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一年五月二十一,石川伯耆守数正一行带着家康赠送给秀吉的礼物——天下第一名器初花茶壶、宝刀一柄、骏马一匹,浩浩荡荡从冈崎城出发。

    当石川家臣渡边金内从滨松赶回冈崎的时候,不巧数正已应家康之命赶赴滨松。待到他从滨松返回,金内把本多作左卫门的奇怪言行转达给他,数正听得双眼发红。他和作左卫门心心相通,作左每一句话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当金内说完,他却假怒道:“哼!作左那厮竟然那么说?看来,他定是嫉妒我掌管这座来头不小的城池,真是小人之心!”

    金内一听,吃了一惊。“不会吧,作左大人不至于是那样的人……”

    还没等金内说完,数正就阻止了他:“我看你是高估了他。他实乃一个顽固之人。凡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忠义之士的人,嫉妒心极重。这次我出使筑前,他定又嫉妒得受不了。不信你等着,待我回来,他定又要对我恶语中伤。”

    金内默默地盯着数正,不久,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大人实在是英明。”他附和了一句。数正这话的意思在他心底逐渐明晰。

    从滨松取来家康的赠礼,数正在冈崎住了一晚。家康和数正到底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总之,简单安排了一下,数正就出发了。

    “那么,我去了。”数正有说有笑,表情轻松地出了城,他的身后跟着中岛作右卫门、村越传七、荒川总左卫门三名重臣,外加二十多名精挑细选的侍卫。嫡子康长和次子胜千代一直送到大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候,数正若无其事地在马上笑着和大家告别了。

    可是,当一行人来到桥头时,渐渐地,数正的眉头皱了起来。再怎么谋划,直接面对秀吉也是很艰难的。在还没有看清对方动机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心力交瘁了,还能有什么用?数正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演练该说的话,可是不一会儿,就觉得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

    或许,秀吉早已成竹在胸。“家康定会如此。”

    岐阜的信孝已在秀吉的命令下切腹自尽了,秀吉施计之巧妙,简直让数正寒毛倒竖。胜家败亡之后,秀吉就令信雄进攻岐阜城。当时,信孝的家臣全跑光了,信孝除了开门投降之外,别无选择。他仔细思量,料秀吉不敢对信长公之后动刀,便乖乖地按照信雄的要求大开城门,赶赴尾张知多郡的内海。没想到,秀吉竟毫不留情,让信雄令信孝在内海切腹自尽。信雄恐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此一下场。

    信雄和信孝生于同日。虽信孝比信雄稍早出生,然其母出身卑微,只得以信雄为兄,但他性格要强,信雄仍被其看作弟弟。在信雄劝告下出城时,信孝曾对使者中川勘左卫门私下道:“麻烦使者大人转告中将,就说信孝求他网开一面,我毕竟不是普通之人。”

    信孝始终相信,信雄和他乃骨肉兄弟,会前去求秀吉,至少会给他一座小城。可是,等信孝赶到知多郡内海之时,使者中川勘左卫门又来了,以信雄的名义,让信孝切腹自杀。口令说,信孝不服从清洲会议的决定,而且和胜家勾结,图谋不轨,蛊惑人心,信雄身为“兄长”,对做出如此不义之事的弟弟,实在难以饶恕,因此,特赐切腹。

    “中将可是我的亲兄弟啊……”刚听到命令,信孝勃然大怒。其实这种结果原在情理之中。但如他知道会落得如此下场,怎会乖乖地开城投降?当时,城中还有太田新右卫门和其他的近臣,即使不能战而胜之,起码也可以据城一搏,大不了和胜家一样,与城池同归于尽。信孝开城投降,是因为对骨肉兄弟信雄还残存着一缕希望。不,更是对秀吉心存几分信任。可是,秀吉却不亲自下手,而是以信雄的名义巧妙地逼迫信孝切腹,信孝怎不恨得咬牙切齿?“你去告诉中将,就说中将被秀吉耍了,是在用自己的手砍自己的身子……”

    信孝怒极,在大御堂寺悲愤自尽。大御堂是一座颇有渊源的寺院,原本是前朝源赖朝公为其父修的家庙。因父亲义朝被家臣所害,为了纪念父亲,源赖朝修筑了此庙,不意如今在这里又上演了悲壮的一幕。信孝换上白衣切腹的时候,据说两眼绝望地望着天空,满腔悲愤,吟诵了一首诗。冈崎众人听后都不禁黯然。

