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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方在毒平的抛尸现场搜索得很彻底,但终无所获。既没有找到重要的遗留物品,也没有获得任何与目击者、听到汽车声的人、案发前看到可疑人物的人等有关的情报。对偶尔获得的材料经过查证,不是搞错就是与事件无关,结果都是不可信的。

    警方使用警犬查找足迹,也许是案发当天的黎明前一直都在下雨的缘故,气味都被雨水冲走,结果无功而返。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估计抛尸的时间是在深夜,却竟然没有人听到运送尸体的汽车声。没有目击者,这还有情可愿,但深夜时分四周一片岑寂,而且道路上坡道颇多,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听见汽车声,这实在令人费解。

    在案发翌晨的搜查会议上,竹村挑选出四名搜查员,指示他们对住在越水高原一带别墅和公司宿舍里的人进行调查。

    “不难推测,武田喜助君在7月3日,夜里去了越水高原的那幢别墅,或是在那里住下了。而且,他住宿的那个地方极有可能就是作案现场,所以你们要仔细调查。倘若有必要,可以请求增援。”

    受遣的四名刑警,是吉并巡查部长以下的警员,全都是老资格的刑警。

    竹村的直觉告诉他,解开谜团的关键,就隐藏在那个越水原里。

    警方正在以毒平为中心展开调查,对从越水原与毒平联结的几条途径,进行大范围的搜索,但竹村纵观全局,认为这样的调查不可能有什么可喜的收获。

    尽管失踪事件已经转变为杀人事件,但搜查二课依然在对事件进行着调查。搜查二课不同于将现场视为破案关键的搜查一课,他们将重点放在政治经济方面,研究事件的背后有何动向,在一课不擅长的领域里发挥着特殊的调查功能。

    不能否认,在一课和二课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争功名抢头功的趋向。这并非是干部们的本意。一课课长宫崎更是神经兮兮,不住地督促激励着自己的部下。

    在竹村的眼里,那样的“摩擦”只会给事件的调查带来困惑。搜查二课有着自己独特的调查方法,竹村确信,那些方法有利于阐明事件的真相。

    “这起杀人事件,不是只与金钱或权利有关的利害关两所致。我觉得有着更深层的不可告人的动机。”

    见宫崎非常担心,竹村如此说道。

    作为宫崎来说,竹村的话简直是令他深信不疑的神谕,但他不可能就此高枕无忧,放手让竹村去干的。

    “真的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感觉呀!是感觉……”

    竹村满不在乎地笑了。看来,这样的回答无法让宫崎课长得到满意。

    告一段落后,竹村依然带着木下离开了搜查本部。他将本部的科室工作全都委托给“片平”这位老练的警部补,决定搜查方针之后,亲自作为一名普通的搜查员四处奔波。

    这是竹村一贯的作风。

    武田喜助的宅邸非常宏伟,即便在长野市的高级住宅区里也是引人注目的。竹村记得听人说起过,武田喜助的宅邸在市区的私人住宅中,也是县内首屈一指的。

    用瓦片贴出砖块花纹的水泥墙几乎围住了街道的一角。宅邸的门面非常豪华,耸立着一道铁制门扉,就像是在威吓着来访这里的人。从院门到宅地里的停车场之间,有一片与交差路口的交通指挥台一样的绿化,中间立着三棵冷杉。

    宽大的武田宅邸里混乱不堪。

    武田的遗体经司法解剖之后,于今晨天亮之前默默无言地回到武田的宅邸里。

    遗体将于天亮以后送回宅邸——这是警方原来的预定,但据说未亡人的一声大喝,将警方的预定大幅度提前了。

    “你特地瞒着人偷偷地将遗体送来,这是故意让我们在众人面前丢丑吗?”

    未亡人好像是在斥骂长野县警察本部长长仓警视监。

    据传说,刑事部长他们大发雷霆,说“从来没有被如此横加指责过!”还是在年龄上较年轻的长仓,不得不陪着笑脸劝解着。

    这些传说的真伪暂且不说,事实上武田的遗体是在深夜零点以后回到武田宅邸的。因此,能抓住运尸车开迸大门的一瞬间的,只有一家偶尔监视着的当地报纸,结果此则新闻被大肆渲染,将早报的版面刊登得满满的。

    花圈浩如烟海,摆满着宅邸的内外。而且,花圈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

    汽车的数量难以估计,无法开进院门内的汽车占据着街道的两侧。交通警察赶来进行整治,严格控制想要驶进那条街道的车辆。

    木下要将汽车开进去,警察赶紧奔跑过来,一路大声叫喊着:

    “不准停下!不准停下!”

    木下驾驶着的是一辆小不点儿的国产汽车,所以警察还以为只是居住在附近的年轻人。

    “呃!是警部?”

    警察发现坐在助手席上的竹村,连忙举手行礼,将汽车放了过去。

    “真了不起,警部的名气已经大得像明星似的!”

    木下开着玩笑然而却认真地说道。

    交通警察非常巧妙地为他们找了一个停车的地方。眼尖的摄影记者一看见竹村,便不停地打亮着闪光灯。

    人流如潮,武田宅邸的院门内,已经挤满着穿着黑色丧礼服的人流。

    “我们这副打扮,能进去吗?”

    木下注意到自己那套临时借来的服装。

    “没关系吧。因为我们不是特地来这里吊丧的。”

    竹村迅速向前走去,在签到处站下。

    见竹村翻阅着签到本,负责签到的青年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望着他。

    “我是这……”

    竹村出示着证件。

    “我想见见夫人。”

    青年有些惶恐地与身边的年长者耳语着几句,年长者又向身边的男子传达,那位男子望着竹村,走上前来。

    “我是武田的秘书,叫井泽,请跟我到这边来……”

    井泽向竹村示意了一下走在前面,一直将他们领到楼房左侧的院子中央。他与刚才那两人的惊慌神情截然不同,举止显得非常沉稳。

    院子里有一张白色大理石桌子,桌子的四周围着四张陶制凳子。

    请竹村和木下坐下以后,并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们辛苦了!”

