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对她说:“相信我吧——我完全理解你对这一切感到的憎恶和恐惧。我也亲身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正好也是我初次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种事你是忘不了的。那是我来到团队、接着就被俘那段时间的事。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别人,包括你姐夫,都为这个经常取笑我……他们老管我叫‘黄花闺女’。不知道是想发泄闷气,还是绝望而想找点刺激,总之,他们没完没了地对我讲这些事情……是呀,他们黑天白日没什么别的好讲,老是一个劲地讲娘儿们的事,一会儿讲讲这个女人,一会儿又说说那个女人,从头到尾讲事情的经过,每个人都讲了上百次,讲得都能背下来。另外他们还有照片,没有就自己画,全都不堪入目。关在劳役营的战俘们,在墙上画的就是这些东西。听他们讲这些事我总感到恶心,可我还是听着,当然还是听着……我已经十九岁了,二十岁了,听了这些东西使人心痒难搔,让人胡思乱想。接着,革命爆发了,我们被继续解往西伯利亚,那时你姐夫先走了一步。我们像一群羊似的被人赶来赶去。有一天晚上,一个苏俄士兵来到我们中间,和我们坐在一起……他的任务本来是监视我们,可是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照顾我们,喜欢我们……现在我还能清楚地回想起他那张好像被-头锤扁了的宽脸、那个大蒜头鼻子、那张经常和气地咧开嘻嘻笑的大嘴……唔,我想讲什么来着……对,有一天晚上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走到我身边坐下,问我有多久没和女人在一块玩儿了……我自然不好意思说:‘我还从来没有同女人玩过’……每个男人在这种场合都不好意思这样说。”(这时她想:每个女人也会的。)“于是我就说:‘有两年了’。‘Bozemoi……’他大吃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这个老好人当时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现在一想还如在眼前……过了一会,他凑近我,像摸小羊羔似地抚摩着我说:‘啊,你真可怜,真可怜……你怎么受得了……’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抚摸我,我发觉他是在那里拼命想主意。动脑子、想问题,对于这个憨厚、迟钝的谢尔盖真是费牛劲了,这比叫他抬一根又大又粗的树干要难得多。他拼命想,脸都涨紫了,眼睛直勾勾的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有了主意:‘小兄弟,你等着吧,我有办法的。我给你找一个。唔,村里女人多的是,军人的老婆和寡妇,我带你去找一个,夜里去。我知道,你是不会趁机溜掉的。’我什么也没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根本没有这个兴致,没有这种欲望……这有什么意思……一个头脑简单、粗手大脚的农村女人。可是转念一想,这总是一点温暖呀,可以同一个人在一起热呼热呼……摆脱一下这可怕的孤独,摆脱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她舒了一口气说,“我完全明白。”