    〖往昔功高堪盖主,如今伟业似曜星。

    先主遗孤今何在,岂料筑前断恩情!〗

    数正想,或许这首诗是使者中川勘左卫门猜测主人信雄的心情,因死去的信孝悲愤而伪造的。或许这诗写得有些过分,但是在信孝的处境,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的心绪。当时的信孝仅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对于下定决心和他作对的人,秀吉是断然不会放过的,这就是他的性格。秀吉接下来会将矛头指向谁?如同信孝所说,大家都相信会是信雄。信雄的心里也没有底,因此,他频频和家康联系,企图依靠家康这棵大树。

    德川家康似也有意拉拢信雄,不仅特意在冈崎会见了他,还和他一起打了好几天猎。如果秀吉觉得家康没有异心,接下来估计就是对付信雄了。

    一路上,数正思绪万千,不免烦忧。最初,他还以为秀吉会在长滨城。毕竟,长滨城是秀吉亲自修筑并驯化领民的城池,因此,刚刚给了胜家,不到一年又立刻夺取回来。再也没有比长滨更容易夺回的城池了。而胜家却欣欣然接受了……可是,灾难不仅是别人家的事,恐马上就要降临到德川氏了。当听说秀吉已从长滨移师坂本城,数正不由得连声叹息。

    二十八日,数正抵达坂本城。

    秀吉笑眯眯地在丹羽长秀新筑的大厅里接见了数正一行。“哦,书函早就到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快往前来,快往前来!”秀吉不停地手舞足蹈,“对了,先说说家康的口信吧,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竟是忘了。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说着,秀吉就像顽童似的一会儿抓抓头皮,一会儿挠挠鬓角。

    但是,数正却留意到一个重要字眼“家康”。像这样随便的称呼,先前秀吉从来不曾有过。只要提及主公,秀吉总是以德川大人相称。

    “这次的北陆之战,筑前大人胜得酣畅淋漓,可喜可贺!”

    “嗯,嗯。”

    “我家主公闻听大人大捷,欣喜异常,本想立即前来道贺,可是无奈近来身体发福,行动不便,不胜暑热,便委派在下前来祝贺筑前大人。”

    “家康身体发福?该不会大腿蹭着大腿了吧。”

    “大人慧眼。”

    “哈哈……我看是在甲骏之间奔波太多的缘故吧!人一上年纪,身子就不灵便了。我也是一样,在贱岳的那一阵子,才一百多里的路程,我竟赶了好几个时辰。”

    “这已快得吓人了。若是我们,怎么也得花费十二个时辰,筑前大人竟然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

    “哈哈……那倒也是。都怪信孝命苦啊!”

    “大人所言极是。”

    “清洲信雄可真是大义灭亲,竟然让亲兄弟切腹……秀吉也是深为惶恐。”

    “是。”

    “家康现在也算德高望重了,有没有筑城的打算啊?”

    “当前生活艰苦,还没有……”

    “哦,是不是忙不过来?这个秋天,我可要筑大坂城了。这次池田人道父子立了大功,我让他们去别处观光了……对了,六月初二,不知你可否和我共赴京城?”

    “去京城?”

    “是啊,千万不可忘记,那是已故右府周年忌日啊。我要风风光光地在大德寺为右府操办,现已动员了三十余国的人力物力筑城,你也跟着我去看看盛况吧。”

    数正被秀吉滔滔不绝的话说得晕头转向,全身大汗淋漓,甚至连呈送礼物的机会都没有。秀吉的话并无主题,刚刚说到一件事,一会儿又扯到另一件事。如不全神贯注,还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会觉得秀吉是不是糊涂了?可是,如果你仔细品味一下,就不难发现,他的话里蕴涵的全是炫耀和威吓。

    令人感觉格外刺耳的,是秀吉竟然装模作样地责难信雄让信孝切腹之事。看来,秀吉恐是想除掉信雄,只留三法师一人了。这样一来,信长的旧序就要被彻底摧毁,新的天下就是秀吉的了。

    “中国的毛利已向秀吉递交了盟书,越后的上杉也通过佐佐成政谈妥,还有四国、九州……天下就要统一了,这也算是我对右府大人尽忠义……”然而,每次秀吉都有意避开德川氏不谈,他是在频频暗示数正。

    秀吉滔滔不绝地说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数正才说出赠初花茶壶的事情来。

    “初花茶壶?”秀吉睁大了眼睛。这究竟是在意料之中,还是意外的惊喜,数正无法判断。

    “哦?那……那可是天下名器啊,我常听茶人们向我提及。百闻不如一见,我得赶紧向天下人展示一下。再把宗易找来,为这天下名器办一个盛大的茶会……不,在这里举办,太委屈名器了。冬天之前,我会筑成天下第一城池。到时候,我就在天下第一城池召集天下人,为这件天下无双的名器举办天下第一的茶会……你说是不是个好主意,数正?”

