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矢后想悄悄地抽回被阿伊子枕着的手腕时,阿伊子仍睁着眼说:“不行!”

    “我的手腕发麻了。”

    “不行。”阿伊子再次说道,“这手腕是属于我的。所以,在我入睡之前都得这样。”

    矢后没有力量抵抗。当阿伊子将枕着的手扳曲到胸前时,矢后将脸埋进阿伊于散发芬芳的头发之中。于是他感受到阵阵亢奋涌来包围着他。对于矢后来说,阿伊子身上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妙极了,都是他正需要的。

    “我信赖这只手。”

    “我开始绝望了。”矢后答道。他的心一下子很空虚,因为他突然感到不知何时才能得到阿伊子。“棒球并不仅仅靠胳膊。”

    “你想得到什么?”

    “阿伊子的心。”

    “阿伊子不是你的么?”

    “你为什么不说‘我要结婚’呢?”

    “如果这次签合同得到了三倍的工资的话。”

    “你是将爱情换算成金钱。”

    “并非如此,”阿伊子说道,“结婚是终身大事呀。不能看不见前景便盲目决定。这和没有爱情是两回事嘛。”

    “是因为你见识过新海先生体面豪华的生活吧。”

    “并非如此。我呀,即使过穷日子也是不妨的。不过,白白地过穷日子并没有意义嘛。你是棒球手,也有野心的吧!抓住它不放既是我的责任,也可以叫做是爱情吧。”

    “要是我身体坏了,打不了棒球了,那怎么办?”

    “你怎么会——”阿伊子捂着矢后的嘴巴,其余的话就都在她激烈摇头中表达出来了。

    矢后没有力量抵抗。直至阿伊子开始发出平静的睡眠中的呼吸声,他才得到解放。矢后注视着灯光照射下的阿伊子的侧脸。阿伊子朱唇微启,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肩头。四下无声。此时,矢后突然想起应当在同一屋檐下睡着的检察官。于是,他心中浮现了一个办法。一时之间,他感到只有这个方法,可将自己和新海的事件分割开。有人进入过公寓中自己的房间是令人不快的。不过,可能那是自己和阿伊子之间的问题,与新海清之死没有关系。矢后判断,应当让检察官知道这些。

    矢后不发出声响地取来便筹和铅笔,证实阿仔子睡着之后,写了起来。但是,将自己曾经写过的文字回忆起来再写一次,是相当困难的事。写的过程中曾好几次想搁笔了,但终于在3O分钟之后完成。

    我担心起合同的事来了。我已经失去下个

    赛季接新海先生的班的自信。也就是说,失去

    了你。失去你之后我还剩下什么呢?我感到你

    身上还有另一个支配的人。没有理由。不知从

    何时起,我逐渐感到那个支配者在你肉体上的

    存在。但是,我不能抽身而退。你是个魔女。但

    你已知我正被打垮吧。我想独自想个明白。请

    你不要想得太严重。也请你不必找寻我的行踪。

    我会很快回来的。原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感到

    一听见你的声音会改变主意,所以就将锁钥存

    在收银处离去。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矢后将便笺装入信封,决定早上交给检察官。他将信封塞进立柜中自己西服的口袋里。做完这些事,他望望阿伊子。看来她正在睡梦之中。

    2

    矢后在新桥和阿伊子分了手。对于菊江和岚铁平,就由阿伊子好好向他们说明了。矢后不想见岚铁平。为此他就与阿伊子在新桥分手了,但凡人有不愿见之人时,必反射性地产生想见愿见之人的情绪。自从把信交到检察官手里之后,他连见阿伊子都觉得不好受了。

    他想到球队办事处露露面,在银座大道上走,遇上了N报体育记者坪井。矢后与坪井说不上关系亲密,但评并倒是往矢后那里跑得勤。在报纸上赞扬矢后七郎的大多就是坪井。

    “巧啦!”坪井说着,邀矢后来到后巷的饮食店。这里到了晚上就是酒馆。因是上午,店子刚刚开门。一个像是新雇的女孩子在清洗入口的铁平石。

    “你上哪里去啦?”坪井问道。

    “去了一趟旅行。”’

    “是么。我有新闻哩。”评并说道。“上院队录用了A大学的森山啦!”

    “外野手?”

