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猎人

  那一天我离开了我的出生之地,我族之城,一切仍历历在目。整个幽暗地域在我眼前展开,未来将是一种冒险而刺激的生活。种种可能让我的心激昂无比。然而,我并非只为了刺激而离开魔索布莱城,我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贯彻我的信念。关海法陪着我,双刃挂在我的腰际,命运掌握在我手中。

  但自步出魔索布莱城的那个命运之日至今,已有四十年之久,那位年轻的黑暗精灵崔斯特·杜垩登,却仍然无法理解时间的真相——为何当生活中没有其他人来共享时,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我年轻而活力蓬勃的心灵,曾向往体验这种孤独的试炼,甚至以为能如此度过数百年。

  当你度时如日,度日如年,百年对你来说该算多久?

  在幽暗地域的城市之外求生,只要抓到诀窍,粮食不至匮乏;只要懂得隐藏,生命安全也无虞。然而在拥挤热闹的城市之外,幽暗地域有的只是孤寂。

  当我成为空旷坑洞中的生物后,生存对我而言是容易多了——但也困难多了。生存所必需的生物技能与经验增长了,所有闯入我地盘的怪物,我几乎都能制服;偶尔碰到无法击败的,我也绝对能毫发无伤地逃离。但,没有多久我就发现,有一种报应是我无法击败也无法逃开的——事实上,我逃得越远,就越接近它。我的敌人是孤寂,是沉默无声的甬道中无休无止的寂静。

  每当我回顾这许多年时,总是讶异于自己的改变,对于自己当初竟然能忍受如此境地感到不寒而栗。所有理性生命的身份认同均来自于语言,来自于与周遭其他生命的沟通。失去这种连结,我也跟着迷失了。当我离开魔索布莱城时,我决定自己的生命要服从于我的信念,丝毫不予以妥协的余地。而,几个月后,独自一人在幽暗地域中度日,生存成了我生存的唯一目的。我变成直觉的动物,懂得算计、诡诈,却不再思考,除了精进求生技能外,从未用心于其他事物。

  关海法救了我。它将我从无数怪物的魔爪中救出,同时也将我从空虚的深渊解救出来——这可能少了些戏剧性,但却不再致命。我是为了那些有黑豹陪伴的日子而活的,有另一个生物听我说话,虽然有点勉强,但已堪告欣慰。除此之外,关海法也是我的时钟、日历:它每隔一日会从星界来陪我半日。

  一直要到这段严酷的考验结束后,我才真正体会到,生命中这四分之一的时光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了关海法,我不可能坚持这么久,更不可能有求生的意志。

  但,即使有关海法在身边,我仍然越来越对战斗感到矛盾。我曾暗自希望幽暗地域的居民向我证明它们比我更强。被尖爪或利齿撕裂的痛楚会超过空虚与寂寞所带来的吗?

  我想不会——

  崔斯特·杜垩登

  第一章周年礼

  在神堂外黝暗的狭小前厅中,玛烈丝主母不安地在王座上张望。对于黑暗精灵而言,时间往往足以十年为单位计算的,但这天确实值得于玛烈丝的家族史上记上一笔:杜垩登家族与赫奈特家族间的秘密战事,至今已迈入第十周年。从不错过任何一场庆典的马烈丝主母,已为她的敌人准备了一份厚礼。

  玛烈丝的长女布里莎·杜垩登是位高大健美的黑暗精灵。她紧张地走进前厅,眼神看起来并不寻常。“早该结束了!”她边咕哝边踢开一张三脚小凳子。凳子被她踢翻在地,撞掉了蕈状椅面的一角。

  “女儿,耐心点,”尽管玛烈丝也有同样的想法,她的口气仍带了点责怪之意。“贾拉索是个细心的人。”布里莎在母亲提到那位无法无天的佣兵头子时,转身向雕饰华丽的厅门走去。玛烈丝并未忽略女儿的举动背后的含意。

  “你并不赞同贾拉索和他那一帮人。”主母冷淡地说。

  “他们没有家世背景,根本是一窝盗贼!”布里莎背对着母亲激动地回嘴。“魔索布莱城不欢迎低贱的盗贼!他们破坏了我们社会的自然秩序,而且他们还是男性!”

