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维克,但是维克不可能在这儿。

  这是一个幻觉。

  这是那条狗把她咬伤,给她染上的那种该死的病的一个症状,让她产生了幻觉。她走到一边去……使劲地揉她的眼睛……而他还站在那儿。她剧烈地抖着伸出一只手去,那个幻影把两只棕褐色的大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维?”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只有嘎嘎的响声,“维——维——维克?”

  “是的,亲爱的,是我。泰德在哪儿?”

  那幻影是真实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窝里滚了两滚,两只眼窝就像是两个热得发烫的球袋。

  “维克?维克?”

  他张开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儿,多娜?”

  “汽车……汽车……病了……医院。”她现在只能耳语了,而这也几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后她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动一动嘴唇而已了。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维克在这儿,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离开她,向汽车奔去。

  她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地向下盯着那条狗的烂泥一样的尸体。到了最后,还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吗?当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么也不剩了的时候,当你完完全全没了半点退路的时候,你要么活下去,要么去死,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摊摊的血迹现在看起来不那么骇人了,从库乔的裂了几瓣的脑袋里迸射出来的脑浆也不是那么地令人作呕了。没有什么东西现在看起来很不像样子了。维克在这儿,而他们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维克喊道,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在这片寂静中向四周扩散开去。

  她向他那边望过去,看见他正从她的品托汽车后舱里往外拖着什么东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吗?橙子吗?什么东西呢?这一切发生以前她买过什么东西吗?是的,她买过,可是她已经把杂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呀。是她和泰德两个人把它们搬进去的。他们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车。那么是什么东西——

  泰德!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她向他奔去。

  维克抱着泰德跑向房子边上一片窄窄的阴凉地里,然后把他放下来。泰德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他的头发宛如枯黄的干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脑袋上。他的两只手躺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连使小草的茎弯过来的重量也没有。

  维克把他的头贴到泰德的胸口上听了一听,他抬起头来看着多娜。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还保持着镇静。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冲着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动,就像是电视里的一个人正在说话,但是电视机的音量已经被调得最小。

  他没有死,我把他放到车后舱里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你在跟我说什么,他死了?你在跟我说什么,你这狗杂种?

  她试图用她那发不出声音来的嘴说这些话。难道在那条狗的生命离去的时候泰德的生命也随风而去了吗?这不可能。不,天哪,没有哪种命运该有这般残酷,这般恶魔般地残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开。

  维克绝没有预料她会一把推过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弯向泰德,她把他的手举过他的头顶,张开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无声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儿子的肺里去。

  在汽车道里面,夏日催人入睡的苍蝇发现了库乔和堡县行政司法长官——也是维多利亚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亲——乔治·班那曼的尸体。这些苍蝇对待库乔和班那曼一视同仁,它们在狗和人之间没有偏向,它们是民主的苍蝇。

  骄阳似火,胜利了一般炫耀着,烘烤着它下面的每一个生灵。现在是中午一点差十分,大地闪烁着白光,在宁静的夏日里颤动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蓝工作裤具有同样的颜色。埃维伊阿姨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她向她的儿子呼气,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呼进去;她的儿子没有死;她经历了那么多地狱一般的磨难,最后绝不会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根本不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她不断地向她儿子呼进去。

  二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开进了汽车道,直到这时她还在给她的儿子呼气。

  她不让维克靠近她的儿子。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向他龇着牙,冲着他无声地咆哮起来。

  他悲痛欲绝,表情呆滞,精神近乎崩溃,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级的意识告诉他,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他穿过门廊的门闯进坎伯家的房子里去打电话,那门廊的门曾经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过。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多娜还在为他们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后又转身离开。他来到品托汽车旁,又一次打开后车门。

  一股猛烈的热浪向他袭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凶猛的狮子。

  他们真的在这里面呆过了星期一的一个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吗?这怎么可能?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在后舱地板下放备用轮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旧毯子。他把它抖开,铺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骸上面。然后他坐在杂草上,眼睛瞪着3号镇道和远方的防护松林带。他的思绪如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

  救护车司机和两个勤杂工把班那曼的尸体抬到罗克堡救护中。动的专车里。他们走近多娜。多娜向他们龇着她的牙。她的张开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好像在说,他还活着,活着!

