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拽了一下,把新买的墨绿色丝织鸡尾裙弄直,现在,一边拉上脊背上的拉链,摸索着挂钩,一边向窗子走去。从她的房子所在山上的高度,她看得出大雾伸出灰色的爪子,在黑色的夜和黄色的灯光下翻动,爬过脚下的城廓。不一会儿,整个旧金山就会被吞噬,只剩下金门桥的骨架像远在天边的黑线,依稀可见。

    她知道沃尔特讨厌雾天,尽管他曾提到过要放荡一宵,她还是怀疑他们会到比渔夫码头边的饭店更远的地方。吃喝完了,如果按老套子,他们就会径直回到这间房子和这个宽床的舒适温馨之中,沃尔特总是帮她铺床,她不在乎,见到他令她高兴——连同他在外界的声誉、钱财、关系、权力(和现在的高职务)——她的躯体,一种并不复杂但给人以美感的生物体,能将他降低到同她完全平等的地位。这种解除他那世俗傲慢,使之退缩到毫无乔饰、原本的自我(她认为这是他最好的部分)的天才,是她的秘密法宝,也是她的最大意愿。

    离开窗子,她走到梳妆台跟前,想在廉价的磨旧了的首饰盒里找出某件可能装饰自己的东西。她试图将几副耳环和几条项链搭配出一套合适的。令人不解的是,她的男友们总是给她大部头的艺术书,或是小酒杯(她确实有一个相信它存在但又不想接受的理论:她的未婚夫们都感到珠宝对她来说是一种浪费)——最后,确定戴那套最平淡的珍珠耳环和项链,因为这最不刺眼。

    哈里特-布丽丝卡没有在梳妆台上方的镜子里看一下这首饰是否为她的形象增辉,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多大用处,不想再一次看到大自然的粗心大意。如果说到自尊心,说实在的她有,支持其自尊心的既不是她的芳容,也不是她的体态。像一个天生的残废,哈里特早就懂得了,她的相貌天然地将她同生活的某种美满隔了开来。

    现在,她打破了规矩,眼睛瞄准了镜中的影像,只是要确信她的打扮还不俗气。镜子里那张熟悉的面孔——面具,她私下这样称这张面孔,因为它掩盖了她的真正的美和善——也在严肃地盯着她。假如令人窘困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平平,或者说不漂亮,或者说不出众,事情还不会这么糟。根本就不是窘困什么的。26年来,哈里特无时无刻不同她十分不好看这个事实生活在一起。她的外貌像红灯一样将男性从她的道路上驱开。即便是她外貌中最好的部分,就是她的头发,在任何漂亮女人身上也是最难看的。她的头发齐肩,绳子似的,颜色如同一只红棕色老鼠,简直直得没法。她想做个发型,将前面剪成刘海。打那以后,一切变得更糟。她的两只眼睛太小了,而且靠得太近。她的鼻子翘得太厉害而难以称得上好看。她的嘴像是一道大伤疤,上唇几乎看不出,下唇则又太厚。她的下巴长而尖。她设想,人们说她有一副比利时牝马的骨象。

    她身体的其它部分也没为她增色。她的脖项像一截铅管;她的肩膀像是戴着橄榄球护肩;她的胸部却没有“A”型杯似的丰满;她的臀部和腿如同一匹获奖佩尔什马那样胖,或者说在她看来就是这样。简而言之,正如哈里特曾想过的那样,当上帝在造女人时,造到哈里特-布丽丝卡,用的是下脚料。

    哈里特自认其命地耸了耸肩——明智和讲求实际使她从不感到苦恼——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找了一支滤嘴烟,用那只西班牙古商船形镀银打火机(沃尔特给她的)点上,将打火机送回到那本大而光的艺术书(沃尔特给她的)上去。还有12分钟无事可做,也无法排遣,她决计数得意之事来打发它们。