    此时的数正,悄悄数着秀吉口中说出的“天下”的数目。“能合大人的心意,在下深感荣幸。”

    “啊呀,家康真是太了解我的嗜好了。家康也酷爱收集名器,把它献给我,定也心疼得不得了吧?”

    “不知。不过,关于这把壶,传言它还有一个五千石壶的别名呢。”

    “五千石……”

    “是。松平清兵卫把此壶献给我家主公时,主公张嘴就说要赏他领地五千石……”数正以为终于有机会讲话了。

    “数正,”秀吉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家康要赏给清兵卫五千石?”

    “正是,由此可见我家主公的欣喜之情啊。”

    “哦,怎会这样?如此名器才值五千石?前一阵子,在贱岳凡是斩下敌人首级的侍卫,每个人我都奖赏了五千石。如此天下名器才赏五千石……”

    秀吉这么一说,数正一下子哽住。如此说来,作左卫门给家康出的主意和秀吉“天下”不离口的喜悦比起来,简直差之千里。

    “数正……”秀吉突然压低了声音。数正轻轻地抬起脸,秀吉则向前探出身子,“家康是不是有爱财如命的癖好?”

    “是。我家主人平时都是粗茶淡饭,甚至与百姓并无差别。当然,我们那里地处偏僻,与近畿无法相比。”

    “我问的不是这个,家康平时很齐啬,对待一直为之卖命的有功之臣也是这样?对他们的赏赐也不好?”

    “虽说如此,可是家臣们都很满足。”

    “哦。”听到这话,秀吉严肃起来,“好,那我要跟你开个玩笑,你看怎样?”

    “玩笑……”

    “是这样,我现在是求天下人帮我筑城,按照属国的多少来确定出钱的份额。家康所领的属国现在有三河、远江、骏河、甲斐,如果再算上美浓的那一部分,就是五国。而我名下的属国则有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近江、若狭、越前、加贺、能登、越中、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备前、备中、美作、淡路等,加起来起码有二十余国。也就是说,家康的属国只有我。因此,这次大坂筑城,想请家康承担十之二三的费度。你看如何?”

    数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谁说秀吉糊涂了?他分明工于心计,在一步一步地收网。秀吉把自己新领的二十余个属国一一数给数正,并让家康承担十之二三的费用,这是多么巧妙的威吓啊!

    看到数正难以作答,秀吉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数正,如我这么说,家康会如何回答?”

    数正只觉得体内流淌的三河武士的热血沸腾起来,但他还是强压怒火。不能怒形于色,否则会掉入对方设好的陷阱。尽管此前数正已有思量,可他还是觉得心内动摇。“既然大人这么说,不如索性跟我家主公筹一半筑城费用,岂不更好?”

    “家康有那么富有吗?”

    “当然不富。只是,如果大人这么说,我们就可以和大人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大战啊。”

    “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如果和我一战,贵方的花费不就更多了?”

    “可是,如果我们拿到筑前的五国,不就可以补偿了?”

    “哈哈。”秀吉大笑,“玩笑,玩笑,不要当真。现在家康正忙着巩固东面,定忙得不可开交。只要家康对我没有异心,秀吉当然也对他没有意见。对了,让我见识一下你说的天下第一名器吧。刚才说到哪里了,是不是正好说到家康要奖赏清兵卫五千石作为回礼?”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一阵阵微风掠过湖面,吹到大厅里来。

    不久之后,待客的桌案就被搬进了大书院。

    大概是对长期戎马倥偬生活的补偿,这里下人几乎全是女人。在女人们的簇拥之中,秀吉心情畅快地端起酒杯,递到数正手里,饶有兴趣地端详起家康敬献的茶壶。

    难道他能分辨出这是否真正的名器?在酒杯的遮掩下,数正眼带嘲讽注意着秀吉的一举一动。

    “数正。”

    “在。”

    “居然给这样的名器取如此混账绰号,什么五千石壶,真是瞎闹!回到滨松之后,可不能再这么叫了。”

    “哦。”

    “这是对名器的侮辱。即使家康手下每年只领五千石禄米的武士,他们本身的价值也不能说只值五千石,你说对吗?”