  “他们对我们很有用。”玛烈丝提醒女儿。布里莎想指出雇用兵团所付的高额费用作为反驳,但还是理智地闭嘴不语。自从杜垩登——赫奈特之战开始以来,她和玛烈丝就一直意见相左。

  “没有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我们无法对敌人采取任何行动,”玛烈丝继续说:“佣兵,或者你所谓的卑劣的盗贼,能让我们掩蔽身份作战,我们家族就不至于被指认为犯罪者。”

  “那么,为何不快点结束?”布里莎猛然转身面对王座,质问道:“我们杀了赫奈特的士兵,他们也杀了我们的人,然后两家都继续征兵打仗!这样下去足没完没了的!这场战事中唯一的赢家是达耶特雇兵团的土匪,或赫奈特的席娜菲上母雇用的随便一个佣兵团,背包里塞满了两家的金银珠宝!”

  “注意你的言辞,女儿,”玛烈丝生气地大声制止女儿:“你是在对一位主母讲话!”

  布里莎再次背过身去。“札克纳梵牺牲的那晚,我们就该立刻攻击赫奈特家族了。”她竟然出声抱怨。

  “你忘了你的弟弟在那天晚上的行为。”玛烈丝反击。

  玛烈丝错了。就算再多活一千年,布里莎也不会忘记崔斯特遗弃他们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札克纳梵是玛烈丝主母最宠爱的伴侣,也是全魔索布莱城中最强的武技长,在他的训练之下,崔斯特的战斗技能也已远超出黑暗精灵的一般水准。但同时札克也教了他追根究底、怀疑渎神的态度,这是黑暗精灵信奉的蜘蛛神后罗丝绝对无法容忍的。最后,崔斯特终于触怒了罗丝,而蜘蛛神后立即命令将他处死。

  玛烈丝主母发现崔斯特的战士潜能大有可为,便断然出面担保崔斯特,表示愿将札克的心脏献祭给罗丝,为崔斯特赎罪。她原谅了崔斯特,期盼他能悔过,进而取代札克的地位,成为新的武技长。

  然而,崔斯特毫不感恩,反而回报以背叛,离开家族,投向幽暗地域。这个举动不仅夺走杜垩登家族所赖以生存的唯一一位准武技长,也让玛烈丝主母与杜垩登家族失去罗丝的宠爱。杜垩登家族一夕之间失上了最优秀的武技长、准武技长,甚至失去了罗丝的宠爱,这一天可不是什么大喜之日。

  所幸,赫奈特家族同时遭遇了类似的灾难:他们试图暗杀崔斯特,不仅搞砸了,更失去他们的法师。两家族的力量同时削弱,也同时失宠,这场期待中的战争因而转为精心谋画的一连串秘密突击行动。

  布里莎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布里莎与她母亲各自的回忆,将她们从那段命运性的时刻拉回现实。前厅大门拉开,杜垩登家的长男狄宁走了进来。

  “主母大人,狄宁向您请安。”他很有礼貌地向座上人问好,并弯腰行礼。他原想让她们惊讶,但脸上不自觉的微笑却泄漏了消息。

  “贾拉索回来了!”玛烈丝洪亮的声音充满欢喜。狄宁转身面对厅门,在走廊上耐心等候的佣兵头子随即大步跨进前厅。布里莎虽讶异于盗贼的特立独行,但当他经过身边时,她仍然把头甩向另一边。魔索布莱城中几乎所有精灵都穿着都非常朴素而实用!裹在具有伪装功用的魔斗篷之下的,不是饰有蜘蛛神后符号的袍子,就是柔软的锁子甲。

  傲慢无礼的贾拉索则彻头彻尾违反这个习俗。毫无疑问,他绝非魔索布莱城中黑暗精灵社会的标准典范,更甚者,他还厚颜无耻地公开炫耀这种歧异。他身上既非斗篷亦非袍子,而是一件闪闪发光、色彩斑斓的披肩,不仅在光照下能呈现种种颜色,即使在黑暗中,感热的眼睛也能看见披肩呈现红外线光谱上的所有色彩。披肩的魔法功能不明,但据佣兵头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说,它确实价值不菲。

  贾拉索披肩之下的那件无袖紧身短上衣,充分展示了他强壮的臂膀和结实的小腹。他戴了一只眼罩遮住一只眼,不过细心观察就明白,那不过是件装饰品,因为贾拉索常常更换眼罩的位置。

  “我亲爱的布里莎。”贾拉索突然冒出话来,他注意到高阶女祭司对他的外表露出又轻蔑又好奇的态度。他转身面对她,摘下头上的宽边帽行了个屈膝大礼。宽边帽是另一个古怪之处,更何况在帽沿还装饰了戴翠玛鸟的巨大羽毛。

