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调查各大名在关原合战中的功劳大小,以便论功行赏。家康为创业的总领,他们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赏是否得宜将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幕僚们自己的封赏与俸禄,同外样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较便一目了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万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寿昌五万七百石(美浓高须)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六万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十万石(上野馆林)

    本多中务大辅忠胜十二万石(伊势桑名)

    井伊兵部大辅直政十八万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论前田利长的一百一十九万五千石,就连远州挂川的山内一丰俸禄都增加到两万两千石,并被擢升为土佐守。由此可见,谱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谁也没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决断的本多正信,以两万两千石已过多为由拒绝加禄。不论井伊直政还是本多忠胜,其功绩均非外样大名可比,如此功赏便足以安抚众外样大名,使之不致再起异心。

    庆长五年,关原合战赏罚之事基本完毕,所剩唯上杉氏奥羽一部及九州岛津氏。对两方诸侯的处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叹道,随即叫来藤原惺窝,专心致志地听他讲授《汉书》等十七史。

    时代的缔造者,绝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松懈,已故太阁便是极好的例子。乱世的艰险养就了世人好战的习性,人们动辄便诉诸武力。毋庸置疑,这种习性依然残留于此际世人心中。但当如何清除这种习性?

    若举以繁琐的法律和规章制度,势难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体会。因而必须普及一种学问,而且这种学问必须能得到万民的景仰和信服。为此,他决心从自身做起,开始重新学习和学、汉学、佛教、神道,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时,阿龟夫人为家康生下了第七子。

    家康把此事视为吉兆,便又迅速着手除了学问之外的另一项要务——富国之策。国不富,何以保太平?财富、学问和兵刃,构成了支撑太平盛世的三大支柱。在西苑为家康七子——五郎太丸举行的七日祝宴上,大久保忠邻带来了一个奇人,此人正是可助家康成此大业之人。

    乳名五郎太丸的婴儿,所面对的又将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呢?

    对于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来说,德川秀忠将成为他的岳父。而与秀赖年龄相近的德川六子辰千代(忠辉)与七子五郎太丸,则将可能与他一起成为国家日后的栋梁。

    信长公离开人世时年仅四十九,此后已历十数年。家康在花甲之年竟又得一子,此时此刻,他自然感触良多。若只能活到已故太阁的年纪,五郎太丸不满五岁便会失去父亲……

    “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呢?”想到这里,家康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又想起了早年那些悲惨的往事:年仅三岁,命运的魔掌便无情地将他与母亲分离;八岁,父亲猝然被杀。所幸母亲后来对他多方照看,目下,她也已来到了大坂城西苑。

    家康在西苑大宴亲信近臣,欣赏能乐和狂言,既为庆贺五郎太丸出生,亦是为了给年逾古稀的老母亲传通院消遣解闷。但即使坐在舞台的正对面,家康却始终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人生真是变幻莫测。”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观看能乐和狂言的老母亲,家康不禁感慨万千。

    戏结束,家康回到大厅。大久保忠邻带着一位貌似中年、生得颇为俊朗的男子,来到了他面前,“此乃适才在舞台上司小鼓之人。”

    家康对此人并无特别的印象,不过他的确是个只见一面便可令人终身难忘的英俊之人。他长得有些像信长公,家康心中一动。貌如信长的男子竟是司鼓之人,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哦,如此一说,我倒是记得小鼓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

    忠邻将此人带来,想必并非为了博得几句褒奖之辞,家康便又顺口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十兵卫长安。”忠邻代为回答。

    “十兵卫?这么说岂非与……日向守光秀同名?”家康再次打量那男子。

    貌似信长却与光秀同名的男子,顿时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只强忍住,“你姓什么?”

    “至今无姓,乃是被武田信玄公所禁。”

    此人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双瞳之光更是非同寻常,必如信长一般执著干练,而且,他从嘴角到鼻梁都透着一股夺人的魄力。家康道:“我却越发不明白了,他的姓为何会被信玄给禁了?”

    男子在忠邻的后面正襟危坐,好似把一切都浑然交与了忠邻。忠邻回道:“是这样,他自小便侍奉在信玄公左右,才华出众,由于恃才无恐,太过多嘴而遭此祸。”

    “哦,多嘴。”

    “他把小鼓带至金山,声称测到了地下黄金所藏。殊不知信玄公平素最恨迷信,听此一说,自然大为气恼,对他吼道:你这个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幸若的姓氏因此而被禁了。”

    “哈,原来是幸若十兵卫沦落成了鼓捣手猿乐的十兵卫啊。”家康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个才华横溢的才俊因多嘴而被怒骂时的情形,如在眼前。

    “十兵卫,是这样吗?”大久保忠邻这才笑着对男子道。

    “是。”男子不敢直视家康,严格遵照礼数,通过忠邻传话。

    “准你直接回话。‘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可不算个光彩的说法。”

    “是。大概相当于‘这个乡巴佬’之类。”

    “信玄公故去后,你就一直操着这手行当?”

