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乃是闰年,有两个六月,故冬日原本来得早的越后,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总介忠辉望着渐渐变黑的潮水,品味着冬季的霜气,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处境。他已不似当初回到高田时那般忐忑不安,但望着这单调的潮起潮落,忽觉世间一切皆如梦幻。

    父亲真的想惩罚我?至今为止,他还未亲耳听家康说起此事。最初让他吃惊的,乃是松平胜隆的突然到访,其次则为岳父派来的密使。密使说,他一旦回到江户,便可能被将军不由分说幽禁起来,还不如先回领内,等待将军派来的正式使者。领内有人有马,因此,将军必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动手。虫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莫如先离险境,静观时变。

    “江户的情况,伊达大人会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辉听密使这么说,也就改变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却真正担心起来:将军若真派了使者,又当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虑不已,难以忍受。

    然而,将军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辉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领内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过去两月,夫人在江户做什么?

    回到高田,见到德松丸之前,忠辉感到异常兴奋与激动,但见过婴儿之后,却觉极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不辨相貌,怎能指望与其心灵相通?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去江户。

    领内农田几已收割完毕,百姓都在兴高采烈庆祝今岁丰收。但目下忠辉已被剥夺与百姓同欢的权利。让他成为一个拥有六十万石俸禄大名的是父亲,现在要把这些统统收回的也是父亲;给了他性命的是父亲,现在将他大责一顿、许会取他性命的也是父亲。试问天地,我松平忠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习武,为何受到百般责骂?

    天气晴朗之时,忠辉的疑问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一到阴沉之日,他的疑问便如北国阴郁的天空和海面,笼上心头。此刻,忠辉亦心陷阴郁之中。

    “大人,三条城的家老求见。”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门口两手伏地,小声禀道。

    “让他不必拘礼,进来吧。之后你就不要来这里了。”忠辉道。他这些话并非出于让她待在孩子身边的体贴,而是因为思念伊达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应一声,小心翼翼离去。这又令忠辉感到一种难忍的郁闷。

    “大人,一向可好?”背后传来父亲为他任命的家老——三条城城主松平重胜的声音:忠辉默默望着大海方向,不语。

    “在下今日是来向大人报告一些骏府和江户的事。”

    “江户那边已下处分命令了?”

    重胜不答,转道:“江户流传着一个不太好听的传闻。”

    “是说松平忠辉谋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说说?”

    “谣传说,明年正月会再次发生战事。大御所亦为了此事,将于近日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说谁会发起战乱?”

    “自是伊达。伊达为了起兵,甚至未禀报一声便回了领内。因此传言四起,说一战已不可避免。”

    “哦,这么说,伊达的同谋便是我松平忠辉喽?这话我已听够了!”

    但重胜并不年轻了,也非愚笨之人,他并未就此退却。他似是骑马来的,一边缓缓擦着脖颈间的汗水,一边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宽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宽?”

    “是。您只要睁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间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仅大人您经历着大风大浪,大家都各自经历着波折,面临着困难。江海不捐细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让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来说教。不过无妨,反正我闲极无聊,你且说吧。”忠辉生气地看重胜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看到松平重胜弯着上身,额头大汗淋漓,那样子即如刚从温泉中爬出的癞蛤蟆,便笑道:“老头儿,你好似来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后面的大雁赶上。”

    “大雁?”

    “犬子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胜隆要从骏府过来?”

    “正是。怕是大御所见将军大人难以决断,便亲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这些汗。”重胜突然哼了一声,擦了擦汗水和泪水。

    “哦,父亲亲自出马了?”忠辉听重胜说到了自己关心的事,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老头子,休要哭,我已从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丝丝阳光。”

    重胜并不回答,转道:“不过还有一个传闻,说战事的传言不过是谣传。”他开始抽鼻子。

    “传言乃是谣传?”

    “是,这另一个传言说,不会再起战事。这传言并非来自市井,而是从将军亲信口中传出。”

    “哦,还有不打仗的传言。”

    “是。伊达领内的片仓景纲……今年已五十有九,据云已经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小十郎的长辈……”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总会去寻退隐的片仓商量。要是景纲病危,政宗自会放弃起兵之念,这便是传言的依据。”

    “不无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样?”

