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厨房里和女佣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后手头闲着,想起院子已有两三天没打扫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这时候,二楼书房传来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声音。

    美那子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声音忽然又没有了。她心想也许听错了。近来她对丈夫的拍手招呼声相当过敏,有时教之助没有招呼,她也会主动走上楼去。她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刚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这次她清楚地听到了拍手声。

    美那子急忙进屋,顺着走廊走到厨房前,放开嗓子朝楼上应了一声:

    “来了。”

    然后走进厨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欢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楼上书房端好几口,而且茶都煮得浓浓的,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茶也能喝,否则他会不称心的。不过,现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饭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酽,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带茶①——

    ①磨成粉的海带,可当茶喝,也可做菜汤。

    美那子端着放有茶碗的小托盘走上楼。楼梯比一般人家的宽,两个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楼梯硬装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上楼向左拐,走几步,尽头就是丈夫的书房,再向右拐是夫妇俩的寝室。现在再有两三级阶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楼了。她走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见一根粗茶梗竖着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开楼梯口的窗户,把茶水倒掉一点就行了。不过她也知道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刹那间,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夹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围巾揩干手指,上楼走进丈夫的书房,她家除了客厅,只有这一间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个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着灰色毛线衣,听到声音后慢慢地口过头来,语气温柔地问她:

    “今天早晨没下霜吗?”

    “这……我去看看吧。我刚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为您叫我,所以……”

    “用不着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着说。

    他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认真,使他觉得好笑,与此同时,他也为妻子的稚气而感到满意。

    “我把茶放在这儿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间正中的大桌子的一个角上。

    “我是想喝点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马上就要吃早饭了嘛。”

    “是的……不过,恐怕还得等十来分钟。”

    瞧见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让他将就点喝喝茶吧。刚要走出去便听到丈夫在说:“这茶有点儿葱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处闻着,然后移到嘴边。

    “有气味吗?”

    “嗯。”

    “我去换一杯吧?”

    “不用了,就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后说,“大概是你指头上沾了葱味。”

    “是吗?”

    美那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想说“不会的”,可是到底说不出口来。说不定书房门虚掩着,自己用手指夹茶梗被他看见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没什么。”

    美那子笑着回答,露出一副调皮的孩子挨了骂时的表情。教之助似乎并不在意,换了话题说:

    “好好一个星期天,还得出去一趟。”说完,又呷着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这才走出书房。一她边下楼边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夹菜梗了。

    十点钟,公司的轿车来了。平时是九点钟派车来接的,今天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来得迟。送走丈夫之后,美那子在厨房里又忙了一阵。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好象忘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大约一小时后,美那子拿着报纸,来到走廊,可是她没看报纸,而是呆呆地望着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在惦记着早饭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头从茶碗里夹出茶梗。要不然他怎么会说我指头沾上了葱味呢?他是很讲究卫生的人,如果看见有人用手指碰过茶水,尽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会喝不下去的。可是丈夫知道后并没有明确地责怪,仅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这样的性格。那么在别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呢?丈夫的这种态度也许是在体贴年轻的妻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还是眼开眼闭算了——也许丈夫是这么想的。适才那茶模的事还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这里,美那子突然屏住气,连自己也感到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怎么能肯定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彦之间发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却故作不知的话……

    美那子回忆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种场合下的言语和表情。丈夫应该知道小坂来过信,他曾经从信箱里取出小坂的来信,而且特地亲自拿给她的。还有,有一次小坂来访,教之助清楚地对他说了“请多坐一会儿吧,美那子嫌寂寞呐”之后,就离席走进书房。还有……美那子逐一回忆,揣摩着当时丈夫的态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她一清醒过来,便拍手叫唤女佣人春枝。

    “给先生挂个电话。”

    她觉得不和教之助通个电话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来已经五年了,可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不安过。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眼光,可是现在她觉得除此以外还隐藏着一种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挂了电话,可是教之助不在。过了大约十分钟,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单位东邦化工公司是生产什么的,光知道是造尼龙的。