    “是。身为戏子,确实也只有这个能耐……或许也是因为信玄公眼光太高之故。”

    “即便如此,年纪却不对。信玄公故去时,你多大年龄?”

    “十三。”

    “十三!那你今年多大?”

    “小人今年四十。”①

    『①据史料,大久保长安生于1545年,时年当为56岁。此为作者之误。本书十一部长安死时年龄当为实。』

    “哦。这倒对了。如此说来,你做了二十七年手猿乐师?”

    “是。”

    “很年轻。”

    “这……”

    “我说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始时我还以为你不过三十呢。”

    “小人惭愧,此乃整天无所事事,不劳身心之故。”

    家康转向忠邻,问道:“忠邻,此人除了手猿乐,还有何一技之长?”他现在已然明白忠邻为何要将此人带到跟前了。

    忠邻严肃起来,郑重地对家康施了一礼:“实际上,此人对信玄公所说并非虚言,他确然拥有那种奇特的才能,可以探知地下埋藏的金矿。依在下愚见,此人乃是一个天生的山师。”

    “山师?”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有些失望。

    家康在选用人才时,往往会让本多正信坐在近旁,帮着出谋划策。然而此刻,当家康朝本多正信看过去时,正信却迅速转开了视线。此中似乎大有玄机。

    家康于是再次转向十兵卫,问话顿时变得直截了当:“你想为家康效劳?”

    “是。能得到大人赏识,大久保大人将允许小人姓大久保。小人愿意将毕生所学奉献于大人。”

    “到底是个山师啊。”

    “山师……话虽如此,可山师的职责绝非想象中那般简单。山师通过观测地形,分析山相,以发掘新的金矿。愚以为,在盛世之时,懂得珠算,精通土木,开垦荒地,植树造林,架桥修路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艺。”

    家康微微一笑。或许正是这般狂傲自负之辞,才激怒了信玄。想到这里,家康自然来了兴致:“你是说在舞台上你是个手猿乐师,在太平世道拿了算盘,就成了能人?”

    “小人不敢。小人虽然算不上能人,但在几件事上却可为大人效劳。这第一件便是江户与京都、大坂间道路的修筑。现今人心尚不稳定,难保不会有人兴兵作乱。若道路不整,第一,用兵之时会有诸多不便;第二,陆上物资的运输也大有影响,这第三嘛……”

    “好了。”家康笑着打断了他,“修路之事不必再讲。那黄金当在何处开采呢?”

    “道路完工之后。小人首先要着手动工的是佐渡和石见的金银山。甲州群山多已开采完毕,而大坂附近的多田银山又为丰臣所掌。但凭小人浅见,江户附近的金山和奥州南部一带,必有大量金矿。愚以为,应立即进行开采,以求富国。”

    方才正襟危坐的老实男子,不曾想一旦开口,立时成了一个口若悬河的雄辩之士。这虽不为家康所喜,但此人的某些言语又实实在在打动了他。

    “小人要说的是,如果一味从大明国进口钱币,日本国便不会得到发展。我们应铸造自己的钱币,使其流通,以为万民所用。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朝野稳定。上至大名贵人,下至樵夫渔民,都可找到除了战争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各自寻求致富之路。小人正是想为如此的太平盛世聊尽绵薄之力。”

    家康忍不住暗暗看了本多正信一眼。

    正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十兵卫长安,然后和家康交换了一个眼色。此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二人都在心中暗道:绝非一介常人。

    “咳,恐怕……”家康再次把视线落到十兵卫身上,“你胸怀大志,可是你对时局的判断却又大错特错。”

    “啊?”十兵卫瞪大了眼睛,登时更像信长了,“如此说来,大人是说在下不识时务?”