    忠辉听这么一问,瞪大了眼道:“什么打算?”

    “犬子一两日内便会带着大御所的旨意来到高田。请大人在此之前作出决断。”

    “哈哈哈!”忠辉不由大笑起来,“你休要再装糊涂,老头子。”

    “是。”

    “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我不过是你的俘虏,我哪有什么决定的权力?你是狱卒,我不过是牢狱里的犯人。我这犯人哪敢违抗狱卒和父亲的意思?哈哈哈哈。”

    “这么说,大人便是想老老实实听从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实实听从,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说些不着边际之言,乱我心志。”

    松平重胜耷拉着肩哭起来。

    “别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为何这般急匆匆赶来?”

    “你不会是来劝我举兵吧?”

    “不,当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决心,那也……”

    “什么?”

    “在下也想了许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随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运就已注定。”

    “我听不懂!你这是在发牢骚,还是规劝我?”

    “都是。当时大御所送给在下一柄短刀,他说,若发现大人您有谋逆之心,便令我用这柄短刀杀了您。”胜重一边说,一边拿出短刀,放到忠辉跟前,号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将您托付给了在下。成濑正成跟随了义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随了赖宣公子。他们二人都和在下一样,从大御所那里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让我自杀?”忠辉脸上没有了笑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请大人先冷静。”

    “浑蛋!松平忠辉到现在还有何不冷静?我目下只是一条鱼,一条别人案板上的鱼!”

    “因此,老夫才决定把大御所赠的这柄短刀给大人。”

    “刀?”

    “是,老夫终于明白,大御所送这短刀,有两层意思。其一,万一您真有谋逆之心,就令我杀了您。但这个意思背后是信赖,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胜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实是他相信在下不会把大人调教成一个谋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托付与老夫。”

    “哦。”

    “重胜就有了两个责任,看似两个,实为一个。只要在下尽忠尽职侍奉大人,便不会出现那恶果。”

    “……”

    “然,现在却出现了乱子,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现意外,自是老夫修为不够。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将这刀给您。”

    忠辉依旧一脸怒气,看看短刀,又看看重胜,“我还不明,不懂!”

    重胜道:“老夫把这刀给您,是因老夫无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嘱托:在下已然对不住大御所,若再对大人不忠,怎还有做武士的资格?”

    “你说什么?我还不明。你不是发疯了吧?”

    “大人这话让在下心痛。若说大人是别人的俎上鱼肉,那么老夫也只能跟着大人去做那鱼肉。老夫已经决断,大人,也请您作出决断,当场杀掉从骏府赶来的犬子、举兵造反也好,赶往奥州和伊达大人会合也好,都要当机立断。今日老夫把这柄短刀给您,从今日起,松平重胜就是大人的家臣,听从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辉表情骤变,道:“你给了我短刀,以后就不再是父亲派来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总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着吃烤着食,悉听尊便。”

    “杀了你儿子,也无妨?”

    “无妨!”

    “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你,你要说心里话。即便我要杀了你儿子,率兵赶往仙台,你也无异议吗?”

    “当然!随大人之意。”

    忠辉突然缄口不语。松平重胜称自己虽辜负了大御所的期待,却要为忠辉尽忠。这些话深深刺痛了忠辉:老头子在怜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实令人惊心,竟说可杀其子,也可与伊达结盟,还说要率领军队,听从调度,这便是对父亲与将军的背叛。义直和赖宣都在父亲和兄长的关怀下一步步成长,唯独我忠辉竟有今日。罢了罢了,这老家伙实在让人无法明白。

    想到这里,忠辉却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这个老头子这些话,怕不过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觉得,说要为我赴汤蹈火,不管背上何样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听,说不定反而大为感动,老老实实接受处分。如此,他儿子平安无事,他也履行了职责,父亲和兄长也均如愿以偿。

    忠辉眉宇间带着疑惑,道:“你改变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个办法了。”忠辉试探着道,“实际上,我本已下定了决心。原本以为有你在旁,我不过一个手脚都动弹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须无怨无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样。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涂。”

    “你留在这里,我想好了。”忠辉站起身来。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待在房里,遂走到廊下,朝婴儿房间走去。他觉得当面怀疑重胜,大为不忍。

    婴儿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辉大步走进房里,轻轻站住,瞧着乳母怀中的婴儿,他就像一块红色的肉团。

    “啊,大人!”坐在乳母对面看着孩子睡觉的阿菊慌忙低头;两手伏地。

    “嗯。”忠辉冷冷地扭开了头。这婴儿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吗?他顿一下,道,“阿菊,你爱这个孩子吗?”