    美那子想象着那里有几幢厂房,里面有两千名左右的职工,有些厂房弥漫着难闻的臭气,而另一些厂房里有几个锅炉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体。她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总觉得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

    要说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儿去的呢?如果把电话打到秘书科,他们会把电话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儿又是什么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时听到他身旁有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由此判断,可能是厂里的某个地方。有时从电话里传来菜盘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这显然是在什么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开会。

    美那子问过丈夫好几回。丈夫要么说:“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员会开会。”要么说:“今天是开原子能产业研究会。”有时干脆说:“是关于同位素的会。”

    他的话就这么简短。大概是公司里有个原子能研究委员会,而教之助是担任这个会的主任什么的。一听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这些名词,美那子就干瞪眼了,她甚至觉得连教之助的脸也一下子难以辨认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干部办公室。电话一通,马上传来了丈夫的抑郁低沉的声音,而不是那个通常接电话的秘书的娇滴滴的声音:

    “嗳,什么?”

    从声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态来——手拿听筒贴在耳朵上,眼睛却专心注视着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从桌上移开!”美那子笑着说。只听他含含糊糊地“哎”、“嗯”着,然后说:

    “是我,什么事?”看样子,他这才把脸转过来了。

    “我放心不下。”

    “什么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夹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教之助肯定的声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骂我好啦——干么要那么讲!什么有葱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难得这么凶,对方大概吃了一惊,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声传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么呢,这么点儿小事。反正不是恶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还是灰尘,想把它拿出来,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这是不得已的呀。”

    “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没什么可责备的。”

    “那,恶意当然是没有的,不过……”

    奇妙的对话。如果有第三者听着,也许会以为把手指伸进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为此发牢骚。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不过,遇到这种事,希望您干脆把它讲出来。”

    “哦,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吗?”

    “是的。”

    于是,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好,我知道了!”好象在笑她“竟为了这么点儿事”。他大概在赶什么要紧的工作,接着就说;“我要挂断电话了,行吗?”

    “别的还有没有?”

    “什么别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问的就是这个。尽管美那子这么问,对方也决不会说“有”、但问还得问一下,否则心里不踏实。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么事啊?”教之助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做的事,您不满意,却又不声不响。”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没有吧。”那语气好象在思考。

    “真的没有?”

    ‘没有!”

    “那就好,不过……”

    “为什么你突然提起这些事呢?”

    “心里不安呀,从茶梗的事情想起的。”

    打完电话,美那子又回到向阳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和小坂乙彦的事。尽管这么想,但心里的疙瘩并不就此去掉了。

    三点钟左右,春枝来报告说:

    “有一位叫鱼津先生的打电话来了。”

    美那子正在房里把冬大衣和冬装从箱里取出来,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里去挂起来。她竟一时想不起鱼津是谁。

    “是女的吗?”

    “不,是男的。”

    “是谁呀?我去听听看。”

    美那子往搁电话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鱼津是谁。他是一个月前同她一块儿乘车到田园调布站前,并在那里下车后把她送到家里的。这时,不象小坂那样修长,然而体格健美的鱼津的身影,忽然伴随着某种不安情绪浮上了她的脑际。

    美那子后悔那天晚上轻率地把她和小坂的关系向初次见面的鱼津吐露。当时她急于要和小坂一刀两断,而鱼津是小坂的好朋友,她就象发烧说胡话似地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美那子拿起听筒,举到稍离耳朵的地方,说

    “我是美那子。”

    “太太!上次失礼了。”

    没错,确是鱼津恭太的声音。

    “哪儿的话,是我失礼了,您那么累了还……”

    “给您回音迟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来拜访,行吗?”

    听了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美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

    “和小坂先生一起来吗?”

    “我想两个人来好。”

    “不过……到底你们想谈什么呢?”

    “我找小坂深谈过两三次,他说,想在今天和您最后见一面,以后就不再和您见面了。”

    “…………”

    “总之,他作了这样的决断。我想他这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所以,想请您最后一次满足他的要求,和他见一见面。我也在场,决不让他讲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话。”

    “真的下了那样的决心吗?”