  当其中的一个勤杂工试图把她轻柔地扶起来领她走的时候,她咬了他。后来这个勤杂工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个勤杂工上来帮忙,她和他们撕打了起来。

  他们小心地站到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克仍旧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着下巴,向公路那边望去。

  救护中心的司机拿出一支注射器,打斗了一阵儿之后,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没有呼吸。他那边的阴凉现在已经变得大了一点儿了。

  又有两辆警车来了。

  罗斯科·菲什尔警官也来了。

  当救护车司机告诉他乔治·班那曼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失声痛哭起来。其余的警察向多娜靠了过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儿打斗,这次打斗很短,但很激烈,最后多娜·特伦顿终于被四个大汗淋漓、浑身绷紧的警察从她儿子身边拽开了。

  她几乎又挣脱了,这时仍在痛哭流涕的罗斯科·菲什尔,加入进去。她无声地尖叫着,把她的头从一边向另一边来回抽动。另一支注射器被拿过来了,这一回她终于给成功地打了一针。

  一副担架被从救护车上取下来,那两个勤杂工把它抬到泰德躺着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无声无息,魂离魄散,被抬到了担架上,一张被单盖住了他的脸。

  看到这副情景,多娜又奋力挣扎了起来,力气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挣脱了一只手,开始用那只手疯狂地抽打着。然后,突然之间,她完全挣脱了。

  “多娜!”维克说道,他站了起来。“亲爱的,结束了。亲爱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并没有奔向她儿子躺的担架。

  她奔向那只棒球棒。

  她把它捡了起来,开始再一次抽打那条狗。苍蝇飞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发绿的闪亮的黑云。球摔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重、吓人,就像屠宰场里的声音一样。她每抽一下,库乔的身体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开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个勤杂工静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多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布莱特·坎伯的球律从她松开的手中滚了出去。

  救护车大约五分钟之后开走了,警笛高鸣。

  维克也被打了一针——“为了使您保持平静,特伦顿先生。”尽管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十分平静,出于礼貌起见,他还是接受了注射。他捡起那个勤杂工从注射器上撕下来的玻璃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那上面写着上等约翰出品。

  “我们曾有一次给这些家伙搞了一场广告运动。”他告诉这个勤杂工。

  “是真的吗?”那个勤杂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觉得也许不久以后他就会辞去这份工作了。他~辈子也没见到过像今天这么可怕的场面。

  一辆警车在一边等着,准备把维克带到布里奇顿的北康伯兰医院去。

  “你们能等一小会儿吗?”他问道。

  那两个警察点了点头。他们都很警戒地盯着维克·特伦顿,好像他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很奇特,都会咬人一样。

  他把品托汽车的两个门全都打开,打开多娜一边的门让他费尽了力气;那条狗已经把门撞得不成样子、这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钱包在里面,还有她的衬衫,衬衫上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条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块。

  仪表板上散放着几只装细吉姆包装袋,还有泰德的保温瓶,散发着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诺比午餐盒时,他的心猛地一紧,心情非常沉重难受,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对将来会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可怕、酷热的夏日后还会有将来吗?他不知道。他还找到了泰德的一只拖鞋。

  泰德儿,他想着,噢!泰德儿。

  他的两条腿突然瘫了下来,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从两腿间看向门框底部的路线。

  为什么?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么多的事,是怎么凑到一块儿来的呢?

  他的脑袋突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像钉子扎进去了一样。他的鼻孔被泪水封住了,太阳穴也开始猛跳起来。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泪水抽了进去,抬起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脸。

  他想起来了,把泰德算上,库乔已经至少害死了三个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发现是它的受害者的话,那就不止三个了。那个警察,那个他用毯子盖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吗?他有孩子吗?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儿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这儿一个小时,要是我没有睡着——

  他的脑袋在叫:我曾经多么确信是坎普干的!多么确信无疑!要是我能早到这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够了吗?要是我没有和罗格谈那么长时间,泰德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什么时候死的?这些都真的发生了吗?我今后怎么办,这可怕的经历怎么能不让我在后半辈子里发疯?多娜会怎样?

  又一辆警车开来了,一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和一个正在等维克的警察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走了上来,轻声说:“我想我们该走了,特伦顿先生。君汀警官刚才过来说记者们正向这里拥来。现在您不想跟记者谈是吧?”

