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的窗子可以看到,银杏树叶已经变黄了。这些银杏就象马路两旁的林荫树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地方检察厅狭窄的院子里。

  树木很高,即使从三层楼上也看不到顶端的枝梢。由于日间光线的变化,银杏树早晨有一侧迎着太阳,到了傍晚则是背荫的一面闪着光。树的大部分都还呈着绿色,然而叶子已经落了许多。树叶落下去之前,边缘部分都变成了褐色。

  调到特别搜查部的小野木乔夫,两眼盯着这些银杏树,心里想着信州的山峦。为了访问古代的遗迹,小野木走过信州的许多地方。看到银杏的黄叶子,他便记起了许多山间的秋色。这些山有诹访的,也有伊那的。

  下诹访的山脉,分布在诹访湖的四周,面向湖面一侧的坡度很缓。小野木在想,开过花梨花的那一片田地,大概也已发黄了吧。

  睡在古代小屋里的时候,还正是麦苗青青的季节。而现在,无论正对面的盐尻山口,还是左手的诹访神社下社的树林,都该是杉树的茶褐色最为醒目的时令了。

  小野木曾经翻越盐尻山口到过松本平。他想着当时的情景,翻过山口,便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果园对面日本“阿尔卑斯山”的白雪皑皑;还有下诹访的后山,穿过雾峰之下,伸向蓼科高原。小野木就从茅野的尖石遗迹,到过蓼科。高原上多是白桦和落叶松,小野木去的时候,还是万物吐绿的春天;而现在恐怕已经红叶满山了吧!

  从窗户能看到一棵银杏树,小野木盯着它,每天想的都是这些事。

  小野木之所以考虑旅行问题,是因为他的心里很不平静。以前,为着取得犯罪记录而审讯嫌疑犯人,心里每天都被世人关系的复杂和烦累所充塞。为了逃避这种环境,他常常到乡下去。近来,他想出去旅行,则每每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情绪。

  银杏的树叶,由于阳光的作用,或者呈着炫目的黄颜色,或者变作暗黑色。

  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出去旅行的小野木,毅然决定下一次连休时一个人到外地去。小野木已多次去过从信州到飞驒、北陆一带地区,而佐渡还从未涉足过。小野木很想站在佐渡岛的面向日本海的峭壁上,眺望那暗淡的海色。之所以想到佐渡,是因为当初去参观冰见的洞窟时,他曾顺便看到过日本海的景色,那时就产生过要站在更北的岛屿的一端来看看日本海的念头。

  特搜部的工作并不太忙。可是,在小野木看来,觉得最近好象有个微妙的动向,这只要从石井检察官屡屡被副部长叫去就能推测出来。石井检察官每从副部长的房间回来,他那发红的面孔都带着颇为紧张的神情。

  东京地方检察厅,在部长以下设有副部长二人。其中一位负责经济、财政等方面,这是以漏税或违反外汇法等事件为对象的,而召见石井检察官的黑田副部长负责由警视厅二课转过来妁案件,或地方检察厅独自直接进行搜查的案件。

  因此,石井检察官多次被黑田副部长叫去正在商谈的某种事宜,当是属于后一种情况的案件。

  石井检察官不仅去副部长办公室,也到部长办公室去。后来,在检察长办公室,还曾长时间召开有副检察长、部长和副部长参加的会议。这个会一直持续了三、四天之久。

  每当这种时候,石井检察官脸上的紧张程度都是有增无已。随着这一进程,周围的人也都明白了,大约是发生了相当重大的事件。

  但是,这种事情小野木是不便向前辈检察官开口发问的。

  “看来好象发生了颇不寻常的事件哩!”配属小野木乔夫的检察事务官木本在机关下班回去的路上这样说。

  检察官手下都配有一名或两名检察事务官。这些检察事务官,要拿警视厅的职务来比方的话,就是搜查员,全都是干练的老手。所以,他们对首脑部门这种动态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究竟是什么案件呢?”小野木也在考虑着这个问题。

  “说不定是贪污案哩。”木本事务官说,“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而且,因为是检察长慎重地召集干部商谈,所以看来规模还相当不小。”

  小野木考虑着从前屡有发生的大规模贪污案件,心里想,同类事件将永远也不会绝迹的。

  “也许,这次说不定由小野木检察官来担任呢!”木本事务官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未必吧。我还年轻,还不到负责那么大案件的地步。”小野木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早就想到过,如果前辈石井检察官负责某一案件,说不定自己会分配在他的属下。

  小野木被石井检察官叫去,是在那以后的四、五天头上。

  到了石井检察官的单人办公室,小野木看到他那花白的头正伏在办公桌上看文件。石井检察官发觉小野木进来才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神好象显得有些疲劳。

  “请坐吧!”石井检察官指着前面的椅子。

  他把一叠装订得厚厚的文件合上,双肘支在上面,然后摘下眼镜,慢悠悠地擦拭着。

  “小野木君。”

  检察官把眼镜迎着能看到银杏树叶的窗户,擦去上面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戴在眼睛上,瞧着小野木这边。

  “发生了一起新的案件,或许到时候会请你帮忙的。”

  小野木紧张了。从最近的动向来看,他预感到是一个重大的案件,现在一经石井检察官嘴里直接说出来,霎时间便成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从石井检察官的口气也可以猜想到这是一起重大案件,尽管究竟重大到什么程度还是模糊不清的。

  “是什么样的事件呢?”小野木问。

  “不,现在还不到明确讲明的阶段。”石井检察官很沉稳地拒绝说明具体内容,“只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检察长和副检察长对这件事都非常慎重。在正式命令下达以前还不完全清楚,但是,由我来负责这个案件,似乎大体上已经决定下来了,因此,我想请你也做好这种思想准备。”