    在房间里踱着,狠狠地抽着烟,她确信作为一只丑小鸭她干得并不坏。当然,基于他们的个人研究,这儿的一小撮俊俏绅士会异口同声地证实,没有那个女人在床上会比哈里特-布丽丝卡更漂亮。

    谢天谢地有此大幸,她想,可悲的是她的姐妹们都是貌不出众,腰际以下缺陷明显。

    然而,她的这个主要优势给她的欣慰被生活的严酷事实蒙上了乌云。在她这个时代的市场上,男人们买的是漂亮的外表。在外表里面是什么无关紧要,至少起初是这样。整整一代的男子都被诗歌、浪漫小说、广播、电视、电影、广告牌、戏院,还有杂志和报纸的广告所左右,相信如果一个女孩的面庞可爱,胸部丰满,体态优雅,神态带有某种挑逗性(嘴唇张开,声音沙哑,走路似波浪),那末她就必定是世上最好的床上搭挡、人生伴侣。当一个女孩有了这种外表,便可挑选买者——漂亮者、高贵者、富有者、有名者。二流的外表吸引的买者就少些,依次类推,旋转而下,直下到哈里特-布丽丝卡所在的寂寞无闻的位置。

    这种愚蠢虽然不使她难过,但却使她有时想对这些傻男人们大声疾呼。他们能否看出、认识、理解美貌仅仅是表皮?他们是否经常看出,在美丽的外表下面藏着自私、冷酷、精神病?他们是否看到另一种品质会使起居室、厨房和卧室里的婚姻幸福更加有保证?不,他们看不出,他们压根就不去看,这就是哈里特的沉重十字架。

    男人们将她的面具——无吸引力——同一种无吸引力的婚姻和无吸引力的性生活相提并论;他们极少给她机会来证实她更有价值;偶尔他们给她机会,也还是不够。因为,在这个社会,娶个美人,即使明知道是乱点鸳鸯谱也是对的,这是公开成功标志的一部分。相反,娶个丑女,即使明摆着是金玉良缘也是错的,因为这是失败标志的一部分。男人们是傻子,生活则是愚蠢,然而二者也曾给予颇丰。

    她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代顿,父母正派、简朴、常年奔波、可爱,是中下等劳动阶层的立陶宛人。她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两样,因为她受到了父母和众多亲属的过分关心和称赞。长到青春期,她一直感到自己重要、特殊和惹人爱。

    这状况,到她那在一家印刷公司干事的父亲因升迁来到克利夫兰,她也进入那儿的克利夫兰高地中学时发生了变化,她开始领略到她和普通社会生活之间的隔阂。这就是面具,她的平淡达到了极端。她是山茶花丛中的仙人掌。她的朋友不少,但都和她同一性别。女孩们喜欢她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动机,同她们的姿质相对比,她是再好不过的反衬。第一学期,男孩子们喜欢她,在走廊里,在校内活动中,就像喜欢别的男孩一样。为了开发和保持他们这种有限的接受,在以后的几个学期中她变得更加野小子气。

    随着年龄的推进,野小子举止开始令她心烦。男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不再喜欢别的男孩了,他们要女孩子。哈里特追想着少女时代,真是不堪回首,因为她不能给予男孩子别的女孩所给予他们的,便决定给予他们更多一些。她的男性朋友一个个都像他们的父母一样保守,处处如此,克利夫兰男孩子们被弄得早早就知道循规蹈矩。亲下嘴还可以,即使法国式的亲嘴也行;爱抚也可以相当亲热,但仅限于腰际以上。跳舞可以身挨着身,接触和移动产生相当的刺激,但一切到此为止。哈里特,因为她的生理缺陷和有意放纵,因为她的需要和外向性格,但主要是因为生理缺陷——去弥补事倍功半的缺陷——首先打破了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一天傍晚,放学后,在空荡荡的礼堂的楼上昏暗的后排座上,哈里特允许一个脸上长疙瘩、最近从高地大学转来的聪明的男孩子将手伸到她裙子底下。当时她并不反抗,只是闭着眼喃喃说“不”时,他几乎被胜利搞昏了头而不知所措。但她对他的手头动作的反应是颤抖,这令他激动不已,继续干了下去,而她则报以温柔。这桩交易短促、热烈、无理智,使哈里特颇感快意。这也最终给了她作为一个女孩的地位。