  看到贾拉索的头顶,布里莎更加生气地转开视线。黑暗精灵都有一头浓密的白发,作为权位的象征,每种发型都有意义,显示其阶级与家族关系。盗贼贾拉索却是童山濯濯,从布里莎的角度看去,他那光滑的后脑杓像极了压平的玛瑙球。

  对于杜垩登家长女不变的嫌恶,贾拉索微微一笑,便转身向玛烈丝主母走去。他脚上那双坚硬光亮的靴子喀登喀登地敲着地而,每走一步,身上的珠宝便叮当作响。布里莎也注意到这点,她知道,靴子和珠宝会发出这些噪音,全都是贾拉索故意制造的。

  “成功了?”佣兵头子还未行礼问安,玛烈丝主母就开口问道。

  “我亲爱的玛烈丝主母。”赀拉索回答之前先痛苦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他的大消息可以让他免去一切繁文缛节。“噢!您怎能怀疑我?您真是深深伤害了我的心!”

  玛烈丝从座上跃而起,得意地握紧双拳。“迪普利·赫奈特死了!”她宣告:“这场战争的第一个贵族出身的战利品!”

  “您忘了,”布里沙提醒她,“在十年前为崔斯特所杀的玛索吉·赫奈特,还有,”布里莎不顾一切地加——句:“被您亲手杀死的札克纳梵·杜垩登。”

  “札克纳梵不足贵族出身。”玛烈丝驳斥无礼的女儿,但布里莎的话还是刺痛了她。当时是玛烈丝无视于女儿的反对,执意牺牲札克纳梵以换取崔斯特的性命。

  贾拉索清清喉咙以缓解渐增的紧张气氛。佣兵头子知道他得尽快完成任务,离开杜垩登家。他知道约定的时刻将至——但杜垩登家还不晓得。“有关我的酬劳这件事……”他提醒玛烈丝。

  “狄宁会处理。”玛烈丝挥了挥手,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女儿身上,与她恶毒的凝视对峙。

  “那我先告退了。”贾拉索边请示,边向旁边站着的长子点头。

  佣兵头子还未来得及向门口退出一步,杜垩登家的次女维尔娜忽然闯了进来。她的两颊散发着红外光,显然因为紧张而发热。

  “该死!”贾拉索屏气轻轻咒骂一声。

  “怎么回事?”玛烈丝主母责问道。

  “赫奈特家族!”维尔娜大喊,“敌军已冲进城门!我们遭到攻击了!”

  一道魔法闪电穿透杜垩登家大门,轰隆一响,精金制的门扇应声而毁,将近五百名赫奈特的士兵一拥而入——比情报还多出一百名左右。杜垩登家的三百五十名禁卫军立即从平日所居的石笋柱中一拥而出,准备迎击。

  虽然敌我数目悬殊,札克纳梵一手训练的杜垩登兵团很快便摆好防御阵势,保护法师与牧师,以让他们安全地施法。

  出乎意料,一群施以飞行术的赫奈特士兵奔然登陆于杜垩登王室内厅的外阳台上。杜垩登守军手持小型十字弓射出淬毒的箭矢,削弱了敌人的武力。即使如此,空降入侵者还是让杜垩登士兵措手不及,情势十分危急。

  “赫奈特没有神宠!”玛烈丝尖声大喊。“他们不该明目张胆地攻击!”在接二连三的闪电术轰炸的雷呜声中,她有点退缩。

  “哦?”布里莎哼了一声。

  玛烈丝对女儿投去了严厉的一瞥,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卓尔贵族进攻时,一般会派家族的最高牧师与军队随行,对敌方士兵施展心灵障壁。然而,玛烈丝并未感觉到任何心灵攻击,这更证实兵临城下的是赫奈特家族。失去罗丝宠爱的家族,无法施展任何罗丝赋予的法力,因而也无法进行心灵攻击。如果他们有任何法力,同属失宠状态的玛烈丝与众女儿们也根本无法抵御。

  “他们怎么敢发动攻击?”玛烈丝大声质问。

  布里莎了解她母亲的想法。“他们非常单刀直入,”她说,“想单靠他们为数众多的士兵来歼灭我们家族。”室内的每个人,甚至全魔索布莱城的居民都知道,如果在战争中一方未能彻底歼灭另方,将会遭致何等残忍的处罚。赶尽杀绝的行为只要没受到指控,就不会触怒蜘蛛神后。

  此时,杜垩登家族现任侍父锐森脸色阴沉地走进前厅。“我们寡不击众,情势危急!”他说:“我担心很快便会溃败!”