    “真的。”

    “好,那就见见面吧。”

    “马上就来行吗?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园调布附近找个地方也行。”

    “还是上我家来方便些。”美那子说。

    她宽慰地搁上电话,可是不安的情绪随即涌上心头,小坂乙彦的容貌也浮上了脑际,要说他纯真,确是纯真,但是固执得有点异乎寻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对美那子来说,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厌烦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忆起三年前圣诞夜的那件事,怎么也觉得不象真有其事。她并不是对自己过去做出的不体面的事不负责任,而是她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应负责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那天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好象不是一个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关西不在家。在这样美好的圣诞夜,美那子觉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家吃饭,太乏味了。恰巧这时小坂打电话来了。

    于是两人一起去银座,上馆子吃饭。喝了点酒,脸有些红,但还不能算醉。出了菜馆,走在熙熙攘攘的节日人群中,美那子渐渐失去了常态。她以往从未对小坂产生过这种感情,可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觉得离不开小坂。

    “咱们再喝点酒好吗?”美那子这样提议。这事至今记忆犹新。然而,这就成了错误的开端。十点钟左右乘上汽车,本来是打算回家的,可是这时候,美那子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贪喝了几杯洋酒而醉了,头晕得厉害,她想下车找个地方稍躺一会,哪儿都行。

    停车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是一家门面还象样的小旅馆,当他们进人旅馆房间的时候,小坂乙彦本想让她一个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这时美那子把他留了下来。这一点,美那子如今也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接吻和上床的时候是谁主动就难说了,当时两个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时产生这个要求的吧。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美那子怀着耻辱、侮恨、犯罪的意识离开了旅馆。

    走到了一处不象是圣诞夜的黑暗的马路上,美那子和小坂分手,独自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等着出租汽车。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湿的:夜雾太重了。

    自那以后,小坂乙彦成了美那子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青年,而小坂那种正经、纯真和执拗的态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惧的了。给小坂点燃情欲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为如此,对她来说,要处理这个由自己造成的不检点的事是很不好办的。

    听到大门铃响,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两位客人引到会客室。然后自己照着镜子,用粉扑拍打紧张得有点苍白的脸庞。

    美那子走进会客室,鱼津马上站起来,而小坂乙彦却坐在沙发的一头,弯着腰,俯着脸。

    “你们来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声音颇为生硬。

    于是小坂乙彦抬起头说:“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这次我下了决心了。今天来访,是因为我不愿意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见面而告吹。”他的语气是平静的。

    “对不起:”美那子说。

    “对不起?这句话说得怪,不是你一个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再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类的话吧,我们都是悲惨的。”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使小坂乙彦满意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坂又开口说。

    鱼津一听见这句话就插嘴说:

    “可别节外生枝,咱们是约好不说的呀!”

    “你放心!”小坂先回敬了鱼津一句,然后对美那子说:“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象你对鱼津说过的那样?就是说……”

    美那子一声不响。不管怎样要求她说,她还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的——怎么好说“那是过失”呢?!她除了默不作声别无他途。这时候缄默无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种表态。

    “你是不是多少对我有点儿爱情,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么一点!”稍停了一会儿,小坂又问:“Yes还是NO?!”

    美那子好象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吃力地抬起头来说:

    “我是不愿意说出这句话来的,不过我想,那天晚上我对你是有爱情的。但是,别的时候……”

    “就没有了,是不是?”

    “是的。”美那子毅然点了一下头。

    这一来,小坂多少带着正颜厉色的口吻说道:“好,我懂了。既然这样,那就是说人心是不可轻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觉得,现在只能由他去说了。确实也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坂乙彦,那还是可以称作爱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雾飘逸的马路上时,它已经消失了。

    “既然这样,那就是我的极大失算了。难道人心是这样的吗?……你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你爱我……”

    小坂还要说下去,鱼津赶紧从一旁制止;“别讲了!”