  “不想。”维克同意他的话,开始站起身。

  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在他的视野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一小片黄的东西。那是从泰德的座位底下伸出来的一小片黄纸。

  他把它拽出来,看到那是他为让泰德安心睡觉而写的“恶魔的话”。那张薄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有两处有明显的折痕,而且已经被汗水渍得模模糊糊的了;在油汗最深的地方,那张纸几乎都透明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砸在那条狗的尸体上。

  这张纸是个多愁善感的谎言,它的感伤是那么地不牢固,就像那种加上了大红染料的愚蠢的谷制品的颜色。

  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谎言。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魔,它们都被允许去咬伤无辜的人,不戒备的人。

  他顺从地让他们把他带进了警车。就像乔治·班那曼、泰德和多娜一样,他也被带进警车送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兽医开着一辆嵌着方格的卡车来了。她看了一眼那头死狗,然后戴上一副长橡皮手套,拿出一把圆形的骨头锯来。那些警察们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就都转过身去。

  兽医把圣·伯奈恃狗的头锯了下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大塑料垃圾袋里面。

  这天晚些时候,这个东西会被送到州动物委员会去,他们要在那儿对狗的脑子进行狂犬病试验。

  所以库乔也走了。

  那天下午三点三刻,霍莉叫沙绿蒂去接电话。

  霍莉看上去稍微有点儿担心,“听起来好像是个官方人士。”她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布莱特最终没能拗过小吉姆没完没了的请求,陪着他的小表弟一起到斯图拉特福特社区中心的操场上去广。

  那以后,这幢房子里就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女人间的轻柔的谈话声,她们正在谈论过去——过去的好时光,这后一句是沙绿蒂自己默默加上去的。

  有一次爸爸从草垛上摔下来,重重地掉在后院的地上(但是没打提及爸爸为了一些实际的或想象中她们犯的错误而把她们打得屁股都坐不下去的经历);有一回她们偷偷地溜进里兹本泽市城的老迈待剧院去看埃尔维斯主演的《温柔地爱我》(但是没有提到那次妈妈在白与红超市被停用信用卡,而不得不把一大篮的补给品留在那儿退了出来,她当时在一大群围观者面前哭了起来);还有住在街北的里德·提明斯总想方设法要在她们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吻霍莉(但是也没有提到1962年8月的一天,当里德的卡车翻倒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是怎样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她们俩发现打开话匣还是不错的……只要你不挖掘得太深。因为也许有些东西还在那儿潜伏着,要咬人的。

  有两次,沙绿蒂已经张开了嘴,准备要告诉霍莉,她和布莱特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两次她又都把嘴闭上了。她在努力寻找一个方式,想在她告诉霍莉的时候,不让霍莉感到他们是因为不喜欢这儿才想走。

  现在这个问题被暂时忘掉了。

  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手边放着一杯新彻的茶。她感到有一点不安——没有人喜欢在度假的时候接一个像是什么官方人士打来的电话。

  “你好?”她说道。

  霍莉看见姐姐的脸正在变白,听到她姐姐在说,“什么?什么?不……不!一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你,一定是——”

  她静了下来,听着电话。霍莉想,有些可怕的消息从缅因州传来了。

  尽管除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嘎嘎声外,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已经从姐姐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沙绿蒂的的脸像一张正在绷紧的面具,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过去的故事。她和沙绿蒂早上坐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唱着热茶,吃着桔子瓣儿,聊起类似于她们过去溜进迈特剧院的那些事、这都挺不错。这挺不错,但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每当她回忆起童年的生活,她就会又点点滴滴地感受到过去的那些伤心事,每一件事都是她早年清寒愁苦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整个画面是如此地恐怖,以至于如果谁告诉她,她会再也见不到她的姐姐,她也不会难受。

  她的破烂的棉衬裤,曾经遭到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的嘲笑;她检土豆直捡到腰酸背疼,刚一直腰,血液就猛地涌上头顶,那么快,以至于你感觉你就要昏过去了;里德·提明斯——一她和沙绿蒂都那么小心谨慎地没有提起里德的胳膊,他的胳膊被压成那种样……不得不截肢。可是当霍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那么高兴,因为她想起了里德曾有一天把一个青苹果扔到她的脸上,她的鼻子出了血,嚎陶大哭了起来,她想起了里德使劲搔她的痒痒还大笑不止;记得有一年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但她碰巧有丰在首德的花生油乳酪店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炎热的夏天,屋外面飘进来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如果你一留心,你就会感到味道不好受。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不知怎地,不知是什么让她要发疯的原因,她知道即使她们俩都活过一百岁,而且在一起度过她们老妇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她们也永远不可能讨论这件事,沙绿蒂就是那种能僵持地生活下去的人。