    “是的。据传闻要让他直接打四号。我还没有见过加治屋先生,但好像茂木先生是这样打算。”

    “哦哦。”

    “刚出大学校门岂能打得了四号?不知他们奖金球员的实际作用是如何了。弄得不好,教练可能就得面临是靠23人抑或4个人去对付赛季的问题了。”

    矢后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就他听闻的范围,明白所谓“奖金球员”制度,是为抑制近年疯狂上窜的签约金的势头的。花大钱得到的大学或高中的球员,派不上用场的比比皆是。但是,作为球队来说,如此这般打错算盘,不过是压住了一笔钱而已。用不上的球员退到二队训练便了事。所以,只要手中有钱,但签无妨。这种做法完全是赌博。但是,所谓奖金球员的做法,是签约者最初两年必须作为一队球员经常出场。对于球员来说,这是不必担心被刷到二队的好条件。然而从教练的角度来看,便不能说该球员用不上,将其安排到二队,提拔其他球员了。在球队25名定编球员之中,如果有3名用不上的奖金球员,平时就不得不以22名球员应战了。

    “进了多少人?”

    “上院队的奖金球员是森山一人。但直接打四号是荒唐的。因为球迷都在期待矢后你打四号。”

    矢后心想,假如森山坐镇四号,自己改打五号,也无不可。但是,如果森山进入外野,就会有人上来。这名上来的球员转到内野之时,矢后和森山之间就发生直接关系了。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应当在公司对矢后的签约提示金额上显示出来。

    矢后又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今年赛季的最后一天。惨不忍睹的三振出局和轻击抢分失败!球队经经营者和加治屋领队如何看待这一现实是问题所在。

    “还没有签约吧?”坪井问道。

    “还没有。”

    “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公司对你不好,你就应该另谋高就。你考虑过这事吗?”

    “我想过。我考虑过好几次啦。曾经想,还是尽早离开好吧?不过,我既尊敬新海先生,也喜欢加治屋领队。”

    “你的想法太单纯啦。你必须将自己作为商品,给予更高评价。你拥有球迷的呀。这话你知我知就行:如果你有心的话,我替你出力。因为想要你的球队有的是。如果公司方面有话说,就给他们一点暗示好了。跟他们磨一磨才好。最终会提高你的价值的。”

    “我只要能打棒球就行。”矢后说道,“而我毕竟是上院队培养出来的。”

    他呀,让新海清的亡灵附体啦。”坪井说道。

    3

    十二月份过半之后,矢后七郎签了下个年度的合同。不过,合同内容却未必是矢后所满足的。工资也没有提升三倍。合同虽然是从法律上约束矢后一整年的,但决不是为了将矢后出售的。阿伊子也好,坪井也好,如果听过这份合同的内容,会对矢后说些什么话尚未可知。但是,矢后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所左右,无奈接受了这些条件。当他认了那些条件时,他面前的球队董事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把手搭在矢后肩上说:

    “拜托啦,矢后君。我们明年对你的期望很大呀。只是公司还穷,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充分。你给面子签了这个约,公司不会忘记的。”

    矢后默然欠身致意。这情形似乎迄今为止已延续一年又一年了。而可悲的是,矢后不是通过道理,而是通过签约,开始感受作为棒球手的斗志,开始感受到必须将自己所有能力投入到下个赛季之中的无限大的责任,、而不是仅仅相当于工资的责任。那就是应当称之为青春的东西么?如果就是青春的话,那是完全无偿的青春。

    矢后七郎从签约的翌日起便开始训练。虽说是没有下雪的冬天,但早晚的空气寒冷。明治神官的表参道两旁的树木,一片叶子都没有了。为此天空和大地都显得广阔。矢后呼着白色的气在缓缓的坡道上跑上跑下。矢后心想,亏得我在一个好地方找了公寓。这一来,他觉察到是头一次独自在赛季之外的时间进行训练。去年为止,新海清仍然在。他总是到新海家附近去,和新海二人一起跑步。再往前一年之前,每当日本锦标赛结束,一定有外国球队来访,如新海参赛,矢后也跟去的。没有这种赛事安排的年头,二人便会一道远征,前去温暖的地方。“完全是一个人了!”矢后边跑边想。自己的身体状况必须由自己来调节好。这样的要强心理,大概对于矢后这个年龄的青年来说会使之忘却工资的问题。实际上,一跑起来之后,头脑里就不再冒出各种问题了。

    来到桥边,他这次是反方向过桥,返回来。道路缓缓向下,然后又上坡。通向青山的坡道似乎挺长的。辛苦。但是,这种辛苦应当每天减少一点,而当它减轻之后,就会成为对自己有益的营养。

