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是可以做到完全不跳舞的。年轻人常年累月不参加任何形式的舞会,而身心并未受到多大损害,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但是,一旦开了头——一旦领略了快速旋转的快乐,即便是稍微领略一点——那只有傻瓜才不想继续跳下去。

  弗兰克·邱吉尔曾在海伯里跳过一回舞,因而一心巴望能再跳。那天伍德豪斯先生被说动了心,跟女儿来兰多尔斯玩了一个晚上,而那一晚的最后半个小时里,两位年轻人一直在筹划另开一次舞会的事。弗兰克首先想出了这个主意,并且在满腔热情地促成这件事;而那位年轻小姐最懂得这里面的难处,也最关注场地和请什么人的问题。不过,她还是很想让大家再看看弗兰克·邱吉尔先生和伍德豪斯小姐跳起舞来多么令人赏心悦目——这样一来,拿她和简·费尔法克斯相比较,她也就用不着脸红了——即便只是为了跳跳舞,没有图谋虚荣的念头在作怪,她也会这么做的。她先帮他用步子量出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大小,看看能容纳多少人——然后又量了量另一间客厅的大小,尽管韦斯顿先生说过这两间屋子一样大,他们还是希望这另一间略大一些。

  弗兰克的第一个建议和要求,是舞会在科尔家开始,也在科尔家借书——还请上那次那些人参加,也请上次那位乐师演奏——大家欣然接受了他的这个建议。韦斯顿先生兴致勃勃地赞成这个主意,韦斯顿太太则痛痛快快地承诺,大家想跳多久她就跳多久。接着就做那有趣的事:琢磨该请哪些人,合计每对舞伴至少要占多少地方。

  “你,史密斯小姐,费尔法克斯小姐,这就是三个了,加上考克斯家的两位小姐,就是五个,”这话反复讲了好多遍。“除了奈特利先生以外,还有吉尔伯特家的两个人,小考克斯,我父亲,我自己。是的,这就可以欢欢畅畅地玩一场了。你,史密斯小姐,费尔法克斯小姐,这就是三个了,加上考克斯家的两位小姐,就是五个。五对舞伴跳舞,还是有足够的场地的。”

  可是,马上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五对舞伴跳舞,那场地够吗?我倒真觉得不够。”

  又有人说:

  “不管怎么说,五对舞伴还是太少了,不值得开舞会。仔细想一想,五对舞伴太少了。只邀请五对可不行。要是一时心血来潮生出这个念头,那还说得。”

  有人说吉尔伯特小姐可能在她哥哥家,也得把她一起请来。还有个人,那天晚上要是请上吉尔伯特太太的话,她也会跳舞的。不知什么人为考克斯家的小儿子说了句话。最后,韦斯顿太太又提到一家表亲,这家人一定要请上,还提到一位老朋友,说他们家也不能落掉。这样一来,五对舞伴至少要变成十对,他们兴趣盎然地猜测怎样才能安排得下。

  两个房间正好门对门。“可不可以两间都用上,穿过走廊来回跳呢?”这似乎是个最好的主意,然而好几个人又不大满意,还找个更好的办法。爱玛这太不方便了。韦斯顿太太为晚饭发愁。伍德豪斯先生从健康的角度考虑,坚决表示反对。他心里老大不高兴,别人也不便再坚持了。

  “哦!那不行,”他说。“那样做太轻率了。我不能让爱玛去!爱玛身体不结实,会得重感冒的。可怜的小哈丽特也会着凉的。你们大家都会着凉。韦斯顿太太,你会病倒起不了床,可别让他们谈论这样的荒唐事啦。求你别让他们再谈啦。这位年轻人,”他压低了声音,“一点都不为别人着想。别他父亲,不过这年轻人有点不怎么样。今天晚上他一次次地打开门,也不考虑别人,让门敞开着。他就不想想有穿堂风。我倒不是有意让你跟他作对,不过他的确不怎么样啊!”