    小坂不理,还是继续往下说,他激动得额头都发亮了。

    “因为你那样说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当时的心情仅仅是逢场作戏……不过,我现在也不能就这么相信你刚才的话。曾经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会即刻消逝得无影无踪?……鱼津你说呢?”

    “我吗?”鱼津不直接回答,却制止说:“别再讲下去啦!你违背了诺言。昨晚我和你讲了那么多话,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小坂有点愤愤然的样子,一吐为快地说:“你是监督人吗!”接着改口说。“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为一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人,就是说,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装着不认识而各走各的路。这是你所希望的,这一点我算理解了。从你的立场上来说,你产生这种心情是理所当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点,你说的有关爱情的话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关系和社会声誉看得比自己的爱情更重。”这时,小坂站起身来对鱼津说:“鱼津,我先回去了。”

    “不,我也回去。”鱼津说。

    “我想一个人回去,让我走吧。”

    从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坂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声。她知道不讲话是很不礼貌的,可是说话一不小心又会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场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乱,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鱼津说。

    小坂向美那子扫了一眼,说了声:“我走了。”便用身体推开会客室的门走出了房间。

    美那子送他到大门口。当小坂穿好靴子站起来的时候,美那子鞠了一个躬,说道:“怠慢了。”

    小坂好象还想讲什么话,但没说出来,象下了决心似地毅然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两颊掠过一道悲伤的阴影。

    小坂离去以后,美那子还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

    送走了小坂,美那子来到厨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会客室。如果在平时的话,客人一来春枝就会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觉得这两位客人带来的气氛有点异乎寻常吧。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鱼津正站在窗边望着院子,她说:“让您久等啦。”

    鱼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内情的,不过我觉得,且不说小板的态度吧,他刚才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说,是不是你的话有不真诚的地方?”

    看他那样子,可能刚才望着院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问题。

    美那子又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凄切。

    “好,那我就说。”

    她想:对鱼津是可以谈的,他和小坂不同,不是当事人,不过也不光为这个。她认为也许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运动员能够理解自己的话。

    “以前我把自己丢脸的事告诉过您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讲。我以为我并没有撒谎。在做错事的那个晚上,我对他是有爱情的。不过那是极为短暂的,分手时已经没有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不喜欢他。”

    她只不过脸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明确地重复了一遍而已。可是美那子的话却使鱼津恭太大吃一惊。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问:

    “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我想是会有的。”

    “是吗?”然后又以严肃的表情问:“这就不好办了。这到底说明什么呢?”

    鱼津问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红着脸说:

    “有句俗话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

    其实美那子自己明白,这决不是什么魔鬼附身。她当时是真正需要小坂的,也知道事后会懊悔,也知道会惹出麻烦问题,更知道一个有夫之妇做出这种事会遭到多大的责难。

    酒麻醉了她的内心控制力,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体中也确实存在着造成过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现在觉得当时自己没能控制住是难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

    鱼津把刚才同小坂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句话里包含着和小坂相同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话,但只能说懂,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好了,不管怎样,我想小坂是会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现实的想法的。眼下多少会感到痛苦,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一切都能解决的。”

    “真是劳累了您,太对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们打算登穗高山的东坡。我想这对小坂会有好处的。”鱼津恭太边说边站起来。

    “茶就要来的,喝了再……”

    “不啦,还是告辞吧。小坂这家伙可能没乘电车,是徒步的。小坂在走路,而我却在这里喝茶,岂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会一直走到家的。”

    “走到家?!”美那子吃惊地说。

    “走两三个小时他是不在乎的。从大学时代起就惯于登山了。现在一定在使劲地走哩。”

    美那子的眼前浮现出小坂一步一步使劲走路的样子。禁不住一阵心疼。

    “您说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鱼津到门口的时候问他。鱼津不用鞋拔,他费劲地把脚伸进靴子。边穿边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离开东京。”

    “那就要在山上过年罗。”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够呛的。危险吧?”

    “不能说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不过,没问题,这已经是我们的老本行了。”

    “回来以后,写个明信片给我好吗?小坂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美那子说。

    “大概不要紧吧。几年没登过东坡,这次登一登,也许他会觉得世道多少变了,说不定小坂也是料到会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出门去了。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春枝端了红茶进来。

    “哎呀,客人已经走啦!”

