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黑尔德利奇卡眼里露出满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哈哈笑着说:“好了好了,没准儿她恰恰是看中了你这个帅小伙儿,和你逗着玩呢。这些个由着性子来的妞儿谁都摸不透。真没准儿她是看上了你,才故意找茬儿跟你打趣使性子呢。”

    “别尽损人了,”小商贩嘟囔道,“她可不是只找我一个人的麻烦。就在昨天,那边那个工厂的管理员还告诉我,他只说了一句小小的玩笑话,就被她恶狠狠地训了一顿。‘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这是在上班!’那口气好像人家是替她擦皮鞋的!我看这娘儿们是中了邪了。不过你放心,我有办法给她驱邪的!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她就得换一副腔调跟我说话,要不我就给她点厉害尝尝,就是让我步行从这儿走到维也纳邮政管理局去,我也要跟她较量较量。”

    老实巴交的波因特纳说得对,女邮务助理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确实变了。两周以来,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起初谁也不说什么——上帝啊,这个好姑娘的妈刚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们以为是母亲的去世使她过于悲痛了。神甫来过家里两次安慰她,富克斯塔勒每天都问她是否需要帮助,隔壁女人表示愿意每晚过来坐坐,免得她感觉孤单,开“金牛”客栈的那个女人甚至主动提出请她住到她那边去,她可以提供她一个房间,还兼管膳食,省得她一个人还要操持家务受累。可是,对这些友好的表示她连句像样的答话都没有,所以每个人也都立刻觉察出她是拒人于大门之外。女邮务助理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的确变了,她不再像以往那样每周去歌咏队,说是嗓子哑,她三个星期不去教堂,而且连一次也没有请人为母亲祷告。富克斯塔勒想念几段书给她听,她说头疼;而当人家提出陪她去散散步时,她又说很疲倦。她谁也不去找。到商店去买东西时,总是急急忙忙像怕误了火车似的,同谁都不说一句话;上班时,往常众人都知道她和蔼可亲、乐于助人,而现在却老是一脸怨气,对人不耐烦、要态度。

    她自己也知道她变了,似乎有谁在她熟睡时悄悄把一种苦而辣的药水滴进了她的眼睛,于是她现在睁眼看世界也充满了痛苦和邪恶;自从她以恶狠狠的敌视眼光看一切,一切就都是丑恶、狠毒、满怀敌意的了。她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在一肚子气恼中开始的。早上一觉醒来,睁眼就看见顶楼那歪歪斜斜、被熏得黑漆漆的屋梁。这间斗室里所有的东西,旧床、粗劣的被子、荆条椅、盥洗台、上面那只有裂缝的水罐、一碰就破的糊墙纸、吱吱乱响的地板,所有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憎恶,她恨不得紧闭双眼,重新回到睡梦里的黑暗中去。但是闹钟不允许她这样做,嘟嘟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鼓。她气呼呼地起床,气呼呼地穿上衣服:穿上那陈旧的内衣和讨厌的黑色连衣裙。她发觉袖子底下有一处破了,可她并不动气。她不去取针线来缝补,补它干吗,补上给谁看呢?对于这儿的这些乡巴佬,怎么说自己也是穿得够好的了。快,快离开这间可恶的小阁楼,上班去吧。

