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

    德姬的侍女喜奈让两个下人挑着准备好的土特产,慌慌张张离开冈崎,于第三日傍晚抵达滨松城下。

    离滨松越来越近,喜奈的心一阵阵颤抖,这实属正常。筑山夫人密令她前去刺杀即将为德川家康生下孩子的阿万,但她仍然以少夫人德姬侍女的身份,装作去向阿万表示祝贺。若说奉了筑山夫人之命,也许会有人怀疑,但如果称是德姬所派,一般人都会理解。就连途中碰到本多作左卫门,他都勒住马道:“想得好周到,难为她一片真心。”

    他表情严肃,但仍能听出慰劳她的意思。喜奈反复设想过刺杀阿万的情形,定不要出现意外。

    过了美丽的松树林和海滨的白沙滩,即将抵达新城时,已见沉浸在安静黄昏之中的滨松。望着那巨大的城池,喜奈使劲屏住呼吸,震颤不已。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刺客”的角色和任务过于沉重了。夫人曾夸奖她在侍女中出类拔萃,喜奈还为此暗自高兴,但现在,她后悔了。她毕竟太年轻,对失败的恐惧挥之不去。

    城门显得十分坚固。身穿战服的足轻武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如临大敌。当喜奈通过第一道守卫,抵达通用门时,城内已华灯初上。

    家康此时不在城内。他已于七月十九开始攻打长筱城,目前驻守在久间的中山堡垒。留守滨松城的部队为了防备骏河方面的敌人来袭,枕戈待旦。

    喜奈正要过通用门,四个侍卫立刻围了上来。

    “冈崎的德姬夫人派我前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派你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听说阿万夫人即将分娩,派我来慰问。”

    “叫什么?”

    “我是少夫人的侍女喜奈。”

    “等等。”他们好像不敢作出决断,其中一个立刻跑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侍卫们终于放她进去,又说道:“派个人领她去。城内已经变了样,一个侍女不可能认识路。”

    喜奈跟在向导身后,穿过城门,内心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脚步却沉重起来。即使她按照筑山夫人的密令成功刺杀了阿万,又怎能从戒备森严的城池逃脱?不安死死地抓住喜奈的心。

    穿过厚重坚固的城郭,一直到内庭的台阶,喜奈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当然不能告诉两个下人。所以,他们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但是喜奈的心理却没那么单纯。要刺杀的女人是家康的爱妾,还怀着家康的孩子。如果杀了她,喜奈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池。

    内庭入口处已经有五个侍女等在那里,迎接喜奈。“长途跋涉过来,你辛苦了。”说话的正是家康的另一个爱妾阿爱,她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深受家康宠幸,并且负责管理内庭。喜奈不记得是如何回答阿爱的。她发现,阿爱身上正好具有筑山夫人所欠缺的平静、优雅,而且全身洋溢着温顺柔和的气质。这一切都震撼着年轻的喜奈,使她头脑发热。

    “阿万身体虚弱,一直待在卧房,你有什么话,我会转告她。”

    衣着朴素的阿爱将喜奈领进了客厅。她安静的言谈举止,仿佛一团柔和的空气包围了喜奈。喜欢比较是年轻女子的癖好,喜奈不禁惊叹。她比阿万更美!“奴婢来达少夫人昀慰问。”

    “是。我洗耳恭听。”

    “少夫人说,少主兄弟姐妹不多,忽闻阿万夫人临产,真乃家门兴盛之兆,故希望得见一面,衷心致以祝贺之意……”

    “我会将你的原话转告。”烛影中,阿爱温柔地笑着,郑重地低下了头。

    喜奈放下心来。但如果对方拒绝,不让她进入卧房,该如何是好?她不禁心慌不已。侍女们端上茶点。阿爱捧着喜奈带过来的礼单去了阿万房间。

    “你累了吧。”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体贴地对喜奈说,“冈崎的筑山夫人还好吗?”

