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道二年的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景佑元年(公元一零三三年~一零三四年),赵行德离开了部队,在瓜州王曹延惠的府上潜心翻译佛经。延惠为译经专门提供了一所公馆。秋末,兴庆的六名汉人学士终于到达瓜州,加入到译经的工作中来。译经的工作夜以继日,进展顺利。连同行德自己,共七人,他们将经卷分为涅-部、般若部、法华部、阿含部、论部和陀罗尼,分工承担。

    瓜州的天气正所谓“严寒九十天,酷暑五十日”,一年到头极少下雨。冬、春两季,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经常是数日不息,直刮得天昏地暗,昼夜不分。

    行德自己承担金刚般若经,因为他在肃州时就读过这部经书,所以翻译起来比较顺手。行德埋头译经,一时间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杂乱纷繁。

    这一年的刚一入夏,朱王礼就经常率部出城与出没在附近的吐蕃军作战。他们经常抓一些俘虏回营,其中有吐蕃人,也有回鹘人。朱王礼无论大小战斗,都要亲自出马,十分辛苦。

    但是只要朱王礼不出城与吐蕃作战,行德就会到他那豪华的公馆去拜访他。

    初秋的一天。行德又去拜访刚刚出征归来的朱王礼。朱王礼显得有点兴奋,行德看到他高兴的样子,也觉得很欣慰。只是朱王礼从不谈及战斗的经过。有时行德固执地追问,他也只会含混其词地随便说说。他的小妾名叫“娇娇”,是个年青的汉人女子。他让她端茶进来。看得出朱王礼还是很喜欢娇娇的,而娇娇也十分愿意服侍朱王礼。

    行德来朱王礼这里多次,总是听到朱王礼轻声细气地呼唤“娇娇”,他想起朱王礼在战场上发出进攻命令时的吼声,对比之下,觉得简直有点滑稽。

    一天,行德又来看望朱王礼。朱王礼刚从战场上回来,铠甲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这是一个少有的无风的晴天,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庭院里。饮茶毕,他将铠甲脱去。天气有点燥热,朱王礼又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娇娇灵巧地转到他身后,帮他脱衣。

    “这是什么?”

    突然,娇娇问道。行德朝她那边看去。娇娇一只手上搭着朱王礼的衣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项链。行德见到朱王礼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娇娇。当他看清了娇娇手中的东西时,他的脸色大变,厉声吼道:

    “放开它!”

    娇娇吓得连忙将项链放到桌子上,呆呆地看着朱王礼,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朱王礼从桌子上拿起项链,进到内室去了。当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还是轻声细气地呼唤着娇娇,让她去泡茶。

    行德回到自己的公馆时,一整天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朱王礼的项链与自己的那一条不是一模一样的吗?行德只看了娇娇手里拿着的项链一眼,就足以判断出它与自己的那一条完全相同。行德回忆起,回鹘王女生前有两条相同的项链,其中的一条现在在自己手中,另外一条看来是在朱王礼那里了。如果真是如此,朱王礼又是怎样弄到手的呢?难道她会像当初赠送给自己一样,又将另一条项链送给别人吗?也许是朱王礼从她手中抢过去的吧?

    行德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无法排遣。他考虑再三,看来除了问朱王礼本人之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搞清楚这个问题。直到夜深,行德才从这种冥思苦想中渐渐解脱出来。其实,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那串项链的出处。从中可以看出朱王礼当初对回鹘王女的情份,以及他至今对她仍然不能释怀。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话说回来,自己又未必有这个权利要知道那些细节。的确,她曾与自己有约在先,但是自己后来并未守约如时归来。尽管如此,那女子还是为了向自己表明心迹,从甘州城上跳下,“一死以报君恩”。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至于其它的事情,大可不必再加深究了。

    行德到头来并没有向朱王礼问起他与那个回鹘女子的关系,也没有再提起那条项链的事。不管那条项链是她的,或者不是她的,已经与他和那女子之间毫无干系了。

    自从“项链事件”以后半月有余,尉迟光又突然来到行德的公馆。尉迟光这次是从兴庆回来,只在瓜州住两三天就又要去沙州。算起来,至今也有一年未通音信了。

    尉迟光来访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落山,寒气四起。尉迟光还是那副凶悍的样子,目光锐利,咄咄逼人。行德让他坐下说话,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张口就言明,今天不问个明白是不会回去的,接着又说:

    “你那串项链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不是一串普通的玉珠,而是于阗玉中的极品,月光玉!我闯荡江湖多年,走遍河西各地,到手的玉石不算少数,但是看到这样的珍品也是第一次。我并不是要夺人所爱,那串玉珠放在你手里也可以。我是想搞到另一串。”

    “还有一串?”