    井泽重新向他们寒喧道,拿出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警部先生会来,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今天这里这么乱,所以夫人也许很难照顾周全。”

    “我们不是来听你讲客套话的。我们只要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就可以了。而且,这一工作做得越早越好。”

    “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将我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实告诉你们,但作为交换,希望你们今天不管怎样都不要去找夫人。”

    “是吗?嘿!行啊。有关武田君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你知道得详细吧。不过,我们事后去向夫人打一声招呼,这总没有关系吧?”

    井泽稍稍考虑了一下。

    “这事,我要去征询一下夫人的意向以后,才能回答。”

    “好的。”

    竹村同意后,立即开始提问。

    首先,他询问了井泽与武田喜助的交往情况。

    井泽今年三十八岁。他是武田的妻子佐知江的远亲,从东京私立大学毕业以后,在某商事公司里工作了三年,然后调到武田商会,不久任秘书。当时,武田已经有两名秘书,但全都不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不久井泽便挤退两位前辈占据第一秘书的地位。

    井泽任第一秘书以后已经有十年,至今独身一人。

    “嘿!你还是单身吗?”

    竹村提问道。

    “是啊!怎么也没有捞到机会……”

    “那么,你每天都跟在社长的身边吗?”

    “是的。可以说除了夜里睡觉之外吧。”

    井泽苦笑了。

    “但是,3日晚上社长外出时,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吧。”

    “是的。那是我的失误。”

    “失误?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盯住社长,被社长甩了?”

    “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井泽显得有些狼狈。

    “我的意思是说,倘若我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边,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嗯。说起来也真是如此吧。但是,他为什么要瞒着你外出呢?”

    “我想他多半不是瞒着我吧?他偶尔也想清闲一下啊!”

    “你的意思也许是说,恰恰相反,你是想让他独自清静一下吧!”

    “呃?那样的事难道……”

    井泽对竹村带嘲讽。的话语露出不快的神情。

    “不!我认为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眼下我就听人说过,说武田君以前也常常独自从越水高原旅馆外出过。”

    “呃?那种说法是胡编的吧……”

    “那不是胡编。而且,听说不止两三次。是啊……这么看来,井泽君对此事一无所知啊!”

    “我当然不知道。那种事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实就摆在面前,3日的既上不就是这样吗?不能断定其他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吧?”

    井泽沉默了。

    武田外出的事,看来井泽确实不知道。

    “武田君今年去过户隐几次?”

    “要说今年,现在已经是5月的连休(5月初是日本休假最多的时候,约有一个星期。)以后,所以有五六次。”

    “去办什么事?”

    “还是为了高尔夫球场的事,要与有关方面不断地进行协商,所以……”

    “每次都住在那里吗?”

    “是啊!”

    “到户隐,感觉上不那么远,有必要住下吗?”

    “离户隐的确不远,不是那种想要回家却回不来的地方,但与当地人一起吃饭以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何况……嘿!说实话,也有休息一下的意思吧。”

    “如若是我,休息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好吧。或是武田君有意瞒着夫人……怎么样?”

    “嘿!我猜想没有那样的事吧。”

    井泽作了一个暖昧的回答。

    “武田君去户隐,理应开着自己的私人汽车去吧。”

    “嗯……是的。”

    “汽车是你驾驶的吗?”

    “有时是我驾驶的,别人驾驶的时候也有。上次就是我驾驶的。”

    “平时在户隐留宿时,总是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里的吗?”

    “是的。因为那家旅馆与社长有关系。”

    “我已经听说了,是听那家旅馆的经理说的。那么,留宿时,你也一起住下吗?”

    “是的,我也住下。社长每次出差时,我都一起住下,只是房间分开的。”

    “武田君平时习惯在几点时睡下?”

    “平时睡得很晚啊!即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要在10点或11点时进卧室,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大概要到12点钟才睡下吧?当然,倘若有工作上的事情,或有客人来访,就另当别论了。”

    “那天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里,他是几点睡觉的?”

    “这……在那里,他很早就进房间了,所以实际上是几点睡下的,我不知道啊。”

    “你说很早就进房间,是什么时候?”

    “记得是吃完饭就进房间的,估计7点左右吧。”

    “嘿!这太早了吧。武田喜助君去户隐,也许对他来说,果然是一种休息啊!”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

    井泽失去了自信。

    “我对政治、经济这些方面一窍不通,所以直言不讳地问你,希望你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怎么样啊?……武田喜助君在各个方面都会树敌,你凭自己的感觉,有没有不惜使用杀人的手段消灭武田君的人,或者团体?”

    竹村问道,盯盯地审视着井泽的眼睛。

    井泽将目光凝视着空间。许久,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据我所知,社长没有那样的敌人。但是,眼下他已经被人杀害,所以他或许有过敌人,然而却没有让我知道。”

    “武田君去世,对谁的好处最大?”

    “这个问题,我也很难回答。工作上不会没有竞争对手,而且……社长也许会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那些事,我就很难知道了。”

    “我说一个具体的名字。比如,武田君的夫人怎么样?”

    “哪里的话!”

    井泽慌忙打量着四周。

    “社长去世,为什么会对夫人有好处?社长是一位很爱活动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夫人直到现在都始终守护着武田家啊!”

    “请等一下,武田喜助君是前任社长的养子吗?”

    “这你不知道吗?是养子啊。社长是招女婿。听说,武田家在战争后的混乱时期刚开始没落,当时是社长帮助前任社长摆脱了危机。当然,那时我还是要儿,这些事是听来的。”

    “就是说,是被前任社长看中后收为养子的。”

    竹村点着头。

    “那么,众议院议员猪户君怎么样?”

    “我真服你了,那些人的名字,你都知道。但是,你既然问我,我也如实回答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猪户君是社长的盟友。这次在户隐建造高尔夫球场,计划原本就是猪户君提出的,社长百般推辞,说不感兴趣,但猪户君死缠着社长不放,所以社长去世以后,我觉得最为难的,可能就是猪户君了。”

    “你说的就是那项建造高尔夫球场的计划吧,那件事,当地有没有反对?”