  玛烈丝不接受这个消息。她狠狠地挥了锐森一拳,把他打得飞过半个房间远。接着她转向贾拉索。“立刻召集你的军团,”她对着佣兵头子大喊:“马上!”“可是,大人,”贾拉索吞吞吐吐地说,显然他的损失大了。“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是个秘密团体……我们不能介入公开事务,否则会惹火执政议会的!”

  “你要多少我都付你。”绝望的主母下了许诺。

  “可是代价……”

  “你要多少我都付!”玛烈丝再次吼道。

  “这样的行动……”贾拉索开口。

  玛烈丝仍然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佣兵首领,解救我的家族,”她咆哮着,“你会获得一笔可观的利益!但是我警告你,失败的代价更昂贵!”

  贾拉索并不吃威胁这一套,尤其是出自一位落败的主母,她的整个世界即将在她身边崩溃。但是在佣兵头子的耳中,“利益”这字眼隆隆作响,掩盖了所有的威胁。连续十年来因杜垩登——赫奈特之战而赚得的高额酬赏,使他毫不怀疑玛烈丝实现承诺的意愿与能力,而这笔交易,也比同一桩较早时与赫奈特主母席娜菲达成的协议更为有利可图。

  “谨遵您意。”他再次脱下那顶夸张的帽子,对玛烈丝主母行一鞠躬。“我会尽我所能。”他对狄宁眨眨眼,杜垩登家长子会意,随即紧跟着退出前厅。

  两人走到阳台上,俯视战场。他们发现情势比锐森描述的更加恶劣。杜垩登存活的士兵退守在前门口一处巨石笋丘前,四周均是敌人。

  赫奈特的一位飞行士兵发现杜垩登贵族的踪影,随即降落在阳台上,然而狄宁马上一剑杀了他,动作干净利落。

  “干得好。”贾拉索赞赏地对狄宁点点头。他靠过去轻拍杜垩登家长子的肩膀,但狄宁避开了。

  “我们有别的事要做。”他简短地提醒贾拉索:“召集你的兵团,要快,我担心赫奈特家族会战胜。”

  “放轻松点,狄宁吾友。”贾拉索大笑。他从颈边拉出一支哨子开始吹奏。哨子上施有魔法,达耶特佣兵团成员之外的人都听不到哨音。

  杜垩登家的长子惊讶地看着贾拉索冷静地吹奏无声的旋律,但接下来的景象更让他目瞪口呆:一百多名赫奈特士兵忽然转而攻击同伴。

  达耶特独立佣兵团只效忠他们自己。

  “他们不可能攻击我们,”玛烈丝坚持道。她在内厅里踱步,“蜘蛛神后不会支援他们的攻击行动的!”

  “没有蜘蛛神后的力量,他们仍然节节胜利。”锐森谨慎地缩身在离她最远的房间角落里说话。他的话依然不中听。

  “您说他们不会进攻的!”布里莎对母亲吼道,“就像您说我们为何不能进攻他们一样!”布里莎清楚地记得那些对话,是她建议公开对赫奈特展开进攻的。当时玛烈丝在大庭广众下严厉地斥责了她,布里莎要回报那时的羞辱。当她反击母亲时,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因愤怒的讽刺而颤抖。“杜垩登的玛烈丝主母错了吗?”

  玛烈丝瞪着女儿,全身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惊骇。布里莎挑衅地迎视母亲,毫不退惧。刹那间,杜垩登家的主母突然对自己的行动决心感到动摇。这时,杜垩登家的么女玛雅走进来,主母紧张地转头看向她。

  “他们攻进来了!”布里莎喊道。最糟的局势到来了,她抓紧手上的蛇首鞭。“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反击!”

  “不是的!”玛雅很快地纠正她:“没有一个敌人攻上阳台。情势逆转了,赫奈特军败退了!”