    “让我喝吧。”

    春校把盛着红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搅着茶,内心感到非常空虚。她那纤细白嫩的手拿着茶匙轻轻地一直搅个不停,连春枝也觉得诧异。

    跑外勤的鱼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封上条信一从泽渡寄来的信。

    上条是鱼津在大学时期认识的登山向导,年近花甲。却很健壮。在夏天的登山季节,他给登山运动员做向导或搬运行李,是个称得上穗高山土地爷的好把式。这一次,鱼津和小坂又把行李寄给他,托他趁着雪还没有深积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况允许就搬到离上高地二里远的德泽客栈。来信就是这件事的回音。信里写着:

    ……所托行季已于十天前搬到德泽客栈,请放心。我把它放在屋里,上了锁,估计没有问题。目前天天都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雪,不过没有什么了不起。到坂卷尚可通卡车。过了坂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来时,雪该有相当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车恐怕开不到泽渡,只能开到稻核。请做好思想准备。并请代向小坂先生问好。

    字是用淡墨水写的,有几个错别字。

    鱼津喜欢读上条信一的来信。每次上条来信,他的眼光总是一直盯着它。看着看着,上条那无法言喻的朴素的情感象一股暖流似地传遍全身。

    每次到了泽渡,他就去上条家,坐在阴暗的炕边,喝着主人招待的茶,尝尝咸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齿都会发酸的咸菜,具有别的地方尝不到的独特风味。这风味此刻就从那字体歪歪斜斜的信纸上飘出来了。

    鱼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这一行字上。就在这一行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条对穗高山的知识比谁都丰富。既然上条说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样,上条已经把行李搬到了德泽客栈,这一下放心了,可随时出发。

    剩下的是钱的问题。一想到钱,心情就有点不舒畅。本来指望年终奖金,可是奖金早已在这两天没有了。并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没买过什么东西。只是到了岁末总得偿清债务啊。细细一算,到手的钱只剩下一千二百元①,鱼津不觉大吃一惊。凭这一星半点儿钱,连去穗高山的火车费都不够——

    ①按当时即一九五五年的汇率,一千二百日元约合人民币八元。

    筹备登山费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预支工资。这以前鱼津也预支过好几次,已是老资格了,用不着装什么面子。为难的是这次还要请求提前休假,所以总觉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历年的老规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为有许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齐拥来,所以规定所有职员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鱼津却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离开东京。这就得请一天假。

    请求预支下月工资,而且唯独自己一个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这怎么说也是过分的要求。鱼津从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胆地向常盘大作提出来,可是始终开不出口。

    鱼津把上条的来信放进抽屉,然后壮着胆子走到正在批阅文件的常盘大作身边。

    “经理!,

    听到鱼津的招呼,常盘抬起头来,似乎在问:“什么事?”

    “想请您盖个章,好预支工资。”

    常盘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页,然后将右手伸进西装背心口袋,摸出个小小的图章金子,不声不响地把它放到桌子边上。一鱼津拿了图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写好“预支工资”的发票上盖上常盘的图章,然后又把它送还给常盘。

    “谢谢啦。”他把图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公事公办,把传票拿给常盘看了一下,然后收回来。

    “预支吗?”

    “是的。”

    常盘把图章放进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没有离开文件。

    “经理!”鱼津叫道。

    “请假,是吧?”常盘抢先说。一言点穿,妙极了!

    “是的。”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发。”

    于是,常盘的眼光离开文件,并把它放进抽屉里,说:“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误工作,你就去好啦。”接着又说:“我说,你呀!”常盘把身子转向鱼津。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奉陪。鱼津点燃一支烟,做好了聆听常盘饶舌的准备。

    常盘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两手把裤腰带拉拉高,同时把精力充沛的脸转向鱼津,问道:“听说冬天登山危险,是真的吗?”

    “多少有点儿危险吧。”

    “这次想上哪儿?”