    “看来要完全没有人反对是不可能的,但现在还是筹划阶段,所以目前还没有发起反对运动坚决抵制。”

    “那么,井泽君身为商会里的职工,你们公司里的职员们怎样认为呢?有没有人对武田社长怀恨在心的?比如,被井泽君取代秘书宝座的人,他们在心理上不会感到很有趣吧?”

    “没有那样的事啊!秘书的职务并不是那么轻松的,倘若成家以后就不会再去干了,只有像我这样的王老五才会去干。而且,不当秘书,薪水也不会降低啊。”

    “武田君的异性关系怎么样啊?如此显赫的人物,我觉得即便有小妾或情人,也毫不足奇吧。”

    “不!那种事根本就没有啊。社长在艺人那里很有人缘,或者也许会与俱乐部里的女服务员有过交往,但至少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关系。”

    “是吗?”

    竹村抱着手臂陷入了沉思。

    井泽不住地留意着时间。

    “我还有事,倘若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请改日再来,今天就到这里……”

    “明白了。很好。那么,请让我们见见夫人?只要一会儿工夫。”

    “你们一定要见她吗?”

    “是的。不管怎么说,她是最接近被害者的人啊。本来昨天就应该找她了解情况的,听说她心脏不好才推迟了。真对不起,我们的要求很不合时宜,但倘若一再推辞,我们就无法进行调查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向夫人征询之后……”

    “不!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好交差了。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她。琐事可以改日再谈,只是听她谈一谈,她不应该不同意吧。”

    “是吗?……那么,请等一会。”

    井泽忧郁地说道,站起身来离去。他好像非常害怕武田的妻子。

    井泽暂且不说,武田夫人甚至对警察都表现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这令竹村切齿痛恨。在事件的调查中一旦感觉到有政治力量介入,竹村就会无名火起。

    在北海道,某位政治家自杀时,当时曾由于国会议员施加压力,连医生和北海道的警察都公开表态,说是“病逝”。一想到那种对权力的趋附是如何惯坏着警察和警察官,才招致市民对警察的不信任,竹村便感无地自容,心中极其痛恨。

    井泽的劝说也许很费时间,过了许久,井泽一副疲惫的表情回来了。

    “夫人答应会见你们,请随我来……”

    井泽领着他们走在前面,在院子里绕向左侧的深处。

    假山对面有一个走廊。走廊里放着一张藤椅,一位老妇人身着端庄的丧礼服端坐在那里。

    她风仪秀整,与“端坐”那种感觉非常吻合。在那张令人感觉不到悲哀的光泽的脸上,银发极其漂亮地卷在头上,脸庞上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与她的风貌极其相吻。

    “我带来了。”

    随着井泽的指引,在席子边一站下,便极易产生一种错觉,简直就像是江户时代被拉到法庭面前的罪人似的。

    “我是县警的竹村,这位是木下君。”

    竹村寒喧后,夫人将脸稍稍向前倾着。

    “哎!对不起,你们辛苦了。长仓君对我说起过,说要派遣一位优秀的警部先生来办理此案,原来是你吧。此事就托拜你了。”

    “我明白了。我希望能尽力而为尽早破案。顺便说一句,我们要进行调查,还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一定要协助我们。”

    “好的。只是,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井泽君办理,所以你们倘若有事,找井泽君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有关你丈夫私生活的方面,还是希望能从夫人这里……”

    “用不着了!关于我丈夫,你们没有必要特地从我的口中打听到什么事。”

    武田的夫人采取高压的态度。

    “那么,我提一个问题,你丈夫有何自杀的动机吗?”

    “对不起……”

    她乜视着院子里的警部,猛然站起身来。

    “自杀?这不可能吧。你们还是不要钻牛角尖,尽快查出凶手!”

    她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用手指着桌子。

    “井泽,那里有一封信用所寄来的信,看来不那么重要,你先让刑警先生看一看,也许能派上用场。对不起,我告辞了……”

    她说着,用眼角扫了竹村一眼,竹村还来不及向她道别,她便径直朝里面走去。

    竹村与木下互视一眼,窘迫地笑了。

    “真是女中豪杰啊!”

    木下忍不住说道。

    “对不起,很抱歉。”

    井泽也诚恐诚惶地陪礼着。

    “不!这没关系。你还是先让我们看看那封信吧。”

    竹村催促道。

    信封已经被拆开。井泽取出里面的信纸摊开,两名刑警凑在一边窥看着。

    收信人是“武田喜助先生”。信件是从东京的信用所里寄来的。

    信件的内容是一份极其简单的身份介绍书,调查的对象是“立花智弘”。

    据介绍,立花智弘,大正11年(公元1922年)生,当地人。“现住所”一栏里写着“东京都文京区西片——”职业是“T私立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上面写着“因古典研究——尤其是发掘和研究民间故事而闻名”。

    “这是什么呀?”

    竹村问。

    “这……是谁啊?‘立花智弘’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看到。”

    井泽颇感惊讶。看来他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好像与业务上没有什么关联……”

    “与信用所打交道,平时总是武田社长自己去的吗?”

    “不!一般由我安排。在我的记忆中,社长自己从来不与他们打交道。”

    “大正11年生,看来不会是说媒,会不会是有人托他再就业或是跳槽?”

    “是吗……不过,倘若是那样的事,一般都由我来处理的。”

    他沉思良久,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最后,这封信便暂时保管在警察这里。

    井泽送他们走出大门时,正好与三名儿童交错而过。今天夜里守灵,据说葬礼已经预定在善光寺里举行。尽管如此,这已经是极其气派的。

    “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武田喜助先生,威风凛凛啊!”

    木下打量着排列着的花圈,叹息道。

    “这与其说是社长的威风,还不如说是象征武田家本身的威势。”井泽秘书沾沾自喜地说道。

    “提起武田家,据说是从室町时代发家起来的名门啊!社长暂且不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夫人的力量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回到搜查本部,勘查报告已经送达。报告说,在武田喜助借宿的旅馆房间里发现的便笺上刻有的笔迹印痕,是“立花智弘”四个字。

    于是,警方估计,武田喜助在越水高原旅馆向东京的信用所联系,委托信用所对“立花智弘”这个人进行调查。

    为什么如此紧急,而不通过井泽秘书便径自向东京的信用所联系呢?