    阿菊惊讶地抬起头。她五官匀称,面上却没有血色,眼里充满惊慌。

    “我问你,你爱这孩子吗?回我话。”

    “啊……是。妾身爱他。”

    “我若现在要把他杀了,你会怎样?”忠辉的话说得残忍阴冷。

    当他走进这房间、看见酣睡的婴儿的那一瞬间,便忽地明白胜隆将带来何样的命令——定是切腹!重胜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张张跑来。如此思来,那老头子所说一切,莫非有几分真实?

    忠辉正想着心事,只听刭阿菊忧郁的声音:“大人,妾身有事想问大人。”

    “问我?我是在问你。我若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你会怎样?”

    “嗯……”

    “你会一言不发把孩子交给我,还是……”他感到一阵焦急,顿了一下,接着道,“跟这个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婴儿脸上,那眼神并不迷离,却带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会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愿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现在父亲生了我的气,要命我切腹。因此,这孩子怎可留在人间受苦?太可怜了,我要带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婴儿和忠辉之间。她紧紧盯着忠辉,眼里无任何感情。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愿服从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这般关爱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啊!”乳母发出一声悲呜,猛往后退了一步。她以为忠辉真要拔出刀来。

    “不要吵!”忠辉厉声喝道,又自言自语道,“在骏府,母亲肯定也在求父亲。但是父亲心中有无法动摇的理由,他已作出了决断。”

    婴儿依旧酣睡,乳母战战兢兢蜷缩在一旁。阿菊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忠辉。她平静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烧着一团紧张的火焰。

    “但父亲的理由,连重胜这老头子也无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与我了无关系。”忠辉继续自言自语,“正因如此,兄长无法处罚我,父亲才亲自出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辉没了就好。于是,重胜这老头子……”

    忠辉又使劲摇头。重胜忽说可以率兵前往仙台,这种变化还是让他无所适从:若重胜跟着自己举兵反叛,他的儿子胜隆怎办?自己若真的率兵赶往仙台,从骏府赶来的胜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杀胜隆,按照胜隆的性子,也会当场自杀身亡。老头子既然那么说,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辉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只听忠辉柔声道:“我们的儿子……就交给你了。我若有万一,你就带着孩子回娘家。”

    “是!”

    “然后,你就说孩子死掉了,或给农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语,单是使劲点着头。这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着比寻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辉沿着回廊,大步走到了秋风萧瑟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个破旧的船模,那是在大坂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时候它会被埋掉。”忠辉小声道,“会被掩埋在一个白色的地狱里。冬日!是,我的冬日来了……”他闭上眼,闻到寒气中夹杂的霜味。

    池水中已经没有了鲤鱼,为防止冻死,它们均被移到鱼笼中,等着被一条条拿上砧板,然后变为美味佳肴。世人亦无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亲、兄长、重胜老头子、胜隆,所有人无非都是苟活于世间这个鱼笼中,等待死期的鲤鱼罢了。

    忠辉缩了缩头,返回廊下,然后直接回了房。他此时方知,乘着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过一个虚幻的梦。

    “老头子,我已决断了。”

    回到房中,忠辉见松平重胜忧郁地睁开眼,便道:“不管父亲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杀。我被父亲怀疑、被父亲指责,不管事实如何,仅凭这些,我就应该切腹。”

    重胜顿时睁大眼。他眼角布满皱纹,眼睛通红。

    “你明白,你帮我想想。我不想活了,这不能成为切腹的缘由。对了,你就这么说,被父亲和兄长怀疑,忠辉乃是无德,因此感到羞愧,决定切腹自杀。”

    “不管大御所下达了何样命令?”