    “不。是你误读了当今的时局。你比跟你同年的人要显得年轻许多,过二三十年再来吧。”

    “哦?”十兵卫长安显然甚是惊诧。或许是家康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家康回头对神情紧张的大久保忠邻道:“此人要为太平盛世效劳,而非为我效力。”

    “可是……大人乃是太平盛世的缔造者……”

    “忠邻,我所需要的,不是为太平盛世效劳的人,而是为我——痴心缔造日本的太平盛世而奋战了几十年的德川家康效力。”

    此言一出,十兵卫长安表情顿时僵住,不禁沮丧地垂下了头,他幡然醒悟,自己又多言了,不免甚是失望。

    “我说让他二三十年以后再来,乃是想到,那时的日本或许已是天下太平。我们尚在为缔造日本的盛世而征战不已,日本目下何有太平?然而十兵卫却误以为太平盛世已然来临。他的想法有些远了。你说呢,忠邻?”

    大保久忠邻一时语噎。诚如家康所言,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实在有些狂傲过头。

    笨蛋,怎不说为内府大人效劳?忠邻在心中埋怨。

    “哈哈!”家康对忠邻笑道,“好了,我们不如聊些家常。既然你想把自己的姓赐给他,想必他亦非泛泛之辈。”说罢,又对十兵卫道:“你这二十多年,为何一直未择主而仕?在此期间未见过已故太阁吗?”

    十兵卫伏于地上,双肩颤抖,泪水汹涌。

    “以你的能言善辩,当可得到太阁大人重用。太阁大人生前,你都一直不曾得见?”

    十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呜咽。呜咽之后,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竟如涓涓流水:“小人曾拜见过太阁大人。”

    “是以山师还是艺人身份?”

    “二者兼有。”

    家康似对这个男子颇有兴趣,“哦。那当时为何连个姓氏也未得?”

    十兵卫平静回道:“是小人自己拒绝了。”

    “哦,你拒绝了太阁大人?那是为何?”

    “恕小人斗胆直言。因为有人告诉小人,作为山师,即便能为丰臣氏聚敛财富,也不能使日本变得富有,更不能缔造太平盛世。”

    “哦,这倒奇了。是何人跟你这般说的?”

    “日莲大圣人。”家康一惊,莫非比人已经理屈辞穷,发疯了不成?然而十兵卫端正了一下姿势,愈发镇定自若,道:“这么说,大人必会觉得奇怪。大人可认识一位叫本阿弥光悦的刀剑师?”

    “当然。我在骏河为质,他父亲光二经常为我做些玩物。因此交情,现在我还许他出入府中。”

    “日莲大圣人正是通过光悦之口,告诉了小人这些道理。外臣、家臣、黄金,若是没有立地成佛拯救众生的大志,都将背叛他们的主君。”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这厮莫不是疯了,现在把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真是光悦对你这般说的?”

    “不,是日莲大圣人借光悦之口说的。小人因此幡然醒悟。富者因钱财而丧身,达官因位高而致祸,好茶之人为一套茶具而失德,夸武之人因武力而致身败家灭。即使为丰臣氏聚起财富,也只能用来满足太阁大人,或者仅仅成为太阁大人炫耀的资本,而这些都华而不实,终将化为乌有。黄金本乃用作赈济万民的,如此一来,岂非失去了它本来的用处?”

    家康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本阿弥家世世代代都是日莲宗的忠实信徒。他也听茶屋四郎次郎说起过,光悦乃是一个虔诚刚直的信徒,对那些无心匡扶正义、拯救众生之人,他从来不屑一顾。大久保家世世代代也是日莲宗信徒。这个十兵卫和忠邻走到一起,想必也是由于信奉的缘故。

    “那么,你拒绝了已故太阁大人,又为何要投奔到我帐下?”语气虽然平和,但家康显然已经动心。房内鸦雀无声,本多正信和大久保忠邻都明白这话的意味。

    十兵卫长安愈发从容了,但或许是破釜沉舟:“为何拒绝太阁大人,却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且容小人细说其中根由。”

    “如此郑重其事,”家康笑道,“真令人可恨。说吧。”

    “遵命。这也是日莲大圣人的旨意。”

    “哦?莫非大圣人又是借了光悦之口?”

    “不,这次不仅仅是光悦先生一人。”

    “哦,还有谁?”

