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约6点钟,省长的一个仆从来敲奥索家的门。科隆巴出来开门,仆人说省长马上就要动身,他在等待她的哥哥。科隆巴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哥哥刚在楼梯上摔了一交,扭伤了脚,一步也不能行走,他恳请省长先生原谅他,如果省长肯移玉步到他家里来,他将不胜感激。仆人走后不久,奥索下楼询问妹妹,省长有没有派人来接他。

    “他请您在这儿等他,”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半个钟头过去了,巴里奇尼家方面毫无动静。奥索问科隆巴在旧文件里发现了些什么,她回答说她要当着省长的面才说出来。她外表上装得非常镇静,可是她的脸色和眼神都说明她的内心兴奋激动。

    最后,终于看见巴里奇尼家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旅行服装的省长第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皮埃特拉内拉的居民们从太阳升起时就在守候,准备看看本省第一位大人物如何动身出发。他们看见他由巴里奇尼家的3个男子陪伴着,笔直地越过广场,一直进入德拉·雷比亚家,不由得惊愕异常。村里几个有政治眼光的人就嚷起来:“他们讲和了!”

    “我早对你们说了,”一个老大爷说,“奥索·安东尼奥在大陆住得太久了,做起事来不会像一个有胆量的人那样。”

    一个拥护奥索家的人说:“请注意这是巴里奇尼家先去找他们,巴里奇尼讨饶了。”

    “那是省长哄编他们的结果,”老大爷反驳,“今天都找不到有血性的人了,年轻人对父辈的流血根本不在乎,仿佛他们都不是亲生儿子似的。”

    省长发觉奥索好生生地站着,而且走路毫无困难,不由得十分惊异。科隆巴只用两句话便承认自己说谎而且请求原谅:

    “省长先生,”她说,“如果您住在别处,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门叩候了。”

    奥索忙不迭地请罪,申辩说他完全没有参与这种可笑的诡计,他为之深深感到惭愧。省长和巴里奇尼老头看见奥索懊丧的表情和他对妹妹的责备,都相信奥索的悔恨是具有诚意的;可是村长的儿子们并不满意。

    “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说,声音相当高,故意要人听见。

    “如果我的妹妹这样作弄我,”温琴泰洛说,“我很快就使她下次永远不敢再犯。”

    这些话和说话的口气使奥索老大不高兴,他的好心好意不由得减退了几分。他同巴里奇尼兄弟不带任何好感地互相望了几眼。

    这时候大家都就了坐,只除了科隆巴,她站在厨房门口附近。省长首先发言,谈了几句关于当地的成见等老一套以后,就指出许多根深蒂固的仇恨多半是由于误会所造成。接着他对村长说,德拉·雷比亚先生从来没有相信过巴里奇尼家曾经直接或间接参与那件使他痛失父亲的不幸事故;事实上他只对两家诉案中一个特殊情况保持某种怀疑;由于奥索先生长期离家外出,他收到的消息不见得可靠,因此这种怀疑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收到的供词完全澄清了他的怀疑,他认为完全满意,很想同巴里奇尼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建立友谊和睦邻关系。

    奥索带着勉强的神气欠了欠身,巴里奇尼喃喃地说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他的两个儿子仰望着屋顶上的横梁。省长正要继续他的夸夸其谈,准备代巴里奇尼先生方面向奥索致词,科隆巴倏地从她的头巾下面摸出几张纸,庄严地走到两个当事人中间,开口说:

    “我们两家之间的敌对状态能够结束,当然是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不过要使和解是真心实意的,就得把一切都说个一清二楚,不许留下任何疑点。——省长先生,我完全有权怀疑托马索·比安基的供词,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我说过您的两个儿子也许到过巴斯蒂亚监狱探望那个人……”

    “这是胡说,”奥兰杜奇奥打断她,“我没有见过他。”

    科隆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表面上非常平静地继续说:

    “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之所以要假借一个凶猛的强盗的名义去恐吓巴里奇尼先生,是想使他的哥哥泰奥多尔能够保有磨坊的租用权,因为我父亲的租费很低……”

