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木夫人是个处世不惊的女人。她从浴缸的肥皂泡沫里“唰”地站起来。

  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俊辅说:

  “想进来您就进来吧。”

  不留任何羞耻影子的裸体,把眼前的老人看得连路旁的石头都不如。濡湿的Rx房对周围毫无知觉地闪着光。随年龄丰满起来的肉体,那美在一刹那间夺去了俊辅的眼睛,不一会儿,形势逆转,俊辅觉得是自己受到了无言的侮辱,他连再正眼瞧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裸露的女人十分平静,倒是面对裸体的老人羞愧地红了脸。一瞬间,老作家像是明白了悠一痛苦的性质。

  “到底我连复仇的力量也没有了哇。我再也没有复仇的力量了”

  俊辅在这令人眩目的对峙后,默默地关上了浴室的门。悠一本来就不进来。他熄了灯,一个人在狭小的更衣室里,闭上眼,眼前出现明亮的幻觉.明亮的水声点缀了幻觉。站着觉得果,可回到悠一那儿去又觉得难为情,他嘴里嘟嘟嚷嚷唠叨着不平蹲下来了。夫人很久都没有出浴室的意思。

  不久传来出浴缸的水声。一片回声。门被“哐啷”地拉开,湿碌碌的手去开更衣室的电灯。像狗一样蹲着的俊辅忽地站起来,夫人见了一点也不吃惊,只说了声:

  “还在这里哪。”

  镐木夫人穿上贴身汗衫,俊辅像一个下人似的服侍着她。

  两人回到屋里时,青年还在老实地面对窗子站着抽烟。一边眺望着窗外。他回过头说:

  “先生已经洗完了吗?”

  “恩!是啊。”夫人接过去回答。

  “可是真快呀。”

  “你,请吧。”夫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到那边屋去。”

  悠一轮换着去浴室了,夫人催促着俊辅去信孝等着的俊辅的屋子。走廊上俊辅说:

  “对悠一君没有必要冷淡吧?”

  “反正是一丘之貉嘛。”

  这个孩子气的猜疑,让俊辅的心开朗起来。幸好她没注意到俊辅救了悠一……伯爵等着俊辅,一个人没事,用扑克牌算命。看到夫人进来,他像平常一样无感觉地说:

  “嘿,来啦。”

  于是三人打了一会儿扑克。一点不起劲。洗完澡的悠一回来了。年轻人的皮肤格外的美,脸颊像少年般燃烧着。他朝夫人憨厚地笑了一下,那天真的微笑引得夫人的嘴角不由自主也松下来。她催丈夫站起来。

  “下一个洗澡的是你了。还是我们去那边屋子睡吧。桔先生和阿悠在这里。”

  也许信孝也看到这个宣言里的坚定口气,他什么也没争双方互道了晚安。夫人走了两三步又回来,温柔地和悠一握握手,像是很后悔刚才那冷淡似的。她觉得今晚斥退青年,惩罚已够充分了。就这样,结果俊辅一个人抽中了最为难得的头彩:他一’个人没有洗澡。

  俊辅和悠一各自熄了床头灯。

  “刚才,真谢谢你了。“.

  多少带有点诙谐的调子,悠一在黑暗中说。俊辅满足地翻了个身。忽然,这把老骨头里,青年时代友情的记忆、高中宿舍生活的回忆苏醒过来。当时俊辅还写过抒情诗呢!除了写抒情诗以外,当时的他没有该被人攻击的过失。

  在黑暗中听到他苍老的声音带着咏叹的韵味,是很自然的。

  “阿悠啊,我已经没有复仇的力量了。只有你才能对那女人复仇。”

  黑暗中传来充满朝气的声音,这样回答:

  “可那人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了嘛。”

  “不要紧。看你那眼神里公然背叛了那冷淡呀。反而是个好机会。你孩子气地胡乱解释一下,你一撒娇,她会比以前对你更痴情的。你这样说。那老头一开始介绍我和你认识,真地咱俩好上了,他又吃醋吃得不得了。洗澡间那件事也不过是那老头吃醋的关系呀。就这么说。这样的话能讲得过去。”

  “我就这么说。”

  那声音听起来很顺耳,傻辅觉得昨天猛一见到时自尊自大的悠一,又回到了过去顺从的悠一。他乘势追问:

  “知道最近恭子的事吗?”