    到了中学高年级,哈里特发展到了运用相互刺激的最高形式,男孩子们将她看作玩物;女孩子则认为她下贱。哈里特则对她视为爱人的那些人接受她而心满意足。并且,在她的应对技巧中——她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干那码事;她有她的标准——她发现了一种她的热烈、乐交、爱人本性的宣泄,她发现那是令人满足的丰富源泉。在那些尚属儿戏的厮混中,双方都没经验,也就没有人向她提出深入的要求。她的不抵抗就是最高点,这就够了。她的搭档们也想不到她隐藏起来的那些。总之,哈里特在中学里的最后一年半被珍贵地留在她的记忆中。那时只有一个谜令她大惑不解。除了她的夜来香,在阳台上或后排座位上或树丛中吃香外,在高年级的舞会和毕业生的舞会之夜她都孤单地坐在家里。在每一个公共聚会之夜,她的那帮精力充沛的男性追随者便完完全全抛弃了她。

    对她群体性的抛弃仅仅是在后来的两年里变得明显了。那时,哈里特在纽约的贝尔夫医院培训,以成为一名注册护士。选择做一个护士就像在生或死中作出选择一样自然。她热烈、同情的本性需要某种输出;她需要一种可敬的职业,在那儿给予善良会受到欢迎和鼓励;需要一种生活方式,在其中面具不再遮蔽她的真正的内在美。

    当她的寄宿在贝尔夫的500名同学在培训工作的残酷重压下纷纷抱怨和发牢骚时,哈里特却对之充满了喜爱。她为她的兰白条条制服和黑色鞋袜而骄傲,学习这种专业期间,一年还可挣240美元,这也令她很高兴。她对可以俯视东河的餐厅、经常光顾的快餐厅、同女同学们出没的弯曲小径,很快就感到熟悉和亲切起来。她盼着传统的加冕仪式,烛光闪跃,肯定会使她的第一年培训生活达到高xdx潮。她嫉妒高年级培训生,他们可以穿白色鞋袜,从啃书本走进了手术室和病房。

    只有周末令人伤心,别的同学都有约会,哈里特不仅仅占有她自己的房间,而且几乎独占整个宿舍。她的孤寂半年后到了头,一个哑嗓子高年级学生、将来的男护士,是近视眼,对每个女性(据说)都作非分之举,发现她孤单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漫不经心地吻了吻她的脖颈,而她却投入了他的怀抱,反应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位男护士进而邀她到附近一个朋友的寓所里试一试她是否仅仅是另一个要他玩的人。对他来说,她的面容还不算难看,甚至在关灯以前,他就明白了,她不是要他玩的那号人。不一会,他明白的更多了。在那一晚,那一夜和第二天清早,他被带进了太虚境中一个新的和从不知晓的深度中。他不知道哈里特是否是有史以来做爱技术的宝库,他只知道在他的无数次奇奇怪怪的荒唐中,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无保留地奉献。第一夜之后,按他的天性,他会将其不可思议的发现作为新闻在整个布尔夫和更广的世界加以传播。但是,尽管很难做到,他还是守口如瓶。他要独享这一奇才。事情非常顺利,延续了4个月。到头来,哈里特开始相信她已经找到了终身伴侣。当他的毕业临近,她对他谈到了“他们的将来”。然而,他找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毕业后干脆无影无踪了。

