认识了伊拉,唤起了她对人间温情的向往,后来他牺牲了。不过即使不牺牲,他们之间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对于他而言这只是工作,这种关系属公务需要。可怜的姑娘。

    卓娅坚决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来。

    “谢谢您,伊拉。”

    “谢什么?”

    “谢谢您的宽慰。谢谢您提议帮助我,您是个非常好的人,愿您事事如意。”

    “那么,您不重新考虑考虑孩子?您不生下他?”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请您原谅我,再见。”

    她转过身快步走下月台,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