    竹村向越水高原旅馆打电话,询问7月3日参加酒会的佳宾中,有没有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

    “有的。的确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客人住过。”

    高野经理依然用一副诚恐诚惶的口吻恭恭敬敬地答道。

    关于建造高尔夫球场一事,立花智弘好像是作为赞同者之一,才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酒会的。对这样的人,武田喜助要调查他的身份,难道立花智弘的经历中有何污点吗?

    倘若真是那样,理应由高尔夫球场建设筹备会的事务局或者秘书井泽他们去办理调查手续。武田社长亲自委托信用所调查,这样的做法有悖常规。

    那么,武田是以自己个人的原因调查立花的?倘若如此,究竟是什么原因?目的是什么?

    这事与武田喜助被杀,也许会有何种关联?

    2

    立花智弘居住的文京区西片——

    那里靠近东京大学,座落在本乡的高地上,是一条文化气息很浓的街道,从明治时代起,就出了不少有名的学者和文化人。

    立花家是自明治维新以后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望族。

    不过,到了智弘这一代,因为当初父亲去世时还不用交纳继承税,所以在不动产公司的劝告下变卖了一部分地皮,同时用现在流行的等价交换方式,将已经完全老朽的房屋改建成一幢三屋楼的公寓,立花家住在公寓里的一角。因此,在那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立花家曾是明治维新以来就住在这里的“名门”。

    立花今年六十岁,正处花甲。他婚后没有孩子,妻子已经去世。要说亲属,只有妻子的妹妹一人,但妻妹的婆家是某财阀的、满身散发着“铜臭气”的大户人家,与立花性情不投。妻妹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与婆家的家风完全同化,不知不觉地与立花疏远了。

    门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立花终于听到。

    呀!是谁呀!伸子已经不在——

    立花一瞬间产生了错觉。

    妻子去世后已经有两个月,长期养成的癖习,猛然间会令他忘记此事,瞬然涌现出对妻子的娇情。

    “马上就来……”

    立花站起身来,故意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散乱在桌子上的书稿,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查看的。不管来客是谁,这时立花都持欢迎的态度。

    一打开房门,两位陌生的男子面露冷峻的表情站在门外。

    “你是立花智弘先生吧。”

    一位约有三十五六岁,皮肤浅黑,其貌不扬的男子,率直地望着立花的眼睛问道。

    另一位还相当年轻,与同伴好像处于上下级的关系,显得有些拘谨。

    “我是立花,有何贵干?”

    “我们是……”

    男子取出黑色的证件,同时递上名片。

    名片上印着:“长野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警部竹村岩男”。

    同时,他介绍年轻的一位叫“木下”。

    “嘿!是警察吗?”

    立花将名片拿在手里不知所措了。

    “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可以打搅您吗?”

    “嘿!来,请进。”

    竹村他们被请进起居室里。

    “我是一个人生活,所以很不在意,你们喝啤酒吗?”

    “不用了。我们正在执行任务,所以请不要费心。”

    说实话,两人是顶着当空的烈日一路打探着找来的,不可能不想喝冷饮。年轻的木下刑警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立花察觉出他们的神情,立即从冰箱里分别取出两瓶罐装啤酒和果子汁放在桌子上。显然,他的意思是,不管喝什么,都悉听尊便。

    “我们就不客气,谢谢了。”

    竹村警部将目光朝木下示意一下,自己也拿起果子汁,很解渴似地喝着。

    木下随之也端起果子汁喝着。他已经舌敝唇焦,想要一口气喝完,液体从他的嘴角里溢出来,沿着颈脖淌下,他慌忙取出手绢擦着。

    “立花君认识一位叫‘武田喜助’的人吗?”

    竹村首先开门见山地问道。

    “武田君……”

    立花朝刑警瞥了一眼。

    刑警用犀利的目光神视着立花。

    “说起武田君,上星期在户隐的酒会上,我见过一个人,记得名字就是叫武田君,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位武田喜助君。您认识吧。”

    “是啊!我认识。反正,听说他是建设高尔夫球场的推进者之一。我们也交换了名片。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作进一步的交谈啊。”

    “您和武田君,在户隐见面,是你们第一次认识吗?”

    “是的。不过,真奇怪啊,武田君与我有什么……”

    “看来您还不知道,武田喜助君死了。是被杀的。”

    “嘿!……是……被杀?”

    立花望着刑警,露出惊讶的目光。

    “那太可惜了。但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昨天,有一份文件从东京的信用所寄到武田君的家里,文件的内容是有关立花智弘先生的身份调查。”

    “是关于我的?”

    “是的。”

    “那个叫武田君的人,有何必要对我进行调查?有什么目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立花君也估计不出吗?”

    “我一无所知啊!倘若一定要说,就是那个……高尔夫球场会员的信用调查吧,但我是受人委托去那里露面的,我只当作是一件儿戏,不可能表示人会的意思。首先,当时高尔夫球场建设的事项,不是还没有到达需要招募会员的阶段吗?”

    “不!武田君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委托信用所调查的。就是说,与高尔夫球场一事无关。”

    “是个人的名义?这话,我就更加听不懂了。难道,我表面上是受我们校长之托,校长还在我的背后悄悄地关照着我吧?”

    立花笑了。

    他取起桌子上的香烟,自己抽出一支之后,问对方:

    “你们抽吗?”

    这时,立花和竹村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警部目光严厉地审视着立花。

    “不!我不抽。”

    “是吗?”

    立花干脆收起香烟,同时移开了目光。他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刚才一直没有流露的、对刑警的敌意。

    “不管是什么目的,那位武田君在调查我的身份,这总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而且,此事还成为警察的调查对象,这真是大受连累啊!武田君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的?”