    这位男护士留给她的遗产是双重的:其一,在分手前,他在布尔夫的一半男性中散布了他是如何的神勇和她是如何技巧娴熟;其二,他告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又告诉了他的一个朋友,而此人在她推开他的手时,一怒之下又复述给她,话是这样说的,“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妞,天底下最难寻的尤物,别的娘们干不了的她都能干,但他妈的,见鬼,你怎能同一个除化装舞会外得用袋子套住脑袋方可示人的女孩结婚并朝夕相处。”

    哈里特并没气疯,冷静现实地接受了他的“赞誉”,但内心受到重创。打那以后,几乎所有的男护士、实习医师、男职工,甚至还有几个教师和医生竞争与她共事。她一概怀疑,退缩,在贝利弗的3年里后来又有5次相信了她的追求者是在寻求本质的她,于是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们——当她委身于他们时,总是希望,希望。除了在车祸中丧生的那位(她根本不知道他能否向她求婚),其他人的表现如出一辙。他们给予她甜言蜜语和媾和,她则享受着他们的肌肤之乐和誉美之词。他们老是陪她到黑暗和拥挤的地方如广播城和麦迪逊广场公园,偏远饭店和地下夜总会,从不陪他去服装表演、家庭晚会、亲朋聚会或重要餐会。当哈里特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提出此类要求时,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他们,她称之为“我的鉴赏合伙人”;对自己,苦笑一下,平淡待之。

    哈里特作为一名注册护士从贝利弗毕业时,她带走的除了她的圆圆的、带褶边的、浆过的范伦塞勒帽外,还有她对新职业的一片赤心,一个永远美好的天性及她对男人们对她的态度的实际了解和无可奈何(可怜的破碎的梦,怕是要一直到做到老天开眼)。

    她首次受聘于纳什维尔的一家医务室,第二次是较高薪水的一家西雅图的诊所,最后一次,6个月前,被这家旧金山大医院雇用。在纳什维尔和西雅图,她生活在一个无男人的世界里。是面孔吓住了他们,而她的名气没有帮她多少忙。在旧金山,几乎是立刻,她的社会生活出现了转机。

    在一次复杂的心脏病急救中她干到夜里很晚,离开手术台时已精疲力尽,走在她左边的年轻的麻醉师也是力尽精疲。洗完穿毕,他提议喝杯咖啡。两人都需要,但天已这么晚,小咖啡店没有开门的。这儿离她的住处近,她便邀麻醉师到她的屋里喝咖啡。喝着咖啡,闲聊,她得知了一些这个难看的、内向的年轻人的生活——父母早逝,可怕的亲属监护人,读书时的艰苦工作,不成熟的婚姻产生的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妻子跟她的老板跑掉了。旧金山对他是一个新的开端,正如对她一样,她的心飞向了这个腼腆的年轻人。她不能让他这么疲劳这么晚回家,但只有一张床,一张行军床,他们只好同床共眠。

    那晚的经验向他揭示了一个从未知晓的世界,又经历了两次,他意识到,他不适合哈里特,她也不适合他。他是那种不相信好运的人,并且担心他担当不起如此的肉体之乐。还有,她的能力没有给他自信,反而令他生出有缺陷之感,并为此暗暗忧伤。尽管如此,他本该同她继续下去——这种每周一次的治疗是无法抗拒的,几乎压倒了内心的自省——然而,他看到一个利用哈里特来加强自己的安全的机会,而安全对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重要的事情。

    作为医院的新人,这位麻醉师需要他的医生为给他们带来利润的病人而雇用他。他曾见到过沃尔特-泽格纳大夫,但大夫至今还没推荐他。如果泽格纳开始为他说话,他相信他在这个医院的前程算是铁定了。使他想起泽格纳的不但是泽格纳作为一名医生的威望,而且还有他作为女士汤元的名气。于是乎,这小伙子待机而动,在哈里特一次穿着挺括的白制服走过时,他指给泽格纳,并竭其所能来描述她的天才。听着他的描述,泽格纳的双眼追随着哈里特的其貌不扬的形体,怀疑地皱紧双眉,对这位煽惑者的神话好像还无动于衷。

