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安无事的送走六月,到了七月。

    新的灾难并没有随着新的一个月而降临,于是我和鸣——“不存在”的两人的奇妙的学校生活基本上也与以往相同。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最初所感受到的无所适从了。但是这种和平与宁静却包含着不知何时会崩溃的危险。

    千曳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似乎从第二天开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所以不像六月份那么常常见到他了。或许是没有代替他的人吧,0号馆的第二图书馆一直都关着门……

    至于千曳是因为什么“私事”而离开城市的,不久之后就有了得知的机会。

    原来与千曳长期分居的妻子和孩子住在妻子的故乡札幌……然后,他似乎是被妻子叫去了北海道。

    更详细的事情就无从得知了,不过我也试着相像过。说不定家族分居是因为千曳一直留在夜见北“观察”这里的“现象”吧。并不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好,而是为了以防万——为了不让妻子和孩子卷入“灾厄”,才让他们住在相距甚远的“服务区外”,等等。

    先不提这些——

    这段时间我偶然了解到一个事实。是从鸣那里得知的。

    “昨天呢,学姐到美术馆来了。是一名叫花的美术社团的学姐。她是前年毕业的,而且是原来三年级三班的学生。她喜欢人偶,以前就时常会到美术馆来。但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我头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位学姐。不顾我有些惊讶,鸣继续说下去。

    “原来她是听说了今年的事情的传闻,然后……”

    “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才去的吗?”

    听了我的问题,鸣一边微妙地歪着头一边说:

    “本来并不想扯上什么关系,但又很在意于是就……应该是这种感觉。”

    她冷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见解。

    “传闻的出处可能是望月吧。因为她似乎也知道我是今年的‘不存在之人’。但是也不是来跟我提什么建议的,说起话来总感觉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所以就由我来问了一些问题。”

    一个就是关于前年的三年级三班中混入的“另一个人”=“死者”的问题。

    鸣向学姐询问了通过千曳的文件得知的“浅仓麻美”的名字。问她“你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吗?”。

    结果基本上同千曳所说的一样。她回答说“不记得”,但又似乎很不安接着说“但是之后似乎略微听到过似乎是这个名字的女生的事……”。关于“死者”真面目的记忆消失,果然也发生在了本是三年级三班一员的她的身上。

    还有一个是关于在前年的三年级三班被当作“不存在之人”的学生的问题。

    鸣单刀直入地问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那个人在中途打破了‘惯例’,所以‘灾厄’才开始了吧。那那个人自己怎样了呢?”。

    “她说前年的那个人是一名叫做佐久间的男生。似乎本来就是不太显眼的老实的学生呢。”

    鸣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告诉我她从叫做立花的学姐那里问出的事实。

    “那个佐久间在第二个学期刚开始不久放弃了‘不存在之人’的职责。所以似乎在十月初‘灾厄’就开始了。十一月和十二月也有人死去……然后佐久间他在正月之后自杀了……”

    “自杀……啊啊……”

    “虽然没能继续问下去,但说不定他自己就成了九六年度‘一月的死者’了……”

    这是在梅雨放晴的午后,两人在夜见山川的河岸上一边眺望河流一边进行的谈话。逃掉了下午的课程,我们不约而同地溜出学校来到这里。

    在第六节课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俩从后门回到了学校。然后在那时,突然听见一声“站住!”的怒吼。

    我立刻就知道了是体育老师宫本,但是他远远地看到了我们,似乎错以为是普通学生溜出学校又回来——

    “站住!你们在这个时候去了哪里……”

    他一边向这边跑过来一边吼着,却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重新审视我们。然后把接下来的叱责又咽了回去。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宫本老师有些尴尬地看向别处说:“你们也是,真辛苦呢。”

    声音里混着喘息。

    “不过啊,溜到校外去可不太好呢。稍微注意一下吧。”

    2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我决心再一次问问怜子。在烦恼中绞尽脑汁之后,我终究还是无法沉默不语。

    那确实是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那个,这是我最近在图书管理员千曳那里听说的。”

    晚饭之后,我叫住一言不发准备离开的怜子,这样问道。那时候我没心情去在意祖母她们的眼光。

    “那个……怜子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的那一年似乎是‘发生之年’呢。”

    “——‘发生之年’?”

