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几乎不休息,日夜兼程,向西行进。瓜州到沙州(敦煌)有三百里路程,一路上大多是沙漠地带,一般行军需要七天,所以朱王礼一路上不停地催促。他恨不得能一口气走到沙州,与节度使曹贤顺共商大计,并做好抵御强敌来犯的准备。瓜州已遭战火焚毁,沙州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们都是在沙漠中行军。沙漠中到处都可以找到以前的过路人挖掘的水井和建造的土屋。部队走到这样的地方才会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接着朝下一个有水井的地方走。沙漠水井中的水约带苦涩。西边吹过来的寒风发出呼啸声,就像一把利刃,刮得人们脸上疼痛难忍。四周都是锯齿状、暗红色的山丘,山丘的一半已经被沙掩埋了。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的废墟。

    第四天的早晨,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大盐池。从远处看去宛如积雪。部队朝着大盐池进发。靠近一看,才知道盐池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坚固的冰。于是朱王礼决定冒险踏冰而行,因为这样可以近十余里路。这天夜里骆驼走在前面,士兵们跟在后面,部队从结冰的湖上走了过去。

    第五天的早晨,部队来到一座小山丘上,从高处向四周望去,沙漠像大海一样广阔无垠,只有西北角可以看到一点稀疏的树木。延惠告诉赵行德,那就是沙州城。离沙州城只有四十里了,不到一天的路程。

    部队决定就地休息。从瓜州出发到现在,一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休息,部队已经疲惫不堪了。士兵们紧紧地依偎在牲畜的身旁,从它们身上取得一点温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朱王礼、赵行德和士兵们一样,也睡着了。

    行德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向四周张望,到处都是紧靠着牲畜身边睡着了的士兵。这一个个由士兵和骆驼马匹组成的群像,就像是已经在沙漠中存在了几千年一样,与石雕并无差别。他们一动也不动,让人怀疑生命是否已从他们的驱体中消亡了。行德疲劳已极,加上连日来睡眠不足,他也一动不动地靠在一匹马的身边,只是睁着眼睛。行德将头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一串像链条似的驼队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上去大约有一百多头骆驼。驼队离得很远,看得不太清楚。

    行德思忖,这支驼队是从哪里来的呢?驼队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距离太远,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他们才能走过来。驼队走到一个沙丘的脚下,行德看不到他们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驼队再次露面,这时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行德睡眼朦胧,突然他看到一头骆驼的背上树着一面旗子,上面有“毗沙门天”的标记。

    可能是尉迟光的商队。行德站起身来,朝着商队的方向走去。商队停止行进,从队列中走出三个男人,看着朝他们走来的行德。行德大声喊道:

    “尉迟!”

    其中一人闻声后大步奔跑过来。真是尉迟光!

    “喂,你们这次是要移驻沙州吧?”

    尉迟光开口就问。行德没有回答,反问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我们是去瓜州。”

    尉迟光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脸的傲气。行德告诉他说:

    “瓜州城已被烧成一片灰烬了。”

    接着他又将瓜州兵变简要地说了一遍。尉迟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行德把话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此番不能去了。”

    他紧紧地盯着行德,又说:

    “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好好地听我说。西域的回教徒正在起兵叛乱。在我的家乡于阗,取代了尉迟家族的李氏一门已被回教徒宰尽杀绝。不久回教徒就要来犯沙州。一个月之内,回教徒的象军就会踏平沙州城。沙州城里的傻瓜还不信我的话,他们会亲眼看到这一天的。所以我们将全部的财产都从沙州搬了出来。”

    说到这里,尉迟光咽了一口唾沫,

    “真是蠢!这下子我们怎么办,西边有回教徒向东杀来,而东边又有西夏军向西杀来。叫我们往哪里躲?混蛋!”

    好像责任都在行德身上一样,尉迟光紧紧地盯着行德。

    行德还是第一次听到西域回教徒的动静。尉迟光在西域诸国周游多年,对西域十分熟悉,他的话不会是毫无根据的。

    尉迟光心里着急,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驼队走去。行德这才想起,这件事应该向朱王礼禀报。士兵人群中有人睁开了眼睛,但也还有不少的人仍在酣睡。

    行德来寻朱王礼,他正在离队列不远的地方与曹延惠谈话。行德走上前去,把尉迟光的话对他们复述了一遍。朱王礼只是对行德瞥了一眼,好像对这种愚蠢的事根本不屑一顾。延惠听着行德的话,脸色就变了,冷冷地说道:

    “时运多蹇,难以预料。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也许尉迟光所言并非诳语。现在东有西夏军铁骑,西有回教徒象队,前途不堪设想啊。”

