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宗矩始终待在将军秀忠身边,等候秀赖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冈山的军营,故并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间的争执,也未听到枪声。他对表兄充满信心。有奥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边,还有何可担心的?信十郎有见识,有才干,能决断,定能不负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约定的时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桥口却开始动刀动枪,这可是双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动手的一方,说是不得已。此时德川家康已经进了樱御门,也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但在京桥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着大群人。这些人主要是从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了的伤残士兵,但动手的关东一方哪知他们的实力?

    关东军队在暗暗担心,万一里面藏有偌多武士,一举攻进樱御门,堵住出入口,那还了得?当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赖母子,自不会出现这等猜疑,告诉诸人“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刀枪回家”便是。但因谷仓内诸人的拖延,局势急转直下,关东自然生疑:莫非这些人有什么企图?怀疑变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惧。于是,关东军队放弃了等待,用火药炸开了关闭的大门,冲进四方空地。

    爆炸的声音震惊了大坂。

    “发生何事?这声音……”秀忠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又右卫门,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飞马赶到了京桥口。他一到,已见偌多尸体横七竖八倒于地上,其状惨不忍睹……有被切开腹部而死的年轻女子,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时,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依旧在疯狂地屠杀。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畜生!”又右卫门怒吼着,猛地,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杀。

    “啊,奥原信十郎?”柳生又右卫门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为,信十郎定会留在秀赖母子身边,亦须留在他们身边,但如今怎会在这里?

    宗矩一边大声斥责着疯狂的武士,一边靠近那颇似信十郎的人,道:“可是奥原?”

    “唔……”对方轻轻应了一声。

    “发生了何事?已经将秀赖母子交与大御所了?”

    那人不答,转身扑通跳进了石垣边的护城河。

    又右卫门惊呼一声。烟雾笼罩的水面上,一叶小舟急速驶了出去。信十郎是坐船来的,这是为何……柳生宗矩为了制止眼前的屠杀,无暇仔细思量。他仍对信十郎十足信任,也对芦田苑的谷仓十分放心。

    其实,那人正是奥原信十郎。

    奥原信十郎也和宗矩一样。他听到一个下人禀报了京桥口的危急事态,心想不妙。但当时的谷仓内也躁动不安,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京桥口若发生骚乱,必堵住引水渠的出口,他预备的在最坏情形下逃生的办法也就没了用处。

    “快点划,快!”他在拼命赶往京桥口的途中,听见了火药爆炸的声音。到达时,惨不忍睹的屠杀已经开始……这不是战争,这块方形空地上,一群张开了大口的狼,扑向了一群毫无退路、且已失斗志的羊,开始了暴行:人群发出一阵阵悲呜,四溅的鲜血更助长了狼的残暴。

    “住手!战争已经结束!我让你们住手!”奥原信十郎丰政抡刀冲了过去,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只一瞬,但他真的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当他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冲进了人群。若非柳生宗矩赶来,为了让狼群恢复冷静,他定会卷入无法脱身的疯狂杀戮之中。

    听到宗矩的惊叫,他才猛地恢复了冷静。回过神来,他听到的已不再是京桥口的悲呜,而是芦田苑的枪声……

    坏了!奥原信十郎在小船上使劲咬着嘴唇。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他明白,昨日一战中吃了亏的井伊军,必会报复,他们皆对秀赖母子恨之入骨。

    “快划!”他催促着下人,“水路无人把手,在万一之际按原计……”他大声说道,似是在告诉自己,“听着,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快划!”

    但,当信十郎将小船停到茅厕旁的柳荫下时,井伊军已包围了谷仓,谷仓内一片寂静,不见任何生气。他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好,到了!”

    信十郎听到下人颤抖的声音,却像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都完了!似是有人乘了这个小小的空隙,使他的苦心全都化为了泡影。仓内众人是被残杀了,还是自杀?他悲苦欲泪,吸一口气,一跃冲进了谷仓——他要亲眼确认已无活口。

    天!映入他眼帘的,是几十具被血染红的尸体,说不出的惨烈静穆:他忍痛将灯油倒到草席和谷堆上,灯芯一倾,大火腾起。此后,他以眼角的余光窥见井伊军杀气腾腾冲了进来。

    信十郎已无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赖和淀夫人中间,装成一具死尸。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着的行动,绝非先时想好,只是一时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混进了井伊的杂兵之中,不停往外搬运尸体,清洗血迹。火焰和烟雾能遮住他的身形,却遮不住他心头的悲凉。

