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约朗塞推开栅栏门,进入老磨坊的领地。

    她穿着一身白衣裙,头戴意大利大草帽,容光焕发,黑色的天鹅绒帽带落在肩膀上。短裙使她露出了小巧的脚踝。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一只手握着一根头部镶了铁块的拐杖,另一只手玩儿着她从路边采来的野花,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莫雷斯塔尔家的房子静悄悄的,在早晨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好几扇窗户都打开了,苏珊娜瞥见玛特坐在她卧室的桌子前面写着什么。

    她喊道:

    “我可以上来吗?”

    但莫雷斯塔尔太太在大厅的窗户边出现了,急切地向她示意:

    “嘘!不要出声!”

    “到底有什么事?”苏珊娜走到老太太身边后问道。

    “他们还在睡。”

    “谁呀?”

    “嗨!父子俩呗。”

    “啊!”苏珊娜说道,“菲律普……”

    “是的,他们一定是回来晚了,现在仍在休息。两个人都还没有摁铃。可是,怎么搞的,苏珊娜,你不走了吗?”

    “明天……或后天……我得承认我并不着急。”

    莫雷斯塔尔太太一直把她带到儿媳的房间里,问道:

    “菲律普一直在睡,是不是?”

    “我猜是的,”玛特说道,“没听见他……”

    “莫雷斯塔尔也是……他原本爱早起的……菲律普则喜欢在拂晓时分到处游逛!其实,这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多睡一会儿对他们有好处的,对我的两个男人。顺便问问,玛特,昨天夜里你没有被那些枪声惊醒吗?”

    “枪声!”

    “确实,你的房间在背面。枪声是从边境那边传过来的……肯定是那些偷猎者……”

    “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在家里吗?”

    “噢!肯定在家。那一定是在凌晨一点钟或两点钟……也许还要晚一些……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她在茶盘里放上茶壶和蜜罐,玛特吃午餐的时候要用。她有洁癖,用神秘的匀称准则把她儿媳妇的那些衣物和房间里那些可以移动的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整理完后,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眼睛却在搜寻,希望有什么东西迫使她打破这种残酷的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发现后,她走了出去。

    “你起得真早啊。”玛特对苏珊娜说道。

    “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运动……而且,我跟菲律普说过我要来找他。我喜欢跟他一起去参观小修道院遗址……他还没有起床,真让人心烦。”

    她好像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感到很失望,这剥夺了她的某种快乐。

    “你能不能让我把信写完?”玛特边拿笔边对她说。

    苏珊娜在房间里闲逛,看看窗外,俯身看看菲律普房间的窗户是不是敞开的,然后在玛特正对面坐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睑有些皱了,面色不均匀,鬓角添了一些小皱纹,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头发中夹进了一些白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时间对支持不住的青春的小小的胜利。然后,她抬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玛特无意间瞅见她的目光,不无惊叹地叫了起来,但惊叹之中并没有嫉妒的成分:

    “你真漂亮,苏珊娜!你看上去就像一位胜利女神。你取得了什么样的胜利吗?”

    苏珊娜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胡乱说道:

    “可是你,玛特,我觉得你操心的事太多……”

    “确实……也许……”少妇承认这一点。

    于是,她讲述昨天夜里,当她与婆婆单独在一起时,她把菲律普的那些新想法、他的工作精神、他的辞职计划以及向莫雷斯塔尔做解释的不可改变的愿望都告诉了她。

    “她怎么说呢?”

    “怎么说,”玛特说道,“婆婆跳了起来。她绝对反对一切解释。”

    “为什么?”

    “莫雷斯塔尔先生心脏有毛病。二十年来一直照顾他的波莱尔医生叮嘱他要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和过度的激动。所以,他同菲律普谈一次话可能引来致命的后果……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你应该让菲律普知道。”

    “那当然。他呢,他必须,要么保持沉默,继续过一种无法忍受的生活,要么与莫雷斯塔尔先生发生冲突,惹他生气,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她沉默了片刻,而后,她用两只拳头敲击着桌子。

    “啊!”她喊道,“要是我能把所有这些烦心事都承担下来,让菲律普心平如镜该有多好啊!”

    苏珊娜感觉到她的粗暴和全部的力量。任何痛苦都不能把她吓倒,任何牺牲都不能削弱她的力量。

    “你很爱菲律普吗?”她问道。

    玛特微微一笑:

    “尽我所能去爱……他值得我这么爱他。”

    苏珊娜心里有些酸酸的,她禁不住问道:

    “他爱你跟你爱他一样吗?”

    “当然,我相信。我也一样值得他爱。”

    “你信任他吗?”

    “噢!非常信任。菲律普是我认识的最直爽的人。”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说吧……啊!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询问我。”

    “那好吧,我刚才想到这个……假设菲律普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玛特朗朗大笑起来:

    “如果你知道菲律普对所有与爱情有关的问题都漠不关心就好了!”

    “可是,得承认……”

    “是的,我承认,”她严肃地说道,“若菲律普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爱得发疯,那么……”

    “那么,你怎么做?”