  “是。”小野木轻轻低下头。

  从研修所时代起,小野木就受到这位石井检察官的垂青。进入检察厅以后,看样子这位前辈检察官也很注意提拔小野木。在发生重大案件,并由石井自己担当搜查主任时,想把小野木安排在自己的属下,这本身正是他一贯善待的表现。

  “要点是牵扯到政府某部门的贪污案件。在当前这个阶段,只能讲出这一点。”

  石井检察官又悄声说道:“实际上,是有人向检察长写了一封告密信。于是,检察长经过和副检察长商量,从前几天就着手研究是否把它立案。好不容易才刚刚纳入秘密侦查计划,但案件能否成立,还要再过一些时候才能清楚。”

  石井检察官以安祥的声调又继续说下去:“只有一点有些棘手,因为这个案子不仅仅是单纯的贪污事件,似乎还与其他事件搅在一起。唉,我这么讲,恐怕还是令人觉得有些含糊其辞,不过,我已经说过几次了,现在还不能讲得更多。”

  事件的搜查一旦开始,马上就会繁忙起来,这是十分清楚的。石井检察官的这种带有预告性质的讲法,大概就是想让小野木做好那种情况下的思想准备。

  “明白了。”小野木迎着石井检察官的目光答道。

  “如果命令下来,我将竭尽全力去干。届时请您多加指导!”

  小野木致完谢辞,石井检察官立即说道:“啊,还不知道将会怎样,总之拜托喽!”

  前辈检察官的脸上现出柔和的笑容。

  小野木回到房间,把工作处理完毕,木本事务官随后就进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您很快就要担负那项工作了吧?”

  木本问的什么,小野木也是理解的。知道小野木被石井检察官叫去,他大概早就做出了判断。

  “不,现在还不知道呢!”小野木照直说道,“被石井检察官叫去只有一件事,即如果担任的话,要竭尽全力去干!关于事件的内容,还一点儿也没告诉我。”

  “是吗?”事务官看着小野木面部的侧影,“若是石井检察官的话,大概还是有干头的,因为黑田副部长很看重石井先生。这回好啦,小野木检察官,一定会轮到你来负责的!”

  “是吗!”小野木也有这种预感,心里未尝不感到稍稍有些激动。不过,在这位事务官面前,他还是作出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眼神。

  窗钋已经发黄的银杏树的背后,在屋顶的上方,衬着一望无际的蓝天。

  “不知为作么,我总觉得是个大案件呢!”事务官的声音带着兴奋,“我的猜想大半会准的。对了,那个XX案件,还有后来被称为战后空前的XX案件,事前的气氛都和这次很相似。最近一个时期,因为没有可以称之为案件的案件,所以我也有点闲得不耐烦了。如果小野木先生负责的话,我也要努力干一番呢!无论如何想干它一场呢!”

  木本事务官仿佛长出一口气似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然后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若是R省的话,这个对手还是够劲的。”

  小野木听到木本事务官这句话,诘问道:“你说的是R省?”

  “是的,这次肯定是R省的贪污案。”事务官声调里充满了自信。

  “这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感呗!”事务官低声笑了,“况且,现在四下里瞧瞧,有可能发生这种案件的,只有R省一家。常年干这种工作,第六感总是不可思议地准确无误。”

  星期六晚上,小野木从上野车站乘上了一列慢车。

  因为星期日、星期一连休两天,车内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大多是登山打扮,带着很重的行李。所有的行李都是鼓鼓囊囊的。也难怪,因为他们要去爬的已是入冬的山脉。

  行李架上摆着登山的用具,车内过道两边露出来的全是帆布背包,就连小野木座席的附近,也都一叠声地谈论着山里的事情。

  开车后,小野木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嘈杂的声音弄醒了。年轻人有背起帆布包的,有抱下登山用具的,正匆匆忙忙地下火车。在火车穿过山地之前,这种情景曾多次重复出现。无论在沼田,还是水上,也不管是在汤桧曾,抑或在汤泽(沼田、水上、汤浍曾、汤泽,均为地名),每当小野木睁开眼睛,灯光寂寞的月台上,都有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走着,车站的背后都是逼在近前的山脉。

  自从过了汤泽附近之后,小野木的眼睛就清爽起来了。车窗外面,昏暗的山间峡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小野木从衣袋里拿出信来。

  这是今天早晨赖子用快信发来的。小野木读这封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本想和您一道去的,但这次还是克制住了。在我的身上,想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心理和将其压抑住的心理正在进行斗争。上次会面的时候,对于我想一道去的请求,您的眼里曾经闪出胆怯的神色。我想起了台风之夜。当您想把我推回丈夫身边的时候,眼里也带着同样的神色。因为已经得知您在佐渡预订的旅馆,如果等得寂寞难耐的时候,我也许会给您拍电报去的。

  赖子

  小野木举目向窗外望去。黑魆魆的山岭在昏暗中朝后奔去。车窗的四边变得发白,好象结了霜一样。

  小野木知道再也不会入睡,于是吸开了香烟。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小野木的脑海里涌现出来。小野木接着大约又吸了两支烟。车窗闪过山岳地带,在昏暗中开始出现广阔的田野。因为远处可以看到稀疏的农家灯火,所以才知道火车驶进了平原地带。

  也许由于黎明已经临近,天空中出现了云彩的黑影。小野木这时又瞌睡起来。

  到达新鸿时已经七点多钟,小野木是轻装简服,只在上衣外穿了一件风衣,所以车站前那些招揽顾客的旅馆人员都没有向他搭腔。他走进一家类乎饮食店的铺子,要了一碗荞麦面条。

  开往佐渡的轮渡,大约还有两个小时才起航。于是,他便乘出租汽车去观赏信浓川。市中心有一座很长的桥粱,小野木在那里下车,略转了一会儿。朝河口方向能够望到大海的一角。那里是水天一色,呈现着沉重的铅灰色。