    “晚上他果真又到我们的板棚里来了,他按我们约好的信号轻轻吹了声口哨,外面黑糊糊的,我看见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又矮又胖,戴着一块花头巾,头巾底下露出油一样腻乎乎的头发。‘就是他,’谢尔盖说,‘你愿意要他吗?’那个细眼睛小个子女人用严厉审视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行。’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这是在送我们。‘看他们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儿啦,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怜悯地对谢尔盖说,‘又从来还没有过女人,同一大堆男人在一块儿,孤零零的,可怜见儿的……唉,唉,唉。’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听来使人感到温暖、舒服。我懂了,她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到她那里去的,并不是爱我。‘我男人吃了子弹,让他们给打死了,’后来她又讲,‘我男人长得跟白蜡树一样高大,壮得像只熊。他从来不喝酒,一回也没打过我,他是村里最好的男人,现在我带着孩子们和婆婆过。老天爷让我们过的日子可不易哟。’就这样,我跟着她到了她家里……这是间小茅草棚,屋顶上铺的是浅色麦草,几个巴掌大的小窗子紧紧关着,她拉着我进了屋。一进去,一股浓烟马上扑到我脸上,里面空气又混浊又闷热,就像进了一个有毒气的矿井。她继续拽着我走,指给我看,炉子上面是床,叫我爬上去;突然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吓坏了。‘这是孩子们。’她安慰我。这时我才感觉出这屋子里尽是别人呼出的热气。不一会儿我听见有咳嗽声,她又一次安慰受惊的我:‘这是老太太,她病得快不行了。’好几个人呼出的气,加上屋里的臭味,又不知是同五个人还是六个人挤在一间小茅草房里,这种难受劲憋得我心跳都快停止了。另外,和一个女人厮混,可就在同一间屋里,就在你旁边,还睡着孩子们和老人,我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姥姥,这简直太难受、太恶心,说不出有多可怕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犹豫,上了床就爬到我身边来。她替我脱衣服:心疼地脱了我的鞋,又温柔、怜爱地脱掉我的上衣,像疼孩子似地抚摩我,对我非常非常好,使我感到……然后,她渐渐地动了情,把我搂过去了。她的Rx房很大,软绵绵、热呼呼的,像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她的嘴柔情地轻轻地吮吸着我的,她的举动是那样随和、那样百依百顺,使人怜爱……真的,她使我动心了,我对她产生了好感,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恶心的感觉仍然紧紧卡住我的脖子,每当某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动一动,或者童病的老太太哼一哼,我就无法忍受,所以还没等到天蒙蒙亮我就逃走了……我害怕,怕孩子们看我,怕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那失神的病眼瞅我,怕得我浑身打颤……她一定是觉得,一个年轻汉子向女人睡觉很自然,一点不希奇,可是我……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跑了。她送我到门口,像只温顺的小狗似地跟着我,可怜巴巴地向我表示她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人了。她又领我到牛棚去,挤奶给我喝。又热和又新鲜的牛奶,又拿面包给我路上吃,还给我一个烟斗,这一定是她男人留下来的,然后她就问我,不,是求我……低声下气、恭恭敬敬地乞求我:‘你今天夜里可一定要再来啊!’……可是我没有再去了,一回想那间草房、那满屋的烟雾、还有孩子们和老太太,再加上那些满地乱爬的虫子,我就毛骨悚然……当然,我同时也非常感激她,就是今天我想到她时,还怀着某种……对,还怀着某种爱……她从奶牛身上挤鲜奶给我喝,她给我面包带走,她把自己的身子也给了我……我知道,我没有再去是伤了她的心了……而别人呢……别人都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们每个人都还在羡慕我呢,他们有多么可怜、多么孤苦伶仃啊,居然连我也羡慕!当时我每天都下决心:今天我可得去找她了,可是每一回想……”

    “天哪,”克丽丝蒂娜叫起来,“出什么事了?”她腾的一下坐起来,侧耳细听。

    他本想说:“没什么事。”但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响动。有粗嗓门说话声、嘈杂声、喊叫声,乱哄哄响成一片。一个人在刺耳尖叫,一个人在哈哈大笑,一个人在厉声命令。是出事了。“你等着,”他说着便纵身跳下了床,一分钟后已经披好衣服站在门后侧耳细听了。然后他说:“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外面确实出了事,正像一个熟睡的人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喟叹着、呻吟着,最后大喊一声猛然跳起来,这家原先充满了嘁嘁喳喳声的末流下处,这时陡然喧哗起来,响起一片莫名其妙的怪声。门铃声、敲门声、上下楼的嘎吱声、电话的丁零声、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窗子的格格声,纷乱杂沓,响成一片。有人在呼喊、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发问,乱糟糟、闹哄哄,十分喧扰,其中夹杂有陌生的声音,不属于这所房子的声音。陌生的拳头在捶门,陌生的手指在叩门,只听见硬底鞋噔噔响,而听不到赤脚或只穿袜子在地上走动的——声了,的确是出了什么事情。一个女人狂叫着,几个男人大声嚷嚷着,吵做一团,什么东西眶啷一声被掀翻了,像是一把沙发椅。外面,一辆汽车咕隆隆地驶过来。整所房子像开了锅似的,人声鼎沸,动荡不宁。克丽丝蒂娜听见三楼上有急速的脚步声,隔壁房里那个醉汉在慌慌张张地同他的女友大声说话,左右两边屋里也是这儿挪动椅子,那儿摆弄钥匙,拥挤狭小的旅馆,变成了一座人的蜂房,每间屋子就是一个蜂巢,都在嗡嗡嘤嘤地响个不停。