    “的确……你让我措手不及。”

    “你不会离婚吗?”

    “孩子们怎么办?”

    “可是,如果他想离婚呢,他?”

    “那就对他说:一路顺风,菲律普先生。”

    苏珊娜陷入了沉思。她盯着玛特,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焦虑的痕迹,或者是想深入到她最隐秘的内心世界里去。

    她嗫嚅道:

    “如果他欺骗你了呢?”

    这一次,击中了要害。玛特颤栗了一下,被触到了痛处。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用抑制住的声音说道:

    “啊!这不行!如果菲律普爱上另一个女人,想重新过一种没有我的生活,老老实实地向我坦白,我什么都会答应的……是的,什么都答应,甚至离婚,不管我有多么绝望……但是背叛、谎言……”

    “你不会原谅他吗?”

    “绝不!菲律普不是一个别人可以原谅的男人。他是一个有觉悟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绝不会动摇,原谅也不会宽恕。再说,我,我不能……不,……确实不能。”

    她补充说道:

    “我太傲了。”

    这句话很庄重,说出来却很简单,显示出一颗高傲的心灵,苏珊娜对此毫不怀疑。面对能把她压下去的竞争对手,她显得有些惭愧。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使两个女人失和了,玛特说道:

    “你今天真坏,不是吗,苏珊娜?”

    “我太幸福了,不会坏到哪里去,”年轻姑娘反唇相讥,“只是,这种幸福大神奇了!我害怕它只是昙花一现。”

    “你的婚姻……”

    “我不想结婚!”苏珊娜激动地说道,“我不想结婚,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我害怕那个男人……世界上不光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其他爱我的男人……我也一样,我也值得别人爱……值得别人为我奉献出生命!……”

    她说这番话时拖着哭腔,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玛特见了很想安慰她,就像她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别人一样。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苏珊娜伤了她的心,不光是因为她的那些问题,还因为她的态度,她讥讽的口吻以及夹杂在她的痛苦表情中的挑战的神态。

    她喜欢打破令人沉重的没有意义的场面,但苏珊娜并不觉得奇怪。

    “我要下楼去了,”她说道,“邮递员要来了,我在等信。”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我留下吧!”苏珊娜期期艾艾地说道。

    玛特忍俊不住。

    “真的,我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除非你拒绝呆在这里……”

    苏珊娜跟着她跑了出来,并抓住她:

    “你错了!也许一个动作,一句爱的话语就够了……我正遭受一种可怕的危机,我需要帮助,可你却把我一把推开……是你把我推开的,别忘了……是你……”

    “听着,”玛特说道,“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朋友……只是,你明白吗,我可怜的苏珊娜,如果是这一场婚姻使你精神错乱到这种地步,那就应该提早告诉你的父亲……好了,来吧,平静一点。”

    在楼下,她们看见莫雷斯塔尔太太手拿鸡毛掸,腰系围裙,向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的灰尘开战,天天如是。

    “妈妈,你知道菲律普经常睡懒觉吗?”

    “这个懒虫!都快九点钟了。但愿他不是生病了!”

    “噢!不是的。”玛特说道,“不过,再上楼的时候,我要去看看他。”

    莫雷斯塔尔太太陪两个年轻女人走到前厅。苏珊娜已经走远了,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脸色正如玛特所说的不大好看。这时,莫雷斯塔尔太太把她叫住了。

    “你把拐杖忘在这里了,小姑娘。”

    老太太抓住那根长长的铁头拐杖,把它从伞架上取了下来。突然,她开始翻动那些拐杖和小阳伞,一边嚷嚷道:

    “啊!这真奇怪……”

    “什么事?”玛特问道。

    “莫雷斯塔尔的那根拐杖我找不见了,可它总是放在这儿的呀!”

    “也许他把它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的!这是头一次。我知道他的!怎么搞的!……维克多!”

    男仆跑了过来。

    “太太,什么事?”

    “维克多,怎么搞的,先生的拐杖怎么不在这里?”

    “依我看,太太,先生已经出门了。”

    “出门了!可他应该跟我说一声呀……我开始担忧了。”

    “我刚才还跟卡特琳娜说过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

    “首先,先生没像他平常那样把靴子放在门口……菲律普先生也一样……”

    “什么!”玛特说道,“菲律普先生也出门了吗?”

    “很早的时候……在我起床之前。”

    苏珊娜-约朗塞无意间说道:

    “不,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维克多说道,“我下楼后,看见那把锁没有锁上。”

    “先生从来不会忘记锁门,是不是?”

    “从来不会。门没锁上,那就意味着先生已经在外面了……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就是他没回来……只是,我只是猜测……”

    “没有回来!”莫雷斯塔尔太太喊道。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上楼去了,腿脚灵便得令人吃惊。她穿过一条走廊,走进她丈夫的卧室。

    她惊叫了一声,喊道:

    “玛待!……玛特!……”

    玛特和苏珊娜已经跟在她后面,登上去三楼的楼梯。菲律普的卧室在最里头。

    她迅速打开门,然后站在门边,目瞪口呆。

    菲律普也不在,床上的东西动都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