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将其大屠杀纪念品转移时,文学艺术院也应将它的人员和藏品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区域。

    但它现在仍在城市边缘,在远离中心通向地狱的地方,方圆几里地除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的人外,一无所有。而文学艺术院的成员日益减少。且士气低落,懒得做出搬迁的决定。

    实话实说,惟一对文学艺术院何去何从表示关心的,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办公室行政人员、清洁维修工和武装警卫。这些人对老式艺术大多无甚兴趣。他们需要的是工作,工作有没有意义对他们无关紧要。这使人想起三十年代大萧条期间,只要找到一份工作,不管什么工作,人们都会欣喜无比。

    特劳特把当时他设法找到的工作描写为:“从布谷鸟报时的钟壳里清除鸟粪”。

    文学艺术院的行政秘书当然需要这份工作。那个同我姐姐艾丽长得十分相像的莫妮卡·佩帕在一次燕式跳水中使她的丈夫丧失了战斗力。她是她本人和她丈夫佐尔顿两人生活的惟一支柱。于是,她把文学艺术院的建筑进行了加固,用半英寸厚的钢板换下了原来木制的大门,装上了同样可以关闭、上锁的“猫眼”——或者叫窥孔。

    她尽其所能,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个遭受过洗劫的废弃场所,就像朝南两英里哥伦比亚大学的废墟那样。窗户也像前门一样,用钢板防护,然后在钢窗板上覆上粗糙的胶合板,涂上黑漆,再在上面喷上一些字画,进行伪装。整幢大楼表面都是如此。窗板上花花绿绿的艺术作品是文学艺术院职工自己绘制的。莫妮卡·佩帕本人用橘黄色和紫色喷漆在钢板大门上从一端到另一端写上“操他娘的艺术!”几个大字。

    凑巧,当特劳特将他的《B36姐妹》扔进门外垃圾篓里的时候,一个名叫达德雷·普林斯的非洲裔美国人武装警卫正从大门的“猫眼”朝外张望。叫化子同垃圾篓打交道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特劳特在垃圾篓前举止古怪,而且普林斯又把他当做一个捡垃圾的老太,而不是个男叫化子。

    远处看到的特劳特的外表是这样盼:他穿的不是长裤,而是三层保暖内衣,外披作为战时剩余物资的不分男女的大衣,衣下摆下面,裸露着小腿肚子。没错,他穿的是凉鞋,而不是靴子,头上包的是印着红色气球和蓝色玩具熊的童毯改制的头巾,因此看上去更像女人。

    特劳特站在那里手舞足蹈地对着无盖的铁丝垃圾篓说话,好像面对的是老式出版社的某位编辑,也好像那四张黄颜色的手写稿子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肯定会像烤饼那样热销。他一点儿也没有丧失理智。对当时的举动他后来说:“是这个世界得了精神错乱症。我只不过在一场噩梦之中自得其乐,与想像中的编辑争论些关于广告预算、改编成电影后由谁来演谁以及电视台请去当贵宾等等事情,是些全然无损于他人的滑稽东西。”

    他的举动如此不合常理。以至一个真正捡破烂的老太走过时问他:“你没事吧,亲爱的?”

    对此,特劳特神采飞扬地回答道:“叮儿——铃!叮儿——铃!”

    然后,当特劳特回到住宿营后,武装警卫达德雷·普林斯因闲得无聊,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钢板大门,将手稿捡了回来。他想知道,这个在常人眼里活着也受罪的捡破烂的老太如此兴高采烈地扔掉的是什么东西。

    第十六章

    不管它的价值如何,以下是从基尔戈·特劳特未完成的自传《我的十年自动飞行》中摘引下来收入《时震之一》的关于时震、余震和重播的解释:“二○○一年的时震是宇宙中命运的肌肉抽筋。在那一年二月十三日纽约市下午二点二十七分,宇宙遇到了自信危机。它该不该无限制地扩大延伸?意义何在?“宇宙因失去主见而颤动了一下。也许它应该来一次初始时的家庭大团聚,然后再来一次大爆炸。

    “它突然收缩了十年时间。它将我和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弹回到一九九一年的二月十七日,当时对于我是早上七点五十一分,站在加利福尼亚圣迭戈市血库前的一队人中间。

    “然而,出于某个只有宇宙自己知道的原因,它决定至少暂时取消家庭团聚。它继续膨胀。如果有派别的话,哪个派别投了关键的一票,决定扩展还是收缩,这点我不得而知。尽管我已活了八十四年,如果把重播算进去就是九十四岁,还有许多关于宇宙的问题仍然是我所难以回答的。

    “现在有人在说,‘重播’连续十年,只缺四天,说明上帝是存在的,也说明他用的是十进制。他们说,他像我们一样有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做算术时用来扳着数。”

