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本多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眺望天空一轮凄凉的弯月。月光公主终于没有来赴宴,月亮成了她的替身。

  宴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剩下留宿的客人,又继续小聚了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二楼有两间客房,挨着客房的是本多的书房,然后是本多夫妇的卧房。梨枝和客人道过晚安后,疲劳已使她浮肿的手指发麻了,她没让丈夫进卧室,独自睡了。留在书房的本多,想起了刚才妻子故意给他看的,光泽灰暗的浮肿的手背。

  内部的恶性肿涨撑得白皮肤失去了棱角,变得跟小孩儿手似的鼓鼓的手背老是在本多眼前晃来晃去。他跟妻子提出举办别墅落成典礼时,妻子没同意,如果妻子表示同意的话,会怎么样呢?某种凄沧的感觉就会流淌在令人作呕的亲切或安慰的皮下脂肪下面吧。

  本多环顾着西式风格,窗明几净的气派书房。过去,他真正工作时的书房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书房里充斥着无法收拾的凌乱和鸟巢的气味。看看现在,一张工艺品似的榉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摩洛哥皮革制作的全套英式文具,笔盒里有几支自己认真削好的铅笔,铅笔上有一行士官候补生戴的领章样的烫金字母,还有父亲留下的青铜鳄鱼形镇纸和空心的竹制信匣。

  他几度离开椅子,去拂拭玻璃窗。由于室内很暖和,使得映在窗户上的月亮模糊不清,歪七扭八的。他知道如果不把这月亮擦出来,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厌恶将会越发强烈,这驳杂而阴暗的心理膨胀,势必转化为性欲。在这漫长的生涯尽头,仅剩下这样的风景,本多不由感觉到干涸的惊愕。……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脆弱的柏树林飒飒作响。

  旁边屋子里的妻子已经睡熟了,夜很深了。本多关上了书房的灯,走近靠客房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前,悄悄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摞在地上。被他自己称之为客观性的疾病纠缠的刹那,就使他把曾经和自己同一战壕的社会推向了对立面,这痼疾就是顽固的自制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法庭及律师席上,客观地观察人间百态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那样观察便是守法,这样观察便是违法呢?为什么那样观察成为人人尊崇的标准,这样观察便遭到人们的蔑视和谴责呢?……如果它是罪过,就因为它是快乐的,才有罪,基于审判官的经验,本多明了除去私心后的清澄愉快的心境。如果这种愉快是由于不动感情才是崇高的话,难道罪孽的本质就在于感情激动吗?难道只有人类最私密性的,这种通向快乐的激动,才是违法的最主要因素吗?……

  或许这些尽是谬论。当本多从书房的书架上拿出外文书时,他感到了超越年龄的少年般的激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入孤立无援,对社会来说,自己是一个虚弱的不设防的存在。把自己支撑在半空中的枷锁统统被拆掉之后,自己便像砂漏里的砂子似地坠落下去,这时法律与社会已成了他的敌人,……如果本多稍有些勇气,不是在他家的书房,而是在嫩草覆盖的公园一角,或是在住家灯光洒落的黑夜笼罩的逃逸小路上,那么,他将是最可耻的罪犯了。人们会大声嘲笑他,“审判官成了律师,律师成了犯人”,“瞧这个一生酷爱法庭的家伙”。

  在他取出书之后的墙上有个小洞。这落满灰尘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个头。那尘土味儿突然唤起了本多少年时代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秘密的快乐,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红色火花。他想起藏青色绵睡衣的天鹅绒领子里夹杂的厕所臭味;第一次在字典上查到猥亵一词以及一切悒郁而腥臊的事。如此吸引清显的那种崇高的激情,此刻也激荡在本多的胸中,他在自己的激动里面发现了卑怯的游戏。尽管如此,这是把19岁的清显和58岁的本多,在黑夜中连接在一起的惟一通道。一闭上眼睛,便出现了幻象:在书架的暗处,鲜肉的微粒子像麋集的蚊子在飞舞。

  隔壁客房里住着桢子和椿原夫人,再那边一间住着今西。刚才这两个房间好像有交流的动静,悄悄的开门声和压低嗓音的像是拍打水面似的申斥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就像一块象牙麻将牌沿着通往暗夜的斜坡滚落下去一样。

  本多听见了这些声音,但他看见的比这还要多。

  与这个窟窿眼平行,客房里摆放着两张床。靠近这边的从窟窿眼看不见,远处那张床可以窥见全貌。床头灯亮着,床铺上却很暗。

  令本多吃惊的是,自己正在窥视的眼睛,在同一个高度,与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那是桢子的眼睛。

  桢子穿着白色睡衣,坐在远处的床上。睡衣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床头灯朦胧照出她的银发,卸了妆的脸上泛着冰冷的白光。她那滚圆的肩头已显露发福的征兆,但她呼吸时,胸部的肌肉还是相当紧凑的。好似夜的精髓被覆盖在白色的物体之下。本多觉得自己仿佛在眺望月夜的富士山。山麓一带,被蓝条毛毯的平缓褶皱盖住了,桢子膝盖一半在毛毯里,一只手懒懒地放在毛毯上。

  原以为桢子的眼睛看到了本多的眼睛,其实她根本没有朝这个窟窿看。她的视线朝向下方,注视着这边这张床。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会以为桢子正在酝酿和歌,偶尔瞧瞧下面流淌的河水。这是精神发现了某种充满生机的混沌,企图使之凝结的,拉弓搭箭时的猎人的眼睛。光看这些,决不妨碍认为人是崇高的这一观念。

  桢子正凝视的既不是河,也不是鱼,而是昏暗中在床上蠕动的人影。本多将头伸得顶到了书架的顶棚,尽量斜着往下看,他看到了床上正在发生的事。两条女人的大腿与两条苍白消瘦的男人的大腿缠绕在一起。这两个毫无生命力的衰老肉体,像水栖动物般迟缓运动的接合点就在眼前。黑暗中泛出湿润的微光,贪婪地互相爱抚着,露骨的挑逗伴随着专注的颤抖,两簇濡湿的草丛结合了,又分开了。女人白皙的腹部,由于光线照射的角度的关系,本多拜见了似乎有张白纸夹在女人的两腿之间。

  今西恬不知耻地伸展着他那可怜巴巴的知识分子的大腿。和他的言论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他那骨瘦如柴的臀部,那寂寞的涟漪般的颤动描绘出的转瞬即逝的幻影。他的诚实的匮乏,激怒了本多。

  和今西比起来,椿原夫人的每一声呻吟都十分的真挚。本多看见椿原夫人把手伸进今西的头发里,就像将要溺死者的手指。……夫人终于喊出了儿子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拘谨而微弱。

  “晓雄……晓雄……原谅我吧!”

  剩下的被啜泣声淹没了,今西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本多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可恨。他现在才恍然大悟。且不论是否是桢子的指示,在桢子的面前(恐怕只在桢子的眼前),夫人如此寡廉鲜耻的行为,今晚并不是第一次。不,也许这正是桢子师徒之间的,献身与侮蔑的本质。

  本多再次朝桢子望去。桢子披散着闪烁银光的发丝,泰然自若地注视着这边。本多发现桢子与自己除了性别不同外,完全属于同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