    那时候,感觉总是在发呆的怜子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警戒。——看上去是这样的。

    “班里多出了不知道是谁的‘另一个人’,‘灾厄’降临的一年。相关者每个月都会以某种形式丧命……所以才叫‘被诅咒三班’吧。怜子你当然是知道的吧。”

    “啊啊……嗯,是的……”

    怜子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右手握起拳头轻轻打了自己的头。

    “是呢。——是这样的呢。”

    我很久没与怜子这样说话了……当然我非常紧张,恐怕她也一样。

    “——对不起,恒一,对不起啊。”

    怜子轻轻摇摇头。

    “没有办法,我……”

    我总是把怜子苍白的脸与毕业影集上的妈妈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我一边努力平静微热而疼痛的心,一边说:

    “我想确认一下十五年前的事。”

    “妈妈生下了我,之后在这里死去……那是不是那一年的‘灾厄’中的一件事呢。”

    不置可否,怜子只是重复说着“对不起啊,恒一,”。

    之前我向怜子询问过一次十五年前的问题。我知道她也和妈妈一样,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是在三班。那时候——那时候的三年级三班也被叫做“被诅咒的三班”吗?

    对于我那时候的问题,怜子只是推说“都是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呢。我都忘记了啊。”

    那时她是有意装傻,还是真的记不清“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呢?——正常想来应该是前者,但是后者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千曳所说的那样,于这个“现象”有关的人们的记忆保存状态绝对称不上是良好。而且也因人而异,大不相同。

    “是怎么回事呢,怜子?”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不问。

    “怜子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

    “小恒一,你突然问什么呢……”

    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的祖母停下里收拾餐桌的手,瞪圆了眼睛。

    外婆大概不知道吧——这时候我这样想。假设过去多少听说过一些事情,与此有关的记忆也一定变得暧昧了……

    “真可怜啊。”

    一直沉默的祖父突然开口了。他精瘦的肩膀颤抖着,如同在哽咽一般说道:

    “理津子她啊,真可怜。真可怜啊。理津子也是,怜子也是啊……”

    “啊啊真是的,这样不行啊,孩子他外公……”

    祖母慌忙赶到祖父身边,抚摸着他的背,用像是哄撒娇的小孩一样的语气安慰他。

    “那样想可不行哦。来来,还是去那边休息吧。乖,孩子他外公……”

    与祖母的声音一起,我似乎突然听到了九官鸟的奇声。它说“保重……要保重啊”。

    祖母拉起祖父的手让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那年的事……”

    怜子静静的说。

    “理津子姐姐的事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可是啊,我感觉那一年好像在中途停止了……”

    “停止了?”

    我吃惊地确认了一遍。

    怜子点点头,又轻轻打了自己的头。

    “灾厄”一旦开始基本上就没有过中途停止的例子。在千曳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抱有了疑问。如果“基本上没有”与“并不是完全没有”同意的话,就成了也有过“中途停止的例子”了吧——

    那个罕见的例子难道是在十五年前,怜子上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

    “为什么呢?”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加强了语气。

    “那一年的‘灾厄’因为某些理由停止了吧,怜子?”

    但是她的回答却未能如我所愿。

    “——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乱,想不起来。”

    她又轻轻地打了几次自己的头,一边缓慢地摇摇头一边说:

    “啊啊……可是呢,可能那年的暑假确实有什么……”

    结果那天晚上从怜子那里问出的只有这些了。

    3

    我在六月份还两次机会拜访了在御先町的“夜见之黄昏,虚空之苍瞳”。

    在去市立医院对肺进行复诊回来的路上,我绕道了一次。付钱参观了人偶,一个人走进了地下的展示室,但是这次却没有遇见鸣。因为也没有事先通知,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我也没让那个老妇人——“天根婆婆”叫她出来,在满足地观赏了雾果的一些新作品后,不到一个小时便离开了。

    来到这里却不见鸣,这种感觉也很奇妙呢。——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之后的一次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放学的路上被鸣邀请而去……

    这一天我没去三层的住居。也就没见到雾果。我们先在没有其他来客的美术馆一层的沙发上消磨了一会儿时间。

    这次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天根婆婆泡的茶。至少要比罐装冰茶好喝得多。

    “从明天开始就是七月了呢。”

    说这话的是鸣。当然也有“从明天开始终于进入关键时刻”的含义吧。

    我虽然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却故意岔开了回答。

    “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没问题吗?”