    一周后,作为泽格纳大夫举荐的结果,这位麻醉师在一系列报酬优厚的手术中名列前茅。于是,他明白了他已经得分了,泽格纳也得分了,麻醉师再也不造访哈里特了。

    哈里特是从沃尔特-泽格纳那儿得知这些的。一天晚上,他俩消耗殆尽,躺在她起居室的床上,他亲口讲的。而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对双方都是公平交易,况且她眼下又进入了最好的希望中。

    10周前一个下午,哈里特在医院职工餐厅喝咖啡,吃松饼。她两旁的座位都空着。突然,有个位子坐上了人,这人正是可敬的泽格纳医生。他们轻松交谈起来,他显得很有兴致,甚至有魅力。谈到他所从事的老年病学研究,她提出一些幼稚问题令他孩子一样开心,而她对这方面的充分了解使她装模作样地提出的问题恰到好处。他解释说,他不得不匆匆离开,但渴望有机会继续他们的谈话。他问她啥时有空,晚上有空吗?她几乎语塞,说有空。他同意在大夫停车区等她。

    她准时出现,因激动而颤抖,他帮她坐进他的卡迪拉克。他驱车带她到城外一家波希米亚餐馆吃饭。他们轻松地吃、喝,聊啊聊,再喝。他将她送到她的住处,她因居住处寒酸而不好意思邀他上去。他自我邀请,说是睡前需要再来一杯。一进入她的房间,两人都喝了起来,他的谈话少了学术味,多了人情味,多了挑逗味。最后,他过来吻别,她感觉如同是在被马丁-阿罗史密斯医生或菲力浦-卡里医生——她想象中的形象亲吻着,她熔化了,难以释手。显然,他并不想走,他留了下来。在白天未经收拾的床上同她共度良宵。在所有同男人们的交合中,她从未如此竭尽全力,而从他急促的呼吸和含混放肆的自语中,她明白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完完全全地满足过。

    拂晓他离去时,她猜想他会再来,她没有错。他一周找她3次,4次,5次,到他们的隐蔽地方,喝酒,吃饭,跳舞,总是回到她的房间,一连几小时癫狂。她激动,她骄傲。在医院里,她想对每一个护士,每一个医生,还有每一个病人,大声宣布自己的胜利。但她保住了自己妙不可言的秘密。他的地位不能受到威胁。最令她不安的是偶然听到护士们以及实习医生们在传播关于医生们的闲言碎语时有关沃尔特的绯闻,如与上流社会的妇女、女继承人以及诺布山的所有显要们的传闻。每当听到这些,她总想放声大喊:你们这些蠢货,这些不攻自破的谣言,你们知道他晚上都在哪儿吗?同我在一起!千真万确,同我在一起,一丝不挂地同我在一起,爱抚我,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我,哈里特-布丽丝卡。

    旧伤疤并没痊愈,她始终对百年难遇的希望不敢抱幻想。而到昨天中午,她首次感觉到,她对沃尔特的信任已无法改变。也是首次,一个男人透过她的外表完全窥到了她的美丽。

    昨天中午所发生的事起因于一项爆炸性的宣布,沃尔特-泽格纳医生被任命为医院医护人员的负责人。她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弗莱谢尔家庭的影响,那个老寡妇,那最小的女儿,等等,等等,她听到这些几乎都晕了。但是,事实总归是事实。沃尔特是医院最高行政者,一觉醒来,会被官方宣布为西方的最重要医生之一。她不允许自己去想这对他们的关系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次考验,她等待着。