    “是,我已活够了。但我若就此去了,会给你和母亲带来麻烦。你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辉说着坐了下来,“你和胜隆也不必因此难过。你们要记着,休要急着自杀,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担心。我并非说现在就要切腹。我要静静等着胜隆到来。你明白吗,我要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旨意。对,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意思之后,你、我、还有胜隆,我们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鲤鱼佐酒。和你们悠然自得用完最后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杀。若有必要,你们不妨把我的首级送往江户,另将我的遗体和院中那只船一起烧掉,烧得干干净净。我命令你这般行事。”

    忠辉感觉心中的忧郁一扫而光,仔细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乱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别吗?世人往往为了这么一丁点事,让别人为难,也让自己为难,真是愚蠢!

    “老头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离去。”

    “这……可是……”

    “我这样做并非因为悲伤,而是乐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无甚可担心的,什么都不要说了。”

    重胜哑然,默默哭着去了,忠辉独自在室内踱着步,放声大笑。他转念一想,这个世间并不值得为之迷茫、痛苦。离开此世间,不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纸吗?

    第二日,忠辉迎来了骏府的使者。

    高田并未如松平胜隆想象的那般紧张。为防万一,他带着六十余步卒、十六支火枪来到高出,却并未遇上任何骚乱。

    “胜隆,有失远迎。上次见面之后,我原本是想回江户,但想看看刚刚出生的婴儿,就……”

    忠辉话音未落,胜隆便带着一脸轻松,摆手打断了他:“此事我们稍后再详谈。”

    “那你先跟我到这边来吧。令尊也来了。”忠辉亲自到大门口,把胜隆迎进了还散发着木香的新大厅里。

    重胜在厅门口双手伏地,迎接使者到来。胜隆虽是儿子,但现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乱了礼数。胜隆看见双眼通红的父亲,松了一口气。

    来到厅里,忠辉依旧毫不拘泥道:“路途遥远,你辛苦了。在传达父亲的旨意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谈些私事?”

    “当然。”胜隆爽快答道,“在下这个使者并非那拘礼之人。我们先喝些茶,慢慢谈。”

    “哦。”忠辉惊讶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为了迎接贵使到来,家老们可是聚在一处商量到深夜呢。”

    胜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说待在下回去之后,他便起身前往江户。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准备了酒宴,我们三人一起,吃着雪国的鲤鱼,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会有异议?在下也有很多话想跟大人说呢。”

    “听你这么说,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这里,听贵使传达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亲在场,就足够了。”

    “老头子和我就够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难道大人还想让在下再把那三条说一遍?”

    “哈哈!那三条啊。大坂出征之时杀掉将军家臣、进京面圣之时擅自出去捕鱼,还有第三条,骄奢傲慢……”忠辉一口气说完,大笑。

    松平重胜看二人兴高采烈说着,在一边担心不已。他已知忠辉的决断,但还想先听听大御所是否让忠辉切腹。他觉得自己须和胜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辉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胜隆整理衣襟,摆正了姿势,继续道,“就南在下先传达大御所对大人的处分,再好好品尝美味吧。”

    “忠辉恭听上谕。”

    胜隆看了重胜一眼,道:“父亲,您也听听。”

    “是!”

    “上总介忠辉听令:着你尽快离开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蛰居。”胜隆笑着说完,转向父亲道,“城池和家臣暂托付于松平重胜,请重胜务必用心打理。”

    忠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一眼重胜。重胜也疑惑地看着忠辉。

    “我不明。”良久,忠辉小声道,“庆长七年以前,我们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里现在已是一座废城。要我去那里?”

    “是。那里虽是一座废城,但已经过简单的修缮,日常起居应无问题。”

    “哦……”忠辉再次看向重胜,道,“这到底是怎回事?”他这句话既非对重胜,也非对胜隆说,而是自言自语。

    “在下以为……”重胜在旁边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让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蛰居,等候发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继承松平源七郎家业之后,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胜把话说完,忠辉便打断了他:“你说得不错,我在那里时,领地为一万石,然后到了下总佐仓,领地为四万石……是,我到佐仓时是十二岁。让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发落?”