  她的表情几乎一片茫然。

  她的眼角周围满是皱纹。

  她的胸脯已经塌了下去,即使穿着外衣,还是明显地塌了下去。

  她们俩只相差六岁,可是一个旁观者很有可能会以为她们相差十六岁。

  而最糟糕的是,尽管她聪明可爱的儿子也会是同样的命,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除非他更伶俐一点儿,除非他变得更加精明强干。对于那些旅游者来说,霍莉气愤而又酸楚地想,过去是好年头,现在也都还是好年头,这儿是旅游胜地。

  但是如果你是来自贫民窟,那么有的只是一天接着一天的坏消息。

  然后有一天,你向镜子里看去,你看到的是一张沙绿蒂·坎伯那样的脸。现在缅因州又传来了坏消息,那儿是所有坏消息的家。沙绿蒂挂上电话,她坐在那儿,眼睛愣愣地看着电话机,她的热茶在她身边冒着气。

  “乔死了。”她突然宣告。

  霍莉吸了一口凉气。她感到牙齿很冷。你为什么要来?她感到自己要尖叫。我知道你会把这一切都带来,而真是这样,你带来了。

  “噢,亲爱的。”她说,“你敢肯定吗?”

  “那是一个从奥古斯塔市来的人,叫梅森。来自在州司法部长办公室下的执法部。”

  “是不是……是不是车祸?”

  沙绿蒂直直地看着她,霍莉震惊、恐惧地看出她姐姐看上去一点不像个刚接到噩耗的人;她像个刚收到好消息的人。她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了,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但隐藏在这片茫然下的,是极度的震惊,还是看到了某种希望的迷糊的苏醒呢?

  如果她见过沙绿蒂在核对她彩票号码时的表情的话.她也许就明白了。”

  “沙绿蒂?”

  “是那条狗。”沙绿蒂说,“是库乔。”

  “那条狗?”一开始她给搞糊涂了,看不出沙绿蒂丈夫的死亡和坎伯家的狗有什么联系。然后她想起了里德·提明斯骇人的左残臂,她明白了。她的声调提高了,好似尖叫,“那条狗?”

  没等沙绿蒂回答(如果她打算回答的话),从后院传来了次快的声音:小吉姆笛子般尖尖的声音,然后是布莱特低低的、逗乐的声音,他在回答。现在沙绿蒂的脸变了,它变得苍老不堪,那张脸霍莉记得非常清楚,也非常地恨,那股上的表请让所有的脸都变得一模一样——那是霍莉在她自己过去的那些年月经常难以忍受的表情。

  “那个孩子。”沙绿蒂说,“布莱特,霍莉……我该怎样把他爸爸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布莱特呢?”

  霍莉没有回答。她只是无助地看着她姐姐,心里希望他们谁也没来。

  “疯狗咬死四人,恐怖笼罩三日”,波特兰《晚报》上的大字标题十分引人注目,副标题写着:惟一的幸存者在北康伯兰医院,仍处于监视期。

  第二天的《先驱报》的大字标题则写着:父亲讲述妻子拼死搏斗勇救儿子的故事。当晚有关报道被移到了第一版的下方:医生证实,特伦顿夫人正接受狂犬免疫治疗。然后又在一个边缝里继续了这个故事:当地兽医说:疯犬未曾接受过狂犬疫苗。

  事件后的第三天,报道被挪到了里面的第四版:州卫生署指出罗克堡灾难由患狂犬症的狐狸或野鸡引起。当周的最后一则报道说维克托·特伦顿无意控告坎伯家的幸存者,他们据称也都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这则消息很短,但它是预告说将刊出一篇包括全部事件的完整报道。

  一星期之后,该报的星期日版头版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详细地把整个事件描绘了一遍。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家全国性的小报登出一篇添油加醋的概要文章,醒目的标题是:缅因州的悲惨战役——妈妈大战圣·伯奈特杀手。而这一回可是这些报道的真正的尾声了。

  那年秋天,中缅因一时间出现了一阵狂犬病大恐慌。

  一位专家把这归因于“罗克堡的骇人然而孤立的狂犬事件以及谣传”。

  多娜·特伦顿在医院里住了将近有四个星期。她结束了对她的狂犬咬伤的周期性的治疗,尽管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然后由于这种病潜在的可怕性——以及她的明显的精神压抑——她被严密观察了好一阵。