  “如我所预料!”玛烈丝说这话时特别针对着布里莎,端详她的反应。“愚蠢的家族,竟敢在失去罗丝神宠的情况下行动!”尽管玛烈丝如此宣示,她仍觉得有一股其他势力介入了屋外的那场战斗。她的结论无可避免地指向贾拉索和他那帮不可信赖的盗贼。

  贾拉索跃下阳台,运用天生的黑暗精灵能力轻巧地降落在洞窟的地上。狄宁眼见战况已然控制得当,无须他亲自出马,便在一旁目送着佣兵头子离去。贾拉索显然是脚踏两条船,他和他的兵团无疑又是唯一的赢家。不可否认,达耶特佣兵团毫无道德可言;但狄宁也不得不同意,他们的确非常有效率。狄宁觉得自己喜欢这群变节者。

  “控诉书已经安稳送达班瑞主母手中了吗?”玛烈丝询问布里莎。此刻,纳邦德尔时柱之光已逐渐升起,新的一天已然到来。

  “执政议会很期待这次的拜访,”布里莎回答时带着得意的笑容,“城内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讨论这次杜垩登家族反击侵略者赫奈特家族的攻击行动。”

  玛烈丝试图掩藏笑意,但并不成功。她喜欢受人瞩目,展现荣耀,这些荣耀将泽及她的家族。

  “毫无疑问,”布里莎接着说,“执政议会将会指定这天执行审判,处置赫奈特家的席娜菲主母与她注定丧命的儿女。”

  玛烈丝点头同意。魔索布莱城的贵族世家之间,对落败的家族赶尽杀绝是全然合法的行径。然而若行动失败,不慎留下任河流有贵族血统的目击者,这位目击者就有权利向执政议会申诉,请求进行报复,接着展开毁灭一切的复仇。

  敲门声响起。她们俩同时转身面对雕花大门。

  “主母大人,”锐森一进门便报告:“您蒙班瑞主母召见了,召见函刚送到。”

  玛烈丝与布里莎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感到期盼,却也有点紧张。当赫奈特家族受罚而绝灭时,杜垩登家族便能升为全城贵族中的第八顺位,一个最可及的地位。只有居前八位的家族,其主母能在魔索布莱城的执政议会中占有一席之地。

  “您准备好了吗?”布里莎询问母亲。

  玛烈丝只微微耸肩,便随着锐森走出前厅,下到阳台之上。锐森伸手想扶她,但被她顽强地甩开。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她的高傲。玛烈丝踏上阳台边的矮墙,自空中缓缓下降到庭院的地面。剩余的士兵都集结在那里。标示班瑞家徽的魔浮碟,发着蓝光,浮在杜垩登家族毁坏的大门外。

  玛烈丝高傲地穿越集结的群众。她的子民往两旁退开,以免挡住她的路。她决定了,今天是她的日子,她在这天晋身执政议会宝座,赢得这个最匹配她的身份!

  “主母大人,我将护卫您通过城市。”狄宁站在大门口请示。

  “你和其他人留下来。”玛烈丝纠正他。“只有我受到邀请。”

  “您怎么确定?”狄宁质疑,但马上警觉自己逾矩了。

  玛烈丝向他投去申斥的眼神,却发现他已经退入士兵之中,失去踪影。

  “哼,好个礼貌!”玛烈丝喃喃抱怨着。她转而指示最靠近的士兵移开一部分受支撑而卡住的大门。最后,她向子民投以胜利的一瞥,便踏出大门,乘坐上魔浮碟。

  这已不是玛烈丝第一次接受班瑞主母的邀请了,因此当数个班瑞牧师突然从阴影中出现,围绕在魔浮碟周围形成保护圈时,她一点也不惊讶。上次前往晋见时,玛烈丝尚感到犹疑,不明白班瑞主母召唤她的用意。但这次前去时,她傲慢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让底下那些好奇的仰望者感受她胜利的光辉。所有注视的目光让玛烈丝享有绝对的优越感。即使当魔浮碟到达班瑞家族以蛛网式设计闻名的围篱之内,在上千名行进的上兵与高塔林立的建筑群中,她的骄傲丝毫未减。

  她现在是执政议会的一员,或者说将要是。在这城中已不会再有任伺事物对她造成威胁与恐惧。

  没错,她想。

  “您被允许在神堂晋见。”当魔浮碟降落在一栋巨大圆顶建筑物的阶梯之前,班瑞的一位牧师对她说道。阶梯上已清理干净。

  玛烈丝步下魔浮碟,走上光滑的石阶。她一走进神堂便发现有人先她而至。在中央升高的祭坛顶上,一个身影坐在一张座椅中。那位室内唯一可见的黑暗精灵,显然并不知道玛烈丝进来了。她背对玛烈丝舒适地坐着,注视圆顶上变换的幻影。幻影起初形似一只巨大的蜘蛛,而后变成一个美丽的女黑暗精灵。