    可是上班也和以前不同了。以往那间冷漠、安静、时光在那里像老牛破车一般缓缓流逝的邮务室,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每当她用钥匙打开门,走进那似乎在虎视眈眈等着吞噬她的可怕的死寂的房间时,她总是不得不联想到一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那影片名叫《无期徒刑》,其中两个横眉立目的大胡子警察和一个狱卒把囚犯——一个孱弱的、吓得浑身发抖的男孩——带进了空空荡荡、阴森可怖的铁窗牢房。当看到这里时,她同所有观众一样感到不寒而栗。现在她又一次感到这种恐怖,她自己不正好又是狱卒又是囚犯吗!于是她每一次发现这里也有铁窗栅栏,第一次感到公务房那光溜溜的粉刷白墙同牢房没有两样。这里的一切物件都获得了新的含义: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坐过的椅子,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堆放文书的墨渍斑斑的桌子,一遍又一遍地看每天上班前掀起的那块玻璃。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她第一次发现,那钟原来并没有往前走,而是不断转圈子,从十二点走到一点,从一点走到两点,一直走下去,又走到十二点,然后再从一点到两点,继续走下去又回到十二点,永远是一条路线,永远不会多迈出一步,为公务不断重新上紧发条,永远得不到自由,永远被囚禁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棕色外壳中。当克丽丝蒂娜早晨八点钟在这里坐下来时,她已是感觉很疲乏了——她疲倦,并不是做完了什么事,办成了什么事,有什么辛劳,而是对即将来临的一切事先预感到疲倦:那些永无变化的同样的脸孔、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钞票。开始上班后一刻钟,那个头发虽已灰白、然而老是乐呵呵的信差安德列亚斯-辛特费尔纳准把信件拿来给她分拣。以前,她总是机械地完成这件工作,现在呢,她往往要盯着信件和风景片看上一阵子,特别是寄往居特斯海姆伯爵夫人府邸的。这位伯爵夫人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许配给一位意大利男爵,另外两位伯爵小姐尚未婚配,经常在国外旅游。最新的明信片寄自索伦托,蓝色的海,飞龙似的港湾深深插入陆地,明信片落款处写着通讯地址:罗马饭店。克丽丝蒂娜立即设想罗马饭店是什么样子,并在明信片上寻找。伯爵小姐在她住的房间处划了一个标记,那饭店坐落在一片园林中,宽敞的阳台闪耀着白光,掩映在周围葱绿的橙树丛中。她情不自禁地想,到晚上,从蔚蓝的大海吹起凉爽的风,夹杂着海滨岩石上白天太阳晒过的暖气,那时在海边漫步,会是什么滋味,在海边双双……

    但是信件必须马上分拣,于是她不断地分呀,分呀。嗯,一封巴黎来信,一看就知道这是某某的女儿写来的,这位千金在群众中已是声名狼藉了。她曾同一个做煤油生意的犹太富商有过暧昧关系,后来在什么地方当了舞女,也许比舞女还要糟糕,现在据说又和另一个男人勾搭上了;的确,信是从莫里斯饭店寄出的,用的是非常高级的信纸,克丽丝蒂娜生气地把这封信扔在一边,下面该发印刷品了,给居特斯海姆伯爵夫人的几本杂志她留下来。这是《女士》、《摩登世界》等几种图片丰富的时装杂志——下午送邮件时再给伯爵夫人送去也不迟。等到办公室里静下来,她就从封套中取出这几本杂志来翻看。她仔细观看各式服装、电影演员和贵族男女的照片、修葺一新的英国贵族的乡间别墅、著名艺术家的各色各样的小轿车。看着这些图片,她似乎感到一阵浓郁的香水味直钻鼻孔,她想起了那里所有的人,她兴冲冲地细看那些身穿晚礼服的女人,又几乎是满怀激情看那些男人,看他们一张张线条细腻、雍容华贵、焕发着智慧光彩的脸庞,看着看着她的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把杂志搁到一旁去,但一会儿就又拿起来翻,就这样放下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面对着这个她既感遥远又觉亲近的世界,好奇和仇恨、高兴和妒忌的感情揉合、混杂在一起,时而这种感情占上风,时而那种感情居首位。