    中午时分,她得到了答案。他已到达,正在走廊里,被包围着,接受着祝贺。她从旁经过,装作有事的样子,听到了他的声音。“护士——布丽丝卡小姐——不是来祝贺我吧?我是你的新老板了。”她的心跳到心口。在众人面前,她严肃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话语都卡在嗓子眼。这时,他抓住她的胳膊。“现在谈公事——我想问你一下房间里的那个病人的情况——”他把她从人群里引开,微笑着低声说:“我们明晚的约会继续吗?”她点了点头。他说:“好,我要庆祝一番,我们要嘬一顿,兜兜风,还要——好吧,后见——德尔加多医生来了。”

    那是昨天中午,她的最美时光,而此时此刻是差3分钟8点,在180秒之后她就在沃尔特的怀抱里了。想到这儿,想到前景,她简直有点晕乎了。

    她有意不再踱步和抽烟,代之以坐到一把大椅子的扶手上,坐得不舒服才能使腰背部僵直。她站起身,伸展伸展,拍打着她的鸡尾酒礼服,随后决定弄两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放到冰块上,一杯为自己,一杯为沃尔特(来显露一下她会是一个怎么好的妻子,一个多么美妙的妻子)。

    她取下两只老式酒杯,从她的小冰箱里取出些许冰块,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到杯子里的冰块上。将沃尔特那杯放在大椅子旁的桌几上,站着品起自己的那杯威士忌。

    差1分8点,响起敲门声,她高高兴兴地去开门迎接沃尔特。

    她一把拽开门,吃惊地发现叫门者根本不是沃尔特。门口的男人像拉丁人,中等个,修长,她认出是赫布-德尔加多,沃尔特晚上有时出去经常让他代替自己的一个内科大夫。一阵迷茫过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厌恶。医院的护士们不喜欢德尔加多医生。他傲视他们,好像她们属于一个低级种族。

    “晚安,布丽丝卡小姐,”他轻松地说着,好像应邀而至。“令您吃惊吗?”

    “我——我以为是沃——泽格纳医生。”

    “对,我明白。但正如人们在非法酒馆门口常说的那句话——沃尔特派我来的。”

    “他派你?”

    “对。我可以进去一会吗?”他没等她答应,越过她,进了房间,动手解外套的扣子。

    她带上门,一脸疑虑。“他在那儿?他说好来这儿。”

    “他来不了了,”德尔加多轻轻地说。“‘无法推脱的事情’,原话如此。”他微笑着补充,“他突然被缠住,便让我过来告诉你。”

    “他可以打电话。”

    “并在今晚代替他的位置。”

    “呃。”哈里特仍然有些不解,但似乎感到这是沃尔特的精心安排。“他晚些时候会来找我们吗?”

    “恐怕不会,哈里特。”她纳闷儿怎么“布丽丝卡小姐”变成了“哈里特”,而不知何时“哈里特”又将变成“护士”。德尔加多医生噘起嘴,继续说。“费舍尔家决定举行一个临时庆典——那种猝然决定的东西——沃尔特不得不去。”

    “不得不去?”

    “他们是他的后台。”

    “我听说了。”

    “当然你会听说,因此你也就明白了。”他注意到了桌几上的酒。“是为我准备的吧?”

    “是为沃尔特。”

    “好吧,我是他的代理。”他举起酒杯,朝着她,“干杯”。

    他吞下了威士忌,而她并没有举杯。“我今晚不想出去吃饭,”她说。

    “你当然得出去,医生的命令。”

    “是沃尔特和你的那种命令,但我还是不。沃尔特有空时他会亲自来叫我的。”

    德尔加多医生开始认真地研究她。“你瞧,宝贝,对他来不来我不再有什么指望。我是开诚布公地对你说,如同对同一俱乐部的成员说话一样,我不再指望他能来。”

    第一次,曾经是最微弱的担心开始成为内心的痛楚。她感到无名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内脏,身子也在紧缩。“我不指望任何东西,”她微弱地说。“我知道他忙,并且有了新的职责。我也明白他是如何感觉我们的,昨天中午……”

    “昨天中午是黑暗的中世纪,”德尔加多近乎粗暴地说。“今天是他生命的另一个世纪。他前进了,甚至还超过了我。总之,他的地位不同了,他不能再游戏了。”