    于是鸣像是有点闹别扭一样撇了撇嘴说:

    “那大概不是‘不存在之人’应该在意的问题吧。”

    “确实是啊……”

    “真想去榊原家看一次呢。”

    听她突然这么说,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说,就是那个,去我在东京的那个家里?”

    “不是,是夜见山的那个家。”

    鸣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若无其事地眯了眯右眼说:

    “是古池町的你妈妈的老家那里。”

    “这样啊。——为什么呢?”

    “——就是想去。”

    之后过了一会儿,我们在鸣的带领下去了地下。馆内一直流淌着灰暗的弦乐乐曲。我想那恐怕与五月初第一次来到这个美术馆时所听到的是同一首曲子吧。

    依旧是寒气逼人的类似地窖的空间。放置在那里的人偶们,那些各种各样的零件。……这一天我似乎并没有强烈的感觉自己必须要代替他们呼吸。果然是习惯了吗?

    走到最深处的正面衬着暗红色帘子的黑色六角形棺材那里,鸣静静的回头看着我。像是要遮挡我的视线一样,她站在那口装着那个与她极为相像的人偶的棺材前,然后——

    从容地触摸左眼的眼罩。

    “之前也有一次是在这里摘了这个给你看的吧?”

    “啊……嗯……”

    那个时候在阳光下的,她展示了眼罩下的左眼。——我当然清楚的记得。

    虚空之苍瞳。

    那里是像嵌在人偶眼窝中的一样,发出无机的光芒的苍之瞳……

    ……为什么?

    现在突然,为什么……

    不顾我的困惑,鸣取下眼罩,然后与平时相反,用右手的手掌遮住了右眼。显现出来的只有左侧的苍之瞳,目光直视着我。

    “我在四岁的时候失去了左眼。”

    鸣的嘴唇震动,淡淡的声音响起来。

    “我还隐约记得,那时候的事——眼球上长了恶性肿瘤,必须通过手术摘除……某一天一觉醒来左眼就变成空洞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注视着她的脸站在那里——

    “据说为了填补空洞,一开始尝试了不少普通的义眼。但是呢,因为都不可爱……于是我妈妈就做了一只特别的眼睛。就是这只特别的‘人偶之眼’。”

    ……虚空之苍瞳。

    “明明不用遮起来的。”

    我在那时不由得脱口而出。

    “即使不戴眼罩,我也觉得见崎你的那只眼睛很漂亮啊。”

    说出口以后自己又惊讶又紧张,同时开始心跳加速。

    面向这边的鸣的表情,由于她的右手遮住了右眼而无法顺利确认。

    ——我的左眼是“人偶之眼”。

    耳边回荡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鸣的时候她所说的话。

    ——因为能看到眼不见为净的东西,所以平时会遮起来。

    我心中突然充满了奇异的不安感。

    那时候我完全不理解这个意思也毫无办法……但是现在呢?——与那时候有些许不同。我感觉是这样的。

    眼不见为净的东西……

    究竟能看到什么呢?不过我在这里委婉地抑制住了想要询问的心情。说不定总会有不得不问的时候——我模糊地抱有这种预感。

    “我是之后才听说的,做手术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死了。”

    右手遮着右眼,鸣这样说。

    “虽然那时候的事也多少有印象。——你相信吗?”

    “也就是说,是所谓的像是临死体验的记忆吗?”

    “只是四岁的小孩在病床上做的噩梦。不过你那样想也可以。”

    这样说着,鸣的口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死’啊,可能并不温柔。虽然经常说到‘安详的死亡’,但却不是那样的。黑暗——无论何处都是黑暗,无论何处都是独自一人。”

    “黑暗,独自一人……”

    “对。但是其实活着也是一样的吧。你不觉得吗?”

    “——可能吧。”

    “归根结底,我还是孤身一人。先不说出生的时候……是说活着,还有死去的时候啊。不是吗?”

    “……”

    “无论看上去关联有多深,其实还是孤身一人。我也是妈妈也是……榊原你也是呢……”

    然后鸣在最后加上了这样一句。

    “那孩子也是——未咲也是一样……”

    未咲……藤冈未咲吗?