  当玛烈丝走近时,认出了那名精灵身上的长袍是主母才能穿的样式。她认定等在那里的便是全魔索布莱城中最有权势的班瑞主母。玛烈丝踏上通往祭坛的台阶,来到那位主母身后。接着她径自步向坐者身前,未获邀请便主动会面。

  然而,那并不是玛烈丝·杜垩登曾经在班瑞神堂的高座中见过的,既衰老又憔悴的形象。座上的主母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她一点也不像个毫无血色的干尸。事实上,她并不比玛烈丝年长,个子也较为矮小。玛烈丝太熟悉这个身形了。

  “席娜菲!”她大喊,身子差点站不稳。

  “玛烈丝。”对方平静地回应。

  玛烈丝的心头霎时闪过上千个可能的麻烦。席娜菲·赫奈特此时应该在她的屋里蜷缩着等待毁灭的一刻;可是她现在竟然当着她的面,舒适地坐在全魔索布莱城最重要的家族中的圣域内!

  “你不属于这里!”玛烈丝抗议,她的两手因激动而紧紧地握成拳头,考虑就在这里痛击对方,用双手掐死她。

  “玛烈丝,放轻松。”席娜菲好整以暇地提醒她。“我跟你一样,都是受班瑞主母之邀而来的。”

  班瑞主母的名号让玛烈丝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她随即让自己冷静下来。在班瑞家的神堂里可不能闹脾气!玛烈丝走到圆形祭坛的另一端坐下,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席娜菲沾沾自喜的笑容。在一阵漫长难捱的沉寂后,玛烈丝不得不说出她的想法。“在前次的时柱之暗时,是赫奈特家族先发动攻击的。”她说,“我有许多目击者可证明此事,这是毫无疑问的!”

  “毫无疑问。”席娜菲的回答出乎玛烈丝的意料。

  “你承认?”玛烈丝迟疑了一会儿。

  “没错,我从未否认过。”席娜菲说。

  “可是你活着!”玛烈丝讥讽道,“我以魔索布莱城的律法为凭,向你和你的家族讨求正义!”

  “正义?哈!”席娜菲对这荒谬的声明报以嗤笑。在混乱的魔索布莱城,正义从来只是用于维持秩序假象的一层面具。“我的行动完全遵照蜘蛛神后的命令。”

  “如果蜘蛛神后准许你的行动,你就应该夺得胜利才对。”玛烈丝争辩道。

  “并非如此。”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玛烈丝与席娜菲同时转身,恰好看到班瑞主母神奇地现身,舒适地安坐在高台上最远端的座椅上。

  玛烈丝几乎想对着那具憔悴枯衰的身躯嘶吼,抗议她竟然暗中监视她们,更公然驳斥她对席娜菲的控诉;但她还是忍了下来。她能在魔索布莱城中生存了五百年,身经百险而屹立不摇,主要是因为她很清楚触怒像班瑞主母这类人士的下场。

  “我要求控诉赫奈特家族。”玛烈丝平静下来,说道。

  “准。”班瑞主母回答,“如你之前所说,席娜菲主母也承认,这件事毫无疑问。”

  玛烈丝胜利地转身面对席娜菲,而这位赫奈特家的主母仍然毫不在意地坐在原处,仿佛这件事跟她丝毫无关。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待在这里?”玛烈丝忍不住大喊,“席娜菲已是罪犯!她……”

  “我们从未对你的言辞有任何争论。”班瑞主母打断她的话。“赫奈特家族攻击你们而失败了。这桩行动应受的惩罚,我们都知道,也没有异议。执政议会将指定这一天目睹正义执行。”

  “那为何席娜菲在这里?”玛烈丝质问道。

  “你怀疑我指挥作战的智慧吗?”席娜菲一面轻笑,一面向玛烈丝发问。

  “你战败了,”玛烈丝提醒她事实。“这应足以回复你的询问。”

  “进攻是罗丝的旨意。”班瑞主母说道。

  “那,赫奈特家为何会战败?”玛烈丝再次质问,“如果是蜘蛛神后的旨意……”

  “我并没有说蜘蛛神后赐予祝福于赫奈特家族,”班瑞主母有点不悦地打断她。玛烈丝记起自己的身份与处境,低下头向后缩身。

  “我只说罗丝命令发动攻击,”班瑞主母继续说道,“这十年来,全魔索布莱城都在忍受你们私自交战所造成的麻烦。我向你们两位保证,很久以前阴谋与骚乱就已经失效了。是该做个了断了。”