  十点钟,小野木来到开往佐渡的轮渡码头。在这里,工作人员正在分发“乘船者名簿”。小野木用铅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上面,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感觉,在这个防备发生事故的名簿里写上自己的名字,正好似对人生未来的一个暗示。

  登上渡轮,在起航之前向下看去,装满水果的货箱正被抬进货舱里来,象远洋航海一样,这里也为游客们挂起了彩色纸条。佐渡民谣的乐曲响起,船开动了。

  天色阴霾。浑厚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海面上,一派寒气袭人的景色。小野木闷坐在客舱里,从窗口望着大海和天空。旅行皮箱里带来了两、三本有关考古的书,但他根本没有心思拿出来阅读。坐在斜对面的似乎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正摊开旅行指南之类在交谈。他们的旁边,一个好象岛上的姑娘正在读杂志;看上去她是出外工作正要回到本地去,穿着打扮显得很不适称。寒风从窗子的缝隙钻进来。发动机的声响震得地板在不停地颤抖。

  小野木每次出来做短暂的旅行,都觉得与东京的工作有种隔膜之感。虽然同僚之中有人说,旅行的地点使人格外产生对东京工作的密切感,但小野木并不这样,好象空间的距离把他的心给隔开了。

  看着低垂的云层下起伏翻腾的大海,小野木突然想到了这次短暂的旅行出发前刚发生的事件。石井检察官虽然未做任何说明,可是木本事务官却讲出了自己的猜想,认为那是R省的贪污案件。听到是R省,他的耳朵曾经为之一震。前不久一位刚刚结婚的朋友,就是属于这个省的;而在结婚典礼上见到的媒人,又正是这位朋友的上司局长。并且,与这位局长的关系还不止于此,他还是邂逅于诹访竖穴遗迹的那位少女的父亲……

  不过,对于现在的小野木来说,这项人事关系还仅仅是迷茫淡漠的存在,正好象天空冲漂浮的一朵浮云。若是打个比方的话,掠过脑海的这一念头,也只不过犹如瞬息间展翅飞过船窗的海鸟的影子而已。不仅如此,这样一来,甚至连赖子的问题也觉得离现实更远了。

  对大海失去兴趣,小野木又从口袋里取出赖子的信看了起来。因为已经取出多次,信封揉搓得如同旧的一般了。

  ……上次会面的时候,对于我想一道去的请求,您的眼里曾经闪出胆怯的神色。

  小野木心想,当时自己也许出现过那样的眼神。小野木也回想起当时赖子的目光。那正是“想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心理和将其压抑住的心理正在进行斗争”的眼神。小野木的胆怯,说不定就是由于看到了赖子的那种目光才产生的。

  自那次遭遇台风之行返回以后,第一次见面时,赖子对小野木的询问始终保持着沉默。

  “我的丈夫,”赖子当时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在我回去之后,过了三天才回到家里来的。”

  这句话给了小野木很大的刺激。她逃脱了一场悲剧——这种安心感小野木确曾产生过;但是,到了后来,赖子的不幸便使他感到脑子里好似掀起了大海般的波澜,并且淹没了那种安心感。

  小野木自那以后又与赖子会过三次面,每次都险些败倒在她那“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动作面前。可是,在另一方面,赖子又立即将理智赋予小野木。那就是在她火一般的热烈的目光中,别有一种正在斗争着的尚未成熟的神色。

  小野木把信装进衣袋的时候,佐渡岛上坡度很缓的山影,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从渡轮下来便乘上了公共汽车。左边有一泊湖水映入眼帘。山路之间有几处不大的镇子。坡路一消失,眼前随即展现出一片原野。这是从地图上无法想象的、意外宽阔的平坦坦的田野。山脉都退得很远。

  相川镇是小野木的目的地,在抵达那里的途中,公共汽车还在一些小镇上多次停车,乘客有上有下。在邮局前,车上的女售票员还把邮袋卸了下去。

  山脉又逼近过来,路到了沿海附近。在屋顶铺着石块的一排排陈旧房舍的街道上,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这就是相川镇。

  镇子有一半分布在山坡上。小野木走在街遒上,看到多是偌大的房屋,仅此一端,便可以知道镇子的古老。街上的人家,房檐无一例外地都很深,全都做好了防雪的准备。

  也有屋墙以平瓦镶面的人家,不过还是清一色格子窗的住房居多。但是,仔细看去,房子里也都很暗;整个镇子大白天也很冷清,仿佛仍在沉睡一般。

  镇子的紧后身,便是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

  二

  投宿地点是一家陈旧的旅馆。

  小野木被引进去的,是两间一套的房间,其中一间有八张席铺大小,另一间则有四张半席铺大。正因为陈旧,所以有一种落魄的感觉,如同这个镇子给人的印象一样,这里漂荡着难以名状的颓败气氛。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是个面颊红红的圆脸年轻姑娘,她说今晚的客人只有小野木自己。据说夏季的旅游旺季一过,来佐渡这座镇子的游客也就陡然没有了。

  向外面望去,太阳还没有下山。小野木本想去看看大海,向女服务员问了路,便走到外面。

  眼前就是公共汽车站,车上坐着最后一批乘客,正等着发车。在陌生的土地上看到公共汽车,每每使小野木在旅途上产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车上有五、六个乘客,看情形也差不多全是本地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小野木照打听来的路走下去。土特产杂货店有两、三家,可是店内却不约而同地都摆着红色的陶瓷茶具。