    “是……还好。”

    “夫人一定也很高兴。阿万夫人原来就在她身边服侍。”

    “是……是。当然……”喜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用手碰了碰腰间的短剑,不禁屏住了呼吸。

    许久,阿爱都没回来。天渐渐黑尽了,寂静的空气中隐约感觉得到紧张的战备气氛。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噼啪作响的薪火声中夹杂着士兵的谈笑。显然,城内到处都布了兵。

    “让你久等了。”阿爱终于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端着食物。

    “阿万听说你到来,十分高兴,她虽然很疲惫,还是想在卧房见你一面。她稍稍梳妆一下,你用过饭再去吧。”

    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终要来临了。见与不见的问题已无需再想,问题是,见面后如何顺利地杀死她。喜奈愈想愈不能平静。她一会儿觉得不能空腹前去,怕到时候没有力气;一会儿又怕吃过量,动作不灵活。所幸四肢还不觉疲惫。只要不致慌乱,应该能完成任务。但成功之后呢?喜奈不免担心起来。她肯定无法活着出城,既然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如何去死呢?

    无疑,阿万到时会大声呼救,但最先赶到的应不会有男人。想到自己也许会连阿爱一起杀掉,喜奈顿时害怕起静静地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来。但让她更痛苦的,是在阿爱引领下到达阿万房间之后看到的情形。

    阿万的房间十分朴素,和冈崎城的内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论动辄以今川义元外甥女自居、喜欢奢华的筑山夫人,就是少夫人德姬,因为是信长之女,也理所当然住在豪华的房子里。比起她们二人的房间,阿万的住处和侍女房没有太大的区别。阿万坐在被中,脸庞被烛光映得更显苍白,她高兴地迎接着喜奈。她看起来非常虚弱,腹部膨大,仿佛一个指头就能把她推倒。“让德姬夫人牵挂,真是感激不尽,少夫人还好吗?”

    “是。少夫人也即将临盆,她特别挂念您……”

    喜奈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斜了一眼门口的阿爱。阿爱施礼后站了起来,恐是嫌灯光太暗,去拿烛台。

    多好的时机!不知为何,喜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这个女子究竟犯有什么过错?想到这个,喜奈就不停地颤抖。

    阿爱拿来烛台,放在二人之间。室内明亮起来,阿万的瘦弱和喜悦之情一览无余。她看上去毫无戒心。因为是少夫人派来的人,她满脸喜悦之色,还似有些受宠若惊。转达完祝贺的话,喜奈向阿万身边挪去。

    “请你不要客气。”阿万根本不知喜奈在寻找下刀的地方,反而举起手劝喜奈。

    “不,不行。不要那样……”喜奈起身拉住阿万的手。她感觉对方双手冰凉,不禁兴奋起来。她决定杀死阿万后当场自杀。

    阿万站起来,顺从地任由喜奈牵着双手,踉踉跄跄向她胸前倒去。就在这一瞬间,喜奈突然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剑。

    “啊……”喜奈和阿万同时尖叫起来。阿万被刺中肩部,差点摔倒,短剑被阿爱抓在手里。阿万摇摇晃晃向里屋跑去。

    “啊,放手!”发现短剑被抓住,喜奈发疯似的挣扎。实际上,刺过去的那一瞬间,喜奈已经忘记了阿爱的存在。她以为坐在门口的阿爱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心跳,故而很放心,但现在她绝望了。

    “不要嚷!”阿爱紧紧抱住喜奈,在她耳边轻声训斥:“嚷起来对你没好处!”

    她用怀剑猛地击中了喜奈。喜奈手中的短剑叮当掉在榻榻米上,阿爱用力将短剑踢开。阿万好像还不清楚喜奈究竟要千什么。她呆愣着,全身发抖。

    “阿万也不要做声。”阿爱一边死死按住喜奈,一边说道,“本多作左卫门大人已经料到此事,让他来裁决。”隔扇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接着,一只大手从走廊左侧伸出,捡起喜奈的短剑。那人正是本多作左卫门,他身披战服,头戴方巾,脚穿草鞋,来到灯下。他没有看阿万,单是对阿爱说道:“好了,放开她吧。”

    说完,便默默地在门边坐下,加重语气说道:“你是藤川久兵卫的小女儿吧?我连你父亲是何人都知道,更不用说你来此的目的了。你要从实招来,不许隐瞒。”