    延惠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丧气地叹道:

    “我幼时也曾看见过大象。那是一头西域向大宋进贡的大象,从沙州路过。此物身高力大,若是士兵骑上打仗,定有万夫不挡之勇。”

    延惠此时方寸已经大乱,狂叫道:

    “吾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朱王礼对延惠的怯懦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大声断喝道:

    “回教徒是什么东西?他们的象军更是不堪一击。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西夏,是李元昊!那个家伙想杀尽汉人,踏平沙州。”

    朱王礼向部队下达了立即进发的命令。

    赵行德跟随朱王礼,走在队伍的前头。部队走下山丘,朝沙漠的中心行进,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一处绿洲。行德发现尉迟光的骆驼队就在前面百余步的地方,也在朝同一方向行进。朱王礼可能也看到了尉迟光的队伍,他命令部队加快行进步伐,像是打算超过他们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加快步伐都不能缩短与尉迟光他们的之间的距离。尉迟光的商队打着清一色的黄旗,与朱王礼的部队保持一段距离,一直在他们前方行进,一会走上沙丘,一会又走下来。

    天气与昨日相比,已经不那么寒冷了。接近中午的时候,部队终于通过了沙漠地带,进入了一片荒芜的土地,可以不时地看到一点稀疏的柳林。路也比先前好走一些了,所以部队的行进速度也增加了。不久,进入了沙州地界,到处都是广阔的耕地。

    尉迟光他们还是走在前面,远远看去,尉迟“王朝”的大旗迎风招展,尉迟光带领着两千多名族人的队伍向前行进。

    离沙州城越来越近,这一带沟渠密布。部队只好在这纵横交错的水网中绕行。

    部队来到党河岸边,岸边种植了柳树,河里的水已经结冰。他们正准备渡河时,行德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沙州城的城墙。比以往想像的还要壮观,颇具中原城市的风格。

    部队从南门进入沙州城。城内店铺林立,人口众多,街道用青石铺砌。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虽然立刻就会兵临城下,他们却一点也不知晓,到处仍然是太平世界,荡荡乾坤。人们给入城的部队让开一条路,他们发现这支部队的官兵都是与自己长像相同的汉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都站在两旁观看。睹物动情,行德感觉自己回到了宋土,眼前的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怀乡的愁绪。

    进城后不远处有一个校场,部队就暂时到那里歇息,曹延惠领着朱王礼和赵行德直奔城中的节度使衙门而去。来到衙前,才发现这座府第十分精美。

    沙州节度使曹贤顺年届天命,却精神矍铄,双目熠熠有光。个子不高,但却显现出武将的刚毅果敢。见面寒暄已毕,宾主分先后落座。曹贤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听其弟延惠将瓜州事件的前因后果讲完,然后,他语调平静地说道:

    “西夏来犯,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此番只是早了一些而已。仅就沙州节度使的名节而论,吾等亦应决一死战,怎奈沙州并无可御西夏大军的武力。至吾辈曹氏遭此大难,实属天命,非人力可以挽救也。曩时沙州为吐蕃征服,传闻当时此间汉人平时必穿胡服,唯祭祀庆典上仍着汉装,思亲念祖,仰天恸哭。不期今日,悲剧复至。沙州虽远离中原,乃祖宗开拓,当为汉土。我辈子民,虽久居此地,却还是华夏子孙。斯土斯民,岂容夷狄久占,我料定西夏也会与吐蕃一样,最终必然归去。届时我辈的子孙,正如原野上的荒草,仍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曹贤顺于二十年前的大中祥符九年,自其父曹宗寿之后,继任沙州节度使,从此节制沙、瓜二州,一直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说出话来颇具威严。

    最后,曹贤顺设宴款待客人。席间并无一人多语。贤顺遂笑道:

    “不必拘礼,吃完这餐酒席就要打仗了。”

    贤顺又吩咐,可再叫些人来凑兴,并让下人备齐酒菜。

    行德让人将尉迟光叫来。很快,尉迟光就来到府衙赴宴。行德请尉迟光将西域的情况向贤顺介绍了一番,贤顺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尉迟光刚刚讲完,他就接着说:

    “回教徒入侵之事,不无可能。只是与吾等并无太大关系。沙州城以前也曾被西夏攻破,其实毋庸多虑。”

    尉迟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沙州王,又问了一句:

    “大人是说回教徒将与西夏军作战吗?”

    贤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恐怕正是如此。”

    “不知哪方获胜?”