    在医院的电梯里遇见鸣的时候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鲜明得不可思议。

    4

    六月就这样结束,七月到来了。

    虽然新的灾难没有随着新的一个月的到来而降临,但是渗透在教室里的紧张感明显有所增长。——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六月份,已经有水野和高林两名相关者丧命了。到了七月还会不会出现新的牺牲者呢?——说起来,这也是验证“对策”的关键时刻,“不存在之人”前所未有的增加到了两个人。

    可是即使这样——

    我和鸣的学校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使包含着不知何时会崩溃的危险,但最少现在还是处于难得的宁静和和平之中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孤独,还有自由在那冰冷的手掌之上——

    七月的第二周,期末考试的日程安排就绪。

    从六号到八号三天的时间里,一共考九门课程。只是单纯的用名次来衡量学生的惯例仪式。无聊,并且烦人……

    不过我感觉从心底感到“烦人”这还是头一次。作为“不存在之人?”中的一员,我这时候明明可以顺势轻松应对的。

    原因我是知道的。那就是——

    五月份期中考试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不愿想起却还是会想起。发生在考试的最后一天的,樱木由佳利的悲惨事故。那时候目击的可怕的现场。

    有关那天的不祥的记忆也同样拖累着鸣吧。她这次基本上没有再早早交卷离开教室了,我也和她一样。

    新的“对策”是否会奏效?

    一想到这个,我和鸣在学校里的行动就自然比之前要更加慎重了。我们努力抹去自己在班级里的存在感,班级里的同学们也更加彻底地把我们当作“不存在”而继续无视。

    日复一日膨胀的不安当然是与六月份没有可比性的。同时,愈加不安也愈加盼望着这个月能就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这一定也是班级里所有人的心愿。

    但是“心愿”很容易变成没有根据的“希望性观测”——

    日复一日膨胀的不安、紧迫感,还有焦躁感。即使在此之中,不,或许正因为在此之中吧,我有时会不明缘由的乐观起来。

    这样的宁静与和平。

    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孤独和自由。

    我想,只要希望能够继续下去,就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一定会继续的。就这样一直……是的,到明年三月的毕业典礼还有九个月,就这样一直不变。

    ……但是。

    吞噬着我们的“世界”的现实并不可能美好到如此尽如人意。

    在期末考试平安结束,还有大约一个星期就到暑假的时候,七月份第三个星期里的那天——

    从六月六日高林死后,班级里好不容易保持了一个多月的平稳就这样脆弱地崩溃了。

    5

    七月十三日,星期——

    自从我成为了“不存在之人”,早上的SHR(短班会)几乎有九成都不出席。基本上都是在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溜进来,鸣也一样——

    但是这一天的早上,虽然并没有商量好,但是我们俩都早早来到了教室里。当然没有跟班里的任何人交谈,连眼神都没交换过。

    我在膝上打开心血来潮开始阅读的文库本。金的短篇集(顺便一提,这时候我读的是其中叫做《人类压榨机》的怪作)。——从近距离接触到血淋淋的“死亡”开始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我的心里终于恢复了些许能脱离现实来享受小说乐趣的余地。对于这一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强大……

    前天才刚刚发布了这里的梅雨季节已经结束的公告。

    从早上开始就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似乎在宣言着真正的夏天到来的耀眼阳光。从教室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比上周干燥,而且感觉更加舒服了。

    我看了看坐在靠校园一侧窗边最后的位置上的鸣,她的轮廓因为照射进来的阳光好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就像我五月份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室的时候一样……但是,她才不是什么影子。她实实在在存在于那里。——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吗?

    上课铃刚过,教室的前门就开了,班主任久保寺老师走了进来。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如既往地让人觉得不太可靠的举止——如既往……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呆呆地看着,却突然感到不对劲儿。

    有一些改变。

    一直都打的领带,老师今天早上没有打。平常SHR的时候明明只带着点名册,老师今天早上却小心地抱着一个黑色的波士顿包进来了。而且,他总是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今天早上乱糟糟的……

    我这样想着,观察着站上讲台面向这边的久保寺老师,感觉果然很奇怪。眼神有些空虚……感觉好像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东西。而且——

    坐在我这个位置上都能觉察到他一半脸上断断续续的、细小的动作。

    像是痉挛一样一跳一跳……应该说是颤动吧。看起来是某种病态的扭曲的动作。

    除了我以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觉察到了什么可疑情况。大家虽然都回到了座位上,但是教室里还略有喧闹。

    “大家……”

    双手撑着讲台,久保寺老师开口了。

    “大家早上好……”

    果然,一听到这句问候我就感觉奇怪了。和他的脸一样,他的声音也有些奇怪的抽搐。

    三神老师没和他在一起。虽然应该不是请假了,也不是一定会出席SHR。

    “……大家……”