    “这是很明显的,”省长说。

    “像比安基这样的无赖,做出这样的事,那是很自然的,”

    奥索说,妹妹的温和态度使他上了当。

    “伪造的那封信,”科隆巴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了,“写信日期是7月11日,那时托马索正在他哥哥那儿,就是说在磨坊里。”

    “一点不错,”村长说,开始有点不安。

    “那么托马索·比安基写这封信有什么好处?”科隆巴狂喜地喊起来,“他哥哥的租约已经满期,我爸爸于7月1日通知他不再续约。这就是我爸爸的登记簿和通知不再续约的底稿,还有阿雅克修一个商人的来信,介绍给我们一个新的磨坊租户。”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文件交给省长。

    一霎时间大家都惊呆了。村长很明显地脸色发青;奥索皱着眉头,走过去把省长拿在手中逐字推敲的文件看了一遍。

    “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又骂了一声,并且气愤愤地站起来,“走吧,爸爸,我们根本就不该到这儿来!”

    片刻之间巴里奇尼先生就恢复了镇静。他要求看一看那些文件,省长一言不发地把文件交给他。他抬起绿眼镜,搁在前额上,带着无所谓的态度把文件浏览一遍,科隆巴在旁边像母老虎般睁着眼睛盯着他,仿佛看见一头黄鹿走近它的挤满小虎的巢穴。

    巴里奇尼先生看完以后把眼镜放下来,将文件还给省长,说:“也许托马索知道已故的上校先生是个好心人……托马索想……他一定是这样想过……上校先生会改变他的不再续约的主意……事实上,他哥哥还在占有磨坊,所以……”

    “那是我,”科隆巴用不屑的口吻接下去说,“是我让他继续使用的。我爸爸死了,处在我的地位,我应该照顾一下我家的客户。”

    “不过,”省长说,“这个托马索承认那封信是他伪造的……,这是很清楚的。”

    “我认为很清楚的,”奥索插进来说,“这件事下面一定隐藏着无耻的勾当。”

    “我还有一点要反驳这几位先生,”科隆巴说。

    她拉开了厨房的门,马上走进房间的是布朗多拉奇奥,神学士和他们的狗布鲁斯科。那个强盗没有带着武器,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他们腰上挂着弹药带,却没有带必不可少的配合工具——手枪。走进大厅以后,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

    可以想象得出,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村长险些儿朝天跌一交,他的两个儿子英勇地奔到他前面,伸手在衣袋里摸匕首。省长往门口走去,奥索一把抓住布朗多拉奇奥的领口,大喝一声:

    “混蛋,你来干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村长一边叫喊一边去开门;可是萨娃莉亚已经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两个强盗的命令。

    “诸位好心人!”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要怕我,我的心并不像我的皮肤这样黑。我们完全没有恶意。省长先生,在下给您行礼。——中尉,请您松开手,您简直把我扼死了。——我们到这儿来是来作证的。喂,开口呀,神甫,您不是一向多嘴的吗?”

    “省长先生,”学士说了,“我很失敬,不认识您。我叫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更多的人只知道我叫神甫……啊!您记起我来了吧!这位小姐我以前也不认识,今天她请我来提供一些关于一个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的人的情况,3个星期以前,我同这个人一起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不必费心了,”省长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句话也不要听……德拉·雷比亚先生,我很乐意相信您同这个可恨的阴谋一点没有关系。但是您是不是一家之主?请您命令打开这扇门。令妹或许要说明一下她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强盗来往。”

    “省长先生,”科隆巴大声说,“请您屈尊听一听这个人说些什么。您到这儿来是为大家主持公道的,您的责任是发现事实真相。您说吧,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

    “别听他说!”3个巴里奇尼齐声喊起来。

    “如果大家一齐说话,”强盗微笑着说,“这并不是让大家听见彼此说话的好方法。我说,在监狱里,刚才说的这个托马索是我的同监人,并不是我的朋友。奥兰杜奇奥先生经常去探望他……”