    “游戏?”她重复着,内心被深深刺痛。“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不说了,”德尔加多不耐烦地说。她领略到他终于从“哈里特”过渡到“宝贝”、到“护士”,他甚至连一个旁观者的同情也没有。“瞧,”他说,“他对我讲了你的一切。”

    “什么意思?”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它的意思是,我是他的亲密朋友,他告诉了我一切。”

    “我不喜欢你闪烁其词,你的弦外之音像是某种事情——某种肮脏的事情已经——”

    “宝贝,那是你说的,我没说。我毫无这个意思。沃尔特是喜欢你的,他想在这样的夜晚弄出我来,就不得不告诉我为什么。相反,我被你深深打动,当然,我知道沃尔特对你相当了解,这些就是我说他不能再游戏的意思。今晚,他正在受到费舍尔家的欢迎,在那里不是作为一名医生而是作为一名地位平等者。我还得知,他们家的一个女儿已经占领了他,或者说正想占领,而她又漂亮得该死。”

    哈里特感觉到了他的话语里的无意伤害,随之又感觉到了某种别的东西。近来被扔到一边的面具又溜了回来。

    “是——是他派你来说所有这些?”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他告诉我见机行事,语言是我的,观点是他本人的。”

    “我——我无法相信,”她说。“他——就在昨天,他——”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德尔加多医生立即来到她身旁,一只胳膊父亲般地抱住她,安慰她。“你瞧,宝贝,我很抱歉,真的。我真的未想到你会——我的意思是——想象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像沃尔特这样的男人。”

    “男人都一样,”她几乎是说给自己听。

    “你知道,宝贝,如果稍动一下脑筋,你就会记起在心理学一课经常做的一个基本小实验。他们总是弄一只雄鼠,使之在两方面饥饿——与食品隔绝——与性隔绝。然后,将它放进一个一头放有食物而另一头有只雌鼠的笼子里。问题是——它会奔向保命的食品,还是奔向性和爱情。你知道答案是啥,保命总是获胜。”

    “你在说什么?”她没有完全听进去。

    “我是说这次它又赢了。”

    “讨厌,不,不,”她感到头晕,摸索着找椅子扶手。

    德尔加多医生扶住她。“嗬,嗬,别这么认真,还不是世界末日。”他帮她安坐到椅子里,递给他喝过的酒杯。“喝完它,看来你需要喝点,我去为自己再弄一杯。”

    她接过杯子,德尔加多脱下外套,消失在她的背后。她听到他弄酒的响声,而从她的心房里听到的是来自远方的悲恸。它来自玛丽-谢莉,她坐在卡萨马革尼的楼上,仰望着特里洛尼,他刚从维亚雷焦附近的海岸归来,他在那儿鉴定了自我。特里洛尼在悲愤和噩耗的极度静默中站立着,玛丽-谢莉痛哭失声,“没有希望了吗?”而心里明明知道是没有希望了。

    哈里特在某个古老的传记中读到的这些,她从未想到过,而现在却涌上心头。

    “感觉好点了吧?”是德尔加多医生站在她身边。

    她呷了一口威士忌,将杯子放到一边,她承受过一切,她认命。“至少”她说,“他应该亲自告诉我。”所有这一切留给她的只是轻声的抱怨。

    “他不能。你知道他有多敏感。他讨厌露面。此外,他不忍伤害你。”

    “他不认为这样会伤害我?”

