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圣诞节晚上罗伯达回到莱柯格斯,回到她在吉尔平家的自己房间以后,既见不到克莱德的影子,也得不到任何片语只字的解释。因为就在这时,格里菲思家发生了一件事,克莱德和罗伯达倘若知道的话,一定都会深为关注。原来罗伯达看到有关斯蒂尔家举行舞会的那段新闻报道,也给吉尔伯特看到了。舞会后的星期天早上,吉尔伯特坐在进早餐的桌子旁,正要喝咖啡时,碰巧看到了这段新闻,顿时气得他牙齿咯嚓乱响,就象表盖打开时发出的那种响声。他连咖啡也都不喝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撂,就仔细研读报上那段新闻报道。这时,餐室里别无他人,只有他和他母亲。他知道,家里人要数他母亲最附和他对克莱德的看法,所以这时便把报纸递给了她老人家。

  “看呀,是谁在上流社会大出风头?”他用犀利、挖苦的口吻说,眼里露出恶狠狠瞧不起人的凶光。“他马上到我们这儿抛头露面来啦!”

  “是谁呀?”格里菲思太太一面询问,一面拿起报纸,心情平静、态度公允地仔细读着那段新闻报道,不过,一看到克莱德这个名字,她不免大吃一惊,但是她竭力克制,这才没有在脸上露出来。因为,不久前桑德拉让克莱德搭乘她的车,后来他又被请去参加特朗布尔家举行的舞会等事,尽管最近才传到他们家里,可是,克莱德在《星报》上流社会交际新闻中出现,那就非同小可了。“我真纳闷,不知道他怎么会被邀赴会的?”格里菲思太太若有所思地说;他儿子对所有这些事情的态度,她心里一向很清楚的。

  “当然罗,除了芬奇利这个喜欢装腔作势、自作聪明的小丫头,还会有谁呢?”吉尔伯特恶狠狠地大声说。“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来的想法——据我知道,她是受贝拉影响——好象觉得我们压根儿不睬他。她以为这是打击我的一大绝招,就我得罪过她的事,或是她自以为好象我得罪过她的事进行报复。不管怎么说,反正她认为我不喜欢她。不过,这倒也是说对了,我才不喜欢她哩。这个,贝拉也知道。不过,这事没有那个爱出风头的小丫头克兰斯顿帮衬,可也不行哪。她和桑德拉老是跟着贝拉转悠。她们这一拨人,净爱出风头,摆阔气,挥霍浪费,个个都是这样,连她们的兄弟们——格兰特·克兰斯顿和斯图·芬奇利——也不例外——我敢打赌说,这一帮子人不知哪一天就要倒了霉呢。你记住我的话就得了!他们什么事也不干,这一帮子人,一年到头净是玩啊,跳舞啊,开了车子到处兜风啊,好象世界上除了玩儿就一点儿事都没有似的。再说,你和爸爸干吗让贝拉老是跟在这一拨人后头跑,我可真不明白。”

  母亲听了他这些话,很不以为然。要阻止贝拉跟当地上流社会里这一部分人完全断绝往来,限定她只好跟另外一部分人里头哪几户人家应酬交往,这个母亲可办不到。她们个个无拘无束地相互交往,常常晤面。何况贝拉也长大成人,可以自己作主了。

  不管母亲进行百般辩解,丝毫也没有减少吉尔伯特的敌意,因为他对克莱德千方百计要跻身于上流社会非常反感,何况从已发表的那段新闻报道来看,可能性又是极大。简直叫他难受死了。这个可怜的穷小子堂弟,实在罪该万死,罪名有二,一是模样儿长得活象他吉尔伯特,二是投奔莱柯格斯,一头闯入了这个声名显赫的大户人家。吉尔伯特一开始就明白无误地向他表示过自己既不喜欢他,也不想收留他。倘若吉尔伯特自己能作主,那么连一刹那也不会容忍他。

  “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啊,”后来他怒冲冲地对母亲说。“可他却使出浑身解数,想跻身于这儿上流社会。为了什么呢?要是这儿上流社会里头的人都跟他交往,那他以后又该怎么办?当然罗,他不可能象他们那样胡乱花钱,毕竟他没有钱。就算他行,他在这儿的工作也帮不了他大忙,除非有人愿意替他掏钱。他怎么能做到两不误,一面干自己的工作,一面又跟着这一拨人胡混,我可真不明白。要知道,这帮子年轻人是整天价开了车子到处乱转悠的。”