    “多多宽谅,多多宽谅……”信十郎暗念着,取下刺在淀夫人胸口的怀剑,牵过袖子遮住她裂开的伤口。此时他才回过神来,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是我害了丰臣氏……

    无论怎样,都要保全秀赖夫妇和淀夫人的仕命,这是他离开奥原来到大坂城时的誓语,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因他瞬问的离开而被碾了个粉碎。

    秀赖的尸身已经没了首级,淀夫人的脸庞则显得颇为安详,带着从烦恼中解脱之后的轻松和平静。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着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净秀赖的头颅,拿走,信十郎还九法平静。他不断劳作,因为他知,一旦不动弹,旁边的士卒便会生疑,会再次流血。他一边匆匆地走来走去,一边恨道:日后我当怎办?

    几十具尸体被分成几堆,就地埋在了芦田苑内。监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纯和阿部正次二人。当土井利胜从冈山的军营赶过来时,谷仓四周已收拾干净。

    众人站在蒙蒙细雨之中,脸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当从仓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尸时,他们便会双手合十,口中诵佛。

    一座座土坟新堆起来,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静谧。信十郎周围的人影逐渐变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胜、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战争胜利之后,他们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众人离去,并未因还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这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

    良久,一个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芦田苑,他头戴斗笠,忧心忡忡望着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对岸等着。上船吧。”

    不听则罢,一听此言,奥原信十郎号啕大哭。新七取斗笠遮在他头上,默默站于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号啕哪会片刻就止?

    雨越来越大了,啪啪击打在斗笠上。

    奥原信十郎颤抖着身体,大哭了约莫一刻钟,终停下来。他回头看看新七,充血的双眼里,已可微微见出平时的模样。

    新七这才松了一口气,“请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一抹令人魂断的哀伤。他缓缓走了开去。

    “大人!”新七喊一声。但当他意识到信十郎将要往何处去时,亦便闭了嘴。

    快倒塌的仓房旁边,生有几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树,还有几棵菩提树的幼苗。信十郎径直走到海桐树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树的幼苗,有如屠杀生灵。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认为每一个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们不能如猫狗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饥饿,真是可怜……”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信十郎,此时为何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们?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经返回,两手间皆是残花败叶。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径朝雨中的土坟走去。他手捧着海桐花和菩提树嫩叶,来到一座新坟前,停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钉在坟头。血的腥味早已渗入了泥土,消失在无边的茫然之中。

    “落叶归根!”信十郎小声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为安……呔!”

    花瓣和嫩叶纷纷洒落。

    听见这一声大喝,几个留在仓房旁边的士卒吃了一惊,齐齐朝这边看来。奥原信十郎已转身退回暗处。

    “好了,开船。”他声音甚是细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为淀夫人和秀赖备下的,以备他们万一时出逃之需。但是,关东士卒却无一人觉得此舟奇怪。

    丰臣众人已无一个活口,这么一想,奥原信十郎丰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处的家臣,都自然而然变成了关东的人。他原本就未对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许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转变亦是自然之极。

    还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边划船一边暗赞。此几日一过,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还有父母妻儿,即便没有家小,他们几百年来的祖坟还在奥原。见这些跟着信十郎的人归来,祖先九泉有知,也定会颇为快慰。竟能活着回去,真如一场噩梦……想到这里,新七眼睛发热。

    划向河沿的时候,一只插着九鬼守隆旗帜的船划来,有人喝问:“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新七大声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乃是八轩家。在河岸,已有很多家人聚在一处,等待奥原信十郎。不必说,河岸上也开始了对大坂余众的追捕。四处均可看到有人交手,但几无人对这无所顾忌的小舟产生怀疑。

    船上,奥原信十郎两手抱胸,陷入沉思。

    现在还不可打扰大人……新七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着沿途景色,不敢惊扰了奥原信十郎。在他看来,奥原信十郎一心一意要拯救秀赖和淀夫人性命,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里自然难过。

    眼前出现了天满桥,桥上可见一些百姓的身影,正急急走过。人们均知战事已经结束,准备回家打理明日的生计。

    “新七。”信十郎丰政突然道,“令堂可还康健?”