    尉迟光的话使行德大惊,他不由得大声问道。

    “是的,应该还有一串。告诉我,还有一串在哪里。我一定要弄到手。我这个人想要的,从来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这种项链肯定是有一对的,还有一串在谁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

    行德答道。

    “你不会不知道。你只说你这一串是从谁手中得到的,到底是谁,你说呀!”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尉迟光凶像毕露,但是很快又收敛了语气,说道:

    “何必如此呢,好歹我们也一起走了一趟兴庆,不算兄弟也算是个朋友吧。”

    “反正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的项链难道是偷来的?”

    “不知道。”

    尉迟光终于不耐烦了,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尉迟光还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又想向行德动手。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这一串给我吧。”

    尉迟光怒不可遏,上前一把将行德的衣襟抓住,但是他转念一想,抓住这个文弱书生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如果已将项链藏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你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还有一串也不知落在谁的手中,要能够取得一对那才是价值连城啊,想到这里,尉迟光又和颜悦色地说:

    “那么名贵的玉石还是放到它应该放的地方为好。你就拿着你的那一串,让我来保管另外一串吧。作为于阗王朝的后裔,另一串玉珠放在我手上,也算是物归原主吧。我还要去一趟凉州,你好好考虑一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尉迟光走出大门。消失在门外的一片夜色之中。

    二十天后,尉迟光从凉州返回,又来到行德的公馆。听他说,去年七月,西夏的统治者李元昊终于越过国境,进攻大宋,沿途烧、杀、抢、掠,直至庆州,最近才回师兴庆。故而,河西走廊甘州以东一带,由于除吐蕃军之外,宋军不久也要打过来,百姓陷入一片慌乱之中。但是甘州城里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实际上,城东一带,无论是沙漠中,还是草地上,每天都有西夏与吐蕃的军队在调防、交战,就连尉迟光这样大胆的人也觉得此番甘州之行令人提心吊胆,实在是不该去的。说完这些后,尉迟光又旧话重提,问道:

    “项链的事考虑好了吧。到底从谁手中得到的?”

    行德还是那句回答过十余次的话:

    “不知道。”

    尉迟光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下子吼叫起来。过了一会,又冷静下来,想好言劝说。行德无论尉迟光使出什么手段,他还是一问三不知。尉迟光最后只好再次请求行德仔细想想,并告诉行德说,他还要组织一支商队,去高昌走一趟,以后再找时机谈一谈。

    翌景佑二年(公元一零三五年)正月,朱王礼的部队接到开拔的命令。这次西夏军是征讨吐蕃的角厮罗。朱王礼部作为先锋,进攻角厮罗的大本营青唐。西夏打算在与宋军作战之前,向吐蕃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一举驱逐吐蕃在河西的势力。

    应朱王礼的传唤,赵行德来到将军府上。

    “想去吗?”

    朱王礼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愿往。”

    行德答道。

    “也许不能活着回来了。”

    “无妨。”

    行德并不怕死。只是一部金刚般若经还未全部译成西夏文,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天命难违,此次若能生还,还要继续将这部经译完。久未出征,一时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行德的心里有点紧张。

    此后的两三日,部队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朱王礼再次将行德叫到府中。

    “这次你还是留在城里吧,给你五百名士兵,守住此城。”

    朱王礼说道。可能是怕行德还有什么要说,他又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这是命令,请不要多言。”

    接着他又向行德交代了留守部队的种种注意事项。

    朱王礼带领四千五百兵马离开瓜州的那天,正是风雪交加,城外一片苍茫。长长的骆驼和马匹组成的队伍从朝京门出发,向东走去,队伍出城不久就被掩没在风雪之中。行德他们直到出征部队已经完全消失在灰暗的空间中后,还列队站在城门旁,久久不愿离去。