  没有走许久,就到了一条河边。河水带着鲜红的颜色,这是由于矿山上的土被水冲下来的缘故。小野木先前在店面上看到的红色茶具,也是用相同的土质制成的。

  小野木沿着河边朝海岸方向走去,但到那里还有相当的距离。陈年的小屋错落在狭窄小巷的深处。寂静无声,阒无人迹。

  突然,看到一家的房檐,从昏暗的屋里正传出旋床转动的声音。小野木探头一瞧,一位老人正一面捏着红土,一面制作着茶碗。看上去象他女儿的一位年轻女子,正把做好的茶碗摆到长板条上。不消说,茶碗的颜色全是红的。

  小野木站在那里,制作茶琬的老大爷也飞快地膘了他一眼,但并无搭话的意思,仍默默地转动着旋具。

  这个镇子曾因“相川金山”之名而兴旺过一个阶段,一直持续到一八六七年的明治维新时期,近年来已采不到黄金,才逐渐衰败下来。这个情况,小野木早就听说过。

  以这种眼光来观察,整个镇子的确给人一种没落之感。尽管白色的仓库和镶瓦的墙壁依然存在,却象看到陈年老屋里的旧式家具一样,显得晦暗、悲凉。

  镇上的普通民房一会儿就到了尽头,代之而出现的是渔民的住屋。

  从那里回头望去,能够看到房屋鳞次栉比的小丘,背后耸立着陡峭的山峦。

  这个叫相川的镇子,正因其古老,所以那些沿小丘的地势依次升起的民房,即使从这里眺望过去,也都可以看出建得坚实挺拔。夕阳西下,云遮雾障;所以远眺那些白色墙壁,都已暗淡无光。山色也因黄昏而显得苍苍茫茫。

  无论远山近岭,还是新房旧舍,一切都笼军在古老颓败的情景之中。

  不一会儿,小野木来到了海边。左侧有海角伸进海洋,右面是泊船的水港,港内不见一只船的踪影。从前,在开采金矿的鼎盛时期,矿石可能就是从这个码头装运出去的;而现在,那一切已经完全成了过去。

  海面波涛汹涌。虽然并无大风,远处却白浪滔天。海面上空,黑云密布,层层叠叠,直垂天际。太阳正从很厚的云层上沉没下去,海洋的颜色显得格外地暗。远处的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

  小野木伫立的地方也人迹全无。站在海边眺望着眼前的大海,这才产生出一种来到北方天涯海角的身临其境的感觉。

  小野木站在爬有小蟹的石头上,脑子里想着赖子。

  面对着既无船踪又无岛影的荒凉的波光水色,他仿佛感到望见了自己的人生。

  衣袋里装着赖子的信。小野木又掏出来看了一遍。信纸的另一端被风吹得翻卷过来。

  ……因为已经得知您在佐渡预订的旅馆,如果等得寂寒难耐的时候,我也许会给您拍电报去的。

  小野木已把下榻的旅馆的名字告诉给赖子。那本是从旅行指南上随意挑选的,然后通知了赖子。虽然此时此刻站在北方一个小岛的海岸上,小野木却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直线把自己和她连结在一起。不过,这条线好象与眼前的风光相去无几,显得灰暗迷蒙。

  小野木回到旅馆,女服务员随即把饭菜送了过来。到底不愧是海岛,鱼很多,而且很新鲜。负责照料小野木用餐的,仍旧是那位面颊红红的圆脸女服务员。

  “客人先生是东京的吧?”女服务员问。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吿诉小野木说,夏季里许多游客都是从东京来的。

  “那些游客都参观哪些地方呢?”小野木问。

  “一般都到矿山那边去。听说那里是佐渡的金山,一时间竟成了大家的话题。不过,无论谁都是扫兴而归。这也难怪,如今已经根本不产黄金,连机器都停下来了。”

  “有多少人在那里工作?”

  “顶多有五十到一百人吧!有一个阶段,据说相川镇到处都是矿工和矿业主。可现在却是那般景象,这个镇子就更不值一提了。”

  女服务员从这件事谈起,又给小野木讲了各种有关当地的情况。比如,矿山里还残留着古代手工开掘的坑道,有一处是佐渡金山服务所的旧址,还修建了乡土博物馆,等等。

  小野木打算明天到那座乡土博物馆去看看。照理说,那里应该陈列有从附近古代遗迹里发掘出来的陶器等。

  佐渡岛上,古代的遗迹相当多。在这座相川镇附近,以及小木附近,都有过发掘报告。相川镇博物馆里陈列的就应当是附近低地遗址里的出土文物。

  外面已经夜幕低垂了。

  “一到夏季,”女服务员说,“常有为游客举办的各种文娱活动,但现在已经错过季节,什么也没有您没有可去参观的地方,太遗憾啦!”

  “可是,小野木并没有心思去看那些文娱节目。入夜以后,在这座古老的、夜晚的镇子上走一走,就算蛮不错了。

  洗过澡出来,小野木从旅行皮箱里取出随身带来的有关考古学方面的书籍,跳读了若干部分。

  其中有一册是《新鸿县文化资财报告书》中的《千种低地遗迹》部分。读了这份报告书知道,从这些遗迹中发掘出的种类有:水稻、甜瓜、葫芦、桃子、椎樫等植物种籽。报告书中列举的出土文物还有:鲷、乌贼等鱼类的骨骼,现在已绝种的海驴骨,以及贝壳类等。这些都与静冈县登吕遗迹的发掘品相差无几。

  小野木刚看了两、三页,那位女服务员又来了。

  “客人先生,本地有一些热心公益的人,马上就要表演佐渡民谣舞了。您如果呆在这里烦闷的话,去看着吧?”