    “胡说,”巴里奇尼两兄弟一齐喊道。

    “两个否定就等于一个肯定,”神甫冷冷地提了一句,“托马索很有钱,他吃的喝的都是好东西。我爱好美食(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缺点),虽然我很不愿意同这个家伙来往,但也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为了报答他的恩德,我建议他跟着我一起越狱逃走……一个小姑娘……她受过我的一点恩惠,给我提供了越狱的方法……我并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来牵累她,托马索拒绝我的建议,对我说他对自己的官司非常有把握,说巴里奇尼律师为他在所有法官面前说过情,说他一定能够清白无事地释放出狱,口袋里还会增加一笔钱。至于我,我还是相信走为上策。我的话完了①。”

    ①最末一句话原文是拉丁文Dixi;凡是作证、推理或辩护,说完以后总以这个词作结束语。

    “这个人所说的完全是一大堆谎话,”奥兰杜奇奥坚决地再说一遍,“如果我们在旷野里,手里拿着枪,他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您大错而特错了!”布朗多拉奇奥大喝一声,“别跟神甫闹翻了,奥兰杜奇奥。”

    “您到底让不让我走出去呀,德拉·雷比亚先生?”省长不耐烦地顿着脚说。

    “萨娃莉亚!萨娃莉亚!”奥索大声叫喊,“开门!真见鬼!”

    “请稍等片刻,”布朗多拉奇奥说,“我们先走,得让我们走我们的。省长先生,大凡双方在共同的朋友家中会面的时候,按照惯例,离别的时候是应该有半个小时的休战时间的。”

    省长对他轻蔑地扫了一眼。

    “对不起各位,我们先走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接着把手臂伸直,招呼他的狗,“布鲁斯科,为省长先生跳一个!”

    那狗跳过了他的臂膀。两个强盗急忙到厨房里取了他们的武器,从花园里逃走了,临走时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客厅的门像变戏法似的应声打开了。

    “巴里奇尼先生,”奥索抑制住怒火说,“我认为您是伪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检察官告您,您犯了伪造文书罪和收买比安基罪。也许我以后还要用更严重的罪名控告您。”

    “我这方面,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说,“我控告您设下圈套,意图谋害本人和勾结匪徒。现在省长先生马上就要将您交给警察看管。”

    “省长会尽自己的责任,”省长用严厉的口吻说,“他要保证使皮埃特拉内拉的治安不受扰乱,他要注意使正义得以伸张。先生们,我这话是对你们大家说的。”

    村长同温琴泰洛已经走出客厅,奥兰杜奇奥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倒退着出去,奥索低声对他说:

    “您父亲是个老头,我一巴掌就能打倒他,我只能找您算帐,找您或者您的哥哥。”

    奥兰杜奇奥的回答是拔出匕首像疯子般扑向奥索,不等他使用武器,科隆巴就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扭过来,同时奥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使他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匕首也飞了出去。温琴泰洛拔出匕首,返回大厅,科隆巴跳过去抓住一根长枪,向他表明两个男人对付一个男人并不公道。这时候省长冲进去站在双方中间。

    “待会见,奥斯·安东!”奥兰杜奇奥喊了一声,猛地把大厅的门用力关上,再用锁锁了,以便自己有充裕的时间退走。

    奥索同省长各自呆在大厅的一只角,过了一刻钟还没有说话。科隆巴满脸都是胜利的自豪,轮流注视他们两个,倚在决定胜利的那支长枪上。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最后省长激昂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做错了。我要求您以名誉担保不采取暴力行动,静候司法机关对这可诅咒的事件作出裁决。”

    “好的,省长先生,我打这个混蛋是打错了,不过我打是打了,如果他要求我决斗,我可不能拒绝。”

    “不,不会的,他不会同你决斗的!……可是如果他暗杀您……那完全是您自己的行为促成的。”

    “我们提防着,”科隆巴说。

    “奥兰杜奇奥,”奥索说,“在我看来是个骁勇的孩子,我估计他将来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出匕首来动手很快,可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也许会同样这样做;我庆幸我的妹妹很有腕力,不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

    “你们不能决斗!”省长大喊,“我禁止您决斗!”

    “请允许我向你进一言,先生,凡是有关名誉的事,我只听从良心的命令。”

    “我告诉您,你们不能决斗!”