    费迪南回来,他脸色铁青,情绪烦躁,嘴角左右两边各划上一道深深的皱痕,他气得索索发抖。

    “是什么事?”克丽丝蒂娜蜷缩在床上问道。他拧开电灯,这时她看见自己光着上身猛然吓一跳,下意识地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全身。

    “什么事也没有,”他气呼呼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了一支搜捕队,查查这家旅店。”

    “谁?”

    “警察!”

    “他们也要查我们吗?”

    “也许,很可能,但是你不用害怕。”

    “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吗?……因为我同你在一起?……”

    “不会的,别怕,我带着证件,而且刚才在底下我也正式登记过了,不要怕,一切有我。我从前住在法沃里腾的难民收容所时也碰上过这种事,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当然……”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面部棱角分明,“当然,这类例行公事仅仅适用于我们。有时他们简直要我们这些可怜虫的命。只有我们这号人他们可以半夜三更来纠缠,只有我们被人家像狗一样轰来轰去……不过你确实不必害怕,我有办法对付的,只是……你穿上衣服吧……”

    “把灯关上。”她一直还感到难为情,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几件薄薄的衣服穿上了,她的关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们两人又在床沿坐下,这时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从来到这家令人憎恶的旅馆的第一秒钟起,她就感到有一场恐惧的雷雨在头上酝酿,现在这场雷雨终于来临了。

    敲门声一再从楼上传来。这些人在逐个搜查一楼的房间,从这里听得出他们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这些不速之客的指关节笃笃地敲在楼下硬邦邦的木板门上,每一下她都觉得是重重地敲打在她惊魂未定的心上。他坐到她身边,抚摩着她的双手。“这都是我的不是,原谅我吧。我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是……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而我又想……又很想同你在…起。原谅我吧。”

    他不断地抚弄她的手,这双手一直还是冰凉的,她全身那一阵一阵的痉挛,一再传到这双手上,使它们也不停地战栗。

    “别害怕,”他又安慰她,“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的。如果……如果这伙该死的狗东西有谁敢不老实,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的。我可不是那种好欺负的,难道在泥潭里滚了四年,到头来还要受这帮穿警服的夜猫子的窝囊气吗?我会给他们点厉害尝尝的。”

    “别这样!”她看见他摆弄身后挎着的装在皮套时的手枪,害怕地央求说,“我求求你,放冷静点吧,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那么请你冷静,我宁可……”她说不下去了。

    现在脚步声沿楼梯上来了,这声音近得好像就在身边。他们的屋子是第三间,敲门声从第一间开始。两人屏气凝神。穿过薄薄的门板,外面任何一点声音都能传进来。第一间屋子进行得很快,现在来到隔壁了。笃、笃、笃,敲在木板门上。三声响过,听见隔壁屋里有人猛地打开了门。接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叫道:“你们闲得发慌了是不是?干吗半夜三更折腾老实人?有工夫还是用点心思去逮抢劫杀人犯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厉声说:“您的证件!”说完这句,提问的声音就小了一点。“我的未婚妻,一点不错,这是我的未婚妻!”那个醉醺醺的声音毫不示弱地大声说,“我有证明,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看来,这样就算是通过了,于是隔壁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现在轮到这间屋子了。两道房门之间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他们走过来了:橐、橐、橐……克丽丝蒂娜紧张得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敲门声,门被轻轻推开。警官十分得体地在开着的门口站住不进来,费迪南镇静自若地向他走去。这警官倒是长着一张和气的脸,脸形扁圆,上唇留着一小撮讨人喜欢的唇须,只可惜那过紧的制服领子把太多的血液挤压到脸上,使这张本来和蔼可亲的脸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完全可以设想他穿着便服或者衬衫,随着一支欢快的民间华尔兹舞曲温情脉脉地摆动头部,那样子是很可爱的。现在他使劲把眉毛一横,说道:“你们带着证件吗?”费迪南向他走近一步说:“这儿就是。如果您要看,我身上还有军人证件呢,谁身上带着这玩意儿,他就不会奇怪碰上种种倒霉的事,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警官没有听出费迪南话里带刺,他把身份证和旅客登记单核对了一遍,然后迅速瞟了克丽丝蒂娜一眼,这时她脸扭向一边,缩成一团坐在圈手椅里,好像坐在被告席上一样。他压低嗓音问道:“您认识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认识她已经相当久了吧……?”显然,他是想给费迪南一个台阶下。“对。”费迪南答道。警察说了声谢谢,行了个礼,打算走了,但是,费迪南眼看克丽丝蒂娜一身蒙羞受辱的样子蜷缩在那里,仅仅由于他的答话才得以解脱,这使他气得发抖,于是他跟上警官一步,说道:

    “我只想动问一句,这种……这种夜间巡查是不是在布里斯托尔饭店①和环宫路其他旅馆也同样有,还是仅仅在这里才有?”警官顿时换上他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面孔,不屑一顾地答道:“我没有回答您的问题的义务,我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您最好还是知足为妙,我对您的查问还不算太认真呢,说不定您在登记单上填写的关于您太太”——他特别着重说出这个字眼——“的情况不那么太经得起追究吧。”费迪南觉得憋得慌,他咬紧牙关,把手抄在身后紧紧扣在一起,以免忍不住向这位国家代表的脸上打去。然而警官对这类气话看来早就习以为常,他不动声色,不再看费迪南一眼,带上门出去了。费迪南站在门后,两眼盯住门发愣,怒火几乎要把他吞噬掉了。过了一阵,他才想起屋里还有克丽丝蒂娜,她这时还是缩在椅子上,与其说坐着,还不如说躺倒在那里。那副样子就像已经被吓死过去,三魂七魄还没有归身一样,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

    ①布里斯托尔饭店,维也纳市中心的大旅馆。

    “你瞧,他甚至没有问问你叫什么名字……这确实是例行公事,只不过……只不过他们这套公事搅得人不得安生,简直是催命。一个星期前我在报上看到一件事,现在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女人跳楼自杀,因为她怕被带到警察局去,怕母亲知道这件事,或者是怕……怕人家检查她有没有花柳病……所以她觉得不如从窗户跳下去死了干净,从四层楼跳了下去……我在报上看到了这条消息,两行字,两行字而已……是呀,这的确不过是件小事罢了,我们都是很知足的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死法至少还可以得到一个自己的坟头,而不总像以前那样成千成万地埋在一堆,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一天死一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我是说,如果这个人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同我们一样是人家可以任意摆布的话。是呀,在那些高级旅馆,他们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就只派侦探去保卫,以免太太们的首饰被偷走,那儿决不会有什么人半夜三更跑到一个所谓的公民家里去东张西望的——可是我用不着害怕。”克丽丝蒂娜蜷缩得更紧了。她不禁想起小个子曼海姆女人说的……半夜里有人从这间屋到那间屋的话。她又记起了白晃晃的、宽大的床铺和明亮的晨曦,记起了那些关闭时十分轻巧、悄然无声、好像碰在橡皮上的门,记起了床边那柔软的地毯和花瓶。那里一切都可以是美的、好的、轻而易举的,而这里呢……