  女服务员这样劝道。小野木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当地有一个根据传统保存《民谣曲》的组织,应游客们的请求才来跳这种舞的。在刚刚进入旅游淡季的秋天,并不是举办这种活动的时候,但偶尔有别处旅馆的团体游客提出希望,才难得决定表演这么一次。所以女服务员劝小野木不妨顺便去观赏一下。

  女服务员异常热心地做着动员工作。小野木为她的话所动,于是想去看看。

  走出旅馆,到会场大约有二百米左右。沿着上坡路走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类似佛堂的建筑物。一走进会场,里面还有负责看管鞋子的人。

  小野木坐到临时搭起的观众席上。这时已经有二十几个穿着旅馆棉袍的客人黑压压地坐在那里了,还有一些当地人坐在后头。总之,给人的感觉是有点象乡间的小戏园子。

  正面小小的舞台上,挂着绘有海滨风光的布景。歌手有四个人,轮流唱着“佐渡民谣”。跳舞者也全是男人,头戴草笠,身穿一式白色单衣。

  在发源地亲耳听它的民瑶,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而坐在昏暗的乡间剧场里听起来,仿佛更增添了旅途的凄楚悲凉。与平时耳熟的“佐渡民谣”不同,在这里听到的调子,要更哀婉得多。正由于曲调里没有巧妙的滑音和精彩的抑扬顿挫,更显其带有一种杯素的哀怨之情。这恰和如今相川镇的衰败颓唐有某种协调一致之处。

  小野木中途退出会场。回去的路更加昏暗。走着走着,肩头感到有些发冷。虽说时方初秋,可这一带的夜晚已经寒气逼人了。

  回旅馆的路上,两旁的人家,几乎都门窗紧闭。偶尔有一户人家敞着房门,里面点着微弱的灯光。这条路上也有两家茶具店,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人影。陈列的茶碗显得寂寞孤单。

  小野木的身旁有一对穿旅馆衣服的男女擦肩而过。那身姿毕竟与本地浑然不同。这个镇子虽说是游览区,却仍旧使人感到它只是由当地人一统天下。

  小野木不想径直回到旅馆,便朝通往海滨的路走去。耳边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声音和远处海潮的轰响。有住房的地方,也听不到人讲话的声音。走在黑暗的路上,天空竟显得出奇地清晰。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但仔细望去,似乎可以分辨出云彩的黑影。

  小野木眼前浮现出赖子的面影。

  第二天上午,小野木从相川镇出发去千种的遗迹。乘公共汽车大约要跑二十分钟,地点在一片宽阔的旷野之中。

  佐波岛的南北两端,分别为山岳地带,中间是低地。它在地图上是个狭小的岛屿,可这次来到实地,一看,竟有相当辽阔的平原。

  下公共汽车的地方,有一处挂着“河原田村公所”的牌子。到那问了一下,说是遗迹还得向南走两公里左右,这一带几乎没有象样的村镇。放眼四望,到处是初秋时节稻浪起伏的农田。

  这天也是个阴霾的日子。暗淡的阳光无力地洒向人间。小野木沿着一条河流向前走去。这条河叫国府川,河面相当宽。从一条田间小路走了约三十分钟,看到竖着一个写有“千种遗迹”的柱标。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根本看不出所谓的遗迹。小野木把一只手里拿的《新鸿县文化资财报告书》打开,对照书中的插图,向四下里打量着。

  于是,在稻田的小路之间,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动。小野木开始以是农夫,其实不然。两个人里,一个是城市打扮的青年,身穿衬衫,绾着西服裤脚。另一个是穿着肥大的女式制裤的年轻女子。

  小伙子手握一把短镐,女方则拿着一个布口袋。小野木一看便知,那对男女青年正在这一带进行发掘。

  小野木跨过水沟,顺着田里的小路靠近前去。青年弯着腰,身影隐在水稻后面。察觉到小野木走进跟前,青年把脸抬了起来。

  “呀!”对方先搭了腔。看来他料定小野木不是本地人,而是与自己兴趣相同的考古爱好者,年轻而开朗的脸上挂着笑容。小野木点头表示致意。这时,青年身后的那位年轻女性也微笑着向小野木低头致了礼。

  “有什么收获吗?”小野木也搭了话。

  “没有。”青年笑着说,“净是些陶器的碎片。”

  在青年的示意下,年轻女性伸过布袋来,小野木朝里面瞧了瞧。年轻女性特地从里面拣出一块托在手掌上。那是弥生文化时代(公元前三百年左右——公元三百年左右)的陶器碎片,上面还沾着黄土,给人的印象是一种壶具的碎片。

  “还没挖出完整的来。”青年说,“这样的碎片多得很。象眼前这样,到处都是水稻,所以不能随意挖掘。就是在这儿挖,也胆战心惊的,担心会挨农民的骂哩!”