    在这种情况下,每当在这些诱人的图画当中极不协调地突然插进来一个长着一对睡眼惺忪的牛眼、嘴里衔着烟斗、脚上穿着笨重的粗鞋的农民来到桌前,粗声粗气地要买几张邮票时,她总是吓一大跳,然后完全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骂上一句难听话。“你没长眼睛,看不见这儿写着不许抽烟吗?”她劈头盖脑冲着那张善良的、不知所措的脸大声呵斥,要不就说一句别的不友好的话。她这样做并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像一种强迫性反应。在个别人身上出气,发泄的却是她对整个可恨的、卑鄙的世界的怒气。因此,事后她每每感到羞愧。唉,她想,他们是无辜的,这些可怜人!他们这样丑,这样粗,他们干的活使他们这样脏,他们陷在小村子的泥沼里也只能被淹死,对这些他们又有什么法子呢!我自己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也完全是这样吗?想虽然这样想,但她的怒气同绝望是那样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以致往往一遇合适的机会就无意间发起脾气来。按能量不灭这一永恒的定律,她必须把怒气在自己身上形成的重压传导到别的物体上去,而只有凭借这仅有的一点点权力,来自这张可怜的小小的办公桌的一点点权力,她才有可能将这压力施加于外界,于是怒火便发泄到了无辜的普通人身上。在高山上那另一个世界里,她从自己成了人们巴结、追逐的对象这一事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在这儿呢,如果她不发脾气,不充分行使当一名政府小职员所享有的这一丁点儿权力,她又怎能显示自己的存在呢?对这些憨厚无知的人逞威使性,她知道,这是可悲、可鄙、低能的,然而发发脾气,总可以使她满腔的怒火稍稍平息一阵吧。这怒气深深郁积在她胸中,要是没有机会宣泄在人身上,它也会冲着不会说话的东西发作的。线一下子穿不进针眼,她就扯断它,抽屉一时关不上,她就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猛砸进去,邮政管理局发来的指示有错,她不是客气地致函询问原因,而是怒气冲冲地写信质问,电话一时没有接通,她就威胁她的女同事接线员,说马上要去反映。这些都是可鄙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惊骇地看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但是她别无办法,无论如何她得把胸中的积恨宣泄出来,否则就会被这种情绪憋死。

    下班了,她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间。从前,母亲睡下后她常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时,或者同杂货店女人聊聊天,要不就是同邻居太太的孩子们玩玩,现在呢,她把自己锁在屋里,这样就把她对周围世界的敌对情绪关在四壁之内,以免像条恶狗那样逢人便咬。她见不得这条街,见不得街上这些永无变化的房子、门牌和面孔。在她眼里,那些穿着又宽又大的粗布裙子、盘着油乎乎的高高的头发、戴着俗不可耐的又粗又蠢的戒指的女人十分可笑,膀大腰圆、走到哪里都喘着粗气的男人们令人掩鼻,最恶心的是那些头上抹得油光光的、打肿脸充胖子模仿城里人的小青年,令人掩鼻的还有那个散发着熏人的啤酒味、低劣的烟叶味的小酒店,在那里,那个红脸蛋、胖乎乎、一脸傻气的少女听任助理林务官和宪兵队长对她大讲肉麻的笑话、大做下流的动作。一想到这些,她便宁愿把自己留在屋里,然而也不开灯,以免看见周围这些可憎的东西。她闷声不响地静坐沉思,每天如此。现在她的记忆力竟好得惊人,什么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原先在狂热忙乱中一点不曾注意到和感觉到的东西,那数不清的细枝末节,现在全都清晰无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她记起了每一句话、每一瞥目光;她吃过的每道菜,那鲜美的滋味又神奇地回到舌边,那葡萄酒和甜烧酒的芳香仍然余味无穷。她回味着轻盈的丝绸衣裙贴在肩上、雪白柔软的床单铺在身下的感觉。她一时间记起了许许多多事情:那个小个子英国人曾在过道里紧紧尾随她,好几个夜晚走到她房门口便停步不前;曼海姆姑娘多次温柔地抚摩她的臂膀,此刻她又突然像触电似地感到被她摸过的皮肤火辣辣的,这时候她才想起曾经听人说女人也会爱上女人的话。她逐一追忆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每一秒钟、每一小时、每一天,这才发现,那段时间还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好机会没有利用起来啊!所以她现在每天晚上默默地静坐着,追忆那些梦幻般的日子,细细回想自己当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同时她心里知道,那个自己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她不想承认这一点,却又非承认不可。如果有人敲门——富克斯塔勒多次想来安慰她,她就一动不动,屏气凝神,及至听到脚步声沿咯吱咯吱响的楼梯逐渐远去,才舒一口气。沉浸在回忆的美梦中是她现在惟一的寄托,她不愿意让人搅扰它。只是当她久久沉湎在回忆中感着疲乏时,才到床上躺下来,而每次一躺下,那已经被娇惯过的皮肉一接触到又凉又潮的床铺,她总会猛然一惊,缩作一团。她冷得浑身哆嗦,不得不把衣服和大衣全加在被子上。很晚很晚她才能入睡,可是睡的又很不踏实,尽做离奇古怪的噩梦,常常把她吓醒跳起来:她梦见自己坐在小轿车里,风驰电掣地冲上山去义冲下山来,速度快得吓人,她又害怕又快活,怕的是翻车,快活的是兜风,她身旁老是坐着个男人,时而是那个德国人,时而又是别的男人,他们都紧搂着她。突然间,她大吃一惊地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坐在他身边,一下子他们周围又满满的全是人,都在那里哈哈大笑,而车子竟也停住不走了,于是她拼命喊叫,要他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快呀,再快点呀,加大油门,再加大些!过了半天,发动起来的马达才猛地把车子向前推动,这个猛劲震得她心胆俱裂,接着便是纯粹的、无穷无尽的乐趣了,汽车平稳地在原野上飞驰,呼啸着驶进了浓荫蔽日的森林,这时她也不再赤身露体了,可是他却越来越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疼得她直哼哼,觉得简直就要被压死了。就在这时她醒了,虚弱不堪,精疲力竭,全身关节疼痛,又看见了这间顶楼,看见了顶上那熏得黑糊糊的、满是虫蛀瘢痕和蜘蛛网的斜梁。她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身体倦乏,心灵空虚,直到闹钟嘟嘟响起——这个铁面无情的传令官在呼唤了——她才从那张可恨的旧床上爬起来,穿上那些可恨的旧衣服,又开始去混可恨的另一天。