    “死亡时间,据推定是7月3日深夜,严格地来说,是4日凌晨2点前后的几小时内。其实尸体被人发现,已经是7日以后。”

    “说是7月3日深夜,不就是高尔夫球场的酒会结束以后吗?我借宿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那位……武田君,他没有住下吗?”

    “听说他借宿了。但是,3日傍晚,他离开旅馆后就杳无音信,直到7日被发现尸体这段时间里,他去向不明。”

    “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发现尸体的地方还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所。户隐村的西南角有一个地方名叫‘毒平’,好像以前曾有一个叫‘红叶’的鬼女……”

    “我知道啊!是红叶狩的故事吧。总之,据说红叶逼平维茂饮毒,就是那个地名的由来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正是如此。而且,武田君的遗体就是在那个‘毒平’被发现的。”

    “嘿……因此,倘若死因是饮毒身亡,就太绝妙了!”

    立花开着玩笑说道。

    然而,竹村听到此话,脸色变得更加严厉。

    “你说得没错,恰恰是中毒死亡。据说是服用了氰酸化合物。”

    “呃?”

    两名刑警继续盯视着立花的表情,揣测着立花那副吃惊的表情是不是真的。

    “这事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啊!是我碰巧猜中了吗?”

    “不知道。只是,作为我来说,我认为凶手是有意图地选择那样的地方,否则就不必费力将尸体抛弃到那种地方去。”

    “去那地方会有如此不便吗?”

    “不管是不是方便,总之是在山里。”

    “那么,会不会是想藏匿尸体?”

    “好像也不是为了藏匿尸体。尸体就放在路边,一眼就能看到。首先,如果是打算藏匿尸体,户隐那样的地方,或多或少总会有地方能够藏匿吧。”

    竹村故意说得很诙谐,但谁都没有笑。

    “请问,从7月3日深夜到4日的黎明之前,立花先生在哪里?”

    “嘿……”

    立花不住在打量着对方的脸,像是有些发愣。

    “你是问我在不在现场吗?”

    “不!是例行公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很意外啊!但是……嘿!这是协助调查,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是啊!那天晚上,我当然一直在越水高原旅馆。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吗?”

    “有没有其他人能够证明你在旅馆里的?”

    “这……我们大学里的校长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但这不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吧。那么,我只有举手投降了?”

    立花多少有些嘲讽的口气,说着便笑了。

    中山房江来时,正好刑警刚离开房间。

    “刚才在楼梯上与两位陌生人迎面交错,是来看望您的客人吧?”

    “那是刑警啊!”

    “刑警?有什么事?”

    “是来调查我的。”

    “调查先生?您是……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看来我有杀人的嫌疑了。”

    “太过份了呀!听着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再怎样不舒服,这是真的,所以无法回避。上次我去户隐了吧,那天晚上,听说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男子被杀了。”

    “呃?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找先生?”

    “这……我不是长相恶劣吗?”

    “您在说什么呀!人们说的‘仁慈’,指的就是像先生那样的长相啊!”

    “所以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您看您看,您说到哪里去了。”

    房江不再和他纠缠下去。

    “您早餐吃了吗?”

    “吃烤面包,喝牛奶。”

    “您说谎。面包不是还封着没有拆开过吗?我对您说过,火腿蛋只要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行,别人讲的话,您简直当作耳边风……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营养失调的!”

    这是一位爱唠叨个没完的女人。

    立花无奈地笑了。

    她是一个招赘的女当家,在东京大学的赤门前开着一家古玩店。她们家从上一代起就与立花家交往颇深。

    她比立花的妻子伸子年小五岁,好像与立花性情很相投,经常寻找各种借口,什么是别人送来的礼物啦,什么想教他西式料理啦,频频地赶来立花家照料。

    伸子的病情突然恶化,转眼间去世时,她不顾别人猜忌的目光,“鸣哇”地大声痛哭着。那剖哀伤的模样,连立花都自愧不如。

    因此,记得在立花的妻子去世的第一个星期里,她就极其心安理得来到立花家,帮助打扫、洗涮自不用说,就连每天三顿饭都被她包揽了,仿佛在说:以后先生就由我来照顾。

    “年轻时,我就很慷憬先生了。只是高不可攀啊!”

    她说着这些话,甚至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立花心想:倘若不是如此心怀叵测,她倒是一位温和、难得的女子。

    “下午您出门了吧。午饭吃得早,所以您要多吃些。”

    房江兴冲冲地开始准备了。

    “那位老师怎么样啊?”

    走到大街上等着汽车时,木下试探着问竹村。

    “我也说不出。看上去他不像在说谎,但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学者,这样的人最难以琢磨。”

    “但是,武田君对立花先生进行了调查,这总归是事实,所以他说没有任何线索,这可信吗?”

    “这的确很奇怪。但是,从他的神态来看,他好像事先毫无察觉。我们对他说的话,他好像表现得很透明,所以我也无法描测了。嘿!这种年龄的人经历过战争年代,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人都非常艰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非常善于克制自己。要从他们的身上引出他真心话,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接着,竹村和木下又拜访了座落在青山一丁目的信用所。

    “我们和武田君的交往时间很长,经常接受他的委托。”

    出面接待的,是一位名叫“泽田”的部长。他显耀似地说道,露出一副怀念故人的模样。

    “的确,他在去世前的7月3日傍晚,曾打电话给我,委托我对一个叫‘立花智弘’的人马上进行调查。”

    即便对方是警察,信用所通常也要严守委托人的秘密,但因为委托信用所的当事人已经被杀,何况有助于警方对事件的侦破,所以泽田部长毫不掩饰地告诉了警察。

    据他反映,他接到武田的电话时觉得非常唐突,内心里总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尤其是,武田要求他在调查立花的身份之后,马上向武田作第一次汇报,以立花平时的动向和这次来户隐的有关背景材料,作为第二次汇报的内容。

    “送出第一次汇报以后,我们还正在继续进行调查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实在……”

    泽田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这副表情,既像是对武田喜助之死表示悼念之情,又像是叹息自己痛失了一位大主顾。

    “第一次汇报送出以后,你们还监视着立花君吗?”