    喜奈被阿爱放开,身体摇晃起来。她被作左和阿爱夹在中间,不禁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此事难办。”半晌,作左向阿爱努了努嘴。他显然想查明真相,但又不愿意让阿万知道,于是递个眼色,示意阿爱带阿万离去。阿爱心领神会地扶起阿万。阿万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全身颤抖,而且有些发热。“她究竟想干什么?她……”

    “稍后就会弄清楚,先到我房里去吧。”阿爱说道,搀扶阿万出了房间。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枭的叫声。好像是一个信号,喜奈顿时停止了哭泣。她双眼通红,苍白的嘴唇猛烈颤抖,似极度亢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哦,你说什么?”作左靠近喜奈,“你姐姐好像在服侍筑山夫人吧?”

    喜奈听到这话,情感忽如泄闸之水。“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个不忠之人吧!”

    “噢,你说自己不忠?”

    “是。因为我要杀大人的爱妾。”

    “既然想死,我自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作左轻轻地呵斥着,无可奈何地咂了咂舌,“我想听听你怎么辩解。是谁派你来刺杀阿万夫人的?”

    “不要问了。杀了我吧!”

    “不行。你若是不说,我会立刻抓捕你的姐姐和父亲。”作左道。喜奈呆呆地喃喃自语起来。作左装作毫无用心地说着:“你不是可以做刺客的女子。派你来杀阿万的,也决不会是少夫人,她不会那么糊涂。对吗?”

    “是……是。”

    “你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他不会知道你的行动,是吗?”

    “是……是。父亲……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筑山夫人处见过你姐姐两三次。虽然我不能明辨忠奸,但她颇有教养,看上去是个忠心耿耿、认真纯洁的女子。所以,应该不是你姐姐的指使。”

    喜奈向作左膝边靠去。看得出,她十分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对家人不利。“是。姐姐决不是不忠之人。”

    “哼!”作左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变了语调,“你知道筑山夫人和主公不和吗?”

    “这……这……不知道。”

    “到底知还是不知?你的回答将直接影响我的判断。你要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回答。听着,这将是你的遗言。”

    听到这话,喜奈悄悄从作左膝边移开。她不再颤抖,似已作好赴死的准备。苍白的宁静,让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冷峻。“奴婢知道他们关系不和。”

    “若不知,你便是蠢货,是当不了差的。你认为他们究竟谁对准错?尽管说心里话。”

    “对不起……”喜奈悄悄伏下身子,“奴婢认为大人也有过错。”

    “我不那么认为!”

    作左突然道,好像没有解释的意思,“所以,你才决定服从夫人的命令?”

    “是。大人的所作所为,对于夫人太残酷了……”

    “是吗?好,我明白了。如果我放过你,你会怎么做?你会跑回冈崎城,向筑山夫人汇报已失败?”

    喜奈并未意识到已经说出了主谋,“不,奴婢不能那么做。”她清楚地回答,“我会在途中自杀。”

    “哦。”作左看着庭院,“你听好,我有话让你转告筑山夫人。”

    “是……是。”

    “你先冷静下来,听好……你就说自己到了滨松城。”

    “是。”

    “但你到达时,阿万已经不在城里。”

    “正因为她在,我才……”

    作左突然瞪大眼睛,大声怒喝道:“闭嘴!头脑简单的女人!”

    “是……是。”

    “你在途中一度被我超过吧?”

    “是。在赤坂。”

    “那时我已知你的来意。你的草鞋破烂不堪,说明你内心慌乱。如果是普通的使者,草鞋怎么可能从前头开始破裂?”

    “……”

    “听着。当你抵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移到城外家臣的住所。因此,你无可奈何地将礼品交给了内庭的侍女和我,便回去了……就这样回禀,听清楚了?”

    “是……那么,您如何处置我?”