    “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哦,已作古了。”

    “小人回去之后,首先要到墓前报平安。”

    “即便在九泉之下,母亲还是要等着儿女平安归来啊。”

    “大人也要去扫墓吧?”

    “嗯。”

    “看见我们回去,老家人定会很欣慰。但现在这个时候,芋头还太小了。”

    “芋头?”

    “是。虽然还小,却也要把它们挖出来吃,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啊。”

    信十郎却道:“我就要和你们分开了。”

    “哎?您说什么?”新七慌忙道。

    “我不能回去。”信十郎丰政小声道,看了一眼新七,“新七,你觉得墓中之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新七瞪大眼,停止了划桨,“是啊……都说人死是往生,就是到另一个世间继续活着。”

    “哦。”

    “您不这样想吗?”

    “我也这般想。到另一个世间继续过活……是啊,正因如此,才把在这个世间的死叫往生。”

    “是。祖父跟小人说过:他不是去死,是到另一个没有烦恼和悲伤的世间继续过活。小的虽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只要小的行事端正,他都会暗中帮忙。”

    “哦。”

    “因此,回去之后,首先要去扫墓,向祖父道谢。大人也定会这般做吧。大人家的祖坟要比小人家的大许多啊。”

    “哦。”

    “因此,有比小人家多很多的佛,在等着大人回去呢。”说话问,船已靠了岸。

    “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

    问话的正是伊达兵卒。

    主仆二人下了船,眼见着伊达军队走过后,便来到一家古樟下的废旧茶舍内,坐下。这里的店主怕是去避难了,大间里挂着苇帘,却不见开张的样子。奥原信十郎的家人约有四十,他们围成一圈,盘腿而坐,每人左肩都挂着一块写着“采邑”字样的小布,已完全是关东诸军的形貌。

    雨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亦逐渐明亮起来。

    “哦,老爷到了。”

    “正好,刚生上火。”

    果然,从屋里飘来一阵饭香。

    “你们辛苦了!”奥原信十郎人房,擦着脸上的雨水,小声道,“战事已经结束了。用完饭,大家分成两队,各自回家吧。”

    这话让新七感到甚为不安,“那大人您呢?”

    信十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我无颜去扫墓,去见祖先……”

    “这、这是……为何?”家人慌忙问道,“老爷不回去,我们怎能回去?老家人便不会同意,大家定会生怒,骂我们不忠不贞……”

    “对!我们怎能抛开老爷独自回家!老爷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

    下人们在一旁附和。言罢,全场无声,均想听听信十郎的解释。然而信十郎并不多言,单是解下腰间的鹿皮袋,扔到众人面前,“绕奈良道回去。里面装着我们的军饷,是右府发的。”

    “但……”

    “很多店铺都已开张了,给家里买些礼物……另,家里人若问起,就说我已战死沙场,或已失去踪迹。”

    “老爷是无论如何……”

    “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信十郎强装笑颜,抬头望着洒落细雨的天空,“你们不明白,我……我不能回去,原因已不必再说了。我输了……输给自己!我忘不了这次失败。”

    “……”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乃丰臣家臣。我不想因此连累了乡亲。你们要记着,耍是有人前去盘问,你们就说奥原信十郎丰政一去未回。他们便不会怪罪你们。不,也许你们日后还会得到赏赉……”

    大家面面相觑,均不出声,对信十郎的话似懂非懂。

    “你们记着,定要和村里人和睦相处,也要拜托各位好生守护我家坟墓,我一生之愿,只此一个。如此,祖先才会快慰,说信十郎有些骨气。”说完,信十郎站了起来。

    “且等一下!”新七抓住信十郎铠甲,“这样……这样,在此之前大人先躲一躲。况且,行走天下,还需要些盘缠。这些您且拿去!”

    “不用担心!”信十郎微微一笑,“近日内不会再打仗。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开张了。我将身上这铠甲、这把武刀一卖,自能过活。记得每年代我去扫墓,拜托了!”

    “啊……”

    “大家莫要寻我……莫去寻找战败之人,此乃柳生门墙的规矩。无论是谁问,都说我已不知所终。”言罢,信十郎拿开了新七的手,消失在细雨濛濛的街上。

    奥原信十郎丰政再也未踏上故土一步。多年之后,村子里的人还守护着他家那片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