    “后又白山。”

    “得攀登岩壁吧?”

    “是的。”

    “攀登岩壁,究竟多大岁数最合适?”

    “没有一定,不过年轻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学里的山岳部成员。”

    “那倒是的。不过,大学毕业后还干这种事的好汉不会太多吧。”

    鱼津不敢轻易应声,闭上了嘴。因为他猜不透常盘的话锋将指向何处。

    “任何人都有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觉得只有排着命干,做人才有意义。那是十八、九岁到二十七、八岁这段时期。所谓冒险,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再也发挥不出来的极限的地步。可是一过了二十八、九岁就会觉得冒险是傻事。因为他认识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说,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人这个东西……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冒险的光荣消失了,青年也就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这么说来,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人罗?”

    “你实足年龄多大?”

    “现在是三十二岁,过了年,到了诞生日,就三十三岁了。”

    “唔——你成熟得相当晚啊!”

    “经理!”鱼津说,“照您的说法,我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停止成长了,是吧?不过,到现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为什么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为并没有谁规定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现在停止……不过,多少会给公司增添麻烦。”常盘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说的是:冒险的光荣到了二十八、九岁消失,这意味着可以兔得白白丧失性命。我认为登山运动员应该适可而止,否则总有一天会没命的。你看,登山运动员到头来大都牺牲在山上,不是吗?因为他们总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从概率上来讲,必然是这样的。”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视着鱼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这么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斗争。随时都可能发生雪崩,随时都可能发生气候变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岩石掉下来——这些,一开始就在预料之中,并对此加以万分的留意。刚才您说过的冒险,这是登山运动员的戒律。我们是绝对不冒险的。只要觉得气候恶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劳,即使山顶就在眼前也不继续攀登。”

    “言之有理。”

    “您刚才说的——把冒险看做高尚的时期,这是还没有成为老练的登山运动员的时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会觉得冒险是高尚的了,只会觉得那是愚蠢的行为/

    “嗯。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了不起。可是不会那么如意吧。照你说来,登山就是选择一个大自然的场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后在那里和自己作斗争。也许登山就是那么回事。这大概是对的。山顶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体是疲劳的。可是问题在于这时候能不能克制自己。克制得住的话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人往往是应该克制的时候克制不住。实际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斗争换成了和自己的斗争,那也未尝不可,但是危险的概率丝毫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低。”

    “总之,经理是想劝我适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人,就是叫你别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过说,登山这玩意儿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停止。如果‘冒险的光荣’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极限’这些措词不恰当,那我就收回。换句话说吧——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相信自己了。”

    “那不对:”鱼津说,“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登山不是这样的。”

    鱼津的话一带上劲,常盘大作的眼光也跟着神气起来。

    “喂,你等一下:”常盘挺起胸,象在做深呼吸。“好!那我要说了。你说登山就是和自己作斗争。山顶就在眼前,可是开始起雾了。感情在叫你前进,而理智却叫你止步。这时候,你会抑制感情,服从理智……”

    “当然是这样。所以我说,这是和自己作斗争。”

    “遗憾的是,就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认为,在这时候一定要有个赌注才对。碰碰运气——好,试试看!否则怎么写得出登山史来呢?”

    “是有这种看法。第一次马纳斯鲁①远征队撤退回来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批评——认为他们应该孤注一掷,试一试……——

    ①喜马拉雅山脉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_常盘接口说:“我赞成这意见。为了给世界登山史写上新的一页,不能不做这一点冒险。为了要首次登上没人到过的山嘛!也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就得下决心干!”

    “不。现代的登山运动员还要冷静些。到最后也不会图侥幸。靠理智和正确的判断取得的胜利,才是有价值的胜利。孤注一掷,试试看吧——偶尔获得这样的成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什么胜利啦、成功啦,往往是这样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赌注。”

    “能这么说吗?”