    “……”

    “我和家康判定事情的尺度截然不同。若是换作了我,我定会高兴地给他十万石。”

    “十万?”

    “不错!”秀吉傲慢地点点头,放下茶壶,便没有再看它一眼,因而这“十万石”的真意,恐要好生思量一番。“我和家康的身份可不一样。如果我出四万石,而家康只出一万石,道理上还算讲得过去。我出十万石,而家康却只出五千石,仅仅是我的二十之一成,这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数正,你不这样认为吗?”

    “有这样的道理?”

    “有,有。如果你是我的人,我愿给你十万石的俸禄,城池任你挑选,让你做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名。也就是说,你本应值十万石,而家康却只给你二十之一成的五千石,这难道不太过分吗……当然,我说的还是茶壶。因此,这把壶再也不能叫五千石壶了。我看,回到滨松之后,应该把它改成十万石壶才是。”

    秀吉兴高采烈地说道,“若是在家康那里说这样的话,别人根本就不信……我看回去之后,还是不要跟他们说为妙。”

    此时的数正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五千石比十万石,抛出如此肥厚的诱饵,一般的人谁不动心?开始时明明知道是诱饵,渐渐地就禁不住诱惑,被拖下水了。秀吉的手腕由此可见一斑。

    数正故意沉着脸,小声道:“这壶可真是有福啊!如不交到能真正赏识它的人手中,它一辈子就只能是一把五千石壶。大人可真是一双慧眼啊。”

    “哈哈……若你也赞成我的观点,那么,只是为了这把壶,也应该取消它的旧名,你说是也不是?”

    “明白,回去之后一定转达给我家主公。”

    “家康可真是令人羡慕。即使送掉了名壶,而像你这样的好家臣却仍有很多。今后可一定要好好地尽忠义,做德川氏的顶梁柱。”

    秀吉语重心长地说道,像大人教训小孩一样。石川数正觉得此时正是由守转攻的最佳时机,于是哈哈一笑,然后交叉着双手,低头不语。

    “数正,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你眼泪汪汪的,是不是想起了伤心事?该不是喝醉了?”

    “刚才眼睛不舒服,实在汗颜。只是,大人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

    “让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大人就莫要再问了。”

    “莫要拘束,有话直说。秀吉从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到底想起了什么,说来听听。秀吉的话伤到你了?”

    数正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秀吉。“大人刚才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如我再说,反而会坏了您的好心情。”

    “不妨,你只管说就是。”

    “刚才,大人不是说我家主公令人羡慕吗?”

    “是啊,我说家康拥有很多你这样的好家臣。”

    “然后,您又说,让我好好效力,争取成为德川氏的顶梁柱……我真希望能从我家主公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啊。”

    “哦,这么说,是家康疏远你了,真没想到!”

    数正使劲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信任我,才让我担当出便重任。可是,嘴上却总是严厉地斥责。我不知何故突然想起这些来,扫了大人的雅兴,实是无心。”

    秀吉的眼里闪着一种难以琢磨的光。或许,他理解反了。他明显地带着冷笑。“你的意思是说,你家主公要是对你们更温和一些就好了,是吗?”

    秀吉这么一问,数正的斗志越来越旺盛了。“不,大人理解错了。”

    “错了?”

    “是。人生来各有禀性,因此,如果我家主公说出温和的话语,那才令人讨厌呢。”

    “那你为何哭泣?”

    “还是因为大人刚才说要做德川氏的顶梁柱。数正有此怪癖,会突然间就落下泪来。请大人见谅。”

    秀吉笑了。“哦,那我就不问了。”说着,他又令随从给数正倒酒,同时,眼睛越眯越细,目光越发深邃起来。

    每当秀吉看及数正,数正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紧。想当年姊川大战的时候,秀吉还只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农夫,看人时也是小心翼翼的。而如今,他的目光已经磨砺得异常深邃,其光芒令人胆寒。

    一旦低头,数正就不好轻易再抬起来了。可是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任秀吉摆布的玩偶。

    “怎样,数正?”酒杯里倒满酒之后,秀吉又若无其事地聊起来,“不知家康能否读懂我的心?”