  根据《报告书》的记载,低地遗迹的面积大约宽六十米,长三百米;即使就这样挖,也会立即挖出陶器和木制品的碎片。

  “对不起,“青年对小野木说,“您好象不是本地人呢。”

  “我从东京来。”小野木答道。

  “您也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

  “不,不是的。”

  小野木否定以后,反问青年道,您也是这方面的爱好者吗?”“啊,我吗,说起来,这是我的本行。”

  青年自我介绍是某大学的助教。怪不得他脸上还带着尚未消尽的学生气。这种看法出现之后,似乎他旁边的那位年轻女性也有了一副少女面庞。

  “我们是从小木那边转到这一带来的。”青年说,“在那里,有一处叫做‘长者之原’的地方,主要出土绳文时代(公元前三百年以前)的陶器,以北海道地区所特有的‘诸矶式’居多。我们把它放在旅馆里了,真遗憾。否则,很想请您看看哪。”

  青年讲话的时候,显露出一副确实热心于做学问的表情。

  小野木一时难以判断,这两个人究竟是夫妻,还是情侣。

  在他俩一问一答的时候,年轻女性一直静静地听着。明快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脸上。从旁看去,的确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小野木转身折回的时候,那两人站在田埂上朝他挥手送别。对在异出他乡见到的小野木,他们似乎也产生了特别的好感。

  小野木走上大路以后,他们还在那里以目相送。

  小野木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左右。

  “客人先生,您的电报来了。”

  女服务员一见到他便立即这样说道。听说是电报,小野木凭直觉就知道是赖子拍来的。打开一看,果然不错。

  “于上野站等您归。赖子。”

  小野木很为吃惊。

  按照他预定的计划,乘夜间列车离开新鸿,到达上野车站应该是凌晨五点十分。

  赖子要到上野站来接这次列车,必须在凌晨四点起床,然后赶到火车站。时间这么早,她将以什么理由告诉丈夫,从而走出家门呢?小野木心里路到有点不安。

  小野木意识到自己近来渐渐为赖子所左右了。自那次台风之夜起,赖子方面的情绪已经变得主动起来。

  “电报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因为小野木盯着电报一动不动地在思考,所以女服务员很担心地看着他的脸问。

  小野木乘坐下一班公共汽车,出发到两津去。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全是赖子,接到电报,突然感到赖子仿佛已经来到眼前了。

  漫游古代遗迹本是小野木素来的爱好,但这次却毫无心思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心灵里为赖子所占据的部分逐渐扩大,并且分量越来越重。

  小野木登上了开往新鸿的渡轮。

  在渡轮起航之前,他站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一个个面带笑容,仰头望着船上。这里的码头也挂上了彩色的纸条。小野木的目光,突然在那些送行人的背后停住了。

  进码头之前,有一处剪票所;一个年轻女子伫立在刚出剪票口的角落里。小野木发现,那个女子根本不朝轮船这边看。她把脸扭过去,注视着另外一面的大海。

  从她站立的位置来看,肯定是为船上的乘客送行的。然而,奇怪的是,她根本不往船上看一眼。

  不一会儿,开船的汽笛响了。下面送行的人群再次挥舞起纸条,讲着告别的话。

  这个时候,那个女子才把视线飞快地移到船上。目光十分锐利,表情异常严肃。她是在注视着船上的某一个人。

  然而,她那目光在船上也只不过停了五、六秒的时间。随后,便迅速扭转身,穿过剪票口,跑远了。

  她的身影很快又在海滨公路上出现了,正把袖子捂到脸上,一路飞也似地跑着。轮船缓慢地移动起来。可是那女子却再没有朝轮船看上一眼,边哭边一溜烟跑开了。

  小野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目睹了现实生活中一位女性面对生离死别的悲切情态。

  那位女子,便是于悲伤痛楚之余,不忍心凝望等待离别的亲人乘船出港。

  小野木不禁想起今天中午在低地遗迹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微微含笑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面前的小伙子正俯身拾起挖掘出来的陶器碎片。这时,边哭边跑的那位送行女子的身影,从小野木的视野里消失了。

  站在轮船甲扳上,沐浴着拂面的海风,小野木心中又想海了赖子。

  三

  小野木乔夫整好行装凝视着车窗外面。

  在一片暗灰色的朦胧之中,广阔而平坦的田野不停地移动着。民房里还透着澄黄色的灯光。现在才五点半钟,对一般人来说,这时间肯定还早,只能看到极少的行人在晨雾霭霭之中起大早去工作。

  上野车站渐渐临近了,铁路边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还睡在梦里,也有的住户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炊火。

  火车滑进月台以后,小野木两眼紧紧地盯着窗外。尽管时间这么早,来迎接的人还是相当多。这些人的队伍不断地向后移去。

  小野木的眼睛转瞬之间便在人群里捉到了身着和服的赖子的身影,然而她也很快地朝后移去了。小野木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火车停稳以后,小野木走下月台。从车窗里已经看清赖子身影所在的位置,他便朝那里走了过去。赖子仍旧很拘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小野木仍不免有些激动。

  “您早!”小野木从一旁说道。正在朝其他方向寻找他的赖子抬起眼吃惊地望着小野木。

  “哎呀。”她发出很轻的惊叫声,“您回来啦!”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从接到电报的那一刻起,小野木就盼望着见到赖子,然而,对于早晨五点半这个时间,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他觉得赖子还是来迎接好,但同时也感到,她不来似乎更为稳妥。不过,一见到赖子的身姿,心中又确实激动不已。

  “这么早,您出来方便吗?”小野木说。

  “可是,不是已经拍电报说好了吗!”赖子眼里含笑答道。

  周围都是下火车的旅客,正朝出口方向走去,他俩也随即加入了这一人流。赖子这会儿紧挨在小野木身边,以至她的身子都触到了小野木的臂肘。

  “很累吧?”赖子仰起头,看着小野木充满倦意的侧脸。

  “不,还算痛快。”他快活地答道。“在相川镇旅馆接到您的电报那晚上,我刚好去看了当地的佐渡民谣舞。”

  “噢!”赖子低声笑了,“在发源地大概还是满有兴致的吧!真想看看呢!”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想一道去佐渡的愿望。

  两人走出剪票口,上野车站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在这样早的清晨,拥挤程度也不亚于大白天。似乎有其他线路的火车同时进了站,那方面的旅客也都朝剪票口涌了过来。