    想到这里,一阵恶心使她浑身发颤。他心灰意懒地站在她旁边,机械地重复着:“别怕,别怕,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然而在他手下,她那冰凉的身子依旧不断迸发新的抽搐,就像一根绷得过紧而突然断开的绳子那样,她体内也有什么东西猛地断裂了,然而股股神经还在颤动着。她没有听他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敲门声,这道门完了敲那道,这个人完了问那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灵还没有离开这所房子。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三楼。突然,敲门声变得异常猛烈,而且愈来愈猛:“开门!查户口!”他们两人在这喊声过后出现的短暂的寂静中,注意谛听将要发生的事情。紧接着是更重的捶门声,现在不是用指关节叩门,而是用拳头砸门了。这嘭嘭嘭的声音,轰隆隆如闷雷贯耳,从楼上某一间不知谁住的房间传下来,震撼着每扇门和每颗心。“开门!开门!”上面的声音不断咆哮着。显然里面的人拒绝开门。只听见一声哨音,便有噔噔的脚步声跑上楼,接着是四只、六只、八只拳头猛烈捶打屋门。“开门!快开门!”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响彻整所房子——这一击之后,便是人踩木板的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紧接着的一声女人吓得丧魂失魄发出的凄厉、使人心胆俱裂的叫喊,这喊声犹如一把利刃,嗖的一下把房子切成两半。然后,椅子乱响,一个人同另一个人厮打起来,两个人的身躯像装满石头的口袋砰然掉在地上,喊叫声愈来愈多地夹杂着声震屋瓦、穿云裂石的呼号。

    他们两人都在凝神细听,似乎这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他就是楼上那个同警察扭打的男人,她就是那个光着上身狂叫、被警察以异常熟练的动作抓住手腕后又声嘶力竭地死命挣扎的女人!现在又响起震耳欲聋、凄厉吓人的喊声:“我不去!我不去!”这号叫,这狂呼,简直使人可以看见那张唾沫四溅的嘴在晃动。接着,玻璃窗哗啦一声,一定是她,这头奇怪的、名字叫做女人的困兽,在挣扎中打碎了窗子,或者是另外一个人碰碎了它。现在,有两三个人架住她(他们两人都有这种感觉)往外拖了。她准是躺倒在地了,因为可以听见两腿乱蹬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声音,这声音穿透石灰、砖石、墙壁,传到每个角落。现在——现在她被人拖着经过走廊,又拖下楼梯,那恐惧的尖叫,愈来愈凶,渐渐声嘶力竭:“我不去!我不去!放开我!救命啊!”他们到楼下了。汽车开始发动,这就是说,她已经被装上车了,一只猎获的野兽,被装进袋里去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而且,比先前还要安静得多。恐怖的阴影像一片沉重的乌云压在房屋上空。他双手搂住她,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吻了吻她那冰凉的前额。她瘫软如泥,一身冷汗,像一个溺死的人一样湿漉漉地横卧在他的手臂上。他吻她,但她的嘴唇是干枯的,僵死的,生命的气息一时还回转不来。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她躺下了,形容憔悴、弱不胜衣、神思恍惚。他俯身靠近她抚摩她的头发。终于她睁开了眼睛:“走吧!”她的声音细弱得只剩一丝气息了。“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受不了啦我一秒钟也受不了啦!”突然,她像歇斯底里发作一般跪倒在他面前:“带我离开这儿吧,我求求你,赶快离开这座该死的房子吧!”

    他竭力安慰她。“别说傻话了,到哪儿去呀……现在还不到三点半,你的火车要五点半才开。我们到哪里去好呢,要不你还是先好好休息休息怎么样?”

    “不,不,不,”她向那被人揉得皱巴巴的床铺投去深恶痛绝的一瞥。“赶快离开,赶快离开这儿,赶快离开再也不来……永世不再来……唔……不管到哪儿去,再也不到这儿来!”

    他服从了,在门房的小屋里还站着一个警察,他接过登记单,在本子上记录下一点什么。然后他横眉厉目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像把刀子。克丽丝蒂娜颓然摇晃了几下,手不扶住她。但这时警官又弯下腰去看证件了。费迪南不得不去街上、接触到空气、这才感受到自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先前一度死去的她此时又还魂,又复活了。

