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来他姐姐几年前在家乡开的一个玩笑。她秘密地把他装扮成一个姑娘,并且突然领到她的女友们中间。她的女友们最初都没有认出他来,后来都很放肆地用大量玩笑纠缠他。当时他还是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簌簌发抖,脸上泛出红晕,几乎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看她们给他拿的镜子。当时他就是很羞怯的,但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还不善于去忍受一种欢笑的眼光,没有像生活所要求的那样强壮和粗暴。为什么他不能像施拉梅克或者其他人那个样子呢?他真的是低能吗?他真的还是像一个孩子吗?

    他总是一再想起,当年他是如何伪装成姑娘站在那些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少女中间,不敢睁开眼看。那些姑娘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们熟悉亲吻和爱情了。她们都穿长衣裙了。其中有些人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她们全都是从当时的房间,从少年时代冲到生活中来的。而他却还一直站在原地。与其说他是一个男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姑娘,他是一个两眼迷惘低垂,呆在孤寂房间里,脸色发红的孩子,不敢抬头仰视……,

    有一次,那是在元月下旬,贝格尔又到了施拉梅克那里。他自从在独自一人逛大街中感觉到一些诱人的乐趣以来,很少来这里了。天气很糟,近几天下的雪已经融化了。但是风依然凛冽刺骨,要独占整个大街。乌云在像瞎子一样俯视下方的,灰蒙蒙的天空里追逐奔忙。一阵猛烈的,打得人痛的骤雨开始了。这雨像冰凌一样刺人的皮肤。

    施拉梅克勉强向他道了声日安。如果他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他总是无所顾忌的和很粗暴的。现在他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同时不停地吸着烟斗。“事情真糟!”他从牙缝里喃喃地说。

    贝格尔平静地坐了下来,他不敢问施拉梅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知道,施拉梅克会讲出来的。

    施拉梅克终于突然放声说话了:“这样一个坏天气!我还真的没经历过。现在我得为件蠢事奔波了!’’

    他又激怒地快步走来走去,用尺子在空中呼地急速一劈。这时候贝格尔才谨慎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的那个老同学前两天惹了两个家伙子碰撞了。今天四点钟干了起来,明天还要。我下一个星期就要考试,不得不为另些事情操心。再说他惹的是两个肯定比他强的人,笨蛋,傻瓜。如果我现在考试失败了,那么,我就完蛋了,还得再留一年,像小学里的男孩子一样。我怎么能不恼火呢。”

    贝格尔一言不发。没过多久他对轻松诱人的光彩后边比剑的愚蠢行为有了了解——那种光彩给愚蠢行为镀了一层金。他参加过一次大学生酒会。在节庆气氛和繁琐的仪式之后,他看到那些酩酊大醉的大学生在早上的阳光下,都是苍白中带些发灰的面色。他还在郊外一个狭隘肮脏的酒馆里出席过一场比剑。自从这些活动以来,他对这类事件所奉行的那种严肃真诚就抱温和的微笑态度了;从那以后他从内心里对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彻底没有任何兴趣了。当然这个情况他从来没敢对施拉梅克说。这样做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他们两人坐在那里,都沉默不语。每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窗外风声沙沙,越来越响了。

    这时候钟声响了,紧接着有人敲门。

    卡尔拉歪戴着帽子走了进来,堆满笑容的脸上散落着湿漉漉的头发。“现在我很美,不是吗?怎么样?”“你好呀!”她向施拉梅克走过去,要亲吻他。施拉梅克心绪不佳,躲开了她的吻。“我要用我的夹克衫把你沾湿。傻瓜I你害怕吗?”

    她把夹克衫脱下来,扔到了沙发上。大家都默不作声。贝格尔不知怎的感到很不愉快。自从那个晚上他们饮酒结交以来,贝格尔有过一两次与卡尔拉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再感觉到那种无拘无束的友好爽快。自从那个时候起,冲击着他的生活的性爱热浪使得他在一个女人身旁感到不安和激动。他对自己的强烈感情几乎害怕起来。

    施拉梅克也是一言不发,他的心绪很坏。桃色事件和考试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沉默在令人不快地延续下去。

    现在卡尔拉显得很生气。“我觉得,我的到来打扰了这位仁慈的先生。为此今天下午我请了假,我要观看你们是怎样睁着眼睛睡觉的。我不能不说,你们都是可爱的人。”

    施拉梅克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冬季外套时说:“亲爱的孩子,你无论什么时候来对我都是合适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只有现在来对我不合适,我必须出去。现在是三点半钟,四点钟的时候,菲克斯要在奥塔克林注下车。”

    “那个小捣蛋他活该这样。他对待大家都很放肆!——那么你要现在出去了。今后你如何对待我呢?难道最终要我在情绪好的时候到大街上互相追逐吗?”

    “亲爱的孩子,我到七点钟才回来。你就可以呆在这里呀。”

    “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睡觉吗?多谢你啦。我从昨天晚上九点钟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带上我去吧。我很想看看,是如何菲克斯揍个稀巴烂的。”

    “你有这样的想法,这可不行。”

    “好吧,没有意见。那么,我就呆在这里等你。毛孩子就留在我这里。毛孩子,这样好吧?”