    东京被空袭的时候,人们曾争先恐后地逃到表参道。可能是认为这里广阔所以安全吧。他觉得时至今日,如果发生地震或火灾,他自己恐怕也会这样做吧。但是,结果正好相反。有一个区域投下了一定数量的燃烧弹,木造房屋开始燃烧起来时,地表便成白热状态。起风之时,火舌便沿着地面往外窜,远达一二千米。那个夜晚,不是风,而是火焰舔过了表参道。当火焰将这宽阔的大道舔过一遍,表参道便成了死人川。原先站着跑的众人在那一瞬之间,重重叠叠地倒下了——这样的叙述矢后是听过的。整洁的柏油路上曾发生过那样的事,就像虚构的一样。路上已结了冻。到了春天路树会萌芽,而到了秋天,会铺上一层黄色的落叶。

    矢后的公寓在大道往里一点的地方。离开大道之后,他开始走起来。返回房间擦擦身子,还得再睡一觉。

    不过,矢后的计划在他走到自己房前时崩溃了一个男人在等着他。

    这个人是高山检察官。

    4

    “很抱歉打扰你啦,我的确想单独和你谈一谈的。”检察官说道。

    “请进来。”矢后将检察官让到房间里,“请稍等一下,我要擦一下身子。”

    “没关系。挤点时间不致影响你的全天计划便可以了。”

    实际上计划已被打乱了。无论时间上、精神上都是如此。不过,矢后并不像在I温泉那时,对高山保持距离。矢后是为了使自己与事件脱钩而将那封信交给检察官,似乎就在交信的时候,他和检察官之间的距离便消失了。高山检察官等矢后擦完身体换好衣服,马上打开话头。

    “我又再提及那封信,可能会让你不快,但我认为,通过这件事,可知你是想说出真相的。”

    “是关于新海先生的事?”

    “是的。新海清是被杀的。”

    “……”

    “但遗憾的是,现在尚未能确证此事。”

    “可是,我那封信,”矢后说道,“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我还不清楚。但是,有一个人物已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所想的人物,和你感到的,在阿伊子背后的人物,大概是同一个人X。”

    “你明白我要单独见你的意思吗?”

    “明白。”

    “假定新海的太太、阿伊子小姐,你和那位作为X的人物四个人在这里吧。”检察官说着,摸出本子写上四人名字。高山的本子上木知为何并没有将那四个姓名并排列出。勉强点说,是四人中的二人留下了空位,似乎是为了不必通过其他二人的姓名之上而以直线连结,写得东一个西一个的。

    “现在我们在外边调查、观察这四人,一点进展也没有。所以我打算将其中的一人或二人变为盟友。在互温泉见面时,我曾打算向你和阿伊子小姐表明的。但我考虑了一个晚上。而你则交了一封信给我。于是我就决定单独来见你。”

    高山检察官用铅笔引出一条粗线。使四人的名字成了一人对三人。然后他只遮住矢后一人。

    “矢后君,你认为这个判断错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矢后笑道。

    “我希望你提供协助。”检察官坦率地说道。

    “只要可能的话我会做的。”

    “我将你与其余三人分别对待,是考虑到见了那三人中的任一人,见面也好、谈的内容也好,都会被泄露给其他二人。我有事要请你帮助。”

    “请说吧。”

    “新海清记日记吗?”

    “这可拿不准了。”矢后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也好像没有。

    “请你近期见菊江时打听这件事,如果有记日记,最好能借出来。估计你说是学习有关棒球的内容便可以了吧。看情况悄悄拿走也无妨。如果什么也没有,也想证实一下他实际上有没有记日记,或者因为什么原因日记本不在家里了。”

    “我明白了。”矢后答道。

    “如果是每年都记的,只取今年的部分即可。这就全靠你啦。”

    “新海先生为什么会死?”

    “还不清楚。有推测,但没有证据。我从菊江那里借了阿普罗命的瓶子和针鞋。”

    “噢,”矢后说道,“我这里有他的运动鞋。”

    “那个也借用啦。”检察官说道。

    矢后吃了一惊、望了望橱柜,应当塞在那里的报纸纸包没有了。

    “你什么时候来过?”