    虽然到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但路灯似乎已经疲惫不堪了。不仅是路灯,一切都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空荡荡的街道、黑沉沉的楼房、街门紧闭的店铺,还有稀稀落落的、拖着疲倦的身子流落街头的行人;马匹踏着缓缓的、沉重的步子,耷拉着头,拉着狭长的、农民运菜的大车到市场去,当你从这些马车旁边走过时,会闻到一股潮乎乎、酸溜溜的气味。过了一会,奶车咕隆隆地在石板路面上驶过,洋铁奶桶互相撞击发出轻轻的当啷声,这一阵过后,一切又复归平静,四周黑——的,令人-得慌。街上行人稀少;面包房小伙计,下水道工人,还有一些说不准干什么活的工人,他们全都脸色阴沉、一个个面如菜色,神情忧郁,同时沧然流露出睡眠不足和心情烦闷,他们两个都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沉睡的城市不满意这些碌碌的人们,而反过来这些碌碌的人们也不满意这沉睡的城市。他们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穿过黑暗,向火车站走去。那儿可以有个坐处,可以休息一下,可以有个栖身之所:那是无家可归者的家啊。

    在候车室里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长椅上躺着不少人,有男的,有女的,都张着嘴巴睡着了,他们身边放着行李,而自己也像一件件被挤揉得不成形的行李卷,被坎坷的命运驱赶着浪迹天涯。从室外时不时传来一阵愤愤的气咻咻的喘息和呻吟:这是调动机车、试验烧热了的锅炉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四处寂然。

    “别老是想着刚才的事了,”他对她说,“没有什么事,下一回我一定设法,决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我觉得你对我还有点怨气,虽说你不是有意要埋怨我,因为那并不是我的过错。”

    “是的,”她好像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可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为什么这种事情总落在我们头上?我们又没有干过什么坏事,没有损害过谁一丝一毫。可是你只要迈出一步,恶狗便向你扑来。我从没有向生活提出过多的要求,我只去度了一次假,只有一次想同别人一样过几天好日子,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过上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罢了,可是接着母亲就……我只有一回……”她说不下去了。

    他力图安慰她。“唉呀,傻孩子,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别想得那么严重……他们想搜查出某一个人,所以把每人的姓名年龄职业等情况都登记一下,这没有什么,我们也不过是偶然碰上这种事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偶然碰上。可是刚才发生的事……你不懂,是的,费迪南,你并不懂得,只有女人才懂得这个,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当一个女人还是小姑娘、还是小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心里就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梦想着将来有一天同一个男人、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每个女人都做过这样的梦……她并不知道这个美好的时刻是什么样子,可能会是什么样子,而且不管要好的女友们把这种事讲得多么绘声绘色,她也还是想像不出具体的情景来。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每个少女,每个女人,她们都把这件事设想成一件隆重的大事……一件美好的事……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刻……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对你说明白,总之就是:她们都把这事当成一种奔头,一个女人可以说就是为这个而活着的……她们都把它想像成某种能帮助她们忘掉生活中一切烦恼的东西……女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梦想着,向往着未来的幸福,描绘着那时的图景……不,她根本不是在描绘那幸福的图景,她不愿意、也不能够把它清楚地描绘出来,而只是在做这个梦,就跟平时人们做好梦一样,完全是飘飘忽忽、朦朦胧胧的,就好像……可是到后来……到后来美好的梦想竟成了这样……那么可怕,那么恶心,让人毛骨悚然……唉,谁能理解这美梦幻灭的痛苦啊?因为,一旦它被毁掉、被玷污,那就无论谁也不能替她弥补了……”

    他轻轻抚摩她的手,但她没有理他,只是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肮脏的地面。

    “想一想,这都仅仅是因为钱的原故,原因仅仅在于这肮脏卑鄙的钱,这龌龊低级的钱啊。只要有那么一点点钱,两三张票子,你就摇身一变成为幸运儿了,可以到处去游玩,坐上小轿车到郊外不论什么地方去游玩了……去一个没有人跟在自己身后、清静自在、不受打扰的地方……唉,要是我们刚才是这样该有多好……,那样我们就一定能休息好,而你呢……你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像现在这样忧郁和沮丧了……但是,我们这样的人却不得不像丧家大一样悄悄钻进别家的狗窝,被人家拿鞭子抽打轰走……唉,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是这样可怕!”当她一抬头看见他的脸时,又很快加上几句:“我知道,我知道,这事你也是无能为力的,而我可能只是还有些余悸未消……你一定明白是什么使我这样恶心的呀。你耐心等一会儿吧,马上就会过去的……”

    “那么你……你还会再来的吧?”