  韦斯顿太太到这一指责,不免有些遗憾。她知道那话的分量,便竭力加以劝解。这时,每扇门都关上了,穿过走廊跳舞的计划打消了,大家又谈起了起初议论的就在这个房间跳的念头。承蒙弗兰克·邱吉尔的一片好意,一刻钟以前还认为容纳不下五对舞伴的房间,现在容纳十对都绰绰有余了。

  “我们也太讲究了,”弗兰克说。“我们把场地算得过宽了。这儿完全容得下十对舞伴。”

  爱玛表示反对。“那太拥挤了——太拥挤不堪了。跳起舞来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

  “一点不错,”弗兰克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太糟糕了。”但他继续测量房间的大小,最后还是说:

  “我差不多容得下十对舞伴。”

  “不,不,”爱玛说,“你也太不近情理了。大家靠得那么紧,那有多难受啊!最没有意思的事,就是挤在一起跳舞——特别是挤在一间小屋里跳舞!”

  “这倒是无可否认,”弗兰克回道。“我完全赞成你的看法。挤在一间小屋里跳舞——伍德豪斯小姐,你真有本领,寥寥几个字就把事情说得那么形象。说得精妙,真是精妙绝伦啊!不过,已经谈到这一步了,谁也不愿意就此罢休。我父亲会感到失望的——总的说来——我也说不准——我还是认为这儿完全容得下十对舞伴。”

  爱玛意识到,他的殷勤已经有点固执的味道,他宁可提出异议,也小愿失去与她跳舞的欢乐。不过,爱玛还是接受了他的恭维,而对别的给以谅解。如果她想过要嫁给他的话,那兴许还值得停下来考虑考虑,琢磨一下他那钟爱的价值,他那脾气的特点。但是,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结识的,他还是十分逗人喜欢的。

  第二天没到中午,他就来到了哈特菲尔德。他笑容可掬地走进屋来,看来是想继续谈论那项计划。事情马上就明确了,原来他是来宣布一项改进措施的。

  “我说,伍德豪斯小姐,”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我父亲的小房间没有把你的跳舞兴致吓跑了。对于这项计划,我带来了一个新的建议,是我父亲出的主意,只要你同意,就可以付诸实施。这个计划中的小小的舞会,不在兰多尔斯举行,而在克朗旅店举行,我能有幸跟你跳头两曲舞吗?”

  “克朗旅店!”

  “是的。如果你和伍德豪斯先生不反对的话(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反对),我父亲希望朋友们能赏光到那儿去。他可以保证那儿的条件更好些,大家会像在兰多尔斯一样受到热烈的欢迎。这是他自己的主意。只要你满意,韦斯顿太太就不会表示反对。我们都有这个感觉。哦!你昨天说得一点不错!让十对舞伴挤在兰多尔斯的哪间屋里都不行,叫人无法忍受啊!好可怕呀!我觉得你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只是急于想找到个什么办法,不肯退让罢了。难道换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吗?你会同意的——我想你会同意吧?”

  “这项计划只要韦斯顿夫妇不反对,我看谁也不会反对。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我自己而言,我非常乐意——看来也只能采取这个改进措施。爸爸,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办法吗?”

  爱玛不得不说了一遍又一遍,还做了解释,她父亲才听懂她的意思。再说这是个全新的主意,她还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让父亲接受。

  “不,我认为这绝不是个改进措施——而是个很糟糕的计划——比原来的计划糟糕得多。旅店里的房间又潮湿又危险,向来不怎么通风,也不宜于住人。如果一定要跳舞,最好还是在兰多尔斯跳。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进过克朗旅店的房间呢——也不认识开旅店的人。哦!不行——一个很糟糕的计划。在克朗旅店比在哪儿都更容易得重感冒。”

  “我本来想说,先生,”弗兰克·邱吉尔说,“换个地方的一个主要好处,就是谁也不大容易感冒——在克朗旅店的危险性比在兰多尔斯的危险性少得多!对于这一改变,也许只有佩里先生会感到遗憾,可别人谁也不会。”

  “先生,”伍德豪斯先生相当激愤地说,“你要是认为佩里先生是那种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不管我们谁生了病,佩里先生都十分关心。不过我不明白,克朗旅店的房间怎么会比你父亲家里还保险。”