    贝格尔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他束手无策。他几乎不敢仰头看她。那两个人都开始大笑起来。

    “当然,”施拉梅克说。现在他的情绪又好起了。“当然,我让你们两人独自.呆在一起。你还认为这个毛孩子是个胆小的人吗?”

    “他可根本不是一个小子。他是一个姑娘。”

    这时他们两人又大笑起来。贝格尔这时心想,他们对我是多么轻视呀。为什么现在他不能一起大笑呢?为什么他要这样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敢开玩笑,什么都不敢说呢?他心中的愤怒油然而起。

    “那么,好啦,就这样吧,”施拉梅克说,“我要冒一次险。不过你们两人要是干什么勾当,我可是不饶人的。”

    “那是需要两个人的。”

    “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信不过你。”

    “我根本不是说的我自己。”

    现在他们两人又大笑起来,那些健康生活充实欢乐的笑声毫无恶意。但是在贝格尔的心里却痛得如同受到鞭笞一样。走开吧,一走了之,走开十万八千里,他模糊地这样感觉。要不就去睡觉。要不就像他们那样轻松愉快。决不能这样无话可说地坐下去,决不可这样愚蠢畏缩,不要这样幼稚迷惘,不要让人怜悯。

    施拉梅克戴上了帽子说:“好吧,我看我们就来检验吧……不过如果……你们可要吃苦头的……七点钟我就又回来了。毛孩子,好好听话!你要是干什么坏事,我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的。还有不要使我的可怜的姑娘感到无聊。再见!”

    施拉梅克粗野地搂住卡尔拉的臀部,卡尔拉转开脸格格地笑了起来。他还用劲吻了卡尔拉几下,又向贝格尔挥了挥手离开。外边的房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贝格尔和卡尔拉他们两个人。街道的上空这时正风雨交加。火炉里边有时候噼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房间里越来越安静了,几乎可以听得见近旁摆钟细微的气息。贝格尔坐在那里,好似睡着了一样。他没有仰视就感觉到卡尔拉正在微笑着注视他。他觉得她的目光像是电的刺激一样触摸到了他的头发,并且往下一直触摸他的双脚。他觉得简直要闷死了。

    卡尔拉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等待着。现在她俯身向前,面带微笑。面对一片寂静她突然说:“毛孩子!你害怕了吗?”

    真的,是害怕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感到害怕。但是他抑制住害怕,冲口说出:“害怕?害怕谁呢?也许是说怕你吗?”他讲得气势汹汹,而不是他要有的样子。

    沉默再一次在整个房间里颤动。卡尔拉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衣服摆弄平展,还在镜子前边梳理整齐弄乱了的头发。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在欢笑。然后她转过半身说:“坦率地说,毛孩子,你真叫人害怕。你给我讲点什么吧。”

    贝格尔感觉到卡尔拉和对自己如此笨拙有一种不断增长的愤怒。他本想再给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回答,但是这时候她向他走了过来,友好而亲切地坐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孩子似地恳求他说:“你就给我讲点什么吧!不管讲什么聪明的事或者愚蠢的事都行。你们整天都在看书,因此你们必定知道些什么事情。”她把全身靠在他的身上。这就是她与一切人亲近相处的自由随便作风。但是她这只柔嫩、温暖的胳膊往他的胳膊上一放,就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我觉得,你决不会想到什么聪明的事。这么漫长的白天里你究竟在干什么事?我看是在相互追逐。不久前我在约瑟夫施塔特的街道上看到过你。不过你行色匆匆,要不就是不想认识我。我觉得,你一定是正在追求一位姑娘。”

    他想要表示异议。

    “没什么,没什么。这没有什么关系。毛孩子,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过男女关系?”

    她对他欣笑迎视,对于他的惶惑迷惘感到极大的高兴。“这就露底儿了,你脸红了。我早就知道你有这种关系,你这只胆小的耗子。我想在什么时候去看看她的长相究竟怎样?”

    他在绝望中只知道一件事,总是那一件事,就是到此打住。他变得粗暴起来:“这是我的事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管理好你自己的关系吧!”

    “可是毛孩子,你干吗这样喊叫?我对你真有点儿害怕了。”她故作惊恐万状的样子。

    贝格尔猛地站起身说:“那么,你永远不要再叫我毛孩子。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可是施拉梅克也是这样叫你的呀!”

    “那是另外一回事。”

    卡尔拉笑了。她非常喜欢他那孩子般生气的样子。

    “那好吧,现在我讲些别的事情。毛孩子,毛孩子,毛孩子,我把它说了三遍!”

    他的鼻翼翕动起来:“停止这样叫,我给你讲过了。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但就是叫你毛孩子——毛孩子!”

    他攥紧了拳头。他的血涌到了脸上。他站在她面前一步远。她听得见他喘气的呼吸,看到了他的眼睛闪射出威胁的光芒,不由得后退了。但是稍后她又变得无所顾忌。她用两手撑住臂部笑了,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嘿,竟然还会这样!毛孩子现在凶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