    整整四个星期,克丽丝蒂娜忍受着身不由己的、充满梦魇的孤寂的煎熬,忍受着孤寂带来的那种病态的、极度烦躁的心境的折磨。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幻梦的源泉已经枯竭,经历过的那段时光每秒钟都回想过,从往事中再也汲取不到任何力量了。她疲惫地、浑身无力地去上班,太阳穴之间疼痛不止,工作时无精打采,迷迷糊糊。晚上又开始了漫长的不眠之夜。呆在这像棺材一样的四方顶楼里,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她的心绪却不能平静;躺在这张冰凉的床上,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她感到忍无可忍了。她心急如焚,渴望着能从一扇什么别的窗户往外看看,眼前出现的不是那讨厌的“金牛”客栈招牌而是另外一幅画面,渴望能在另一张床上睡睡,有一点别的经历,哪怕只是几个钟头变成另一个人也好。突然间,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从抽屉里取出姨爹赌赢时给她的那两张一百瑞士法郎钞票,又找出她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鞋;星期六下班后立即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上维也纳去的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维也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有一个念头支配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离开工作岗位,离开她自己,离开那个命中注定呆在这里的人。她只想再次领略一番脚下车轮滚滚的滋味,只想看看灯光,看看另外一些更明亮的灯光,看看打扮得更美一些的人。她多么希望再一次体验那种新奇的、意想不到的惊喜,不再像一块被人踩在地下动弹不得的铺路石;多么希望再次活动活动,体验一下大世界和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不要永远总是原样呀!