    竹村问道。

    “是啊!我们是从7月5日开始尾随着立花君的。以后才知道,那时武田君已经被害了。7月7日,记得是午间新闻上报道的吧,得知这一事件时,因为武田君与我们有着这样一桩业务,所以我们大吃一惊。”

    “如此说来,立花先生从7月5日起,到那则新闻播出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处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吧。”

    “正是那样。但是,武田君的死亡时间,不是听说是7月4日天亮之前吗?因此,立花的现场不在证明自然就不能成立……”

    “这是警方考虑的事吧!”

    竹村严厉地说道,旋即又徽微地笑着,道谢着站起身来。

    “刚才泽田部长说……”

    一走出门外,木下便急不可待地说道。

    “他说,从5日到7日一直都监视着立花先生,这至少可以说明,在毒平抛尸一事,立花先生不在现场吧。”

    “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是,说是监视着,不就是监视着他在白天的活动吗?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以后,恐怕就不清楚了吧。而且,这起事件,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独作案的。光证明他抛尸时不在现场,这毫无意义吧。”

    “真是如此。如此说来,将尸体抛在毒平,也许是在半夜里进行的吧?若是那样,立花先生自然就太可疑了?”

    “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的感觉好像也迟纯了。”

    竹村说道,烦恼地皱起了眉头。

    3

    立花忽然发现,坐在邻座上的女学生,模样很奇怪。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中紧紧地握着手绢,不时地用手绢捂着脸。

    立花从刚才起就注意到她做着那样的动作,心里还以为那仅仅是她的习惯。

    立花将目光从舞台上移开时,才发现那位姑娘原来是在掉眼泪。手绢不仅仅只是擦汗,还是拭眼泪用的。而且,仔细观察,立花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徽地颤抖着,她拼命地克制着恸哭的冲动。

    立花感到很惊讶。

    观赏着能乐流眼泪,这决不是没有。能乐剧的情节大多悲剧性很强,所以沉浸在故事里,会与观赏普通的话剧或电影一样令人动情,有时也会催发观众的眼泪。

    尽管如此,观赏能乐时竟然能够如此投入感情,作为观众来说,应该说是造脂极深的。谣曲中吟唱的歌词,尽是古歌诗和古代传说中的美辞丽句,文辞奥博,何况又有特独的章回,加上表演者在表演时还要藏着能乐面具,在面具底下发声,观众要听清楚已经很费力了。要理解并达到动情的程度,需要某种程度的积累,还必须掌握与能乐相关的知识。

    邻座的女学生是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她不是研究班的正规学生,估计也许是今年春季刚入学的新生。从侧面望去,总有一种乳臭未干的感觉。

    如此少不更事的姑娘观赏能乐,这本身就极其罕见。然而却还能完整地理解放事的内容,观赏到动情处还流着眼泪,作为观众来说,这已经是品位很高了。

    立花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赞叹着,但同时,他也隐隐地感到有些纳闷。

    因为,现在舞台上正在上演着的,是能乐剧的第五幕《红叶狩》。

    在能乐中,故事的主人公即主角称为“仕手”,演对手戏的配角称为“肋”。在主角中还分为“神、男(武将)、女、狂、鬼”五种,各种主角上场的顺序按下面称呼和分类。

    神——肋能(祭神剧)

    像鹤龟、高砂、养老等那样的法乐。

    男——第二幕(恶神剧)

    像敦盛、清经等那样,陷入战乱中的武将幽灵因游僧的回向(佛教用语,指将自己修得的功德转给别人。)而成佛的仪式。

    女——第三幕(蔓草剧)

    舞姿优美地演绎着羽衣、井筒、二人静等王朝文学的恋爱故事。

    狂——第四幕(现在妖魔剧、狂物剧)

    像安宅、道成寺、蝉丸等那样,在所谓的现实事件中获取的题材。

    鬼——第五幕(尾声、鬼畜剧)

    鞍马天狗、罗生门、山姥等在传说中平定和劝降鬼畜的故事。

    在这些种类里,肋能是表达吉利和幸运的故事,所以并不令人值得动情。

    但是,从第二幕到第四幕,光看标题和内容介绍就不难理解,是充满着悲剧和浪漫的故事,倘若连梗概和能乐的各种套路都能看懂,出色的演技往往会令人心醉流泪。

    说起第五幕,正好是鬼怪的故事。比如,现在舞台上正在演出的《红叶狩》,情节如下:

    秋季来户隐村狩鹿的武将平维茂一行,遇见一群在山里设宴观赏红叶的美女。美女们跳着舞蹈力劝平维茂喝酒。望着平维茂受睡魔的袭击似睡非睡着时,美女们留下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要从梦中醒来啊!”便离去了。

    平维茂在梦中受到石清水八幡的神托,觉悟到刚才的美女其实是栖息在这山里的妖怪,便拔出原本放在枕边的灵剑等候着。

    不久,出现一位身高达两米的鬼神,抓住平维茂的头发便向空中飞去。平维茂毫不畏怯地用灵剑剌去,将鬼打退。

    总之,是一种鬼神故事,是讴歌英雄的。婴儿看了也许会因为害怕而哭泣,但决不是那种引人落泪的故事。

    可是,邻座的姑娘悲切地、不停地流着眼泪。

    这位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立花颇感诧异。

    他对情感如此丰富的人产生了兴趣。

    同时,竟然有姑娘对不适合年轻人的、深奥难懂却舞姿优美的能乐如此投入,这令立花感到一阵难以压仰的冲动。

    在立花所带的研究班里,曾有一名叫“峰岸”的优秀男学生,向立花提出要在暑假里办一个能乐鉴赏会的建议。结果,赞成者众多,有约二十人参加。座位的票价是最低廉的,计划是能心满意足地将能乐剧从头至尾鉴赏完毕,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听立花教授的讲解。

    听说有的学生还特地推迟了返乡探亲的日子,立花钦佩不已,只回复了两次就答应7。也许吃饭时的饮料费要让他全包了,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立花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二十几名学生,座位的前后都差不多,分不出好坏,但学生们是第一次观看能乐,立花希望他们在观看时坐在稍稍前面一些的座位上,所以他谢绝着学生们对他的谦让,自己坐在最后。