  “到哪儿去?”出剪票口后,赖子边走边问小野木。

  “是啊。“小野木把旅行皮箱换到另一只手上,心里考虑着。

  “去吃点什么热东西吧。”

  “好的。”

  小野木今天早晨老早就睁开了眼睛。当时的感觉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因而再也无法入睡。火车穿出山岳地带疾驶在宽阔平野的时候,小野木一面注视着晨光熹微中霭雾荡漾的原野,一面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再过几十分钟就能见到赖子了。

  上野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都是面向旅客的,早晨很早就开始营业。站前的商店街里,有好些家吃茶店。两个人并排穿过电车路。清晨还着实令人感到节气的寒意。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中年男子,瞥见了走在车站正面的赖子的侧影。

  他好象很吃惊,口里自言自语地嘟嚷着什么。随后,又越过人群的缝隙,紧紧地盯住了两个人的背影。

  从电车路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面并排有好几家小吃店和吃茶店。

  “就这儿吧?”小野木眼睛盯着那些店铺说。

  “嗯。”

  小野木走在前面,赖子跟在后头。小野木看了一下,好象哪家都不太洁净。考虑到赖子奢华的生活,他有点犹豫不决,可是,赖子仿佛觉察到了小野木的心思,主动地指着一家仿造西式餐厅的小饭店说:“那家怎么祥?”

  小野木推开入口的门。店内照例部是乘火车的旅客,几乎座无虚席。

  “请这边坐。”店里年轻的女招待把他俩领到一个角落。在餐桌前对面坐下来以后,小野木虽然已经够疲劳的了,但还是看着赖子问道:“您大概也没有吃饭吧?”

  “嗯,还没有。我要和您一块儿吃呢。”赖子口中答道,自己动手取过桌上的菜单。

  “能合您的口味吗?”小野木对目光落在菜单上的赖子说。实际上,以赖子所处的环境来说,她是轻易不会到这种饭店来的。

  “瞧您说的!”赖子睁大了眼睛:“没问题的。这上面列的菜,不是只看上一眼就觉得很香么?”

  接着,她把菜单转向小野木一边,说:“我要咖啡吧。”

  小野木也决定要同样的饮料。赖子到底还是没有订饭菜。

  这时,入口处的门开了。从小野木的位置望过去,店门在正对面。

  进来的客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提着旅行皮箱。他没有朝小野木这桌瞥一眼,在刚空出来的一张桌前就了座。自然,这是个小野木素不相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取出一份似乎刚买到手的晨报,在眼前打开读了起来。

  不过,看上去他好象在聚精会神地读报,其实并非如此。他的眼睛正从报纸的一端观察着赖子的后影和小野木的表情。

  要的咖啡送来了。对于有些疲劳的小野木来说,这咖啡如同甘露一般。他周游各地,经常有一个感觉,就是喝不到可口的咖啡。这家小吃店的咖啡也决不见得味道有多甘美,但总比到偏僻地区喝的那种类似糖开水的东西要强许多。

  也是由于大清早刚下火车的缘故,只喝了一口热咖啡,就感到精神振作了。

  “请给我讲讲佐渡的情况吧!”赖子对小野木说,“您是按什么路线游览的?”

  “我住在相川,去了一个叫国仲的地方。”小野木说,“提起佐渡,在地图上可能以为那是个小岛,其实不然,那里相当开阔呢!南北两边是山岳地带,中间是平原。大约正因为这个缘故,古代的人才给它起了个‘国仲’的名字吧!”

  “这名字很富有诗意呢。”赖子今天早晨好象异乎寻常地兴奋。

  “对的。古代人差不多都是诗人。看那些出土文物就知道,很多都是寓诗意于稚拙的作品。”

  小野木说完,又想起一件事,道:

  “我到国仲的一个叫千种的低地遗址去了一次,有一对据说是从事考古学的年轻学者夫妇,当时正巧也在那里。”

  “是吗?”

  “看见那样年轻的夫妇正在一起挖掘着什么,心想他们真幸福呀!实际上,那两个人确实都很开朗。”

  听到这些话以后,赖子突然沉默不语了。刚才还一直很爽朗的表情也骤然显得阴郁了。小野木的眼睛敏感地发现了赖子的这一变化。

  “赖子。”小野木的样子稍微有点紧张,“您在想什么?”

  小野木紧紧盯着赖子的脸。然而,赖子那垂下去的长睫毛沉重地合在一起,半天没有抬起来。

  “我们不是约好了什么也不考虑的吗?”

  赖子两眼低旧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是啊。”

  她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令人感到她连眼睛都是故意睁得很有精神的。

  “怎么样,下一步去哪儿?”

  给人的感觉是,这句话和她的表情一样,都是在心里丢开某种羁绊之后做出的表示。

  小野木也没有立即想出下一步该到哪里去。一看表,刚过六点,什么地方也去不成。

  “您不回家,不会有什么麻烦吧?”小野木问赖子。

  “唔,没关系的。”赖子摇摇头,然后说,“若没有别处可去的话,我想到您住的公寓去呢。”

  “这可叫我为难啦!”小野木自言自语地说。

  “哎呀,为什么?”

  “脏,太脏了。那不是赖子这样的人所能去的地方。”

  “不要紧的。”赖子说,“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嘛。还是带我去吧!”