    “我本该杀了你。但那样将祸及你的家人。真是浑蛋!”说完,作左漫不经心拍了拍手,叫来下人,“去叫阿爱来。我已经作出判决。让她带阿万过来。”喜奈此时方才哭了。

    阿爱和阿万来到房间,喜奈半晌没有抬起头。“鬼作左”虽然严厉地呵斥着她,但他想方设法挽救喜奈的生命,终于打动了十八岁少女的心。

    “阿爱夫人和阿万夫人,今天也都听我的。”作左对坐在喜奈身后的阿爱和阿万道,“无论什么事,都要为主公着想,为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着想。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到主公的耳朵里。”

    阿万好像已经在隔壁呵爱的房间里听到了一切,轻轻说道:“任凭作左大人处置,我没有异议。”阿爱也静静低下头:“本多大人,请你继续指示。”

    “一生一世的战斗,就在这一月之间。主公日理万机,早巳疲惫不堪,不能让他知道此事,更不能让其他侍女们知道。所以,我决定,今天夜里将阿万夫人转移到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是,我无须重复。这种事不允许再发生。我会陪着她离开……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阿万呢?”

    听阿爱一问,阿万双手护住腹部,用眼神表示赞同:“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你吩咐吧。”

    作左卫门缓缓立起身。“你也要采取相应行动。”他对喜奈道,“你与此事如此关联。你回去后,就说你在我们转移后才抵达滨松城。”

    “是……是。非……非常感谢。”

    “阿爱夫人。这是老实巴交的藤川久兵卫之女,她接受了一个愚蠢的任务,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在途中耽误了些时候,到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转移了。这都是她运气好……或者说是即将出世的孩子有好运气……你就照这样说。”

    “是。”

    “今天夜里,喜奈就留在你处过夜。明日一早,你便将这位少夫人的使者送出滨松城。”

    “是。”

    “其他事情稍后处理,但首先要保证孩子的安全。轿子和随从由我安排,这期间,阿万夫人就拜托给阿爱夫人了。”说完,作左卫门迅速转身离去,消失在光影斑驳的绿树丛中。

    “你叫喜奈吗?”看到作左离去,阿万终于开口问道。一直死命控制着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她那张尖脸如同窗纸般苍白。“筑山夫人那么恨我,真是妖魔!是蛇!你,你难道不觉得吗?”

    喜奈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叩头。

    “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装成德姬夫人派来的使者?”

    看到阿万激动得发抖,阿爱平静地劝道:“不要伤了身子,多保重。”

    阿爱很清楚作左会将阿万转移到何处。定是雄踏村宇布见的中村源左卫门家。当这座城池还是饭尾丰前守的居城时,中村源左卫门便是滨名奉行了。作左决定将阿万送到那里,并不完全是为了挽救眼前这个小女子的性命。

    “今年将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年。”家康在一心一意攻打长筱城之前,这样表露心迹。阿爱认为,作左的做法是对家康的支持和配合。家康只有信康和阿龟两个孩子,万一出现意外,将不可收拾,作左才劝阿爱来服侍家康。

    如果滨松城成为战场,那么阿万和她肚里的孩子将有可能落到敌人手中,沦为人质,身为留守大将的作左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安无事当然最好;但作左作了最坏的打算,于是选定自饭尾丰前守以来一直居住在此的中村源左卫门家,作为阿万藏身之所,可谓明智之举。即使家康最后不得不放弃滨松城,源左卫门也是保护家康后代的唯一可靠人选。但阿万似乎并未领会作左的深意。

    在阿爱的催促下,阿万终于离开喜奈,但似乎余恨未消。“大人的孩子,竟然不能在大人的城中生下来……我真想把她撕碎。”阿万一边说,一边用阿爱递过来的束带紧紧勒起肚子。

    作左又悄悄出现在庭院里:“已经备好了轿子。请快一点。”

    “作左卫门大人,阿万必须去吗?”

    作左突然加重语气道:“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主公……当然,也为了你,一定要去!”