  事实上,现在他心中暗自纳闷:从今以后,上流社会会不会就公开接纳克莱德。要是接纳的话,那又该怎么办才好。万一他就这样被纳入上流社会,那末,他吉尔伯特也好,还是他家里也好,又岂能不给予他青睐呢?显而易见,他的父亲并不乐意把他打发走——一开头和后来的事实,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格里菲思太太同儿子谈话以后,便把报纸递给了与她同一张早餐桌的丈夫,还把吉尔伯特的意思转告了他。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对克莱德仍旧持同情态度,并不同意儿子的看法。相反,据格里菲思太太看来,他好象认为,这段新闻报道所列举的事实,恰好证明他早先对克莱德所作的估价是颇有道理的。

  “我不得不这样说,”他仔细听完了太太的意见后开始说,“哪怕是他身无分文,可有时候克莱德在什么宴会上露露面,或是这儿那儿有人邀请他去,依我看,这也并没有什么要不得。老实说,这对他本人也好,对我们也好,都是很有面子的事。至于吉尔对他的态度怎么样,我也很明白。不过,依我看,克莱德好象比吉尔的估计还要高一些。不管怎么说,我对这件事既不会去干涉,也不愿去干涉。既然我要他上这儿来,至少我也得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好象他的工作干得还满出色嘛。再说,要是我不这样办,那又会是怎么个样子呢?”

  随后,因为吉尔伯特又向母亲说了一些另外的事,父亲便找补着说:“当然罗,我巴不得他跟一些上等人来往,不要跟那些下等人一块厮混——那是毫无疑问的。他这个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根据我在厂里听到的各种反映来看,他的工作也挺不错嘛。其实,应当听了我的话,去年夏天请他到我们湖上别墅去玩儿,哪怕是只有一两天时间。要是在眼下这情况我们不赶紧作出一点儿表示,那末,结果必然是这样:好象只有我们认为他表现还不够好,可是人家全都觉得他确实够好的了。不妨听听我的忠告,就在圣诞节或是新年里,请他到我们家来,好歹也表示我们对待他的规格决不会比我们的朋友给的还低。”

  吉尔伯特一听到母亲所转达的父亲这个建议,就高声喊道:“嘿,让它见鬼去吧!得了,不过,你们休想我就会向他溜须拍马!说来也真怪,爸爸既然觉得他挺有能耐,那他干吗不上别处寻摸一个好差使?”

  他们这样议论了一番之后,要不是因为贝拉这一天正好从奥尔巴尼回来,跟桑德拉、伯蒂娜通了电话,又碰过头,得到了一些有关克莱德的消息,本来很可能什么结果也没有。贝拉还获悉:克莱德已接受邀请,伴送她们去谢内克塔迪,参加埃勒斯利府上的除夕舞会。而在他们想到邀请克莱德以前,贝拉早就列为被邀请的客人之一。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意味深长。贝拉把它告知母亲以后,格里菲思夫妇不顾吉尔伯特表示反感,决定在显然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尽量争取主动,索性邀请克莱德到家里来——时间定在圣诞节这一天——是应邀宾客很多的一个盛大的宴会。他们认为,这就一下子昭示天下:他们并没有象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压根儿不睬克莱德。迟至今日,这是唯一的合情合理的办法了。吉尔伯特听到这件事以后,深知自己吃了败仗,就乖戾地大声嚷道:“哦,那敢情好!要是你们乐意请他,要是你跟爸爸认为这么办好——那你们就尽管请吧。而我呢,直至今日,还看不出真正有邀请的必要性。不过,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得了。反正康斯坦斯和我要去尤蒂卡一整天,我即使乐意来,到时候恐怕也来不了。”

  他心中暗自寻思,象桑德拉这么一个他最最不能容忍的姑娘,毅然决然使出了一些花招,迫使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堂弟,就是想阻挡一下,他也阻挡不了,真叫他敢怒而不敢言。而克莱德呢,好一个下流坯!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还是那样使劲儿粘附在一起。这个年青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啊?

  克莱德就这样在星期一早上又接到了格里菲思家的来信,这一回是由麦拉出面,请他圣诞节下午两点来家便宴。既然这个时间跟当晚八点钟和罗伯达的约会好象并不发生冲突,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如今,他在上流社会里终于获得了一席之地——说真的,决不是低人一头啦!尽管现下他还是身无分文,可你们瞧吧,人家照样宴请他——甚至连格里菲思府上也宴请他哩。而对他脉脉含情的桑德拉呢,说真的,从她的举止谈吐来看,仿佛打算跟他谈情说爱似的。而吉尔伯特呢,却由于克莱德邀获莱柯格斯上流社会的青睐而败下阵来。你们觉得那封信怎么样?在克莱德看来,那封信证明至少他的亲戚还没有把他忘掉,要不然就是由于最近他在社会上不断取得成功,他们认为非得跟他套近乎不可。克莱德想到这些,正如一个斗士头上了一顶胜利的桂冠,这时,他心里那么美滋滋,好象在同他的亲戚关系方面从来就没有过裂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