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从纪州凯旋回大坂。六月初七,德川家康从甲斐巡视到信浓,后回到滨松。

    家康料到刚回大坂的秀吉不会马上起兵,因此假装四处行走,趁这期间,他收留纪州的残部,又在旅途中会见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选择在六月初回滨松城,是因为他知道秀吉已经开始攻打富山城,并发兵至北陆。

    一旦秀吉的人马邻近,家康也要俨然表现出城里的装备很充足。这些计策实在不错,可秀吉也非等闲之辈。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时,派使者富田左近将监和津田隼人正送来由他和织田信雄合署的书函。

    函上写着,因秀吉即将发兵至越中,要家康选两三个家老送至清洲为质,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关系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当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为人质,他们三人绝非人质,若不相信,可以暂把三人送回冈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领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将大怒。

    接见使者的本多作左卫门回道:“现在主公正在病中,我会把书函的大意据实禀报。”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听说家康病了,使者便没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单是面面相觑,苦笑,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请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质之事,务请抓紧办;关于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进行。”他们相当干脆地说完,就回去了。

    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去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晕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于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于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于备后鞆(bing)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棘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但是,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于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于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于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胂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

    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于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于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信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并不介意,他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

    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咝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咝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

    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

    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

    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似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于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

    “您醒过来了,主公!”

    “喷出了很多脓,已经不要紧了。”

    “长闲先生不愧是名医,让我们见识了悬壶之奇。”

    三个人欢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坚定目光,慢慢地环顾室内。“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为已不行了。”

    “对,或许是死而复生啊!”作左卫门激动地高声应道。

    “作左,”家康道,“给我水,渴!”

    “遵命!”

    长闲用酒给家康擦拭完手后,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

    家康发出啧啧之声,喝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道:“我看见了三途川,很像冈崎的菅生川,总觉得一定要渡过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说这么多的话不好吧?”

    “无妨,我像从一场让人喜悦的梦中醒来那般舒畅,于是啊,直想脱掉衣服,一气游过去。”

    “哦,真有力气啊!”作左道,“那么,平安游过了吗?”

    “可是,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谁?”

    “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

    “啊!那么,是寅神,是主公之守护神。真达罗大将说了些什么?”

    “他骂我!”

    “哈哈哈!这就奇了,主公被骂了!”

    “他突然跳到河边的砾石上,对我道:‘你不知付六文钱就可坐渡船过此川吗?’”家康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本可坐渡船而不坐,却想游过河之人,是不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将的。为何不等船来呢?为何不更心平气和、培养忍耐之德呢。最后,他突然拔出利剑,刺进我的胸膛。这时,便听见你们正在后面叫我!”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家康的濒死之梦,做得太好了!主公是以此激励我们——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暗暗使眼色。

    这时,家康又发出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家康此次九死一生,众人无不心情舒畅。家康病愈的第二日,即六月二十八,从是日起,天气进入盛夏。

    此时,朝廷已决定授秀吉关白之位,敕使刚刚出发,“丰臣”这个新的姓氏也已确定。因此,若家康遇不测,秀吉必会立即将矛头指向德川氏。此前,秀吉为了讨伐富山的佐佐成政,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

    二十八日,乃是家康久病以来首次下床的日子。他一下床,就迫不及待地先问数正:“大坂那边知道我生病吗?”

    “不知,状况是……”数正探身前去,说秀吉派人来,要这边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哦。”家康的表情似甚是焦躁而不耐烦,他歪着头道:“两个使者是富田平右卫门和津田四郎左吗?”

    “是,他们似以为主公在装病,很果断地回去了。”

    “这可真奇怪!好,你马上回冈崎,写一封信给秀吉,说我对他的提议甚感意外。”

    “甚感意外?”

    “我与佐佐成政交通,绝非要诱他谋反,恰是要他为了天下苍生,早日向秀吉投降。秀吉只要自己去攻打宫山,便可知此了。佐佐必会因为我的劝说,毫不抵抗地投降。”

    “这……这是真的?”