    “阿爱,请你向大人……”阿万似乎想要阿爱向家康转达离别之意。她哀切地望着阿爱,颤巍巍下了台阶。作左卫门扶住阿万的肩,道:“阿爱夫人,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阿爱无言地垂下头,她忽然感到恐惧。难道阿万在怨恨我?绝不可能。她一直事事为阿万考虑,而阿万也一直非常信任她。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轿子很快被抬走。眼睁睁看到他们远去,阿爱才走到喜奈身边,道:“不要哭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她白皙的手轻轻故在喜奈肩上。喜奈哭得更加厉害。或许阿爱身上具有一种让人安心和信赖的意味。

    “好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是……是。”

    “来,擦干眼泪,给我说说冈崎城的事吧。”阿爱一边说,一边伸手挑了挑灯捻,室内顿时明亮起来。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了枭的叫声。“冈崎城内也有枭吧……”

    “是,有……”喜奈慌忙站起身,认真地擦着眼泪,仍然在哭泣,“但是枭一多,其他小鸟就不来了。所以少夫人非常讨厌它们。”

    “哦,枭赶走了小鸟……”阿爱听着喜奈的话,在想,自己到底是枭,还是小鸟。或许,自己是一只比阿万残忍许多的枭。因为自从阿万知道家康宠上阿爱以后,她的眼神便渐渐变得恐慌。大概是因为阿爱温柔恬静的本性胜过了她。“无论人还是鸟,都分很多种。”

    “是。”

    “既有筑山夫人那样的背叛者,也有阿万那样……”

    阿爱说到这里,慌忙打住。她本想说也有像阿万那样的人,因为害怕被家康冷落,所以可怜地亲近着本该痛恨的阿爱。她想到这种话恐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无法明白的,于是丢开不提。

    “少夫人是不是因为心地善良,才担心小鸟不再来。”

    “是,但是菖蒲夫人……”

    “菖蒲夫人?”

    “是。她是少主的侧室。”

    “嗯,我听说少主娶了侧室。菖蒲有多大?”

    “十五岁。”

    “那么,少夫人情绪如何?”

    “少主不到少夫人房间时,她就孤独地叠着纸鹤。”

    阿爱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仿佛看到一个十五岁的正室被十五岁的妾夺去了宠爱,正在孤独地叠着纸鹤。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悲惨。但如果任性反抗,就可能像筑山夫人那样,变得更加悲惨。“你在服侍少夫人?”

    “是。”

    “你为何听命于筑山夫人?我不明白。”阿爱忽然问到关键的问题,柔和地笑了笑。该问的事情,就要毫不犹豫地去问。

    喜奈脸色僵硬。阿爱的温和让她无法撒谎。“是。这……”她支吾起来,“开始时,是夫人的命令。”

    “你是说是筑山夫人命令你去服侍德姬夫人?”

    “是。因为少夫人是织田家的小姐,是夫人的仇敌,夫人便让我仔细盯着她。”

    “夫人果真那么对你说的?”

    “是。姐姐就在服侍夫人。”

    阿爱不禁全身冰冷。筑山夫人疯狂的嫉妒并不仅仅发泄到阿万一个人身上,她甚至盯上了德姬。“所以,喜奈你……”阿爱努力让脸上有些笑容,“这种事绝不能传到大人耳朵里去,只可你我知道。”

    “那是自然……”喜奈点点头,盈盈泪眼凝视着摇曳的烛光。

    好像起风了,远远的海潮声中夹杂着风吹树梢的声音。

    筑山夫人为何如此憎恨德姬呢?阿爱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菖蒲也是夫人推荐给少主的了?”

    “是。她经常对我们说……希望菖蒲先于少夫人,替少主生下男婴……”

    “少夫人快要生孩子了吧?”

    “是……所以,夫人经常召集僧侣,举办法会祈祷。”

    “祈祷孩子平安降生?”

    “祈祷少夫人不要生下继承人。”

    阿爱不寒而栗。夫人已经疯了,她只能这么判断。德姬可怜,信康也可怜。如果此事传到岐阜城德姬之父信长公耳里,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听说信长个性非常暴烈。

    “喜奈,你今夜和我一起睡吧。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

    “就是关于筑山夫人召集僧侣祈祷的事,绝不要泄漏给他人。”

    “是……是。”

    “如果传到岐阜城,对大人,对少主都没有好处。”

    喜奈静静地垂下肩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