    忠辉又想到了昨日下的决断。而现在父亲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后,给他生机?父亲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马收回,再给处分?他还担心孩儿会一怒之下发动暴乱?父亲,父亲,孩儿早已想开了。我怎还会活下去,活在这样一个世上?……忠辉脸上恢复了笑容。

    “胜隆,好了好了,事情就这样罢,我知了。来,且放松一下吧。”

    由于忠辉表现过于轻松,胜隆忧心乍起。他毕恭毕敬将家康的书函递给父亲。重胜拿给忠辉看了看,便离开去了一边。此时,胜隆一脸严肃转向忠辉,道:“上总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辉佯装糊涂,说道:“性急?胜隆,你指什么?”

    “有两事。”

    “哦?”

    “一是切腹自杀,另一便是和大坂的秀赖一样。”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真有趣。你觉得松平忠辉是那种背叛父兄之人?”

    胜隆不理会,单是道:“大御所说待在下回去,便亲自前往江户。”

    “此事你刚才已经说过。母亲也一同前往,可对?”

    “大坂一战已令大御所备感疲惫,到如今仍未缓过来。但大人知他为何要亲自前往江户?”

    “难道要去与将军商议如何处分我?”

    “是为了让伊达放弃起兵之心。”胜隆斩钉截铁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日夜操心,担心再次发生战乱。难道大人晚上睡觉时,从未听到大御所的哭声?”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好生有趣。父亲会因此每晚落泪?”

    “正是!”胜隆说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个请求。”

    “对我忠辉?”

    “是。在下想请大人听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断给大御所和将军发函,向他们申诉。”

    “我申诉?”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条向将军亲信辩解,顺便向他们申诉,实际上是大人对父亲的一片孝心。”

    这话让忠辉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让我厚着脸皮……”

    “是!唉,怎是厚着脸皮?”

    “我不懂!胜隆,我不懂!我现在之所以这般愁苦,并非因为那三条罪过。”

    “因此,您才应前往深谷,和伊达氏断绝了关系,回头再去处理罪状的事。”

    “我还是不懂。这和孝道有何关系?”

    “上总介大人,您以为这世上会有憎恶自己儿女的父亲?对于大御所此次的苦楚,胜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让大御所摆脱愁苦。”

    “是因为我和伊达的关系?”

    “是。只要大人和伊达氏断绝关系,之后那三条……主动跳进别人撤下的罗网中,并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脸,向幕府申诉,不可糊涂!”

    忠辉侧首沉思,一脸迷茫:胜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向幕府申诉是孝道,还是索性一死、让父亲无忧是孝道?我已不怨恨父亲,胜隆是否以为我还在苦恼之中,才说出这种同情之语?

    “上总介大人!”胜隆语气坚决道,“您想切腹自杀?”

    “你说什么?”

    “这意思已写在大人脸上了。大人是觉得只有一死,才能让大御所和将军放心,以为此乃上策?”

    胜隆这小子,眼光还真犀利!忠辉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下以为,身为武将,此举实为懦弱。”

    “懦弱?”

    “是。即便不是懦弱,也是逃避,此实非武士所为。”

    “哦。”

    “大人不愿抗争,但亦不当逃避。”

    “胜隆!”

    “大人?”

    “以你我之谊,我自不当和你计较。但,你说我懦弱,我就当与你理论了。”

    “所以在下才建议大人去往深谷,再行辩解之事。”

    “……”

    “大御历马上就要七十五岁,还拖着老迈的身子前往江户,为了天下太平不辞辛劳。大人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勤奋、真正的勇猛?”

    “自作聪明!”

    “可就连自作聪明的在下,都能看得出大御所的良苦用心。大御所但有一口气在,便不会退却,始终为天下苍生着想。正因有了这等勇气,他才成就了今日大业。”

    “……”

    “可是大人呢,大人还这般年轻,却因一次小挫折而心灰意冷,甚至想一死了之。大人不觉愧对大御所?在下以为,比常人勇猛贤明的上总介大人能够宽谅在下的自作聪明,才会这般劝您。大御所也在努力。上总介大人只有和父亲一样努力,才可谓真正的孝顺。在下正是坚信如此,才向大人提出了请求。”

    这时,重胜毕恭毕敬端着上放一张纸的三方台进来。胜隆闭上了口。

    “此为给大御所的回复。我会尽快安排大人出发,前往深谷,请务必在大御所跟前替大人多多美言。”重胜跪在儿子面前,把回复递给了儿子。

    胜隆瞧瞧回复,又看看忠辉,并未马上伸手去接。忠辉的脸有点扭曲,“胜隆,你为何不接?”