    从这天起,瓜州城里就显得冷清多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朱王礼他们走后又过了三天三夜,暴风雪才逐渐停了下来。行德开始忙了起来,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每天到曹府的译经堂去了。这样一来,译经的工作大大地降低了速度,但毕竟没有完全停止,其他人还在努力奋斗。行德搬回军营去住,为了稳定军心,他每日必须到处巡视一番。行德不像朱王礼,缺乏临战的经验,所以也必须做好准备,加强自身的训练。

    朱王礼在瓜州时,吐蕃的小部队时常前来骚扰,与他们之间的战斗十分频繁。现在朱王礼他们走了,不知为什么,吐蕃军的骚扰也停止了。吐蕃可能将这附近的小部队都抽到东边的大战场上去参加决战去了。

    过了整整六个月后,才传来了东边战场上的消息。朱王礼派来的信使是三名身体壮实的汉兵,他们带来了一封书信。行德拆开来一看,信是用西夏文写的,很简短,可能是朱王礼口述,别人代笔。

    “元昊自率大军攻打牦牛城一月余,敌未降。与之诈和,开城后大行杀戮。我部损失五百人,准备明日进击角厮罗的本部青唐。”

    “我部损失五百人。”看来应是指朱王礼部的损失。此后又过了一个半月,八月中旬的一天,朱王礼派遣的第二批信使回到瓜州城。带来的仍然是战况通报。这次是用汉字写的。

    “本军攻打青唐,各支队安好,驻宗河和其它诸战线。角厮罗以部将安子罗断我归路。我部正在攻打带星岭,日夜战斗不息,已二月余,损失三千人。”

    上次来的战报是用西夏文书写的,而这次是用汉文书写的,原来识西夏文的人可能已在这损失的三千人中。但不管怎样,从战报的文字中仍然无法看出战况的发展是否对西夏军有利。最后说到的“损失三千人”,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与前次所说的五百人相加,朱王礼部已经损失了五分之四。这回的来使原是瓜州城里留守部队派去送回信的人,并未直接到前线参战,所以除了信上说的以外,其它情况一概不知。十一月初,接到朱王礼的第三次战报。这次比前两次更加简单,还是用汉字写的。

    “于蕃地转战两百余日,角厮罗兵败南逃,我部奉命撤回。元昊亦率本部向瓜州进发。”

    仅从这封信的文字上看,经过长时间的征讨,李元昊终于将吐蕃的角厮罗从其巢臼中赶了出去,他此次亲率大军西征的意图可能是想乘胜一举夺取瓜、沙二州。

    一直很清静的瓜州城里又紧张起来。一方面要准备欢迎凯旋归来的朱王礼部,另一方面还要为随后就到的西夏军本部安排营帐。赵行德专程到曹延惠的府上与他商议如何处置这些事情。延惠平常松弛的脸上,神色有些紧张,他慢慢地说道:

    “此事非同小可。终究是躲不过的。”

    看来他早有预料,只是不知他对这个突发事件是喜还是忧。但是很快行德就看出延惠由于震惊,身体有点发抖。他的嘴里小声地嘀咕,声音很微弱。

    “唉,被我不幸言中。世人常说,沙州的家兄贤顺是个精明之人,而依我看来却正好相反。此时此事就是明证。西夏攻取肃州时,他就应该像我一样,上表归顺,以示臣服。”

    延惠抬起头来,眼光游移,最后停在空中的一点上,表情呆滞地接着说道:

    “思之再三,确非易事。西夏大军此次经过瓜州,定是要取道以攻沙州。大军过处,定会烧佛塔、毁寺庙,征男丁入伍,抢女子为奴。就连多年所藏之佛经,也要遭灭顶之灾。我早就劝说过,当时家兄一味反对,事到如今,后悔晚矣。”

    延惠挪到行德跟前,好像眼前并无一人似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

    行德想,延惠对其家兄节度使曹贤顺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是将心中长期以来的块垒一吐为快,说的都是肺腹之言。延惠在椅子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后,站起身来走到行德近前说道:

    “吾兄此番在劫难逃,性命休矣。西夏大军将会踏平沙州,摧毁鸣沙山的佛窟,烧掉十七座大寺,尽掠所藏佛教经典。汉民百姓生灵涂炭,将受倒悬之苦。”

    行德见延惠说完后满脸愁容,两行浊泪,顺双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