    “能!本来体育运动的根基就是一种与理智无关的精神。人们称扎托佩克①为人体火车头。他确实是个火车头。因为是火车头,所以能够创造那样的记录。登山运动员也一样。烧炭的也罢,砍柴的也罢,他们的武器是强健的身体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

    ①捷克的长跑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得过四次冠军,被称为“人体火车头”。

    “登山可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啊!”

    “是什么呢?”

    “体育运动加‘阿尔法’①。”——

    ①希腊语的第一个字母的读音,有“未知数”的涵义。

    “阿尔法是什么意思?”

    “阿尔法嘛,可以这样说吧——就是非常纯粹的费厄泼赖①精神。到底登上顶峰没有,谁也没看见。”——

    ①指光明正大的比赛态度。

    “唔——”常盘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然后象做体操似的,双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时吐了一口长气,好象是在寻找一个能一举将对方制服的措词。

    这时恰好来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盘大作的写字台上。常盘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鱼津,说:“遗憾,得暂时休战了。”接着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要小心!”

    鱼津觉得自己有些兴奋。和常盘争论是经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议题是登山,因此劲头也就和平时不一样。门外汉偏要说大话——鱼津这么想。

    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不愉快的感觉。常盘的主张是有一定道理的。鱼津禁太认为站在登山运动员的立场上,应该把他那个理论彻底驳倒。登山绝对不可以下赌注!

    鱼津结束了和常盘大作的争论,刚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拿起听筒,传来了女人的声音。鱼津的耳朵刚才还灌满常盘那连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这个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纤细。

    “您是鱼津先生吗?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

    鱼津把听筒贴着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鱼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却忽然不知不觉地这样坐上了。

    “我是鱼津。”

    鱼津绷着脸回答。美那子在电话里先对前几天鱼津特地为小坂的事来访表示感谢,然后说:“又收到信了。”听起来象屏住气在说话。

    “信?!是小坂写的吗?”

    “是呀。”

    “不应该!那天不是讲清楚了吗?到底写了什么?”

    “这个……”看样子不大好开口。“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很激动。他说要见面谈谈,叫我六点钟去……还写好会面的地点。”

    “什么时候来的信?”

    “刚刚收到,是快信。”

    看来她是收到快信、看过之后就打电话来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儿去?”

    “西银座路的滨岸,还画了个简图。”

    “噢,是滨岸。”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们常去的饭馆。”

    “叫我怎么办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这口吻是要鱼津替她决定去还是不去。鱼津为小坂此举深感恼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么这样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儿去跟他谈谈。”

    鱼津说完就把美那子的电话挂断了。本来没有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坂,作最后一次的商定。

    大约五点半光景,为了去演岸会见小坂乙彦,鱼津一走出办公室就往西银座路方向走去。街上虽然洋溢着岁末的热闹气氛,但是圣诞节那几天的疯狂、杂乱景象已经不见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现出狂欢后的安宁,鱼津很喜欢圣诞节至元旦这段时间的街上的气氛。

    往年一到这时候他就去进行冬季登山,所以对他来说,岁末的东京特别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发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这样,为了攀登前穗高峰东坡,二十七日就离开了东京。这五年来,他没有在这尘世间迎接过新年。

    一进滨岸饭馆便看见小坂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厨房间的店主谈话。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小坂一见鱼津不免愣了一下,转过脸来“噢”了一声。

    “在喝酒吗?”鱼津边脱大衣边问。

    “不!”

    的确,小坂面前只有一只大口的茶碗。小坂大概认为既然鱼津来了,事情总要披露的,所以就说:“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鱼津话音未落,小坂的眼光闪了一下。鱼津没等小坂开口便抢先说:“我知道的。她来过电话。”他认为先把情况摆明,这是对朋友应有的礼节。“她不会来啦,打电话拒绝过了。”

    小坂凝视着鱼津的脸。既然人代美那子不来,那就……“老兄,来酒吧!”小板说。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是绷着的。

    鱼津在小坂的身旁坐下,说:“还想不通吗?”说不出这语气是在责备还是在安慰。小坂默默不语。

    “痛苦是痛苦的。可是不应该再叫她出来啊!”