  八月下旬,维克开车带她回了家。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

  他们在屋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当天晚上,他们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真的在看电视,多娜问他伍尔克斯广告方面的情况。

  “那儿一切都很顺利。”他说。“在罗布·马丁的帮助下,罗格终于一手把那一系列的谷制品教授广告的最后一个场景争到手了……当然啦,现在我们正着手于夏普公司的全套广告业务,开始了一场新的轰轰烈烈的广告运动。”

  他的话有一半是假的;罗格确实在做,可是维克一周也去三天,有时是四天,他要么在摆弄他的铅笔,要么盯着他的打字机看。“但是夏普那帮人很谨慎,他们要确保我们做的每项业务都没有超过我们跟他们签的两年合同期。罗格没猜错,他们想甩掉我们。但是到时候即使他们真要甩掉我们,也无关紧要了。”

  “很好。”她说。

  她现在经常有一阵阵的状态良好的周期,这期间她感觉好多了,觉得又像是原来的自己那样地心情明快了,但是大多数时间她仍然感到烦燥不安,心情沉闷阴郁。

  她已经瘦了二十多磅,看上去皮包骨头。

  她的面容憔悴不堪,手指甲也破碎不齐了。

  她向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她哭了。

  “多娜。”他说,“噢,我亲爱的。”他张开两臂抱住她,把她拥入怀中。

  她很柔软但是没有屈从于他的拥抱。透过她柔软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周身很多地方的硬硬的骨头。

  “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她总算用颤抖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维克,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我们应该把这地方放一把火烧了。”

  “也许我应该问你是否还能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说不能了,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完完全全地理解。”

  “除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也许有一个小时——刚收到坎普的字条之后的那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那是堆一的一次。多娜,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现在她用她的两条胳膊绕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轻柔的夏季的雨打在窗户上,在地板上留下深的浅的印迹。

  “我救不了他。”她说,“我总是想起这件事。我没法不想。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是我能早一点跑到门廊那儿去……或者早一点拿到棒球捧……”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最后鼓起勇气钻出品托车的时候,什么都已经……完了。他已经死了。”

  他本可以告诉她她是一直都把泰德的安全放在首位的;告诉她她没有跑向门廊是因为她担心要是那条狗在路上咬死了她那泰德该怎么办;告诉她这条狗的围堵进攻在使她精疲力竭的同时,也耗尽了它自己的体力,要是她早点用球摔打库乔的话,那结果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实际上即使在最后,那条狗也几乎要把她咬死。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些话都已经一遍一遍对她说了,他自己说过,别的人也说过。

  可是全世界所有的逻辑推理也无法掩盖那种悲痛,每当看到那些着色画册静悄悄地堆在桌子,看到院子里那个空荡荡的秋千在弧绳下面一动也不动地挂着的时候,这种悲痛就会涌上心头。

  逻辑推理无法让她平息她心头的那种可怕的感觉,那种失魂落魄的失败的感觉。

  只有时间能弥补这一切,而时间也永远无法完全弥补。

  他说:“我也不能早点救他的命。”

  “你——”

  “我曾是那样地一口咬定是坎普干的。要是我能早点起床,要是我没有睡觉,甚至要是我没有在电话上和罗格闲聊。”

  “别说了。”她温柔地说,“别说了。”

  “我必须要活下去,我想你也必须要活下去,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这是每个人都在做的,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要活下去。而且试着互相帮助。”

  “我老是感觉到他……听得见他……好像他在每一个角落。”

  “是的,我也一样。”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他和罗格两人把泰德所有的玩具都送到儿童救世军那儿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们转回来,边看棒球赛,边喝了几杯啤酒,他们之间没说几句话。

  罗格回家后,维克上了楼,走进泰德的房间,坐在泰德的床上,痛哭起来。

  他哭得天昏地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哭出来了一样。

  他痛哭着,他想去死,可是他没有死,第二天他又回去上班了。

  “给我们煮点咖啡吧?”他说,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屁股。“我来生个火,这里有一点凉了。”

  “好吧!”她站起身来,“维克?”

  “什么?”