    “还有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和大久保相模守大人。”十兵卫规规矩矩回话,又垂下头,两手伏地,接着道,“请大人见谅。小人刚才说,要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虽然如此狂妄之辞让大人不快,可小人不这么说,便是违逆了本意。这绝非不敬大人威严,正好相反,大人才是十兵卫倾毕生之力,无怨无悔献身的……”

    话音未落,家康已摆手打断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起来虽是年轻,可毕竟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让你等上三十年,焉能还有出仕的机会?既然你是忠邻看好的,而且茶屋和光悦等人又特意捧出日莲圣人的话来,家康自然拒之不恭。可家康非你想象中的神佛,而是一个沾染了世俗污垢的大俗人。你若能明白我的话,不妨一用,反正你跟随忠邻,通过忠邻为我效力便是。”

    听了此话,大久保忠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和正信都以为十兵卫定然会激动不已,连连叩谢。然而十兵卫听了家康之言,却一脸沮丧,低声哭泣起来。这并非喜极而泣,而是因为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孩子落泪。

    “十兵卫!”家康语气甚是严厉,“信玄公和已故太阁大人都是被你既投既拒,你这善变的墙头草,总有一日也会厌弃德川家康!但,你别想能活到那个时候。”

    “是……小人明白。”

    “既明白,就休要再哭哭啼啼。所谓正义,并非你想象中那块研磨得光滑闪光的宝石,倘若如此,便不会有人费尽周折去寻它了。正义往往深藏于污淖之中。家康会时时刻刻看着你行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你要以石心铁志去为我寻求那块宝石,明白吗?”

    正信和忠邻均屏住了呼吸。自关原合战以来,家康从未对谁这般严厉地说过话。二人心中纳闷,是什么激怒了主公?莫非是十兵卫未因得以出仕而表示感激之情,让主公感到不悦?十兵卫的举动确实异常,甚至有些狂妄自大。他并不一一指出尚在人世之人,而是搬出日莲大圣人,实在有些脱离常规——家康年轻时,曾因领内信徒暴动而束手无策。即便如此,从主公口中吐出“你死我活”这等话,也过于出人意料。对方不过一介山师,何需出此言?

    然而听到这一声断喝,十兵卫却突然来了精神,表情也生动起来。他猛地端正了姿势,双眼炯炯有神看着家康,顿首叩拜:“遵命!”

    “明白了?”

    “小人明白。小人时刻铭记在心。”

    “刚才看你因得以出仕而面露疲惫之色,才给你些鼓舞。狮子即使在捕捉兔子时,也会全力以赴,人往往会忘记这些。”

    “是!”

    “若是忘记了,在主君之位上乃是一日也待不下去。即便有几万几十万的家臣,亦是和他们每一人都在进行你死我活的对决,我若有一点点疏忽,便会失人信任,被人小瞧。”

    家康似不仅是对十兵卫说,也说给忠邻听。忠忙道:“大人有理。”

    “说话别这么轻率,忠邻。”

    “是!”

    “哈哈。我并非在责备你。通常败家之人,往往对家臣疏忽大意。十个家臣当中,若有一二个开始蔑视主君,便可认为乃败家先兆。”

    “是!”

    “若是有三五个家臣如此,就非人力可以挽回了。因此,防止这种人出现乃是关键。然而这既不能通过训斥,也不能依靠威严。你死我活乃是世道本来面目,必须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严格要求自己,磨炼自身,以免被人轻视。”说到这里,家康顿了顿,对跪在地上、两眼炯炯有神的十兵卫厉声道,“十兵卫!”

    十兵卫大声回道:“在。”

    “你可与德川家康一较胜负吗?”

    “可。”

    “我曾起用过一个像你这般的人。”

    “哦?”

    “他叫大贺弥四郎。后来,我的领民用竹锯割下了他的首级。”

    正信和忠邻惊讶得双肩颤抖。既决定起用此人,为何偏偏提起弥四郎?大贺弥四郎乃是自家康回冈崎以后,唯一背叛之人。

    二人心中正这样想,家康又说出一句,忠邻顿时面无血色。“忠邻,那人便是令尊所荐。”

    “听说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那人其实确有些过人之处,我才把他从一个杂役破格提拔。然而,他却因此骄傲自大,最后竟欲谋叛。”

    本多正信暗暗看了十兵卫长安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十兵卫依然往前探出身子,眼睛炯炯有神。“恕小人冒昧,大人说的这个大贺弥四郎,小人也曾听人说过。”

    “哦?”

    “听说弥四郎的妻小被处死于念志原。”

    “是。依例,谋反要罪诛九族。”

    “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至今还在痛恨弥四郎吗?”