  小野木明白赖子冷不防提出这项要求的用意,他觉得与自己刚才讲到的佐渡那一对年轻夫妇的问题不无关系,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赖子的表情。

  离开餐桌以后,赖子的身体改变了方向。因此,正从报纸一端注视他俩的中年男子慌忙用那张报纸把脸遮起来了。

  小野木叫住一辆路过的出租汽车,带着赖子直奔自己居住的公寓。地点在中央线的繁华街道附近,周围是远离喧嚣场所的住宅区。

  公寓在住宅区内,紧背后有一条两岸很陡的小河。小野木在公寓前下了车,这刚好是上班早的公司职员们正要出门的时刻。

  “你早!”人们对他这样寒暄着。由于赖子站在小野木身边,他们的眼里都显出惊讶的神色。

  在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前,无论在大楼门口,还是在走廊里,小野木都必定要碰到同样的目光。赖子在他背后简直抬不起头来。走廊里的主妇们全都惊异地看着赖子。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的主妇竟毫无顾忌地仔细打量着她。

  “真羞死啦!”进入房间以后,赖子把手掌捂到脸上说。小野木也满脸通红。

  “哪里!无所谓嘛!”小野木尽管嘴上这么说,其实他自己心头也跳得很厉害。

  不过,赖子把整个房间扫视一遭以后,马上抬高了声音说:“呀,您的房间真干净呀!”

  小野木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一间有六张席铺大,另一间是四张半席铺大。作为男人的居室来说,算是整理得蛮不错的。由于他的精心安排,床、书柜、衣橱、椅子、桌子等,都布置得很有新意。赖子很希罕地端详着这一切。

  “请坐吧!”小野木说,因为赖子一直僵立在那里。

  “好,谢谢。”赖子好象已经忘掉在公寓众目睽睽之下的害羞劲头,仍在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那眼神里的稀奇感早已消失,变作了亲昵的表情。

  “您累了吧?”赖子把视线折回小野木身上说,“今天还到机关去吗?”

  “去。”小野木想换上衣,赖子当即绕到背后,帮他脱了下来。

  “谢谢。”小野木道着谢。

  “衬衫呢?”赖子问。

  “啊,在那个西服衣橱下面的抽屉里。”

  赖子蹲在衣橱前,拉开抽屉。从浆洗房送回来的衬衣都叠放在里面。

  小野木在橱房里忙着什么。赖子起身走过去,站到小野木身后。

  “在做什么?”

  “想给您烧点儿热点心。”

  小野木正把纸袋里的面粉倒在器皿里。

  “哎,还是我来吧。”赖子笑吟吟地打算接替小野木。

  “不,不用了。我的技术也蛮不错。”

  “这可不成。”赖子说,“您很疲乏,还是请坐到那边椅子上去休息吧!”

  “可是……”

  “我想试试这里的厨房嘛!请您瞧瞧我的手艺。过三十分钟,连咖啡一块给您送去。”赖子一面打量放有电热器和咖啡煮具的地方,一面说。

  “快点吧,您快到那边去吧。”赖子拥着小野木的身子。

  小野木坐到掎子上。旭日冉冉升起,阳光从玻璃窗射进窒内。从他坐的地方,能够看到赖子正在忙碌的部分身影。厨房里不断发出器皿碰撞的声音,这响动在早晨的空气里显得特别清脆。

  小野木感到这是一个幸福的早晨。

  赖子的身体一闪一闪地动着。白色的雾气暖融融地蒸腾前起。赖子的动作,在他那习以为常的眼里引起了感情上的冲动。

  小野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哎呀!”赖子抬头看着出其不意来到身后的小野木,含笑的眼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

  “有什么事吗?”小野木突然把手伸过去,用力把赖子抱到自己怀里。

  赖子轻轻吁了一口气,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脸仰在小野木的脸下。

  九点了,结城庸雄走上自家门前披着晨曦的石头台阶,他吩咐司机把所乘的汽车停在原地等候。

  大门打开。两个女用人走出来,看到是男主人,满脸现出吃惊的神色。

  “您回来啦。”

  结城庸雄默默地解着鞋带。他身材很高。略显稀疏的头发散着香气,梳理得整齐熨贴。女用人还在以吃惊的目光看着主人,早晨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来,这是不常见的。

  结城由正门直接向里面走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容貌很端正,所以更显得冷若冰霜。

  他身上仍旧穿着夹大衣。女用人以为要脱掉的,就一直跟进内客厅,结果却成了无事可做的发窘的局面。

  结城将一把椅子挪到有阳光的窗边,穿着大衣坐在上面,手仍然插在衣袋里。

  “那个……您用餐吗?”女用人看到主人默默地摇了摇头,正准备退出去斟茶。

  “太太呢?”缄口不语的主人第一次开了腔。

  “啊……今天早晨外出了。说是……说是到太野车站去送一位朋友。”

  结城稍微考虑了一下,没有就这件事再多说什么。

  “把邮件给我拿来。”他只讲了这么几个字,就把眼睛转向窗户那边去了。由于光线炫目,他眯起了双眼。

  女用人拿来一捆邮件,大约积压有五天的量。结城把邮件摆到桌面上,用一只手翻过背面,看看发件人的姓名,接着又翻阅下一件。另外一只手依然懒洋洋地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是在挑选需要拆封过目的函件。

  邮件多是腰封的报纸。这些报纸全是有关股票业界的。正在翻拣邮件的结城,手指又细又长,面部的侧影也端端正正,轮廓鲜明。

  因为主人没有吩咐什么事情,女用人正要退下去。这时,结城好似轻声自语般地问道:“太太什么时间离开家的呢?”目光毫无变化,依旧落在邮件上。

  “是五点以前,叫来出租汽车就出去了。”

  “五点以前?”

  结城的目光稍微停了一下,眼神中似若有所思,神态上却不动声色;并且开始动手拆阅挑选出来的信件。

  女用人离去之后,他顾不得抽出已经拆封的信件,把身子转向了阳光刺眼的窗户。

  日荫地方的草坪,还挂有露珠。结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