  “正是如此,”玛烈丝站起来宣称:“杜垩登家族已经获胜,而我要严正控诉席娜菲·赫奈特及其家族。”

  “玛烈丝,坐下。”席娜菲说,“这件事不单只是你复仇的权利而已。”

  玛烈丝望向班瑞主母求证,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她不能质疑席娜菲的话。

  “这事已经了结了,”班瑞主母对她说:“杜垩登家族胜利,而赫奈特家族将化为乌有。”

  玛烈丝坐回座椅,向席娜菲露出得意的笑容。赫奈特主母却似乎仍无动于衷。

  “我会非常高兴地看着你全族毁于一旦!”玛烈丝再次向敌人声明。她转而询问班瑞:“你何时执行惩罚?”

  “已经执行了。”班瑞主母语气暧昧。

  “席娜菲还活着!”玛烈丝喊道。

  “不。”老主母更正道,“你眼前活着的人‘曾经’是席娜菲·赫奈特。”

  玛烈丝现在终于有点了解了。班瑞主母是个机会主义者,难道是她暗自将赫奈特家族的高阶女祭司网罗到她麾下?

  “你要庇护她?”玛烈丝忍不住问道。

  “不,”班瑞主母平静地回答:“这件任务会落在你身上。”

  玛烈丝睁大了眼。自身为罗丝的高阶女祭司以来,她也接受过不少指示,但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令她难以承受。“她是我的敌人!而你要我庇护她?”她嘶吼道。

  “她是你的女儿,”班瑞主母的嘴唇咧出古怪的笑容:“你最大的女儿,一直在外旅行,最近才从契德·纳撒城或某个与我们有亲缘的城市归来。”

  “你为何要这么做?”玛烈丝质问道。“这种处理方式史无前例。”

  “不一定。”班瑞主母回答。她回忆起很久以前在黑暗精灵城市中的几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以及其怪异的结果。当她陷入沉思时,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

  “表面上,你的看法没错;”班瑞主母开口向玛烈丝解释道:“不过,你当然够聪明,足以明白在魔索布莱城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在进行。赫奈特家族理应灭亡,这是毫无转圈的,而所有的赫奈特贵族都该赶尽杀绝。毕竟这是文明的方式。”说到这,她歇了口气,想确定玛烈丝能完全理解她接着要说的话:“至少他们看起来得是被抄家的样子。”

  “而你要来安排?”玛烈丝问道。

  “我已经安排了。”班瑞主母说。

  “但,目的是什么?”

  “当赫奈特家族对你发动攻击时,你召唤蜘蛛神后的援助了吗?”班瑞主母单刀直入地问。

  玛烈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预期的答案着实令她非常不舒服。

  “当赫奈特家被击退时,”班瑞主母冷冷地继续说道,“玛烈丝·杜垩登,在胜利的一刻,你赞美蜘蛛神后了吗?你召唤了罗丝的侍女吗?”

  “我是来这里受审吗?”玛烈丝叫道:“班瑞主母,您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她一面回答,一面紧张地望着席娜菲,深恐自己泄漏了什么重要的讯息。“您很清楚我目前与蜘蛛神后的关系,没有收到任何神旨指示罗丝再度降宠于我,我怎敢随意召唤神后侍女腊融妖呢?”

  “这表示你尚未收到任何神旨。”席娜菲指出。

  “当我击败敌人后自然就会收到!”玛烈丝对她吼道。

  “那并不是蜘蛛神后的神旨。”班瑞主母向她们俩证实。“罗丝不会亲自涉人你们的争斗中。她只下命令结束争斗。”

  “她对结果感到满意吗?”玛烈丝直率地间道。

  “这还尚待证明,”班瑞主母回答:“多年以前,罗丝曾表明希望玛烈丝·杜垩登进入执政议会。时柱之光再度亮起之时,便是此事成真之日。”

  玛烈丝的脸颊因骄傲而泛红。

  “不过,请你认清你的两难。”班瑞主母从座椅上站起来指责道,玛烈丝随即沮丧不语。

  “你失去了大半士兵,”班瑞解释道,“也没有够强大的族人来支撑你。你统治了全城第八大的家族,而大家都知道你不受神宠。你认为杜垩登家族的权势可以维持多久?你在执政议会中的位子岌岌可危,你以为你真的得到了吗?”