    久保寺老师继续说。

    “今天我必须向大家道歉。今天早上,我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向大家……”

    听了他这句话,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能在明年三月平安毕业。我这样期望着,并也打算努力下去。虽然五月份发生了悲惨的事情,但我想即使这样,从现在开始也要……”

    虽然继续这样说着,久保寺老师的视线却不在学生们身上。空虚的眼神只是闪烁飘忽着。——看起来是这样。

    他把带来的波士顿包放在讲台上——边说老师一边打开包,把右手伸进去。

    “在此之后的事,就是大家的问题了。”

    像是读教科书上的例文一样的语气。这本身一如既往。虽然一如既往,但是……

    “一旦开始了,就无论怎么抗争都没用吗,或者说有什么中止的办法吗?——我并不知道。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些已经无所谓……啊啊不是,但是我果然是,作为这个班的班主任,希望大家齐心合力不屈不挠的克服苦难,在明年三月安全毕业,虽然这样期望但是我果然,我果然我……”

    与平时没什么太大变化的语气。

    从这里开始变得奇怪了,声音也开始听不清楚……我才刚这样想着,就发生了骤变。老师说话的声音突然严重走样了。

    “啊咕”“咕咳”“呜唧”之类的……写起来虽然很像漫画,但是他突然发出了这种感觉不像正常人类会发出的声音。在大家因无法理解而呆住了的时候——

    老师慢慢地从讲台上的包里抽出了右手。

    那只手上握着与中学的教室不相符的物品。

    什么……有着银色利刃的东西。可能是大刀或者菜刀之类的。

    ——从我的座位上都能清楚地看到。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没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拿出那种东西,老师究竟想干什么……

    但是只过了二、三秒以后,班里的所有人即使不情愿也都知晓了答案。

    久保寺老师的右手向前方刺出去。他握着刀具的柄,肘部向内侧弯曲,刀刃一侧朝向自己,嘴里一直发出无法称之为“语言”的奇怪声音。

    然后——

    在开始骚动的学生面前,老师发出更强烈的奇怪声音,并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奇怪的声音变成了喊叫声。

    骚动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喉咙前面被一刀切开,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像是让人无法再将此当成恶意玩笑一样汹涌地喷出来,溅了座位离讲台近的学生们一身。有人踢倒椅子逃走,也有人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可能是气管也和血管一起被切断了吧,老师的叫喊声已经不再是“声音”,而变成了呼呼的“响声”。不仅仅是握着刀的手,他的衬衫和脸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

    明明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老师还用左手撑着讲台支持着身体,站在那里。被血浸满的脸上,双眸空虚地睁着——

    我感觉那里突然泛出了某种色彩,瞪向自己这边。某种……啊啊,就像是憎恨一样的。

    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老师又一次举起右手,把沾满血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更深地割了下去。

    不停喷出的鲜血。

    颈部前半部分的肉几乎都被割断了,头咕咚一声向后面倒下去,喉咙上被割裂的伤口像是某种不明生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但是老师还是没有放开右手上的刀,继续扭动着身体……

    终于……

    倒下了。

    像是从讲台上摔下来一样。

    然后不动了。

    因为过于震惊,教室里完全恢复了安静。但是不一会儿这种平衡就崩溃了,学生们的各种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满溢出来,那时我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个能看清倒下的老师的样子的位置上。

    最前列的第一个座位上是风见智彦,他颤抖到似乎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眼镜片上溅上了血迹,但是他并不擦拭,甚至都没法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在这样的风见旁边,有一个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顺势倒在了地上的女生。也有的女生抱头俯在桌子上一直惊叫。还有男生趴在地上,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哽咽声……

    ……那时候。

    前方右手边的出口处,门猛地被打开,有人冲进了教室。

    为什么是他?我吃了一惊——如既往的全身黑色和蓬蓬乱乱的头发……是图书管理员千曳。

    “大家都出去!”

    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久保寺老师,千曳一定也知道为时已晚了吧,他并没有冲到他身边。

    “总之先到外面去!来,快点!”

    他大声地指挥学生们。然后回头看向进来时的门,叫“三神老师”。原来她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十分害怕地向这里张望着。

    “老师!请你赶紧叫警察和救护车。拜托了!”

    “好,好的!”

    “有人受伤吗?”