  “不知道。”

  “懒虫。你可真是老要叫人操心的主啊。恭子迅速找了个新的恋人哪。见了谁,她都说,老早就忘了阿悠了。为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听说还想和她丈夫分手呢。”

  俊铺为了等对方反应,故意闭了口。反应是确实的。美青年的自尊心让箭深深地刺伤了,流血了。

  不一会儿,悠一嘟嘟哝哝说出年轻人们言不由哀的话。

  “蛮好嘛,那就让她幸福吧。”

  同时,这个忠于自己的青年决不会想不起来,在鞋店里与恭子见面时,对自己立下的勇敢誓言:

  “好吧!我一定要让这个女人不幸!”

  反论的骑士后悔自己松懈了自己为那女人不幸而献身的任务。另一个危惧参半的迷信,悠一很快让女人冷下来的事实使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讨厌女人的秘密是不是被人看破了呢?

  俊辅听到悠一口气里带有某种冷冰冰的情绪,他放心了。他又毫不在意地往下说:“可我看起来,她呀,那不过只是表现出忘不了你的焦躁而已。我有几个理由相信。怎么样,回东京后给恭子打个电话,决不会发生坏你心情的结果。”

  悠;没有回答。俊辅觉得,他只要一回东京肯定会马上给恭子打电话的。

  两人不做声了。悠一装睡着。俊辅不知怎样来表现现在这种满足的心情才好,他又翻了个身。老骨头嘎吱嘎吱,弹簧床也嘎吱嘎吱。房里有暖气,冷热正好,这世上真是不缺什么了。俊辅有时怀着严肃的心情时,会想到那曾经考虑过“向悠一跳明自己的爱”的念头是多么疯狂叼。两人之间不是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有人来敲门。敲了两三下,俊辅大声问:

  “谁阿?”

  “镐木。”

  “请吧。”

  俊辅、悠一都打开了床头灯。穿白衬衫深咖啡裤子的信孝进来了。他多少故意带点快活的口气说:

  “打扰你们休息了,我香烟盒忘了。”

  傻辅半坐起身,指示房间的电灯开关,信孝打开了好。灯光照亮了所谓抽象房屋的构造:没有装饰品的一室里,两张床,床头柜、镜台、两三把椅子、桌子、台子,衣柜。信孝踏着魔术师般故弄玄虚的步于穿过房间。在桌子上拿起那耽稻的烟盒,打开盒盖看看,又走到镜子前,扒开下眼皮,看看眼睛里有没有充血。

  “啊,真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请休息吧。”

  于是,他关了灯出去了。

  “那香烟盒刚才在桌子上吗?”

  俊辅问……

  “呀,我没注意到。”悠一说。

  从京都回来的悠一,每当想起恭子,心里就不痈快,焦躁不已。顺着俊辅所推断的步骤,这个自信十足的育年打了电话。问恭子什么时候方便出来,对方支支吾吾,悠一要挂电话了,对方才慌慌张张说了约会的地点和时间。