  “就因为那地方大呀,先生。我们根本不用开窗——整个晚上一次也不用开。先生,你也很清楚,正是那开窗的坏习惯,让冷空气往热乎乎的身上一吹,才叫人感冒的。”

  “开窗!可是邱吉尔先生,想必不会有人想在兰多尔斯开窗吧。谁也不会这么鲁莽!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开着窗子跳舞!我敢肯定,不管是你父亲,还是韦斯顿太太(也就是可怜的泰勒小姐),都不会允许这样做。”

  “啊!先生——可是有时候,就有哪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溜到窗帘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窗格推上去。我自己就常遇到这样的事。”

  “真的吗,先生?天哪!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不过我不大出门,听到什么事常常感到惊讶。可是,这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们要是好好谈一谈,也许——不过这种事需要仔细考虑,不能匆匆地做决定。如果韦斯顿夫妇哪天早上肯光临的话,我们可以仔细谈谈,看看怎么办好。”

  “可不巧的是,先生,我的时间很有限——”

  “哦!”爱玛打断了他的话,“会有充足的时间谈论每件事的,用不着着急。要是能在克朗旅店开舞会,爸爸,那马就很好安顿了,那儿离马厩很近。”

  “是很近,亲爱的。这一点很重要。倒不是怕詹姆斯抱怨什么,而是应该尽量让马省些力气。如果我能肯定那儿的房间通风情况良好——可是斯托克斯太太靠得住吗?我怀疑。我不认识她,连面都没见过。”

  “这一类的事我敢担保没问题,先生,因为有韦斯顿太太关照。韦斯顿太太负责掌管一切。”

  “瞧,爸爸!你现在该满意了吧——韦斯顿太太跟我们那么亲,她再仔细不过了。好多年前我出疹子的时候,佩里先生的话你还记得吗?‘要是让泰勒小姐把爱玛小姐裹起来,你就用不着担心了,先生。’我有多少次听你用这话称赞她呀!”

  “是呀,一点不错。佩里先生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怜的小爱玛!你那场疹子出得可不轻啊;就是说,要不是佩里悉心诊治,还不知要严重到什么地步。有一周的时间,他每天要来四次。他起初说情况还挺好——我们感到非常欣慰,可是麻疹毕竟是一种可怕的病。我希望,可怜的伊莎贝拉的孩子出麻疹的时候,一定要去请佩里。”

  “我父亲和韦斯顿太太眼下都在克朗旅店,”弗兰克·邱吉尔说,“看看房子能容纳多少人。我从他们那儿来到哈特菲尔德,急着要听听你的意见,希望能劝说你去给他们当场主意。他们俩都让我说明这个意思。你要是肯让我陪你去,他们会觉得不胜高兴。没有你,他们做什么事都不会满意。”

  听说要找她商量这样的事,爱玛觉得很高兴。她父亲则表示,等她走后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于是,两个年轻人便立即动身往克朗旅店去。韦斯顿夫妇都等在那儿,看见她了,并得到她的赞同,心里十分快活。他们俩都很忙,也都很高兴,只是方式不同:妻子有点不满意,丈夫觉得一切完美无缺。

  “爱玛,”韦斯顿太太说,“这墙纸比我预料的还差。瞧!有些地方脏极啦。那护壁板又黄又破,真让我难以想象。”

  “亲爱的,你太挑剔了,”做丈夫的说。“那有什么关系呢?烛光下根本看不出来。在烛光下,那会像兰多尔斯一样干净。我们俱乐部晚上搞活动时,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时,两位女士也许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说:“男人从来就不知道脏不脏的。”而两位男士也许在各自思忖:“女人就喜欢吹毛求疵,无端操心。”

  然而有一件棘手的事,是两位男士轻视不得的。这就是饭厅的问题。当初建造舞厅的时候,并没有把吃晚饭考虑在内,只在隔壁加了个小小的牌室。怎么办呢?这间牌室现在还要用来打牌;即使他们四人决定不必打牌,那是不是还是太小了,没法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吃晚饭呢?还有一个大得多的房间,也许可以用作饭厅,不过在房子的另一头,去那儿要穿过一条又长又难走的走廊。这是个难题。韦斯顿太太担心年轻人经不起走廊里的冷风,而两位男士一想到挤在一起吃晚饭,就觉得难以忍受。