    “怎会是假的?而且,我收留根来寺残部的目的,是不让那些人四处逃散,在别的地方引起骚乱,才特地把他们留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助秀吉平定天下,然而他竟提出要两三个重臣去当人质!你告诉他,德川家康绝不会做出违背天下太平的举动。”

    数正顿时茫然地看着刚刚痊愈的家康。经历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大病,他从与秀吉的对立当中挣脱出来了吗?数正觉得笼罩在身边的阴云与迷雾,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如双雄能通力合作,太平相处,天下苍生百年之望不就达到了吗?

    “遵命!”数正高兴地回答,出去了。

    家康眨着眼目送他,接着叫进酒井忠次。忠次现在乃是德川氏中比作左卫门更强硬的主战一派。

    “主公,世上再也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忠次红着眼道,可家康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会因这一病便死!莫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正信不是说,您已经奄奄一息了?”

    “不必说了!”

    家康轻轻打断了忠次,对在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和正信努努嘴,“他们不明我一生的命运。”

    “主公是说,一开始您就有痊愈的信心?”

    “当然!”家康以与对待数正完全不同的态度,神态自若地说道,“已经得救便是最好的证明。佛祖告诉我,要机智沉着地与秀吉抗争。佛祖会好好保佑我的。”

    “是,主公背后有神灵保护。”忠次微微笑了。他最担心家康受此次大病的折磨,会衰弱下来。“那么,神佛已显了灵,此后主公更有力量抵挡秀吉了。”

    家康点点头。他的脸上还留有很多疤痕,但身上的肿已全消。“天下任秀吉一人任意摆布,确令人不能忍受。所以,你再去秀吉将要攻打的越中一带,打探一下他的军备。”

    “遵命!听了主公这番话,在下就不担心了。”

    “哼,你以为我病后会变得衰弱吗,忠次?”

    “哈哈,我坚信不会,可是据说越前北庄的丹羽长秀,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实乃是被秀吉逼迫,自杀身死的。”

    “怎么,长秀并非病死?”

    “是,他是四月十六死的,仔细打探了一下,实际是切腹而死。有两个人,秀吉硬请不去大坂,一是丹羽长秀,另一个则是主公。长秀实在没办法再搪塞秀吉了,便留下遗言,嘱咐孩子要听重臣之言,也送了遗物给从前的同辈——现在的敌人秀吉,还留言道:驰骋疆场的武士若病死榻上,甚是遗憾,因此切腹自杀。他当然是害怕遭了秀吉毒手。故我担心,如主公也没了骨气,唯命是从地去了大坂……”

    家康悲愤不已。连信长公当年的亲信、如今为秀吉任劳任怨的五郎,都是这种下场!他旋又微微笑了,“哈哈!你以为我会和长秀一样?忠次,你真傻!”

    “不,抱歉,主公不愧是猛虎。看到主公这么有信心,我也毫不担心了。”

    忠次大笑,家康也笑着招呼下人:“好,再躺片刻,扶我一下。”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静听忠次和正信谈论病中诸事。

    可是,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由丹羽长秀之死,他想到自己险恶的前途。信长的子孙与重臣非死即亡,非亡即伤。最先被除去的乃是明智光秀,接着,信孝和胜家也被除掉,池田胜人已自掘坟墓,现在秀吉的目标已经指向佐佐成政。唯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还活着。家康本来以为这两人不会和秀吉发生冲突,可还是失算。

    丹羽长秀的切腹,再清楚不过地体现出他情感的微妙变化。长秀何尝不想活着解决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按秀吉的要求马上去大坂城,那么,过去他对秀吉的帮助,也完全被抹杀了。

    “秀吉如今虎视眈眈,主公也应有所行动了!”

    家康仿佛看见长秀听了重臣这些话之后,那苦苦思索的形貌。

    “赶快去大坂城,把事情说明白吧!”

    家康完全可以体察出长秀的心思:长秀想及自己和秀吉的关系,遂觉与其向秀吉请罪,还不如自行了断。若以生病为由不去大坂从而死于病榻,留下遗憾,莫如自杀,再赠送遗物。这让人更觉悲哀。

    但这绝不仅是别人家事,那股恶风也刮到三河来,更何况,家康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巨大磨难,得救已是万幸!但,既然得救了,就不能让不幸再次来袭,一定要站得比秀吉更高,看得比秀吉更远!