    到维也纳已是晚上七点钟。她在玛丽亚希尔夫大街的一家小旅馆迅速寄存了箱子,便急忙去理发,正好在理发师刚要放下百叶窗下班之前赶到了。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重复往事的冲动,在驱使着她为变成另一个人去做在瑞士时做过的事,这是一种狂热的、不可遏止的希望,想凭借几双巧手、少许胭脂口红,使自己再度变成她曾经是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又感到阵阵暖流麻酥酥地流遍全身,一双伶俐的手轻盈地抚弄自己的头发,一支灵巧熟练的唇笔,在她那苍白、疲倦的脸上又描画出不久前令人神往、诱人亲吻的朱唇,一抹淡淡的红色,增添了她双颊的风采,一点褐色的香粉,神奇地唤起了对恩加丁阳光下健美的棕色皮肤的回忆。当她全身香气袭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她已经感到两腿又有了前一阵体会到的活力。沿大街走下去时,她已是昂首挺胸,比先前自信多了。只要再加上更合适的衣服,她就会觉得好像又变成了封-博伦小姐似的。这是一个九月之夜,此时天空尚有一抹落日的余辉,在这凉爽的傍晚漫步颇为宜人,她不无激动地感到时不时有人用亲切的目光瞅她一眼。她微微喘息着,心想:我还活着,我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她偶尔在商店橱窗前停步,观看各种皮大衣、各色服装、各式皮鞋,在穿衣镜里又遇到自己那火热的目光。也许真的还能再经历一次呢,她心里想着,感到又有了勇气。她沿着玛丽亚希尔夫大街,穿过环宫路,看着那些无忧无虑地闲聊着漫步街头的人,看着其中一些人那真正优雅动人的神态,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了。她想:这些人同那边那些人是一样的呀,现在你同他们之间不过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罢了。当然,在这层空气中不知什么地方还立着一道看不见的楼梯,要完全和他们平起平坐,还必须走上这道楼梯,现在只差这一步,只差这惟一的一步了。在歌剧院门前她站住了,看来演出就要开始,汽车络绎而至,有蓝色、绿色、黑色的,车窗明亮如镜,喷漆光洁照人。一个穿号衣的侍者站在剧院大门口迎候。克丽丝蒂娜走进前厅,想看看这些观众。真奇怪,她想道,报上经常谈论维也纳的文化生活,谈论维也纳人如何有艺术素养,谈论他们建造的歌剧院,而我呢,已经二十八岁了,年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就这样也还只是站在外面,只是在前厅站站而已。维也纳两百万人中只有十万人能在这座剧院看戏,其他人就只能在报上看和听别人讲,最多再看看图片,永远没有机会真正进入歌剧院。这些其他人是谁呢?她看着驱车前来观剧的女人们,不禁又激动又气愤。不,她们并不比我那时更美丽,她们走路并不比我当时更轻快自如,她们只是比我多了一件高级的衣裳,多了一点外表看不出来的自信罢了。只消再向前跨出一步,再同她们一起迈步走进剧场,登上大理石楼梯进入包厢,进入那金色的音乐殿堂,便进入无忧无虑的人们生活和享受的仙境了!

    开场铃声响了,最后到达的观众一边脱大衣,一边急匆匆向衣帽间走去,前厅又变成空空荡荡的了。现在里面演出已经开始,她心想,完了,在她同那些人之间那薄薄的隔层里,无形的墙又矗立起来。克丽丝蒂娜走出剧院,继续沿街前行。路灯的灯泡像一个个乳白色的月亮,在环宫路上空随风摇曳,这条漂亮的大街这时还相当热闹。克丽丝蒂娜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沿歌剧院四周的环形街走着。在一家大宾馆门前她突然像被磁石吸引住一样停住脚步:一辆小轿车刚刚开了过来,穿制服的侍者蜂拥而出,从那位下车的长得有点像东方女人的太太手中接过箱子和皮包,然后,旋转门转动起来,须臾间吞没了她的身影。克丽丝蒂娜再也走不动了,这道门像磁石一样吸住了她,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渴望,想进去看看这个久违了的世界,哪怕是一分钟也好。我现在就进去,——她自忖道,——问问门房纽约来的凡-博伦太太是不是已经到了,这样做,谁能把我怎么样呢?这不是完全可以试试吗?那样我就可以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就可以重温一下,更清晰地重温一下往事,重新变成那个我,哪怕只是一秒钟!这样想着她就走进去了。门房正同刚来到的那位太太说着话,于是她能畅行无阻地通过前厅,细看一切:舒适的安乐椅里坐着几位绅士,他们身穿式样美观、飘逸潇洒的旅行装或礼服,足踏轻巧精致的漆皮拖鞋,悠然自得地抽烟、谈天。角落里坐着一大帮人,三个年轻女子高声向两个青年男子起劲地谈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嬉笑声,这正是那无忧无虑、轻松愉快的笑,是无忧无虑的人们的音乐,这音乐曾使她那样地陶醉过。稍往后些是一间有着大理石柱子的宽敞大厅,这就是餐厅。餐厅入口处,身穿礼服的侍者伫立守候。为什么我不可以进这个餐厅去吃点东西呢?克丽丝蒂娜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伸手去摸摸皮包,看看那个装着她随身带来的两张一百法郎钞票和七十先令的钱包在不在里面。我完全可以在这里吃饭,这能花多少钱呢?主要是我可以又一次在这样的地方坐坐,坐在一个大厅里,有人伺候、引人注目、受人钦羡、备受宠爱,同时还欣赏着音乐,可不是吗,这里同样听得到里面传来的乐声,轻松的、压低声音演奏的音乐。但这时那旧的恐惧又墓地袭来。她没有那种衣服,那能使她在此畅行无阻的护身符。她觉得心虚,一堵无形的墙又在这里耸立起来,这就是她的恐惧,它就像巫师画的五星驱魔符①,使她不敢越出一步。她的肩膀索索颤抖着,急急忙忙像逃跑似地出了宾馆。没有人看她一眼,也没有人阻拦她,这样遭受冷落,使得她比刚才,比进来的时候更觉浑身虚弱无力了。