    “大人的心意,是继承右府遗志,实现天下一统,是这样吗?”

    “对,对极。既然连你都读懂了,家康定能理解我的心思。”

    “是。”数正又直视着秀吉,“正是因为主公深知大人的雄心壮志,才派我到这里来。”

    “那么,家臣们怎样?家康倒是理解我的用心,可是其他家臣呢?”

    “这个……”数正故意支支吾吾,沉吟起来。事情的发展实在微妙,秀吉既像是已经进入了数正设下的圈套,又不像。

    “恐怕家臣们都不会像家康那样,理解我秀吉的心啊。”

    “但是……”数正低着头反击了一句,“那就该让他们都明白。虽说主公的最大志向是振兴家门,可是,终止应仁以来的战乱,也是我家主公的夙愿……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终止应仁以来的战乱……看来,家康和我志同道合哪。”

    “这也是已故右府的遗愿啊。”

    “我觉得,振兴家门才是家康的最大志向,你刚才也说了,统一天下则于其次。”

    “大人此言差矣。”数正清晰地吐出一句,笑了: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如果主公是那样的想法,必定会和信孝、柴田携手,并且鼓动信雄、北条,再联合上杉氏,一起向您发起挑战。可由于主公的志向和大人一样,所以,在大人还没有平定近畿之时,我家主公就压制住北条氏,牵制清洲,关注上杉,无论明里还是暗里,都在帮助大人完成统一天下的宏图大志。在这一点上,我家主公的功劳恐比直接参战的武将还要大些,甚至可说是战功第一啊。”

    秀吉直直地盯着数正,重重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家康令人羡慕,有这么好的家臣……”

    数正探出身子,继续道:“我也算是德川氏的一位老臣,不想误导主公。因此,第一要务还是说服那些血气方刚的家臣们……”

    “说的是,家康的家臣之中,还是有勇无谋的血性汉子多。”秀吉瞅准时机向数正抛出了诱饵,只听他若无其事道,“第一是酒井忠次、本多平八郎,接下来是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世……啊呀,都是脑子转不过弯的。”

    “大人所言极是。这些人都是肯为主公出生入死,把性命看得比鸿毛还轻的血性汉子。”

    “你有把握说服那些脑子不会拐弯的武将吗?”

    果然来了!数正觉得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这要看怎么评判了。”

    “你的意思是……”

    “这要看大人能否真正继承右府的遗愿……只要大人能正确地履行右府的遗愿,别说是主公了,德川家臣们也绝不会有异心。”

    “哈哈……”秀吉笑得前仰后合,“这么说,你是没有自信了?还是要看我的行动再作决定啊。”

    听到秀吉的这句话,数正轻轻把酒杯放在案上,跟着笑了起来。“不错。”

    “好,真是直截了当。能如此清楚地在秀吉面前说话的人,我看这世上只有数正一人。佐吉、弥九郎,你们也要好好学学人家的样子。来,给数正敬酒。”秀吉命令着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又开心地笑起来。

    数正接过二人端来的酒杯,慢慢把酒喝尽,再还给二人。恐怕,这杯酒就是最终导致自己灭亡的酒……来此之前,他早已作好最坏的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今天不钻到秀吉的五脏六腑里去是不行了。无论秀吉对他多么警惕,他也要豁出性命去闯一闯。

    “数正已经暗中归顺我了。”当这样的话从秀吉口中说出时,就是数正悲剧开始之时。

    “万万不曾想到会受到大人如此礼遇,数正没齿难忘。”

    “再喝一些。女人们,快给数正大人倒酒。”

    “已经喝好了。承蒙大人美意,若喝得酩酊大醉,闹出笑话来,回去之后不被那些直肠子们骂才怪。”

    “再喝,再喝!”秀吉站起身来,数正只得又坐了下来。快要到手的猎物,秀吉是决不会轻易放走的。他那深邃的目光让数正觉得如芒在背。

    当夜,直到数正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秀吉才命人把他送进馆舍歇息。下处在二道城的客房。半夜,数正觉得口渴,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侍寝的女人正跪在那里打盹。

    数正不想惊醒那女人,自己悄悄地伸出手,取过水壶。水壶是南洋产的,有棱有角,数正以前曾听人说起过,可亲手碰还是第一次。看来,堺港也完全在秀吉的掌控之下了……数正思来想去之时,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慌忙请安。“啊,大人想喝水吗?”说着,一只玉手已如藤般缠住数正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拿起壶,给他喂起水来。

    “你,你是何时来的,是一直跟着我?”