    “喂,作左。”三个人的谈话暂歇时,家康又睁开了眼睛,“我反复思量,觉得应把仙千代从秀吉那里接回来。”

    “主公说什么?秀吉还要求我们再送去两三名重臣为质……”

    “对,因此我才想问他要仙千代。你称尊夫人患了重病,生死未卜,希望仙千代回来见他母亲一面。此事你和数正分头行动。”家康突然说了出人意料的话,作左目瞪口呆。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家康轻声道,“秀吉有神佛保佑,幸运无比,可是他一心要除掉我的阴谋未能得逞!”

    “哦。”忠次比作左反应快,“因此主公要和他比比运气?”

    “你先不要说话。作左,当数正说明我毫无恶意的信函到达后,秀吉会怎样?为了试探秀吉,你去向他提出要求,让仙千代回来。”

    作左卫门这才拍了一下大腿,他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想法:先让数正婉转地拒绝秀吉索要人质的要求,随后提出要仙千代回来……真不愧是主公啊,两天前还挣扎在生死未卜的重病之中,一睁开眼睛,就马上作出决策。作左卫门不由得莞尔一笑:“嘿,这真是一件要紧事。我说,拙荆得了重症,随时可能殁了,希望在有一口气时见儿子一面。若允许,我就赶快派人去接。”

    作左描绘得太逼真了,老实的忠次吃惊地发问:“作左,尊夫人真的生病了吗?”

    “是啊!因为主公生了病,没有把自家的事说出来,不管怎样,独生儿子去了大坂,当娘的必然忧虑,因而患了生死未卜的大病啊!哈哈。”

    “哦?”忠次咋舌,“那么,也要仔细考虑一下,万一秀吉真的答应我们,可能出现什么新苗头。我们当怎么办?”

    “那还能回大坂吗?就是为了让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完全不听从他之人!”作左大声道。

    家康这时微闭双眼,半睡半醒。他也在想秀吉会有何种反应,是应允呢,还是拒绝?秀吉若强硬,我便稍稍后退;秀吉若犹豫,我便进攻。家康认为,神佛给予了他大病一场的考验,却保佑自己没有一命呜呼,有此心得,乃是对神佛理所应当的答谢。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试探秀吉,若发现何种地方不如秀吉,势必迅速赶上,此间不能有丝毫大意。徘徊于生死之间,此为家康最大所获。

    “那么,在下告退了。”

    家康抬抬微睁的眼,对向他招呼的忠次道:“拜托了!”说完,他便沐浴着舒适而凉爽的南风,继续探索考验他的神佛之心。

    神佛虽未直接现身说话,但是这次大病及痊愈,清楚地向家康表明佛法无边。若违背神灵之意对付秀吉,神佛自弃之;若比秀吉更遵从神意,就可蒙受更大恩惠。

    “作左,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软弱了?”

    “不,更是坚强,好像把体内之毒都排除掉了。”

    “毒?”

    “是,妄想之毒。”作左说着,压低声音,“仙千代的事必须马上去办吗?不过,我另有一事,想请示主公。”

    “何事?”

    “主公对秀吉提及的婚事有何打算?大病之后,心意可有变化?”

    “嗯,”家康沉吟,闭眼想了片刻,“有变化。”

    “有何变化?”

    “秀吉如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便高高兴兴地把她娶过来。”

    “秀吉如果能合主公的意……”

    “对!作左,我和秀吉一直是旗鼓相当,神佛才让我得此大病。”

    “哦!”

    “但,此后神佛的心,既不在秀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矗立在更高处,静观我们两人。”

    “哦?这种看法真是有趣。”

    “不偏袒秀吉,不庇护家康,这种不偏不倚,最能顺应神佛的意志。生与死,我们皆不可知,我不会像丹羽长秀那样悲哀地切腹!”

    作左卫门微笑地听着。“主公真是大彻大悟啊!哦,长闲来了,今日莫再说热了!”

    “嘿,不然,你也来试试?”

    本多正信笑着站起身,迎接长闲,“来,请到这边来,主公很喜艾灸。”长闲在门口伏地施礼,取过松丸所捧的器具,来到家康身边。“先让在下为大人把脉。”家康默默伸出右手,道:“今年的晴天太多了,庄稼都干枯了吧?”

    他将话题轻轻岔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