  考试临近了,悠一死啃经济学。和去年考试相比,自己惊讶怎么一点看不进去。他以前热衷于微积分,可现在明晰的陶醉般愉快的感觉消失了。这年轻人一半是亲身接触到了现实J、一半是学会了蔑视现实的本领;在俊辅的影响下,他已经变得只喜欢招口实当成所有的思想,只喜欢发现一切生活中侵蚀生的那种习惯的魔力。自认识俊辅以来,悠一见到了成人世界的悲惨7.除了意外没别的。那些把男人世界的招牌:地位、名誉、金钱三位一体弄到手的男人们,当然谁也不想失去;但他们偶尔也那么轻视这些东西,那是别人无法想到的。俊辅就像个异教徒用脚踩踏耶酥像一样,轻而易举地,不,甚至可以说是欢天喜地、在快乐而残忍的微笑里,边咳嗽,‘边奋力踩踏着自己的名声;这景象让悠一第一次深深感到惊奇。成人们为获得了的东西而发愁。因为事实上世上的成功有九成是以青春为代价获得的。青害和成功的古典式调和仅仅留在奥林匹克竞赛的世界,而那也是好容易才留在巧妙的禁欲原理,即生理禁欲和社会禁欲的原理上的。

  约会那天,悠一迟了15分钟才到了恭子等的那个店,恭子已焦急地站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等着了。她一把抓住悠一的胳膊,说了声:“你真坏。”这种滥极了的媚态,让悠一不得不感到相当的扫兴。

  那天正是早春清冷的好天气,街上的嘈杂也让人感到透明,空气清爽,触在皮肤上恰似水晶。悠一藏青外套里面穿着学生服,可以看到高高的竖领和衬衣领露出在围巾的外面。恭子和他并肩走,眼睛看到那竖领,接在爽洁的剃痕上衬衣领那白白的一条线上,让人感到了早春的气息。她穿了件浓绿的外套,带有深深的吸腰;竖起领于的内侧,红鲑鱼色的围巾波浪般涌动,接着颈子的那部分,沾上了·些肤色的白粉。冷飕飕的红红小嘴挺可爱。

  这个轻佻的女人,对悠一的无音信,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他让一种不满足的感觉摄住了,就像母亲该骂他却不做声时给他的那种似乎缺了什么的不满足。’隔了几个月,却像和上一次约会没有任何断绝的感觉,这证明恭子的热情从一开始就是沿着安全轨道行进的,悠一心里实在不痛快。可是,恭子那样女人轻巧的外表,倒是对韬晦、克己能起作用的,但实际上那轻巧外表骗过的往往是她自己。

  来到一个街角,停着一辆新型“雷诺”牌轿车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吸着烟,懒洋洋地从里面打开车门。悠一踌躇着,恭子催他快上车,自己坐在悠一旁边。她快嘴快舌地介绍:

  “这位是表弟阿启,这位是并木君。”

  叫并木的男人30岁的样子,从司机座上转过脸来点头招呼。悠一忽然分配来当表弟,还让随便地改了名字;这种随机应变,恭子已不是第一次了。悠一直觉地感到,这并木就是说起过的恭子那对象,这种处境让他大感快意,差一点忘掉了嫉妒。

  悠一没问上哪儿去,恭子把手臂错开一点,戴着手套的手暗暗握住悠一那戴皮手套的手指,她嘴凑近悠一的耳朵说:

  “你生什么气呀?今天去横滨买我的西服料子,回来后吃贯年回家。你可没有生气的理由呀。我没去坐副驾驶座,你看到并木君感冒了吧。我打算和并木君分手。和你二起去是我的示威运动。”’

  “也是给我的示威运动吧。”

  “真讨厌,你。该多心的是我哟。秘书的工作很忙是吧。”

  这样矫揉造作地争论没必要详细叙述。到横滨走京滨国道得30分钟,恭子和悠一一直在嘀嘀咕咕,并木和后座上的两个人一句话也不搭汕。就是说,悠一演了个洋洋得意的情敌角色。

  恭子今天一改常态,那份轻薄的障眼法,看上去像个不会恋爱的女人。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要紧话全留着不说。这样轻的得意,就是她没让悠一察觉到她今天感到的幸福。世间把这种纯真女人意识不到的隐瞒,误称为圈套。对恭子来说,轻佻像是