    “你们外出旅行之后。我在I温泉不是说过知道你字条的最后一页的内容么?就是那个时候。”

    矢后笑起来,检察官也笑了。矢后此时发现自己的心思非常单纯。

    “我也想过自己再去菊江那里一次。但是,我认为前次在那里借走了药和钉鞋,菊江会向其他人提一过的吧。往后行事得多加小心。日记的内容是想看的,但也有必要知道什么人对日记做了手脚。这就拜托你啦。”

    “请给我二三天时间。”当矢后这样说时,检察官已站了起来。

    高山走出房间时说:“你的比赛我几乎全都看了。”

    矢后不觉得这话是奉承他。坐在窗台上往外望,看见高山检察官走出公寓大门,走过空地,转向大路。在检察官曾经坐过之处遗留下“新海清是被杀害的”的话语。

    5

    五天之后,矢后在与那个早上的相同时间,相同地点将新海清所写的日记交了出来。检察官对此没有说什么。连在矢后面前翻一翻也没有。

    不过,矢后是看过日记内容的。新海清的日记非常事务性。正如检察官教给矢后的借口那样,日记的内容关于棒球的很多。是自我批评。矢后一点也不明白检察官为何需要尽是这些文字的日记。矢后明明白白地和菊江打了招呼,把它从新海的书房拿了出来。菊江很轻易地答应了。矢后照直对高山说了经过。

    检察官走后,矢后在榻榻米上辗转反恻。检察官在本子上划的线仍历历在目。那线条在矢后和阿伊子之间如巨大的鸿沟横卧着。事情本身并没不妥。矢后在I温泉将信交给检察官的瞬间,对阿伊子已是背叛。他已有思想准备。但孤独感这东西仍在矢后的心底萌生。正确点说,这孤独感其实是他在阿伊子的肉体上感觉到人物X之时,已经萌生了吧。

    愉快的疲惫感传遍了全身。他心想可不能感冒了,便开了电炉,放上水壶,重铺蒲团躺下。矢后动脑筋的时间并不长,他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几个小时,矢后感到一股芬芳的气味围裹着自己,他睁开眼。阿伊子盛装的脸儿就在他的眼前。

    “哎呀,是你么?!”

    “睡得好香呀。”阿伊于婉然一笑,“说是已经开始集训了?”

    “只是自己练练而已。”

    “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太失望呢。”

    “我不失望。我只盯着自己的路。”

    “没关系吧。赛季中间会给你涨工资的哩。”

    “你好像只注意到工资的事嘛。”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谈谈别的事情吧。”

    “什么事?”

    “结婚的事。”

    “和谁结婚?”

    “你和我呀!”

    “工资还不到三倍呀!”

    “秋天就结婚吧。”阿伊子说道。这真可以说是突变了。

    “唔。”

    “你不相信?”

    “在实现之前,我不会相信。”

    “是么?那也没有关系。我下了决心啦。生活是应当由两个人来共同建设的。”

    阿伊子白皙的手指抚过矢后的短发。光是这样做她就很快乐了。至少矢后是这样看的。于是,迄今对阿伊子所感到的苦闷就好像减轻了。

    从俯身探视的阿伊子的领口,可以窥见她丰满的胸沟。

    “要来弄我一个三振出局么?”

    “对呀。”阿伊子笑道。矢后将她的手一拉,她已不能自持。一切都属于矢后。他毫不犹豫地压了上去。虽然觉得阿伊子的媚态中有些许夸张,但他不在乎。当然阿伊子也没有觉察矢后心底里决定性绝望。

    矢后明白在肉体经过劳动、出汗之后,会有一种无心的、新鲜的性兴奋到来。极为感性的、单纯的快感在他的血管里奔涌。

    完事之后,阿伊子一边补妆一边说话。下午的太阳正照射在窗子上。

    “那个检察官的事你觉得如何?”

    “和我没有关系。”矢后答道。

    “对啊。那种事情真是难以置信。即使姐夫是被人杀的也和我们没有关系。如果姐夫不是被杀的……”

    “……”

    “……你以后再也不要理睬那些人。只要不是我们杀害姐夫的,把我们卷入那事件实在是恶劣愚蠢。你有棒球,而我有义务为了你打扮漂亮。对吧?”

    “大概是吧。”矢后答道。

    阿伊子不作声地抽身出来。

    “要走了吗?”

    “今天一定要到店里去的。你稍后来喝咖啡吧。”

    阿伊子麻利地穿戴好。一片片布头上了阿伊子的身,一会儿便没有暴露之处了。脸面也隐没在化妆之下。矢后心想,有这一套东西,女人足可以耍耍花招了。

    当阿伊子的脚步声下楼远去时,矢后无意识地走到窗户处。那正是他目送检察官离去的位置。检察官步行离去的路,阿伊子也正在走着。当她走过这段路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横过空地,和阿伊子并肩离开。矢后屏住呼吸,注视着二人消失的街角。人物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