  她的喉咙里动着:“我也爱你。”

  “谢谢。”他说,“我想我需要你的这句话。”

  她笑了,面带倦容,然后就去煮咖啡。

  他们度过了那个晚上,尽管泰德仍然埋在地底下,他门同洋度过了第二天,第三天。

  到八月底,情况仍没什么好转,九月份也是,但当秋叶转费开始落下的时候,情况好了那么一点了,就那么一点。

  她很疲惫,浑身肌肉都过度紧张,但是她竭力不表现出来。

  当布莱特从谷仓里回来,跺掉靴子上的雪,走进厨房里的时候,她正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边,喝着一杯热茶。

  有一阵他只是看着她,她瘦多了。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长高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浑身骨架松松垮垮的,而过去他的肌肉则总是紧梆梆的,浑身充满了弹性。

  他第一个学期的成绩不太好,而且有两次他在学校里惹了麻烦——两次打架斗欧,很有可能都是为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但是他第二学期的成绩好得多了。

  “妈?妈妈?这是——”

  “是阿尔瓦带来的。”她说。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茶碟上,它们之间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非要它不可。”

  “它注射过疫苗了吗?”布莱特问,这会是他的第一个问题,令她感到有点心碎。

  “它确实打了。”她说,“阿尔瓦试图不让我付那笔钱,但我坚持让他把兽医的证明拿出来给我看了。一共九美元,包括大瘟热和狂犬疫苗。另外还有一小管擦伤膏和耳朵冻疮油。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话,阿尔瓦会把那么美元还给我的。”

  钱现在对他们已经很重要了。

  有一阵她都无法肯定他们还能不能保住这片住宅,或者他们还该不该保住这儿。

  她和布莱特谈过这个问题,向他摊牌了。还剩有一个小额的人身保险金。

  布里奇顿卡斯考银行的乔波先生向她解释说,要是这笔钱放入一个特殊的储蓄户头,那再加上彩票奖金就足够后五年的房屋抵押货款了。她在罗克堡的一家实业公司,屈思·欧比格公司的包装和出帐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另外,对乔的家具进行了拍卖——包括那架崭新的链吊——一共又卖了三千美元。

  这样他们就很可能保住这个宅子了,她向布莱特解释说,这会很艰难,需要省吃俭用才成。另一个选择就是他们可以到镇里去租一套公寓。布莱特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告诉她他的想法,他俩的想法是一致的——保住他们原有的家。所以他们住了下去。

  “它叫什么名字?”布莱特问。

  “没有名字,它刚出生。”

  “它是纯种狗吗?”

  “是的。”她说,然后笑了起来,“它是一条汉兹狗。第五十七代变种。”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很克制。但是沙绿蒂觉得那总比一点微笑也没有要好。

  “它能进来吗?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要是你能在地上铺些报纸的话,就让它进来吧。如果它在某处便溺了,你把它打扫干净。”

  “好吧。”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布莱特?”

  “我不知道。”布莱特说,然后是很长、很长的停顿。

  “我还不知道呢,我要想一想。”

  她觉得他正在哭,她忍住了冲动没有向他跑过去。

  何况,他背对着她,让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他已长成一个大孩子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令她痛苦,她还是理解大孩子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的妈妈知道他们在哭。

  他走了出去,把那只狗抱了进来,他抱得紧紧的,像抱一个婴儿。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开始管它叫威利了。

  这是一条活泼可爱的毛茸茸的短毛小狗。不知怎地,它就像是一条威利狗,这名字安在它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沙绿蒂的月薪涨了。她开始每星期存上十美元,为布莱特将来上大学攒钱。

  坎伯家院子里的人命事件发生后不久,库乔的残骸被火烧了。灰烬和垃圾一起被运到奥古斯塔市的垃圾处理场去了。

  这里我们应重新提一句,它是一直努力想做一条好狗的。它一直忠心耿耿地干着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特别是它的小主人让它干的事。

  如果需要的话,它宁愿为他们而死。它从没想伤害过谁,杀死过谁。它只是被一种东西控制住了,那种东西可能是命运,可能是恶魔,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叫做狂犬病的丧心病狂的病症,而不是它的主观意志。

  库乔追兔子的那个小洞从来没有被发现。

  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原因,那些蝙蝠迁走了。

  兔子没能爬出来,它在那里面,在慢慢地、无声无息的痛苦中饿死了。

  它的尸骨,就我所知,还留在洞里,和那些在它之前掉进去的不走运的别的动物的尸骨在一起呢。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好狗去的地方,老布鲁也去了。

  ——民间歌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