    千曳问走出教室的学生们。

    “——好像没有吧。有谁觉得不舒服不要忍着尽管说。然后马上去医务室……明白了吗?”

    千曳接下来看到了我。

    “啊啊,榊原你……”

    “我没事。”

    我定了定心神,向他点点头。

    “真的没事。”

    “走吧,榊原。”

    背后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我立刻听出是鸣。

    我回头看到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当然,她不可能对突发事件无动于衷。虽然不可能——

    久保寺老师的身体扑倒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了。他看向那里的眼神却好像是在看陈列在“夜见之黄昏……”的人偶一样……

    “……好像不行呢……”

    鸣低语道。

    “把‘不存在之人’增加到两个人也果然还是……”

    “——不知道。”

    “你们也是,来!”

    被千曳委婉地催促,我们俩走出教室的时候与已经在走廊上的几个学生交换了眼神。其中也有在樱木由佳利死后担任班长的女生赤泽泉美和她周围的人——

    他们如字面一样面色苍白,全都狠狠地瞪着我和鸣一言不发——但是。

    都是你们的错啊。

    我感觉似乎有这样的声音。

    6

    据说这天早上,久保寺老师的举止一直很奇怪。

    在办公室的时候也一直沉默不语,无论谁向他打招呼都没有反应。说是表情看起来非常烦恼,好像丢了魂一样……

    千曳好像在来学校的路上碰见了这样的久保寺老师。那时候他的样子就非常奇怪——倒不如说是看起来很危险。

    像是心力交瘁一样重复着“已经累了”“已经累了”,脆弱地倾诉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对千曳说:“你的话应该能明白我吧。”因为久保寺老师知道千曳曾经是夜见北的社会课老师,当过三年级三班的班主任。快分别的时候老师用隐约难辨的声音对千曳说:“之后就拜托你了。”

    所以他才在SHR的时候到C号馆三层来看看情况。然后听到三班的教室里传出学生的惨叫和哭声……

    警察和急救队赶来的时候,久保寺老师早就断气了。他所使用的刀具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切肉用的菜刀。

    “警察调查老师的家的时候,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这也是从千曳那里听说的消息。从前来询问的警察那里,他反而问出了不少事。

    “久保寺老师是单身,一直都和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上了年纪,好像在几年前就患上脑梗塞以后就一直卧病在床。那个老师基本上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私事,所以好像几乎也没有同事知道他这种家庭情况……

    他的母亲呢,警察去一看,已经死在卧病的床上啊。而且——”

    把脸压在枕头上窒息而死。明显的他杀——是这么说的。

    死亡时间是十二日星期日的深夜,或者是十三日星期一的凌晨。把她压在枕头上杀死的十有八九就是久保寺老师吧……

    “就是所谓的看护疲劳吧,受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压迫,就这样杀害了母亲……但是呢,在那之后老师可以选择采取其他的几种行动。自首,或者隐藏事实,或者逃跑——但结果老师却选择了等到早上,来到学校的教室里,特意在大家的面前自杀。

    “你怎么想?他的这个选择。只用一句不符合常理的行动就可以解释了吗?”

    “就是说这也是包含在那个‘现象’里的事?”

    这时候我自然而然说出了那个词。

    “所以久保寺老师才,怎么说呢,用一般不会发生的那种方式……那样被引入‘死亡’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解释才合理吧。虽然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

    千曳一面咯吱咯吱地挠着蓬乱的头发一边悔恨地说。

    “不过考虑了各种情况之后,没有殃及教室里的学生还是万幸的啊。”

    地点是第二图书馆。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星期二放学以后。虽然是和鸣在一起,但是她这种时候基本上都是沉默的。

    “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行了吧。”

    我压低声音,说出早就为时已晚的台词。

    “久保寺老师和范围内的亲人,他的母亲,这两个人成了‘七月的死者’了吧?”

    “啊啊……”

    “把‘不存在之人’增加到两人的新‘对策’结果没起作用。就是说一旦‘灾厄’开始就不会停止,无法停止吧?”

    “啊啊。很遗憾……恐怕是……”

    我的心情阴沉着,视线从阴暗的室内逃向窗外。窥见了梅雨结束以后晴得不祥的蓝天。

    今年的“灾厄”没有停止。

    从久保寺老师的喉咙处喷涌而出的大量鲜血,似乎现在也把那片天染得鲜红——这种恐怖的印象突然浮现,我不由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灾厄”没有停止。

    在此之后,也还会有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