    “请恕小女子冒昧,待在大人身边。请原谅!”

    “我刚才醉得不像样子,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恕我鲁莽。”数正这么一说,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意。

    “您来到这里后,马上就睡着了,小女子没能伺候您。”

    “无妨。好了,你退下吧。”

    “可是……”

    “我不需要伺候。天亮之前我还想再睡一觉,你就退下吧。”刚说完,数正突然发现,无论是自己盖的被子还是女人的衣裳,都是色彩艳丽的加贺绢。

    “小女子求您了。”女人抓住数正的手,表情中透着一丝羞怯和执著,“请让小女子留在您身边伺候。”

    “留在我身边……”

    “是的。大人是尊贵的客人,上边命令我,必须把您伺候好……”

    数正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柔和的灯光下,她面容格外妩媚,大概只有十八九岁。这是京里的女子吗?雇这样一个妓女来陪他过夜,秀吉究竟又在耍什么花样?

    “小女子求您了。如果大人觉得小女子会玷污了您,不让我伺候也行,可是,求您让我待到天亮。”

    数正问道:“那如果我愿意,你又如何?”

    “上面说,如果大人允许我陪伴您返回三河,小女子就要一直跟到三河去。”

    “想得倒是很美。你是哪里人氏?”

    “小女子出生在堺港。”

    “一直混迹烟花巷?”

    “不。小女子并非那种女人!”女子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仰慕大人武德高尚,智勇双全,故,小女子主动请求前来服侍。”

    数正听了,心头愈惊。原来自己和秀吉的斗争还远未结束……秀吉派这个女人来,究竟想试探些什么?

    “哦,原来你是良家女子,请恕我方才无礼。其实我对烟花女子也不很了解,我只是一个顽固的三河人……”数正一骨碌爬了起来。到底如何处理这个女子呢?他总觉得秀吉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在背后死死盯着。或许,秀吉是在不怀好意地试探,看他到底会光明磊落地宠爱这个女人,还是坚决拒绝。或许秀吉认为他是喜欢拈花惹草之人……总之,秀吉是一个十分难对付的人。如这是他有意安排的,可就不易收场了。

    “哦,长得可真不错!如果在我们那里,你可是难得的美女啊!”刚说完这一句,数正立刻脸膛发热,觉得自己没出息,“敢问姑娘芳龄?”

    “十八。”

    “这么说,正是给我儿子做媳妇的年龄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吟。”

    “哦,阿吟……你父亲是武士还是商人?”

    “是刀剑师。”

    “哦,你是刀剑师的女儿……”

    女人轻轻地伏在数正的膝盖上,滚烫的手柔柔地缠住了数正的手腕。

    “啊呀,真是越看越美。我今天真是得到了一件非同寻常的礼物。是筑前大人把你赏赐给我的?”

    “是。”

    “好,那我就收下了。一定让你跟我回去,给我儿子做媳妇。哎呀,真是一件难得的礼物。”

    “啊?”

    “当然,不能立刻就带你回去,三河人有三河人的规矩。”不知何时,数正后背已经大汗淋漓。如果让这个女子说下去,恐要出大事……他顿时警惕起来:“你告诉筑前大人,就说我收到礼物后欣喜若狂。本来我打算就这样把你带回三河,可未免太厚颜了。总之,筑城的时候,我定会再次出使来此,到时候,我定为筑前大人立一个大功,然后光明正大地把你领回去给我儿子。你明白吗?在此之前,我先把你寄放在这里,你定要好好地等着……懂了吗?”

    开始,女子尖锐地盯着数正,可是不久,就渐渐地耷拉下头,看来数正决意把自己嫁给他的儿子……明白这一点之后,女子似不像刚才那么放肆了。

    “既已明白我的意思,今晚就随你的便了。你待在这里也可,退下去歇息也行……哎,真是一段好姻缘啊,我太高兴了!”

    女子再次抬起脸来。可是,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怨恨,也没有妩媚了,大概她也松了一口气。数正的唇边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怎么样,筑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