    “在下以为,上总介大人应知原因。”

    重胜吃了一惊,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游走。忠辉的脸再次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

    “把回函接去。我们如此郑重,你有何理由拒不相接?”

    “大人同意在下刚才之言了?”

    “这是两回事。”

    “不,是一回事!”

    “不!”忠辉大声吼道,“你乃父亲的使者,忠辉也接了旨。老头子刚才不是也说了,他会尽快安排我前往深谷?你的任务已了,自应老老实实接了回复。”

    “不。”胜隆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世事实难预料,惝若在下就这样回去,便会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若说此事和在下无关,便会遭人耻笑,哪有脸再见大御所?在下再次请求大人,请务必答应。”他一步不让,把三方台推了回来。

    重胜终似有些明白,顿时紧张不已,心惊胆战。房里顿时陷入沉默,但这并非令人窒息的杀气,而有一丝相互体谅的温情。忠辉与胜隆似就要哭出声来。

    忠辉黯然道:“胜隆。”

    “在。”

    “你是否已下定决心,我若不改变主意,你便切腹自杀。”

    “不知。”

    “父亲去江户到底为何?伊达已远在仙台,他当不致发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谋远虑,心思非我等愚钝之人所能猜测。但,大御所却说,上总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谨慎思过,日后还能出来,为天下太平效劳。”

    “哦?”

    “大御所对在下说,大坂当时也一样。秀赖不能再待在大坂城,事情仅仅如此。但,就这么一点事,片桐市正却未向秀赖说明白。胜隆……”

    忠辉厉声喝止:“好了!休要再说!”他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你的意思是说,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说服我?”

    “恕在下无礼。”

    “老头子。”

    “在。”

    “我输给令郎了。不,我非是输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处争执又有何用?”

    “是。”

    “这是父亲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焉敢不让步?”忠辉言毕,将三方台推到胜隆面前,“胜隆啊,老头子原本说让我自己决断。他说我带兵去仙台亦可,当场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这样想过。”

    “我原本想,人不过这世上的匆匆过客,从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虽说有前有后,但人谁无一死?”

    “是。”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何苦再与父兄争执,不如提前一步离开这个世间。”

    “大人这般说虽不无道理,但仔细想来,却是大错。”

    “你别说了:忠辉非不知,人虽终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会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终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决定暂时接受你的建议。到深谷之后,我会不断为自己辩解,其烈可能超人想象。我要看父亲如何完成最后的心愿,也要见着将军和他的亲信如何继承父亲大业。”

    “谢大人听从在下建议。”

    “先莫急着谢。”

    “是。”

    “我若发现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涂之事,便会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们到时会后悔养了一条蝮蛇。”

    胜隆抖着肩膀大哭起来,“这……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这般对在下说起……”

    “父亲?父亲还说过什么?”

    “大御所说,不管是生是死,父子总有相见一日,到时候,还要和上总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谁可称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辉脸上一阵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来。

    忠辉原本想大笑,但刚一张口,却堕入了悲伤的深渊,无限的悲哀源源涌上他心头。这便是人生,福祸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会死亡,但在死的时候,若能自信地说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此生便足亦。忠辉有如一个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泪的胜隆父子一言不发看着他。胜隆心道,让他好生哭上一场吧,该接过回复了。

    “上总介大人,这回复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这个,便会启程前往江户。大御所到了江户,乱便无由。不日之后,说不定大御所会在深谷城与大人相见……”

    “胜隆,多谢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思。我尚无你想的那般安分。我虽听父亲吩咐,但,若有可能,我会自己眼观天下。”

    “是。大人无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会劝您去做。大人若已经考虑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遗恨。”

    “不要再说了。我心已平静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无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还想死,我便不会麻烦任何人。老头子……”他看着担忧不已的重胜,“你也应放心了。令郎已将我说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鲤鱼端上来。对,趁着还未下雪,把院子里那个船模烧了。它总会令我想人非非。”

    忠辉言罢,又低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