    邻座的女学生是临时参加的,不是研究班的学生,所以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而且还是角落里的座位上。立花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将这位女孩子安排在自己的邻座似的。

    能乐鉴赏会好歹算是成功的。按预定,会餐时啤酒和果子汁由立花付钱。对立花来说,这次破财,他觉得非常乐意,而且很值得。

    与平时的讲课相比,他讲解得津津有昧,解说非常地道,连他自己都有些感动,不知不觉地便多喝了一些酒。会餐结束时,他甚至感到有些飘飘然,他觉得今天回家,难得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但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立花在学生们的嘈杂中感有些失落的时候,房间的角落里有人发言。

    “嗯……刚才老师的讲解,我觉得立花老师对这则故事的理解很肤浅。”

    立花颇感意外,学生们无疑更加吃惊。刚才还在喧闹着的学生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位发言的人身上。

    就是“那位姑娘”。虽然距离较远,但从立花望去,正好在他的正前方。

    用一句话来说,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是美丽,而是妖冶。长着一张典型的瓜子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闪着幽光的乌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简直是像指责似地怔怔地注视着这边。

    “你是……实在对不起,我记性很差……”

    “不!老师,她是新来的。”

    峰岸说道。

    “她是野矢君。原野的野,表示弓箭的矢。是叫野矢优子君吧?”

    姑娘“是”地一声点点头。“野矢”是一个很少见的姓。对立花来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野矢君,这样对老师说话是很失礼的!”

    峰岸责备道。

    “不!没关系呀!在学问上如果还要注意措辞的话,就不可能进行有益的探讨了。”

    立花宽宏大量地说道。

    “倘若野矢君有异议,我一定向你求教。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怎么样?野矢君,为什么很肤浅,你说说吧。”

    “听老师说,人们觉得那位鬼女没有同情心,只是一个妖怪。这样的看法,我觉得太片面了。”

    野矢优子毫无畏惧、口齿伶俐地说道。

    “而且,关于故事的梗概,关于前段部分女人们为什么要在山里设置酒宴,没有作任何说明,‘红叶狩’这个情节是怎么成立的?还有,故事的历史背景是什么?这些东西丝毫也无法理解。按您的讲解,纯碎从平维茂的角度来讴歌英雄,红叶之所以成为鬼怪的那种悲愤,却被人们忽略了,只强调‘鬼’是寄栖在妖女们内心里的邪恶的象征。然而,为什么会产生邪恶,其原因却没有表达出来,因为太片面,所以就将传说中的故事性削弱了。”

    “嘿……”

    立花瞠目而视。论据自不用说,立花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如此滔滔不绝、慷慨陈辞的年轻人了。

    “此话说得有理。你是说,在舞台上演出之前,将红叶之所以化为妖怪的内涵,应该作出解释吧。”

    “是的,真是那样。”

    “的确,能深入到这样的程度来进行思考,这作为鉴赏的态度来说,是值得赞赏的。在能乐中,正如你说的那样,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其实有不少能给正在演出的能乐剧增加很浓的韵味。比如,‘葵上’这个曲子,是取材于《源氏物语》里的‘葵’,但在能乐的舞台上,前段的所有过程全都被省略了,突然从六条宫女的灵魂附在葵上这个地方开始吧。

    “嘿!现在《源氏物语》的故事已经脍炙人口,但在当时,市民对故事还缺乏了解,能乐却好像观众都了解这一故事似地进行了省略,这一大胆的手法,可以说正是能乐的独到之处。同时,根据每一个人思考的角度不同,省略的部分,也许正是要求观众们开拓想象的空间。”

    “但是,关于这‘红叶狩’又怎么样呢?与‘葵上’的情况不同。我觉得,作者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前段部分,或是没有作出呼应。就是说,主角与妖怪撇开,着力渲染前场主角(变成妖怪之前的美女)的美貌、妖冶,和户隐山满山红叶时的优美,场景一转便显现出后场主角妖怪的险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不能将这样的剧情安排,仅仅认作是想要表现出两者之间的反差啊!”

    “总之,红叶作为一名女性的哀伤或悲剧性的背景,这些东西无论怎么理解都可以,难道不是吗?当然,你身为女性,对鬼女怀有同情,想要为她辩护,我也不是不熊理解啊。”

    “不!我不是因为‘同情’才提出来的。省略,也是一种艺术。为了帮助人们理解被称为‘省略艺术’的能乐,让观众了解被省略部分的梗概,我认为是非常必要的。”

    “比如,先生例举了‘葵上’的例子,那种场合的省略,我认为与《红叶狩》里省略的意义截然不同。在《红叶狩》的场合里,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内容已经完全渗透在民情当中。难道不是吗?人们对宗教的认识绝对是虔诚的,现代社会不能与之相比。我猜想,倘若考虑到当时人们对宗教的诚信这一社会背景,那么所谓的鬼女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这已经作为一种常识而渗透在民众的意识里,所以才以为前段部分的内容即使被省略也没有关系。难道不是吗?”

    立花颇感惊讶。

    这位女孩大约有十九岁吧?这么大的姑娘,说话逻辑严密论点明确,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一个奇迹。

    其他学生简直用一副像是见到了鬼女似的目光,入神她注视着野矢优子争辩时那楚楚动人的神态。

    “难怪,难怪,真有趣啊!我认为也可以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野矢君,看来你对剧情很了解啊!说实话,我对《红叶狩》的前段内容知道得不太详细。听你讲话的口气,你是经过仔细研究的。怎么样?不能给大家讲讲吗?”