    “好了,作为旁观者——”

    “是的,我知道。”

    他坐到了椅子扶手上,用手拍打着她的头发。

    “这不仅仅因为我是护士,”她照直说下去,旁若无人,“是因为我该当如此。重要的医生娶护士,不少人是这样,但他们不会娶那些不漂亮或者不富有或者起码连特别之处也没有的护士。我不想责备沃尔特,我只是在男人们看重的方面不幸运,我不具有男人要求妻子具有的外部形象。作为男人,妻子代表他的爱好,他的威信和地位,他的判断力,他的自我——她是他的大使,在鸡尾酒会上作介绍,主持他的餐会,或者挽着他的手臂出现在别人家里,而我除了床上则一无用处。”

    “宝贝,别傻了,沃尔特总是夸你。”

    “夸我床上功夫,不会是别的。可是他不顾我的情况,不断地来看我,床上的我蒙住了他一时。”

    德尔加多医生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我不否认他讲到过这些。如果我不了解他,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牛皮匠。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像他所说的那样。”

    她几乎没听到他说的什么,悲愤地盯着前方。

    他轻轻贴近她。“瞧,宝贝,理智些,一切都过去了。皇帝死了,照样喊万岁。沃尔特走了,老赫布不是来了吗?何不顺水推舟?你看来是有理智型的,何不笑对烦恼?许多女孩认为我很合意,她们却得不到我,而你能。”

    她已经心神稍定,仰脸看着他,神情迷惑。

    “让我们像你早就计划的那样出去吃饭,”德尔加多医生说。“然后,回到这儿,好好享受一下,再——”

    “回到这儿干什么?”

    他停住。“享受一下,我说。”

    “你的意思是今晚同我睡觉?”

    “然后天天晚上,别以为是奇耻大辱。说到底,你也并非纯——”

    “出去。”

    他吃了一惊。“什么?”

    哈里特站起来。“出去,马上。”

    德尔加多医生慢腾腾地离开椅子扶手。“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已经听到了两次。”

    “年轻姑娘,放下架子吧。你是谁?我一直试图提醒你。你已经相当引人注目,所以我来了。你已经得到不少了,据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洗手不干,你会因需要伙伴而死去。”

    “我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滚出去,否则我要叫房东将你扔出去。”

    德尔加多医生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带着傲慢的神态,喝完杯中酒,拎起外套,走向门口。他握住门把。“你的丧礼,”他说。

    开了门,他又猛然踅回。“我差点忘了,”他说,伸手到上衣里面,抽出一个长长的马尼拉信封。“沃尔特说一定要交给你,是一封他要你读的信。”

    他伸过手来,但她没接。他一怒就丢到大理石灯台上了。

    “医院见,护士,”他说完,走了。

    哈里特无力地呆在屋中央,眼睛盯住沃尔特的信。现在她对他要向她说些什么不感兴趣。那像是吻死去的人,像是海明威写的在洛桑的场面,“不知名者”在护士凯瑟琳-巴克利死后亲吻冰冷的她一样。

    一、两分钟后,哈里特回到厨房的厨台旁,重新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端着杯子,将脚上的鞋子踢到一边,在房间里无目的游荡,不时地呷着威士忌。在衣柜前,她停住,将杯子放到一边,脱得只剩下尼龙衫裤。她从衣钩上摘下浴袍,披到身上。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做点吃的,比如一个三明治什么的,随后她觉得应当再喝一会儿。

    她又开始在房间里游逛,最后停在窗前。令她高兴的是下面的雾更浓了,至少她不必在这样潮温多变的天气外出。从窗户旁转回,她开始注意大理石台上的马尼拉信封了。她草草地喝完威士忌,径直到信封前,撕开信封。她猜度着是否他还敢送钱给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在下次见到他时摔到他脸上。随即她意识到这一幕将不会发生,因为她见不到他了,事到如今再在医院继续呆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信封里是一封长信,用的是雷纳学院的信笺,收信人是“亲爱的沃尔特”,落款是“莫德”。信上还附有一张白色备忘小纸条,顶端印着“来自医学博士沃尔特-泽格纳”的字样。上面的字出自女性之手,“亲爱的布丽丝卡小姐,博士要求我将此信转到你处,他认为你会很感兴趣,他正要以你的名义给海登博士写信。”字条上的签名是“斯奈德小姐代泽格纳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