  韦斯顿太太建议不吃晚饭,只在那间小屋里摆一些三明治什么的,可是别人认为这太寒酸。举行私人舞会而不请人家吃饭,这是对男女客人应有权利的欺骗行为,实在太丢人了。韦斯顿太太可不能再提了。她要再想一个权宜之计,于是朝那间小屋看了看,说道:

  “我看那间小屋并不算很小啊。你知道,我们不会有多少人呀。”

  这时,韦斯顿先生正轻快地迈着大步穿过走廊,一面大声嚷道:

  “你总说这条走廊太长,亲爱的。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楼梯那儿也根本没有什么风。”

  “但愿能知道,”韦斯顿太太说,“我们的客人们一般最喜欢什么样的安排。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尽量让大家都满意——我们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是呀,一点不错,”弗兰克嚷道,“一点不错。你想听听邻居们的意见。我并不感到奇怪。如果你能搞清楚他们中的主要人物——比如说科尔夫妇。他们离这儿不远。要我去请他们吗?或者贝茨小姐?她离这儿更近。我不准贝茨小姐是不是像别人一样了解大家的喜好。我看我们确实需要广泛征求一下意见。我去把贝茨小姐请来怎么样?”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韦斯顿太太颇为犹豫地说,“如果你认为她有用的话。”

  “你从贝茨小姐那儿听不到你想听的意见,”爱玛说。“她只会高兴不已,感激不尽,但是什么也不会跟你说。甚至你问她话,她都不会听。我看跟贝茨小姐商量没有什么用。”

  “可她很逗人,逗人极啦!我很喜欢听贝茨小姐说话。你要知道,我不必把她全家都请来。”

  这时候,韦斯顿先生走了过来,听说要请贝茨小姐,坚决表示赞同。

  “对呀,请去吧,弗兰克。去把贝茨小姐请来,马上把这件事定下来。我她一定会喜欢这项计划的。要找个人告诉我们如何解决困难,我觉得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去把贝茨小姐请来。我们有点太挑剔了。她永远都是个快快活活的榜样。不过,还是把她们两个都叫来。把她们两个都请来。”

  “两个都请,爸爸!那位老太太能……”

  “那位老太太!不,当然是那位年轻小姐啦。弗兰克,你要是只请来了姨妈,而没请外甥女,那我就会把你看成个大傻瓜。”

  “哦!请你原谅,爸爸。我没有当即领会你的意思。当然,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一定尽力劝她们两个都来。”说罢,拔腿就跑去了。

  还没等他把那位矮小整洁、动作敏捷的姨妈和那位优雅动人的外甥女请来,韦斯顿太太早就以温和女性和贤惠妻子的姿态,把走廊又查看了一番,发现其缺陷比她以前想象的少多了——真是微不足道。于是,犹豫不决的难题解决了。剩下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至少想来如此。所有的小问题,像桌子和椅子,灯光和音乐,茶点和晚饭,也都做了安排,或者作为细节问题,留待韦斯顿太太和斯托克斯太太随便什么时候去解决。凡是受到邀请的人,肯定个个都会来。弗兰克已写信给恩斯库姆,要求在两周的期限之后再多待几天,这是不可能遭到拒绝的。那将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舞会。

  贝茨小姐来了以后,竭诚表示赞成,说一定要这么办。她这个人,作为参谋是用不着的;但是作为赞同者(一个稳妥得多的角色),她还是受到了真诚的欢迎。她那赞同的话说得既全面又具体,既热烈又滔滔不绝,让人听了只会高兴。随后半个小时里,大家在一个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有的在出主意,有的在留心听,全都沉浸在未来的欢乐之中。临分手前,爱玛已明确答应了这次晚会的主角,要同他跳头两曲舞。她还听到韦斯顿先生对太太小声说:“他邀请她了,亲爱的。他做得对。我早就知道他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