    “喂!”忠邻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榻榻米。但十兵卫置若罔闻,似根本未注意到忠邻的提醒,继续道:“小人只想给自己敲响警钟。大人至今还……”

    “我还在恨他!”家康道,“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对他的憎恨,而是说你和弥四郎的秉性相近。故,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气,断不会起用你。况且又是大久保家所荐,一旦起用,万一有个闪失,可能还会连累到忠邻。”

    “大人说的是。”

    “但我已非以前的德川家康。我虽痛恨弥四郎,但今又时常觉他可怜。那时的家康,若是有些主君的样子,那厮或许不会做出那般无耻勾当。我那时年轻,都是因为太年轻,才未能将一匹悍马驯成良驹,这只能怨他运气不济。在主君看来,必须用心选拔家臣。然而,对家臣来说,如若不能择得明主,亦会像弥四郎那般走向穷途末路。”家康言毕,看着十兵卫笑了。

    “多谢大人教诲,小人诚惶诚恐。”十兵卫甚为动容,对着家康顿首叩拜。

    本多正信的心这才略为松弛,心中却道:真非凡人。

    但十兵卫已完全明白家康为何要对他说起大贺弥四郎;这是对轻易信人的忠诚信徒大久保忠邻的委婉劝诫。然而,家康真正想说的乃是最后一言:像十兵卫这般绝顶聪明之人,若无一个好主君,必会不守本分,生起谋逆之念。先指出来,反倒于十兵卫有利。十兵卫从容接受,非但未露出半丝惧色,反而更是精神抖擞。要是寻常人,只要被家康那锐利的眼神一扫,自会吓得浑身僵直了。

    “哈哈。”家康大笑道,“你哪是这般容易就惧怕之人!”

    “不,小人确实心中害怕。小人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大贺弥四郎。正因如此,小人至今未仕。”

    “弥四郎是小人得志,才自高自大。你出生于鞍马?”

    “大人明鉴,既如此,小人索性直说了出来。其实,小人曾经厌倦过人世,几度想轻生。”

    “哦。死比生容易得多啊。”

    “非也。即使想死,也很难如己所愿。每当死来到小人身边,必会有女人出现。”

    “女人?”

    “正是。小人会同时被阎王和女人迷住。一想要死,便会被女人阻止,真令人头疼。若不抛弃女人便达不到目的,故,小人会残忍地将女人抛弃。”

    “啊!”这回连家康也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过谁胆敢在初次谋面时,就与他大谈女色。况且十兵卫长安郑重其事,就跟刚才说到日莲大圣人时一样,让家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他方道:“残忍是何意?你怎样把女人抛弃?”

    “请大人恕罪。小人绞尽脑汁把女人抛弃,之后阎王也躲得无影无踪了。当小人又想死时,又会有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女人前来迷惑。在大人面前,小人绝不敢戏言,阎王和女人好像血亲,如影随形,分也分不开。”

    正信向忠邻递了一个眼色,似在说照这样下去,真不知十兵卫会扯到哪里去。忠邻明白正信的意思,道:“长安,内府大人也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咱们告退。”

    家康笑对忠邻道:“这个十兵卫颇有意思。”

    “小人惶恐。”

    “不,你怎会惶恐?家康才真是被你吓到了。你说呢,十兵卫?”

    “不敢。”

    “嘿,你开始迷恋女色之时,便是你想死的时候,嗯?”

    “小人汗颜,那都是往事了。”

    “虽说如此,人却本性难移。你只管效忠于我,我也不会让你轻言死难。”家康说完,看了看正信,“佐渡啊,你要好生记着。十兵卫的告白可都是认真的。”

    “是。”

    “十兵卫一旦迷恋女色,也就意味着他不想活了。”

    “是。”

    “因此,你不必手下留情,到时便快快把他砍了,也好遂了他的愿。你以为呢,忠邻?”

    忠邻还未领会家康的用意,只得连连点头:“是。”

    “十兵卫要是迷恋上女色,你就慈悲为怀,把他杀掉。”

    忠邻似乎明白,这是家康先给他戴上一个紧箍咒。

    十兵卫伏地道:“多谢大人教诲,水人时刻铭记在心。”

    “如此甚好。”家康笑道,“你和忠邻不同,你虽才华出众,却暂不能独当一面,你要好生辅助忠邻,嗯?绝不可反客为主,坏了规矩!”

    “遵命!”十兵卫道。家康语气平静,却大有威仪,十兵卫已是满头大汗,“小人今日方才知道,这世上尚有令人如此畏惧之人,小人终生不敢忘怀。”

    “哈哈,好了,我不过提个醒,你要认真对待,顺应时势。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除了刀兵,还有很多……但你切不可忘记,太平盛世还未到来。你要与我们同心协力,共同构筑盛世根基。”

    “是!”

    “好了,你们退下吧。哦,从今日始,你就叫大久保十兵卫长安了吧。”

    “是,小人终于有姓氏了。”

    忠邻与长安一起毕恭毕敬向家康施了一礼,便催促着长安退下了。

    家康与正信相视而笑。在当今世上,这个大久保长安,确实是个罕见的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