    “好的。”

    野矢优子用清脆的嗓音答应道,向前伸直了腰背。

    “要说我为什么会对《红叶狩》知道得那么详细,因为这则故事其实就是出自我的家乡长野县的传说。在能乐舞台上出现的鬼女角色,其原型即主人公红叶,在长野县的北部……尤其是户隐村和鬼无里村,却作为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而受到人们的认可。这些故事,我以后再详细讲,比如在户隐村和鬼无里村,有的地名很奇怪,倘若红叶不是真实的人物就很难作出解释。当然,这个‘鬼无里’……就是没有鬼怪的乡里,这也反过来证明着鬼女的存在……”

    听说野矢优子出生在户隐村时,立花的胸膛里像海潮一样汹涌激荡。而且,“户隐”这个词掀起着更大的波澜摇憾着立花的内心。

    立花漠然地感觉到一种隐隐作痛的伤感,和莫有名状的不祥的预感。

    “据说,红叶的幼名叫‘吴叶’,出生在奥州的会津。人们公认她长得很美,所以她才去了京都,以后受到源经基的宠爱。从那时起,便将‘吴叶’改名为‘红叶’。

    “但是,在人们的传说中,大多将红叶说成是一个天生的坏女人,其中甚至还有的人说,她是菩萨赐予的孩子。不过,按照科学常识来看,那是不可能的。红叶作为‘恶女’的性格形成,我认为还是在于企望得到源经基的宠爱以后。一个农村姑娘来到国都,受到最高统治者的宠爱,即便不是红叶而是我,都会得意忘形的,当然就会养成令人厌恶的性格,变成那样的女人。”

    “行了行了……”

    立花一边笑着,一边用双手做着停止的手势。

    “我能理解你想为红叶辩护的心情,但你能不能不带有自己主观的认识,客观地向我们讲一个大概吗?”

    “对不起……”

    野矢优子捂着嘴角涨红着脸。

    她的面容上突然流露出刚才始终没有表现出来的、少女般的羞涩神情,这令立花不胜喜欢。优子倘若真是如她讲话时的态度那样峰芒毕露,这样的姑娘无疑会令人感到窒息,让人受不了的。

    “红叶渐渐地想要独霸源经基的爱情,图谋害死正夫人。据说当时她企图使用的方法就是毒死,也有说是使用妖术的。倘若我按自己的想法来说,当时听说这个故事时起我就在想,她应该具有与毒草相关的知识,兴许还知道大麻会产生幻觉症状。

    “红叶还没有来得及下手便败露了,她被流放到户臆山里。当时户隐属于信浓国。户臆山里盛产大麻,人称‘木麻乡’。因为麻是主要产物,所以无疑是穷乡僻壤。红叶感慨自己的不幸,怀念京都,便建起京都风格的房屋住下,那些村落的名字也取名为‘东京’、‘西京’、‘一条’、‘二条’,河流的名字也取名为‘加茂川’。那些地名保留至今,西京有‘春日神社’,红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称为‘皇宫遗迹’。

    “红叶那无与伦比的美,吸引了当地人和栖息在山里的‘粗人’们。她将那种美与妖术魔力合在一起,立即上升为神的化身。人们合力建造她描绘的‘皇宫’和街道,誓死效忠于她。据说,不久就连当地的豪族和善光寺的武士们都服从红叶,所以可想而知,她的势力是很强大的。

    “不过,为了维持这个大集团得以生存,他们开始侵略周边的村落,大肆掠夺。这一消息也传到了京都,以平维茂为讨伐使的军队赶往户隐进行镇压。但是,红叶的军队坚守以户隐山为中心的天然屏障,在各处建起围栏和城寨打败了追伐军队。当时的城寨遗迹等还留着‘志垣’、‘栅村’的地名。

    “平维茂遇上红叶军队的顽强抵抗颇感棘手,便在上田祈愿北向观音,希望获得神谕……”

    讲到这里,优子稍稍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

    “……以后的故事就有很明显的编造痕迹,我不太喜欢,总之平维茂带着神谕,根据新的进攻路线制订总攻击。当时平维茂带领着军队渡道了‘裾花川’这条河流。现在,那块渡河的土地就称为‘渡土’,布阵扎营的地方称为‘幕入’。

    “接着,平维茂为了定下通往红叶居住的洞窟的进攻口,按照神谕对天谢箭。箭朝着西方飞去,最后扎在大地上。那个地方现在就叫‘矢立’,由接受神谕的八幡神社祭着。

    “在最后总攻击之前,平维茂只身一人潜入红叶的阵营里。当然,他很快就受到敌兵的怀疑,被拉到红叶的面前。但是,红叶尽管一眼就看出平维茂是敌军将领,却碍于恋都情结,设酒宴招待平维茂。据说,当时是红叶力劝平维茂喝毒酒,但相反平维茂却让红叶饮了毒,不管怎么样,那件事就留下了‘毒平’这个地名。

    “平维茂成功地接近了红叶的身边,趁其不备抽出神剑将红叶刺成重伤,与此同时全军涌人红叶的阵营。红叶悔恨之极,终于变成鬼女迎击平维茂,但因为已经身负重伤,所以无法使用妖术,被神剑刺死。

    “这是‘鬼女传说’的全部,以后‘木麻村’改名为‘鬼无里村’。平维茂老后在上田那个地方建造别墅,最后在那里终老。现在,那个地方叫‘别所’,建有平维茂的坟墓,叫‘将军冢’。”

    野矢优子那长长的故事终于结束了。片刻后,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立花也和着大家的掌声鼓掌着,一边入迷地望着优子那张泛红的、浮现着脑腆笑容的面庞。他感到,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天道泷的面影,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与优子的面影重叠在一起。

    在商店的门前,峰岸为立花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老师,请上车。”

    “好,谢谢了。”

    立花道谢着。同学们都目送着他上车。

    立花正要坐上汽车时,野矢优子从学生们中跑上前来。她一边将手放在立花的背上,好像是扶着他上车的模样,一边在立花的耳边飞快地喃语道:

    “听说老师以前是子爵吧。”

    立花大吃一惊,回过头来。

    优子用妖冶的眼瞳朝着立花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

    立花正要说下去时,优子用逗乐的语气朝司机喊着“可以开车”,便向后退去。

    车门关上,汽车开动了。

    立花回头张望,在目送着他的人群中,只有优子一个人在朝他挥动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