    “您可以逮捕我,先生……换句话说,如果我愿意让人逮捕的话。这样的事即使发生了,您只不过把目前这件不可避免的事延一延期罢了。你是个爱惜荣誉的人,省长先生,您应该知道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如果您逮捕我哥哥,”科隆巴加上一句说,“半个村子会站到他一边,我们就有一场热闹的枪战了。”

    “先生,我预先通知您,”奥索说,“而且我请求您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如果巴里奇尼先生滥用村长的职权要逮捕我,我会抵抗的。”

    “从今天起,”省长说,“巴里奇尼先生暂停执行村长职务……我希望他能证明自己无罪……听我说,先生,我很关心您。我对您的要求并不高:您只要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等到我从科尔特回来为止。我只去3天。我带着检察官回来,那时我们就能把这件不幸的事件弄清楚。您能答应我到那时候为止您不作任何敌对行动吗?”

    “我不能答应您,先生,如果奥兰杜奇奥像我所想的那样要求我决斗的话。”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法国军人,您竟愿意同一个你怀疑为伪造信件的人决斗吗?”

    “先生,我打了他。”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个苦役犯,他来向你寻衅,您也同他决斗吗?算了吧,奥索先生!好吧,我再让步,我只要求您不先去找奥兰杜奇奥……我准许您同他决斗,要是他先来找您的话。”

    “他一定要来找我的,我对此毫不怀疑;可是我可以答应我不再打他,避免挑起决斗。”

    “这种地方!”省长又说了一句,在大厅里大踏步走来走去,“我什么时候能回法国呢?”

    “省长先生,”科隆巴用最甜蜜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您肯赏脸在舍间用饭吗?”

    省长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看来像是偏袒了你们……还有那该死的奠基礼!……我一定要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为也许会给将来带来多少灾难啊!”

    “省长先生,至少您得说句公道话:认为舍妹的信念是有根据的。现在我敢肯定,您也相信舍妹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了。”

    “再见了,先生,”省长对他招了招手,“我警告您,我要命令警察队长监视您的一切行动。”

    省长走了以后,科隆巴说:

    “奥索,您不是在大陆上,奥兰杜奇奥对您的所谓决斗一窍不通,何况他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决斗而死。”

    “科隆巴,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个女中丈夫。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免吃一刀,把你的小手给我,让我亲一亲。不过,你必须让我自由行动,有些事情是你所不懂得的。给我准备早饭,只等省长一动身,马上给我找基莉娜小姑娘来,看来她真能办事,我要她给我送一封信。”

    “科隆巴去督促准备饭菜,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写了下面一张便条:

    您一定很急于同我决斗,我也有同样心情。明天早上6点钟我们可以在阿夸维瓦山谷见面。我使手枪百发百中,因此我不建议使用这种武器。人家告诉我您善于使用长枪,我们就各自带一支双膛枪吧。我要带一个本村人来做我的证人。如果令兄要陪您一起来,请您再邀一个证人而且事先通知我。在这种情形下,我也约两个证人。

    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省长在副村长家逗留了一小时,走进巴里奇尼家几分钟,就动身到科尔特去了,随身只带了一名警察护送。一刻钟以后,基莉娜带了上述那封信,亲自交给了奥兰杜奇奥。

    复信迟迟不来,到傍晚时分才送到。下面签名的是巴里奇尼老头,他告诉奥索,他已经把那封恫吓他儿子的信交给检察官,信结束时他还附上一句:“我问心无愧,静候法院判决您的诽谤罪。”

    这时候科隆巴约来了五六个牧人,把德拉·雷比亚塔楼武装起来。他们不顾奥索的抗议,在面对广场的窗口上开凿了箭眼,整个黄昏镇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自愿帮忙。神学士兼强盗也写了一封信来,以他和布朗多拉奇奥的名义,答应如果村长动用了警察,他们俩一定进行干预。信末还有一笔附言:“我斗胆问问您,省长先生对于我的朋友给予小狗布鲁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想法?除了基莉娜,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听话,更有天赋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