    ①五星驱魔符,一笔画成的五星符号,民间传说能防御母夜叉。

    那么再走下去,沿着大街走下去吧。到哪儿去呢?我究竟是到这里来做什么的?街上行人逐渐稀少了,显得空空荡荡的,有几个人匆匆走过,看得出他们是去晚餐。我也去吃饭,——克丽丝蒂娜想,——随便上一家饭馆,不要去太高级的餐馆,那儿谁都会看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要亮堂、有人就行。终于她发现这样的一家,走了进去。差不多每张桌子都有人了,她找到一张空桌坐下来。没有人理会她。侍者给她端来了吃的,她神经质地、味同嚼蜡地吃着,神情冷漠、无精打采。原来我就是来干这个的!她想。我呆在这儿做什么?她对于在这里干坐着,盯着白桌布看感到很无聊。你总不能老吃下去,不停地点菜,总有吃完站起来走的时候吧。可是上哪儿去呢?现在才九点钟。这时一个卖报的——真是来得及时——走到她桌前,问她要不要晚报。她买了不同的两三份,这完全不是因为想看报。而仅仅是为了拿在手里瞧着,为了摆出一种有事可干的姿态,装出一副在等人的模样罢了。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新闻。这些事同她有什么相干呢:组阁中遇到的困难,柏林的抢劫凶杀案,交易所的广告,还有关于歌剧院女歌星某某的连篇废话,议论她到底是留下还是要离开本市,她一年究竟是演唱二十回还是七十回,这些干我什么事,反正我一辈子也不会去听的。她刚要放下报纸,最末一版上“娱乐”栏中一行大宇突然跃入眼帘:“今夜何处消遣?”标题下面罗列了一大串娱乐场所、剧院、舞厅、酒吧间的名字。她心烦意乱地拿起这张报纸,细看上面的广告:“舞曲:牛津咖啡馆”,“弗雷迪姐妹乐队,卡尔廷酒吧间”,“匈牙利吉卜赛乐队”,“著名黑人爵士乐队,开放时间直至深夜三点,维也纳风雅之士理想的聚会场所!”好,就再参加一次这类活动吧,到别人娱乐的地方去,跳跳舞,轻松轻松,甩掉牢牢束缚着自己胸膛的、不堪忍受的紧身衣。她抄下两处酒吧舞厅的地址,又向侍者打听到,两处都离此不远。

    到了,在衣帽间她寄存了大衣。揭掉了这层可恶的外罩,又听到下面传来的节奏急速的乐声,她觉得身上轻松一些了。她沿楼梯往酒吧间地下室走去。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里竟有多一半座位空着。乐队中几个穿白衣服的小伙子起劲地敲鼓击钹,似乎想用这个办法硬把那些坐桌旁发窘的人赶去跳舞,但是不管怎么敲打,仍然只有惟一的一对男女起舞,男的显然是个职业伴舞,眼睛底下抹了淡淡的一溜黑色,头发梳得过于讲究,舞姿多少有几分矫揉造作,他带着他的舞伴——一个酒吧间女侍者,毫无表情地在中央那块四方舞池里翩跹巡行。这里的二十张桌子中倒有十四张或十五张是空着的。一张桌旁坐着三个女人,看上去无疑是职业舞女,第一个头发已发灰,另一个是典型的男式打扮,黑色的连衣裙外面,穿一件很像男式礼服的紧身上衣,第三个是个肥胖的大xx子犹太女人,嘴里正衔着麦秆喝威士忌。三个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阵,然后就轻轻讪笑、窃窃私议起来。用在多年职业中训练有素的眼睛,她们推测她不是舞场新手就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外省女人。分散坐在各桌的几位男宾,看样子是出差到此的外地人,他们胡须刮得不大干净,一脸倦容,在等着什么东西刺激他们,以摆脱这种无精打采的精神状态。其中有三两个,斜歪着身子懒洋洋地在喝咖啡或小杯烧酒。刚才走到这间小舞池下面来时,克丽丝蒂娜就有一种下楼梯迈腿踩空的感觉。当时她恨不得马上转身回到上面去,然而侍者已经麻利地迎了过来,他三步两步到了客人跟前,问尊贵的小姐在哪里落坐,于是她只好随便在一张桌旁坐下来,跟别的客人一样在这个毫无乐趣可言的娱乐场所呆着,等待着那应该有而又迟迟不来的东西。只有一次,一位先生(还真的是一位布拉格来的小工业品代办商呢)慢吞吞地站起来,拉着她在舞池里转了几圈,然后也就不再同她跳舞了:显然他是没有勇气问她点什么,或者没有兴致,因为他也觉出这个陌生女子不大对劲,她神情迟疑,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行动上似愿非愿,半推半就,这情况对于他,对于明早六点就得乘快车到阿格拉姆①市去的他,是过于复杂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在这里总算打发掉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还有两位新来的男宾坐到女宾们那边去寒暄应酬,只有她独身一人,孤孤单单。突然,她叫过来侍者,付了钱,起身走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尾随下气呼呼、怒冲冲、绝望地走了。