  种热病,只有在谗言中才能听到真实。都市的卖弄风情中,带羞耻的卖弄风情居多,恭子说到底也没有逃出此列。和悠一不的时候,恭子又倒回到原来的浮华轻佻中去。这种轻率没有底,习惯了,这回的轻浮,没有一个人嗅出与别人的轻佻相似的东西,不像是脚后跟让烧红的铁板烫了一下似的轻佻。恭子什么也不想。

  不管什么小说都不读到底,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跳到最后一页去读。她说话里总觉得哪里有不检点的地方;她一坐下就架起二郎腿,小腿像是很无聊地摇晃着。难得写写信,墨水会沾在手指上或衣服的什么地方。

  恭子不知“恋心”这种东西,把它错当成无聊。没和悠一见面的日子里,她每天惊讶自己怎么会这样无聊。就像墨水沾在衣服、沾在手指上一样,“无聊”不择居地地粘着她。

  车过了鹤见,冷藏公司黄色的仓库之间能望到海,恭子像孩子般叫了声:“海呀。”临港线的老式火车头拉着一列货车横穿过仓库间,遮拦了对海的眺望。这恰似她发出欣喜叫声时,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吭声,黑黑的沉默里烟雾腾腾地开过去了。早春港口的天空,让迷蒙蒙的煤烟,林立的桅杆弄脏了。

  现在自己让同乘在一辆“雷诺”车上的两个男人爱着,对恭子来说,这个信心不可动摇。也许这不过是幻想吧。悠一像石头般看待女人热情的立场,作为其主体,是不带什么动力能源的,所以,对爱自己的女人尽管不能给她们幸福,但至少同情她们的不幸,给予她们精神上的礼物;如今,他倒过来热哀于这一恋爱游戏,把自己对什么复仇也不知道的复仇热情,对准眼前的恭子,竞连露珠般星星点点的道德谴责也没有感觉到。道德是什么玩意儿?譬如,就因为对方是阔佬,往阔佬家窗子扔石头的贫民把戏能叫做不道德吗?所谓道德,不就是找个理由将它普遍化,由此让理由失效的某种创造性的作用。例如,今天的孝顺父母是道德的,因这理由失效就更道德化了。

  三人在横滨南京街一角,一家很小的女人服装料子店前停了车。这里可以买到便宜的外国货,恭子是来挑选春天服装料子的。她把看中的料子,一一搭在肩上去到镜子前。又披着布料回到并木和悠一前面问,“怎么样,我穿合适吗?”两个青年随便说着自己的意见,见她披着红布出来时,就说什么“一定很招惹牛吧”之类的话。

  恭子看了二十多种料子,一样也看不上,于是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上了附近的“万华楼’,一家北京莱馆的二楼,三人提早吃晚饭。边吃边说着,恭子让悠一把一个盘子端过来时,忘乎所以地叫漏了嘴:

  “阿悠,实在对不起,把那个……”

  听了这话,悠一不能不反射地瞄了一眼并木的脸。那打扮得有些侠气的青年,嘴的两边稍稍搬动了十下,成人气的冷笑浮起在浅黑的脸上;他扫了眼恭子和悠一,巧妙地引开话题,说起大学时和悠一他们大学踢足球比赛的事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恭子在作假,可他简单地宽恕了他俩。恭子那紧张表情,于是该变成笑脸了。不仅如此,刚才她叫“阿悠,对不起,把那个”的失言语气中,已经有一种意识到的紧张感,说明她是有意说漏嘴的,可却被弃置不顾;她那认真的表情几乎很悲惨。

  “恭子她没让人爱上。”悠一想。

  不喜欢女人的青年那颗冷冷的心,援引了“她没让人爱上”的事实,觉得自己不喜欢那女人还希望她不幸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的;他又觉得,自己不下手,那女人也已经是不幸的了;这不能不让他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在港口兜了一圈,又去“库利夫萨伊特”舞厅跳舞,然后,坐上原来的位子,从京滨国道返回东京。车里,恭子又说了让人都嚼烂了的台词:

  “今天可别生气呀,并木君不过只是个朋友哟!

  悠一没做声,恭子悲哀着:难道他还不相信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