    “我不敢苟同。我实在是忍不住。我生来就是那样的人。即使我那个在马萨堵塞州史密斯学院当鸟类学教授的父亲雷蒙德·特劳特没有谋杀当家庭主妇的诗人母亲,我相信我还是那样的人。但话又说回来,我从来投有认真研究过不同的宗教,因此没有资格大发议论。我惟一确切知道的是,虔诚的穆斯林不相信圣诞老人。”

    在两个二○○○年圣诞节中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夜,仍然笃信宗教的非洲裔美国人武装警卫达德雷·普林斯认为,特劳特的《B36姐妹》很可能是上帝本人递送到文学艺术院的函件。发生在布布星球上的事,同他本人所在的星球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尤其同他的雇主们,毕竟有很多相似之处,同百老汇朝西相隔两个门、远离市区通向地狱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上文学艺术院的情况也十分相似。

    特劳特是在重播结束自由意志再次闯入人脑后才开始认识普林斯的。认识莫妮卡·佩帕和我也是那个时候。由于时震对普林斯带来的不幸,他变得像我姐姐艾丽那样对存在着一个智慧、正义的上帝的说法不屑一顾。艾丽有一次曾说:“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他肯定憎恨每个人。我只能这么说。”说这话她不光出于个人感受,而是就每个人的生活而言。

    特劳特听说了二○○○年第一个圣诞节前夜普林斯如何一本正经地把《B36姐妹》当成了至关重要的大事,如何以为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在把黄颜色的手写稿子扔掉时故意装弄一番,以确保普林斯心存好奇,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并将稿子捡回来,这时,这位老科幻作家说:“完全可以理解,达德雷。任何一个像你过去一样能相信上帝的人,要相信布布星球自然是小菜一碟。”

    达德雷·普林斯腰里别着带皮套的手枪,身着保安公司的制服,昼夜二十四小时守卫着四面受围的文学艺术院。

    在当时,离二○○○年两个中的第一个圣诞节还有五十一天,他一身制服,神气活现,体现了权威和正气。我们来听听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时震将把他一下子弹回到那个黑洞里,回到纽约州实施最大程度防备措施的成人教养中心高墙哨塔层层包围之中的单独监禁牢房。这地方叫雅典娜,在他家乡罗切斯特以南六十英里。他在家乡曾开一家录像带出租店。

    时震使他年轻了十岁。话虽这么说,他的案子却无法一笔勾销。这意味着他又得为一个纯粹莫须有的罪名被判连服两个无期徒刑,没有任何假释的可能。他被指控在罗彻斯特精神病院强xx并谋杀了一个名叫金伯莉·王的华裔美国人和意大利裔美国人生的十岁的混血姑娘。

    众所周知,在重播开始时,达德雷·普林斯像我们每个人一样能记住接下来的十年中将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知道七年以后,通过对受害者内裤上千精液进行DNA测试,他将被宣布无罪,而可以为他洗清不白之冤的证据又将放在地方柱察官大冷藏柜中的一个透明袋中,被长期拖延。这个地方检察官设圈套诬陷他,想以此得到当州长的提名。

    哦,还得提一下,又过了六年以后,人们会在卡尤加湖底发现这个地方检察官,脚上套着水泥靴。而与此同时,普林斯还要去争取高中同等学历文凭,并使耶稣成为他生活的中心,如此等等。

    再后来,在他被释放以后,他与其他同样被错判后遭监禁,后又无罪释放的人一起被邀请到电视台,参加座谈节目,并告诉观众监狱对他来说是最最幸运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发现了耶稣。

    第十七章

    在两个二○○○年圣诞节前夜中的一个——是哪一个没有关系,因为除了人们知道是前是后外,再没有其他差别——达德雷·普林斯这位前囚徒将《B36姐妹》交到了莫妮卡·佩帕的办公室。当时,她那位坐在轮椅上的丈夫佐尔顿正在预言,不久的将来地球将是一个文盲的世界。

    “先知穆罕默德①做不到这一点,”佐尔顿说,“耶稣、玛利亚和约瑟②也许也做不到,抹大拉的马利亚做不到。③查理大帝④坦言他无法做到。这实在太难了!整个西半球没有人能够做到,甚至连深沉老练的马雅人、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⑤也无法想像如何才能做到——直到欧洲人的到来。

    “当时大多数欧洲人也不会读书写字。少数学文识字的就是专家。我可以向你保证,亲爱的,由于电视机,情形很快就会又是那样了。”

    不管是首次还是重播。接着达德雷·普林斯插话说:“对不起,我想有人有事要告诉我们。”

    莫妮卡快速阅读着《B36姐妹》,越来越不耐烦,最后认定此文荒诞不经。她把小说稿交给她丈夫。他扫了一眼,看到作者姓名时,就像触了电似的。“我的老天爷,我的老天爷,”他叫道,“整整二十五年没有动静,现在基尔戈·特劳特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