    “一时难以判断。无论是回教徒一方,还是西夏军一方,都与沙州大不相同,他们兵强马壮,一旦交战,双方都将损兵折将,尤如宋朝与契丹作战一样。”

    心高气傲的尉迟光一时语塞,思量了一阵后接着说道:

    “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一天。乱世出英雄,我定能乘此机会重振尉迟王朝之祖业。”

    行德在一旁思忖,无论局面如何变化,这个愣头青看来都可以对付,这一点他倒不是说大话。到时候这个家伙就不是用骆驼,而是用大象组成商队,照样打着“毗沙门天”的旗子,在沙漠里来回穿梭经商。

    宴席过后,贤顺担心三四日内西夏军就会袭来,特意吩咐朱王礼让部队充分休整,做好迎战准备。他还说,他会令城中守军到城外挖掘陷马坑,以防不测。

    朱王礼、行德、尉迟光三人一道从曹府辞别出来,到门口朱王礼、行德对尉迟光拱一拱手,便各自离去。

    回营后,朱王礼还是没有想出曹贤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个武夫,说起话来又十分得体,说他是个文人,对用兵之道却颇有见地。总之无论如何,先让部队充分休息是有道理的,以逸待劳,也多一点优势。全军睡它三天三夜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毋须庸人自扰。行德听朱王礼讲这番话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待观其脸色,才知道朱王礼是认真的。

    城中有十七座寺庙,朱王礼部的军营设在其中的五座中。赵行德住一单间,连日来行军、议事,日夜不安,早已乏得浑身酸疼,所以回来后,行德倒头就睡。

    半夜,行德被一阵鼓声惊醒,他以为是西夏军马已经袭来,连忙跑出营来。四下打探,才知并非如此。天上一轮冷月,照在庙前冻得梆硬的路面上。曹贤顺的队伍排成一个个小队,全副武装,正从庙前经过。

    天刚拂晓,行德再次醒来,这次清清楚楚地听到人声嘈杂,由远而近。行德走出山门,想看个明白。但见街上不少的老人和女童正在向城外走去,看来是到城外去避难的。行德感觉到,这里与瓜州大不一样,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虽然外面到处都不得安宁,却并不妨碍行德继续睡觉。

    赵行德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其他官兵也都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校场上,点起一堆堆的篝火,人们聚集在火堆周围。

    朱王礼见到行德后说道:

    “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啊。”

    行德说:

    “士兵们昨晚睡了个好觉。让他们明天一早到这里集合。说不定明天黄昏,或者后日早晨就会与西夏交战。”

    朱王礼听后独自回去了。

    行德来到附近的一处篝火堆旁。他以为周围坐着的是士兵,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尉迟光的人。尉迟光自己也在那里。尉迟光见到行德后连忙站了起来,摆了摆头,示意他过去。行德走了过去,尉迟光说道:

    “我昨天就找过你。这次大战,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其实我并未考虑过生死大事。与以往临战时的心情一样。命运如何,不可预料。当然不会自己去送死,但也并非一定要留条生路不可。”

    行德此时所言,正是他心里想的。此次西夏来犯,未见立刻能破此城。如果能够保全一至两日,则堪称大功。也许这座沙州城也会同瓜州一样,最终化为灰烬,城中军民大多丧失性命。自己即使大难不死,前景将会何等悲惨也是显而易见的。

    生死未卜,不由自主。想到这里,行德的眼前又浮现出数年前开封城外被卖的回鹘女子,她那种面对生死而无所畏惧的神态鼓舞了行德,使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充满了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

    “是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你还是将你的那个宝物寄放在我这里为好。平时向你索取此物,使你为难,这我也知道,但是这一次你如果把它带到战场上去,那就太危险了。城里的人都为找不到一个地方隐藏他们的财产而惶惶不安,只好等着它们化为灰烬了。出城就是沙漠,东边有西夏军,回鹘军正从西边打过来。”

    尉迟光不动声色地对行德说出了这些击中要害的话。他的脸上在夕照下透出一种冷酷的表情。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你到城里去看看,有意思得很。那些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木然处之。有些家伙横下一条心,把所有的骆驼、马匹和财产都弄出城外,结果搞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还不用等到沙漠中的回鹘人打来,阿西亚人和龙族人早就磨拳擦掌,守候多时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把这些人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连衣服都剥得精光。”

    尉迟光突然小声说道:

    “但是我有办法,我知道一个藏宝的地方。不管是西夏军还是回鹘人打过来,都万无一失。”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的脸,期待着他的回答。行德还是一言不发。尉迟光只好又说道:

    “怎么样?我替你将宝物保管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我并无夺宝之心,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完璧归赵。快把首饰交出来吧。”

    行德根本不想将首饰托付给尉迟光。尉迟光看出行德并未动心,语气一变,又说道:

    “我可以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你。你随我一起去,埋的时候让我也在场,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埋掉?”