    ①阿格拉姆:即萨格勒布,今南斯拉夫克罗地亚共和国首府。

    又一次回到街上,夜深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多没意思呀。现在她感到什么都一样:如果现在谁把她抱起来扔进那边的河里——那是多瑙河的一条运河,或者,如果那辆驶过十字路口的小轿车,在距这个心绪不宁、茫然若失的女人只有几公分处紧急刹车失灵,把她撞死,无论怎样,现在她都觉得无所谓了。突然,她发现一个警察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她,又准备跟上她,似乎想问她什么话。她这才蓦然想起,别人也许把她当成从房子的暗影中慢悠悠走出来和男人搭腔的那一类女人了。她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现在我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在这儿干什么,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呀?突然她又感到身后有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便移到了她身边,接着影子的主人也跟上来,盯着她的脸瞅了一眼。“喂,小姐,现在真的就回家了?”她没有回答。可是那人寸步不离地走在她身边,而且同她攀谈起来,拼命劝说她不要现在就回家,那样子颇为可笑,但她听着感到舒服。他问她要不要再到哪里去散散心。“不,不去了。”“可是,谁这么早就回家呢?还是去一家咖啡馆坐坐吧。”最后她让步了,仅仅为了不至于太孤单。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如他自己说的,是银行职员。她暗想,看样子这人一定是结过婚的。果真对了,看他手指上不是戴着戒指吗?-,管他呢,又不想同他建立什么联系,不过想暂时摆脱一下孤寂而已,现在姑且让他给自己讲点有意思的事,有一搭没有一搭地听听好了。有时她看他一两眼:他已经不年轻了,眼睛下面已有皱纹,给人一种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印象,本人也像他穿的那套衣服一样皱巴巴、软绵绵的。但是他相当健谈。今晚,她是好长时间以来头一次同一个人谈话,或者说听一个人谈话,但同时她心里又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总有点刺痛她。他讲的事,有不少饶有趣味,但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充满苦涩,渐渐地她心里滋生出一种对这个陌生男人的类乎怨艾的情绪。这家伙倒好,她是一腔愤怒郁积胸间,而他却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他们离开咖啡店时,他挎起了她的胳臂,身子紧挨着她。这同那边那个人在宾馆门前的举动是一样的,她心头又陡地燃起了一阵激情,然而这激动并非来自身边这个喋喋不休的小个子男人,而是来自那个人,来自对往事的回忆。这对恐惧又猝然向她袭来。说不定到头来她会被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软化而投人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的怀抱,这样做仅仅是出于愤怒,仅仅由于自己那焦躁难耐的心情——想到这里,恰好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她猛地一抬胳膊,挣脱他的手,急忙跳上汽车,把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甩在了街上。

    她回到旅馆,躺在那间生疏的屋子里久久不能入睡,耳边不停地响着外边汽车驶过的隆隆声。完了,你过不去了,到不了那个世界了,你无法穿越那堵无形的墙。她心里这样想着,激动地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耳听着自己的喘息声,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