    对佐尔顿·佩帕的反应的解释是这样的;在佛罗里达州罗达代尔堡高中上二年级的时候,他从父亲收集的旧科幻小说杂志中抄过一篇小说。他把抄来的东西充做自己的作品交给语文老师弗罗伦丝·威克尔森太太。这是基尔戈·特劳特交付发表的最后几篇小说之一。佐尔顿读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特劳特已成了个流浪汉。

    他抄袭的那篇故事讲的是另一个星系的某一星球,上面住着男男女女额头中间长着一只眼睛的小绿人。这些小绿人只有出售物品,或者提供服务,才能得到食品。这个星球出现了供大于求的问题,没有人能想出任何合乎理智的解决办法。所有的小绿人都死于饥饿。

    威尔克森太太怀疑这文章是抄袭之作。佐尔顿也坦言,他只是为了好玩而为之,并没把它当做什么严肃的事情。对他来说,抄袭只是特劳特称之为“小犯规”的举动,相当于“在同一性别盲人面前不恰当地暴露身体”。

    威尔克森太太决定给佐尔顿一个教训。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她让他在黑板上写“我剽窃了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只要他在她的课堂里,她就让他戴上一块写着P字的硬纸板,挂在脖子上,悬在胸前①。如果在今天她对学生采取这种措施,人家可以告她,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威尔克森对年轻的佐尔顿·佩帕采用的办法,肯定是从纳撒尼尔·霍桑②的小说《红字》中获得的灵感。在那部小说中,一个女人不得不在胸前佩戴一个代表“通奸”的大大的字母A③,因为她让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她的产道里射xx精。她不肯讲出那个人的名字。他是一个牧师!

    由于达德雷·普林斯说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妇人把小说稿投进了门外的垃圾篓,佐尔顿因此根本没有想到那人会是特劳特本人。“很可能是他的女儿或者孙女。”他推测道,“特劳特本人肯定已经死了多年。我当然希望如此。愿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

    但实际上特劳特就住在隔壁,而且感觉奇好!他处理掉了《B36姐妹》,一身轻松,因此已经开始写另一篇故事。

    从十四岁开始,他平均每十天写完一篇小说。也就是说,每年写下三十六篇。按此推理,这一篇有可能是他的第二千五百篇作品。小说故事不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而是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办公室里。

    这个精神病医生的名字,也是这篇小说的标题,是“沙登弗洛伊特医生”①。这位医生让他的病人躺在长榻上说话,这点没错,但他们只能讲些在超市小报或电视聊天节目中看来听来的与他们全然无关的人之间发生的无聊的蠢事。

    如果某个病人无意中说出“我”或“自己”或“我的”或“我本人”或“自己的”,沙登弗洛伊特就大发雷霆。他从塞得鼓鼓的皮座椅上跃起,又跺脚又挥臂。

    他会把那张发青的脸直接面对着病人,咆哮着嚎叫着说些这类的话:“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别人对你,你,你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兴趣,你这个无聊的没用的一堆粪渣?你的所有毛病是自己以为了不起!别自以为是了,要不就抬起你自大的屁股从这里滚出去!”

    第十八章

    睡在特劳特旁边那张帆布床上的流浪汉问他在写些什么。那是《沙登弗洛伊特医生》的第一段。特劳特说那是一篇小说。流浪汉说也许特劳特可以从隔壁人家那儿弄到点钱。特劳特得知隔壁是美国文学艺术院时,说:“这同华人理发训练学校一样,和我丝毫没有关系。我写的不是文学。

    隔壁那些故作文雅的猴子关心的只是文学。

    “隔壁那些附庸风雅的蠢家伙,用墨水在纸上塑造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体的人物。”他继续说,“好极了!地球上已经因为多出了三十亿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体的人物而正在衰亡,还不够吗!”

    当然,隔壁其实只有莫妮卡和佐尔顿·佩帕,还有以达德雷·普林斯为首的值日班的三个武装警卫。莫妮卡给她的办公人员和清洁工放了一天假,赶着去买点圣诞节的用品。他们这批人不是基督教徒,就是不可知论者,或是背教者。

    值夜班的武装警卫全是穆斯林。特劳特在离宫时写的《我的十年自动飞行》中说:“穆斯林不相信圣诞老人。”

    “在我作为作家的整个创作生涯中,”特劳特在先前的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中说,“我只创造过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体的人物。那是我把我那器具放在产道里做成的。叮儿——铃!”他指的是里昂,那个战争时期从美国海军当逃兵,后又在瑞典一家造船厂被削去脑袋的儿子。

    “要是我把时间浪费在创造人物上,”特劳特说,“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真正重大的事情: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凶残的发明,荒唐可笑的理想、政府、经济等,所有这些东西使男女主人公都感到像猫拖进家的死老鼠一样。”

    特劳特也许会说,他塑造的是人物漫画肖像,而不是真正的人物。其实我的创作也是如此。另外,他对所谓的主流文学的敌意,也并非他个人独有。这在科幻小说家中间十分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