    行德反问道。

    “我是说,把你的首饰与我的财宝埋藏在一起,等待战乱过去。这是我一番好心的提议。”

    “埋在哪里?”

    “不能就这样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把你的首饰一起埋藏。埋在那里绝对安全。就算是沙州全都变成了战场,我的藏宝地点也是安全的。即使还要打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仗,一直不去挖,埋在那里的东西也不会变样。”

    尉迟光说到这里,想了一下,好像觉得还是把话说完的好,又继续说下去:

    “我昨日已经下令,让我的人挖好了一个很大的洞穴。我还托人给曹府带了个信,如果他们愿意,我也可以替他们保管财宝。可惜他们至今还在迟疑,一直没有回话。再犹豫下去,哭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也许他们要拖到那时候才会来。你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不下决心,后悔莫及!”

    尉迟光说完耸了耸肩,走回到他的伙计们那里去了。

    尉迟光刚才的一番话中,提到了藏宝处十分可靠,宝物藏在那里,直到永远也不会遭受损失,这使得行德有点动心。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行德很想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感到是有点东西需要藏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是他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之再三,行德又冷静下来。尉迟光想乘战乱之机图谋他人财物之心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真地知道一处藏宝的地方,但是等到大量的财物聚集到那里之后,他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或许尉迟光自以为命大福大,不会像其他汉人那样遭受劫难,即使别人都死了,他一个人也可以活下来。其实,大难当头,他也无法幸免。说不定他会被流矢射中,也有可能被抓去杀掉。尉迟光只不过是自认为他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想到这里时,行德反倒觉得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有点可亲可敬了。

    行德向火堆方向走去,他向尉迟光摆了摆头,示意他出来一下。尉迟光马上就过来了。

    “怎么样,想好了,托我办的事万无一失。”

    他说。行德回答道:

    “我可以将首饰托付与你,但你必须告诉我隐藏的地点。”

    “明天与我一起去到那里,一看便知。明早早点来吧。”

    “明早不行,以后再去,到底在哪里?”

    尉迟光考虑了一下,说道:

    “看在你这个人还是讲信用的份上,就事先告诉你吧。决不可外传,如果泄漏天机,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藏宝的地点在鸣沙山的千佛洞。我们已经在石窟中找到了两三个可以藏东西的洞穴。”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东西放到那里,西夏军是不会去碰它的。李元昊笃信佛教,他不会烧毁、也不会损坏佛窟。现在鸣沙山上已经开挖了三百多处石窟。这些石窟中有几处内部还有挖了一半的洞穴。我们可把宝物藏到洞穴里,再将洞穴用灰浆封起来。如果回教徒打来的话,就算他们毁了千佛洞,也找不到石窟内部的洞穴。他们认为佛教是异教,对于与佛教有关的东西会避而远之。他们不会驻扎在石窟中,甚至不会把石窟作为马厩。就是有人不信邪,石窟里边的洞穴也是安全的。”

    行德对尉迟光所说的鸣沙山千佛洞并不完全陌生。早在中原时就听说过它的大名。在离沙州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丘,名叫鸣沙山,山麓处挖有数百个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绘有色彩绚丽的壁画,还放有许多庄严的、大小各异的佛像。人们并不知道谁是这些洞窟的创始人,古往今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信佛者们的辛勤劳动,鸣沙山下这样的佛窟越来越多。

    当然,行德并未曾亲眼见过这些佛窟,只是从书上的描述中可以想像出它们的规模。在这西陲边土,这是唯一的著名佛教圣地。行德回忆起来,在瓜州与尉迟光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他母亲的先人也曾在这千佛洞里挖过几个佛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认定千佛洞是极好的藏宝之地。

    “从这里到千佛洞有多远?”