    这个问题里包含着的担心使她感到舒服。这是多时以来第一句使她感到温暖的话。

    “会来的,我一定再来,你放心吧。下星期天,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求你这一样……”

    “好的,”他舒了一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完全懂。”

    她乘火车走后,他来到冷饮部一连喝了几盅烧酒,他的嗓子眼快要干裂了,烧酒像火一样燎过他的喉咙。转眼他的四肢又能灵活自如地活动了。他走完整整一条大街,大步流星,越走越快,有力地挥动着胳臂,迎击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街上的行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目送他走过。在工地上,他也十分引人注目,同谁说话都异常粗暴;这个平时一向态度谦和的人,竟蛮横地把每一句问话都顶了回去。而她呢,同往常一样坐在邮局里,沉静、忧郁、很少开口、得过且过。两人想到对方时,并不是充满激情和爱恋,而是怀着某种内心的激动。这与其说是对情侣的相思,不如说是对难友的惦念。

    在这初次会面之后,克丽丝蒂娜每星期天都到维也纳去。这是她唯一不上班的日子,而夏季休假也已经用完了。他们成了一对知音。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热烈奔放、渴求异性、充满对幸福的憧憬那样的爱情,对于这种爱情,他们是过于疲倦、过于心灰意懒了,他们觉得,现在能找到一个倾诉衷肠的人,就很心满意足了。他们整个星期都在为这个星期日积攒。他们攒钱,为的是在一起好好度过这短短的一天,暂时卸去套在脖子上的笼头,暂时忘记那瞻前顾后、永无休止的紧缩开支的日子,下一次饭馆,到咖啡馆喝点什么,看看电影,花点钱,自由自在,不用老是来回算计、掂量。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又都在积攒话语和情感,琢磨着见面时讲些什么,不管这一周里个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高兴有一个人将发自内心地、非常关切地、心领神会地倾听自己的叙述。在长年累月的精神匮乏之后,能得到这一种享受他们已经觉得相当满意了,所以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期待着星期日早些到来啊:等过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后,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就愈来愈迫不及待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节制。情人间通常挂在嘴边的某些话,他们是从不说的:他们不谈结婚、不谈永不分离——他们觉得这种事情是那么渺茫、遥远,还根本没有开始成为现实的、可以加以考虑的东西。通常她九点钟左右到达(她不愿意星期六在维也纳过夜,一个人住旅馆太贵,两人一起她又连想也不敢想,对那一次的遭遇她还心有余悸呢),他到车站接她。他们在大街上遛遛,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坐坐,乘市郊火车到郊外某处吃点午饭,然后到树林里散步。对此他们是很满意的,所以当他们对坐时,总要怀着感激的心情久久互相注视。他们高兴地双双散步在草坪上,享用着生活中属于所有的人、也属于最穷苦的人们的最普通的东西:充溢着金色的九月阳光的、蔚蓝的秋日晴空,点缀着草地的零星花朵和自由的、充满节日喜气的白天。能享受这些,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于是他们过了一个星期日又盼下一个星期日,始终怀着备尝生活艰辛容易知足的人们所特有的那种耐心,欣喜地期待着这一切。十月份最后一个星期天,秋天已露出明显的倦意,对人们不再那么和蔼可亲了,它掀起阵阵朔风,堆起块块黑云,秋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他们骤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成了无用的、多余的人。他们不能没有雨伞整天披着斗篷在街上溜达,要是去咖啡馆吧,也只能坐在挤满人的桌旁,仅仅从偶尔在桌下相碰的膝盖得到一点亲切感;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不便说话,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所以完全不知怎样打发时间,感觉宝贵的时间竟像噩梦一般难熬——这样的约会毫无意思,惟有增加痛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