  玛烈丝无法反驳老主母的逻辑。她们都知道魔索布莱城的规矩。杜垩登家的衰弱,必然会吸引一些地位较低的家族趁机提升自己的权位。赫奈特的突击不会是发生在杜垩登家的最后一次战役。

  “所以我赐予你席娜菲·赫耐特,就是席奈安·杜垩登。你有了一位新的女儿,一位新的高阶祭司。”班瑞主母说。接着她转向席娜菲,继续解释她的做法,但玛烈丝脑里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一道心灵讯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玛烈丝·杜垩登,留着她,你用得着。玛烈丝巡视四周,寻找讯息的来源。在上次来访时,她见识了夺心魔夺心魔(MindFlayer),或称灵吸怪(Ilithid),为幽暗地域中一种邪恶的种族,外貌似人,但是头部长得像章鱼,口部附近长有四条触须。具有强大的心灵能力,并以吸食活生物的脑浆维生。它们能与任何生物进行心灵上的直接沟通,甚至控制生物的心灵,使其任它们摆布,成为奴隶或食物,大多数的黑暗精灵一旦落单,也难逃它们的心灵魔掌。它们具有社会形式,能群体行动,与同伴沟通时也多半靠心灵讯息,有时口部发出嘶声,触手急速摆动,配合表达意见与情绪。,一种会操纵心灵讯息的怪物。它不在这里。不过当玛烈丝一进入这间神堂时,班瑞主母也没有现身。玛烈丝转而径寻祭坛上其余的空座椅,但仍未发现任何踪迹。

  第二道心灵讯息清晰地传到她的脑里。

  时间一到,你就会明白。

  “……和赫耐特家剩下的五十名士兵,”班瑞主母还在说道:“玛烈丝主母,你同意吗?”

  玛烈丝看看席娜菲,露出莫测的表情,似是接受又像是讽刺:“我同意。”

  “那么,席娜菲·杜垩登,走吧。”班瑞主母指示道:“到庭院与你的士兵会合。我的法师会秘密护送你们到杜垩登家去。”

  席娜菲猜疑地看了玛烈丝一眼,随即离开大神堂。

  “我懂了。”席娜菲离开后,玛烈丝对班瑞家的主人说。

  “你什么都不懂!”班瑞主母突然发怒,对她咆哮道:“玛烈丝·杜垩登,我为你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让你进入执政议会是罗丝的旨意,而我可是不计代价来实现这一切的!”

  玛烈丝至此终于完全明了,赫耐特家族之所以进攻,完全是出于班瑞家族的策动。只是她不知道班瑞主母的影响力有多深,难道贾拉索和他的佣兵团那场扭转情势,决定最终胜负的行动,也在她的安排之中吗?

  玛烈丝暗自决定,非找出答案不可。贾拉索贪婪的手指从她的荷包中挖走太多了。

  “没有下一次了,”班瑞主母继续道,“现在你得自己去处理你的诡计。你还没赢回罗丝的宠爱,而这是你和杜垩登家族唯一的存活之道!”

  玛烈丝的双手紧紧抓住石椅的靠臂。她曾经希望随着赫耐特的败退,她的渎神行径也会随之被淡忘消你。

  “你知道该怎么做。”班瑞主母说道,“去弥补过错吧。我为了你投入这么多,不许再度失败!”

  “主母大人,我们已经明白这一切安排了。”狄宁向刚返回杜垩登家门的玛烈丝报告。他跟着玛烈丝穿过广场,一起腾空登上王室内厅外的阳台走道。“族人都已经集合在前厅,”狄宁继续报告,“最新的成员也在。”他眨眨眼。

  玛烈丝无视于儿子的小幽默。她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暴躁地冲进中央走廊,用一个简洁有力的单字命令人将前厅大门开启。在内等候的族人迅速退开一条路,让她穿越大厅登上王座。王座位于蛛形石桌的最里端。

  家族成员已举行过一场漫长的会议,讨论他们所面临的新局势与挑战。现在他们隐约感受到玛烈丝主母体内燃烧的愤怒。她瞪着他们每一个人,让他们确知她的命今不可违抗。她对他们咆哮道:“把崔斯特带来见我!”她的声音沙哑有如粗砾。

  布里莎出声想反对,但玛烈丝冷酷威吓的眼神让她把话吞了回去。杜垩登家的长女的个性和她母亲一般固执,随时都准备和母亲争辩,而今却无法正视她的眼睛。厅内的其他人虽然和布里莎同样感到不妥,却也和布里莎一样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玛烈丝随即离开前厅,让其余人自行去研究执行任务的细节。这部分对她而言完全不重要。

  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仪式中亲手将祭礼用匕首插入她的胸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