    行德问道。

    “四十里,骑马去片刻即到。”

    “那好,明天日落时分就去。”

    “不要忘了带上你的宝物。”

    尉迟光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赵行德与尉迟光分手后,也无心返回军营,夜幕中独自徜徉在沙州城内的大街上。

    街上到处都是准备避难的人,骆驼和马匹来回奔走,一片混乱。沙州与行德以前在河西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同,这里道路宽阔,夹道栽种了整齐的树木,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但现在这些店铺中人出人进,惊慌失措。

    离开商铺街,行德又来到居民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用土墙围起来的民宅。与商铺街一样,这里也是一片骚乱。不时嘈杂的噪音会暂时消停,这一瞬间,四周便会陷入死寂,一轮赤月挂在天边,犹如血染一般。

    行德来到寺庙区,这一带全是寺庙,朱王礼的部队就驻扎在东头的几座大庙里。每座庙内都有一大块空地,供奉着一尊伽蓝。只有这一带还算清静,也许是菩萨在此,诸邪退避的原因吧。以前经过这里数次,但总也没有来过。

    行德一连走过了几座庙。最后他进了一座伽蓝最大的庙,虽然他连庙名也不知道。入得庙门后,稍往前行,右边就是一座塔。月光照在塔身上。除了塔之处,庙内还有数座伽蓝塑像,月光下伽蓝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行德踩过这些黑影,向庙里走去。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射出一束灯光,四周悄然无声。行德原来以为这座庙里的僧人肯定已经出走避难去了,所以现在还能见到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

    行德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登上几步台阶,他才意识到这里是藏经阁。大门微开,里面点有灯火,一片通明。

    行德向里张望,但见到处堆满了经卷和古籍,其间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僧人,两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他们似乎没有看见行德进来,各自专心致志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行德刚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在分选经卷。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行德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各位师付,值此夜半时分,尚在忙碌,不知有何贵干?”

    三个僧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来看着行德。其中一个问道:

    “你是何人”“

    “万勿见怪,只是想问一问各位在此做什么?”

    行德一步跨过门坎,走了进来。

    僧人们异口同声地问答道:

    “在此分选经卷。”

    “为何要将经卷分选出来?”

    “以防万一。如果寺庙着火,就只能将分选的经卷带走。”

    “难道寺庙不着火,你们就不走?”

    “当然不走。”

    “你们不打算出城避难吗?避难令早已下达了。”

    “避难令确已下达数次,但吾等不忍心舍弃经卷而保全个人性命,故而即使开战也要留守在此。”

    “其他僧人都到何处去了?”

    “避难去了。他人之事,无关紧要。吾等是自愿留下的。”

    “方丈何在?”

    “昨夜已去王府商议如何处置寺庙之事。”

    “何不留下经卷,各自避难去?”

    行德又问道。青年僧人脸上马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一直保持沉默的另一位僧人说道:

    “已经读过的经卷,寥寥无几,而尚未读过的经卷却浩如烟海。吾等有心读经,故而立志留守。”

    这一番话使行德感到羞愧难当,脸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暗自立下过同样的誓言吗?

    行德匆匆从寺中走出来,他很想立刻就见到延惠。延惠一定在曹贤顺的府上。行德想到这里,朝着王府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街上仍然一片混乱,一路上他至少遇到几十起避难的人群,还不时地要给他们让路。

    行德来到王府门口,让门人禀报,他要见延惠大人。不一会,门人回来,引行德走进府内。府内的道路曲折,他们一直走到一间大房子的外边。门人退下,行德自己进去。他看见延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跟瓜州撤退的前夜时一模一样,只是这间房子比先前的瓜州太守府豪华得多。室内的陈设和地上铺的地毯都非常讲究。几支烛台把房间里照耀得富丽堂皇。

    “夤夜来访,定有要事相商。”

    延惠无精打采地问道。行德赶紧向延惠打听沙州王曹贤顺的去处。延惠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找到他也没用。家兄正在一心备战,其它的话一概不听。”

    “那么寺庙打算怎么办?”

    行德问道。

    “只好付之一炬了。”

    “还有僧人呢?”

    “听说已经出城避难去了。”

    “剩下的经卷如何处置?”

    “只好化为灰烬了。”

    “如此行事,恐非上策。”

    “只是别无他法。其实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家兄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那他何不亲自下令,了结此事呢?”

    “即使下了命令也无济于事。从昨夜到现在,城内十七座寺庙的主事僧人一直在聚会商议,到如今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延惠从椅子上下来,在屋里慢慢地踱步。过了一会,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不管他们怎么商量,都得不出个结论来的。十七座寺庙中所藏的经卷太多了,光想拿出来,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打包、装运又要几天。再说,这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庞大队伍何去何从啊?向东、向西、向南还是向北?无路可走!”

    延惠说完,长嘘了一口气,又坐到大椅子上去了。

    “瓜州已经烧了,沙州也在劫难逃。城池、寺庙、经卷都将被烧毁!”

    行德一直站在一旁。诚如斯言,沙州城中十七座大庙里的经卷汗牛充栋,实在太多。值此紧急关头,要想挽救这些经卷,已是无计可施了。

    行德告辞了延惠,走出府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三个年青僧人埋头整理经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