    小坂一听,抬起头来说:“我是傻瓜:”便不作声了。

    鱼津感到小坂的这句话里有娇气,便说:“坚强起来。是男子汉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对方是有夫之妇!”这语气多少有点冷酷。

    老板娘端来了酒壶和小莱,说声:“听说您要二十八日出发,是吗?”说到这里,她咽下话头,慌忙走开。鱼津觉得她的举止有点儿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来由——小圾乙彦双手捧住面颊,轻轻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一副强行忍受痛苦的样子,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没错,是眼泪。

    两人从学生时代结交以来已近十年,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泪。鱼津原来以为眼泪和小坂是无缘的。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小坂总是迎难而上,绝不会任凭颓丧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头脑。而自从去八代家以来,小坂已经讲了两次和自己不相称的话——“我是傻瓜。”鱼津听来,小坂这话多少有些夸张,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从这句话里怎么也听不出小坂乙彦有变成“傻瓜”的心理状态。

    眼泪却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坂竟然会为一个女人而掉眼泪。

    “你在哭吗?”鱼津问。

    “不,没哭!就是讨厌的眼泪尽往外流。”小坂声音嘶哑。把流着泪水的脸毫不掩饰地朝向鱼津,“我不是悲伤,而是痛苦。我这个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说,对方是有夫之妇。干吗我要跟别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轻漂亮的独身女人也多得很。可是我偏偏迷住了这一个!”

    小坂多少吐出了一些心里话,鱼津反而觉得不便随声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从二十九日起,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边。元旦早晨攀东坡岩壁,傍晚到A号岩壁的陡斜面。到那时候,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全都会从脑子里一扫而光的。

    “天晓得上了山是否就会好些。”小坂放低声音,“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对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没有想象过和一个女人一起登山?不会没有吧?至少该有过一次的。当然,实际上是不能带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梦,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过这样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会是普通的关系。这个时候,对那个女人的爱情是纯洁的:我经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过几年该多好!在我的幻想里是经常出现这个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个顶喜欢的女人,也想把她带上山去的。”

    鱼津沉默不语。上山的时候,鱼津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女人。从这一点上说,按理他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可是鱼津这时候却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带人上山,那带八代美那子去该多好!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为断绝对美那子的迷恋而苦恼,自己竟然也选上了这同一个女人作为带上山的对象,要说对朋友不忠实,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忠实吗!鱼津一时觉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从人生意义上说,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说呢?”小坂说。

    “也许是的”

    “那,你该理解我的心情罗。八代美那子确是有夫之妇,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可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带去仰望披着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

    “峭壁?”

    “东坡的峭壁呀!”

    “那怎么行!”鱼津不由地说。

    “所以我说那是梦嘛,是梦想!做梦总是可以的吧。是梦的话,带去也不要紧的罗。”

    “可你不是写了信,叫她出来吗?”鱼津把话题拉回来。

    “我想见见她。想最后和她再见一次面。”接着,小坂忽然转变语调说。“算了!我的心已经定下来了。跟你说着说着就冷静下来了。我不该写信。想把她叫到这儿来也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鱼津不说话了,他在想着刚才的事;当小坂说想让美那子仰望披着冰雪的东坡峭壁的时候,鱼津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让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绿树成荫的地方。两边是柏树、山毛榉、桦树、丝柏、桂树,当中有一条阴凉的通道,秋天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射进来,梓河清脆的流水声不停地传人耳际,穿着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着上身挺直地站在那里。

    确实,冬天把她带上山去的想象只不过是个梦想。可是鱼津的想象却不一定是梦想,多少是和现实联系得起来的。要让她站到那树林地带,不是办不到的。正因为这样,鱼津才觉得自己这样的想象是折磨人的。对小坂,对美那子,这种幻想都是蛮横的,不可容忍的。

    鱼津大概为了赶走这个念头吧,匆匆对小坂说;“根据上条的来信,今年多雪。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下雪。”

    “对,可能现在就在下。”

    小坂这时才象在用本来的语言安详地说活了。他已经从兴奋中苏醒过来,逐渐恢复了登山运动员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