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把房间扫帚,一把厨房扫帚,一把前院扫帚,一把后院扫帚,一把牛棚扫帚,一把猪栏扫帚,一把鸡窝扫帚,一把木制小阁楼的扫帚,一把谷仓扫帚,有一把房间地板扫帚,一把熏肉贮藏室扫帚和两把走道扫帚,一把扫石子路,一把清扫草地。

    母亲有很多把夏天的扫帚用来扫落在地上的叶子,有很多把冬天的扫帚用来扫掩盖了院子和道路的积雪。这些扫帚都有长长的柄。母亲也有很多把短柄扫帚。母亲在桌子抽屉里有一把扫面包屑的扫帚,在窗台上有一把给地毯掸尘的扫帚,双人床上一把清理床褥的扫帚,柜子里一把衣服扫帚,柜子上面一把给家具除尘的扫帚。

    母亲用她的扫帚把整个房子打扫干净。

    母亲从墙上挂钟的盒子里扫出灰尘。她打开钟的门板清扫刻度盘。母亲用最小的扫帚清洁水罐、烛台、灯伞、眼镜盒和药盒。母亲清扫收音机按钮、祈祷书封面和全家福照片。

    母亲用她新的长柄扫帚打扫墙面。

    她把蜘蛛从蛛网上扫下来。蜘蛛逃到家具下面。在那里母亲也能找到它们,她趴下,肚子贴地,用拇指碾碎它们。

    母亲挂上一块新墙布。一日之计在于晨。格言上方是一只绿色羊毛线绣成的鸟,嘴巴张得老大。自从我能看见,我就认得这只鸟。却很久以后才听过它叫。它只在房间里没有人时唱歌。一旦有人进来,就停止歌唱。但是它的嘴巴即使不在唱歌也张得老大。

    然而有一次它合上了嘴巴。我快步跑去把祖母叫过来。但是当我和她一起站到床边时,它的嘴巴又张得老大。鸟儿眨巴着一只眼睛。我却没有再和祖母说,她终究很恼火了,因为我把她从后院骗过来捉弄,她用粗糙的手揪住我的耳垂喊:我把你的耳朵从脑袋上拧下来。

    母亲拆下窗扉,放在一只大铅盆里清洗。它干净极了,可以从里面看到整个村庄,像透过水面看到的一样。它们看起来就像水做的。村庄看起来也像水做的。如果在窗扇里盯着村子看太久,就会头晕目眩。

    一切都很干净。母亲遮蔽起房间和前堂。整个房子都无人居住,一片阴暗。苍蝇也嗡嗡叫着,恍恍惚惚地从最后一道开着的门飞走。母亲也关上了这扇门。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像是被关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有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母亲把手像帽檐一样挡在眼前。

    母亲听到有东西在屋檐上吱吱叫。麻雀给自己垒了个窝。母亲又能看见了。她已经走到后院去拿长梯子。

    鸟巢小而松垮。它挂在她的扫帚上,掉到地上。皱巴巴的灰色皮肤里迸出尖叫声,掉到石子路上。猫蹲坐在那里,尾巴安静地直直放在身后。雏鸟在它的喉咙口还发出尖锐的叫声。在它的食道里还在挣扎。猫舒服地望向太阳。

    母亲仍然站在长梯子上。梯子的横板把她的脚底压宽。母亲的脚底在我上方。她踩碎我的脸。母亲站到我的眼睛上,压迫它们。母亲把我的瞳孔踏到眼白里去。母亲的脚底有深蓝色的桑葚汁斑。

    母亲侧脸看向我。她的半张脸又大又冷漠,像半个月亮。母亲只有这样的半张脸,上面的眼睛细长得像一条裂缝。梯子摇晃起来,母亲在村子上方摇晃。母亲能够伸手触摸到坐在天上的死者。

    村子上方的空气炎热,空中没有一只鸟,这是午后较晚时分。

    走道口的大门嘎吱响了。父亲走进来。父亲已经来了。父亲今天能够笔直地走路,父亲没有喝醉。

    喜悦让我的心脏狂跳。我期待晚上。喜悦里也有惧怕。喜悦里的惧怕让我的心脏狂跳,惧怕我再也不能喜悦,惧怕惧怕和喜悦是一回事。

    我试图去吃晚饭。我的牙齿不能互相咬合。我嘴里的唾沫有着一股好像不属于我的味道。我想喝下的水也塞在我的喉咙口。

    也许这一晚是极少数几个平静的夜晚之一。也许我又可以给父亲梳头发,也许我会找到一根白头发,然后我会把它连根拔出。

    也许我会在父亲的头发里绑进一只红色的发网。今天我不会碰他的太阳穴。

    我再也不碰父亲的脸。这会要他的命。

    有一次,祖母又跌倒在井边的石子路上。那次她没有把长罩衫卷到胳膊下,我笑了很长时间。我也知道,她不是因为石子路,而是因为我的笑才跌得那么重。

    那次祖母的胳膊绑上了石膏。她戴着它整整一夏。石膏胳膊的底端探出她的手,一只真正的手。祖母的石膏胳膊很漂亮。它很白皙,看起来力道十足。我有次对祖母说,这胳膊和她很配。她生气了,把拖鞋甩向我。拖鞋没有打中我,但是我哭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祖母的石膏胳膊变脏了。给她绑上石膏的那个城里的医生有着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当他看到祖母的石膏胳膊时,脸肿得更大了。

    她的石膏胳膊上溅了几滴牛屎,一些绿色的番茄叶痕迹,很多蓝色的李子汁斑和几处油迹。整个夏天都在上面,而医生似乎对这个夏天有点不满。他给她做了个新的石膏胳膊。第一个石膏胳膊更漂亮些。我不喜欢这个新石膏胳膊。它洁白无比,戴着它的祖母看上去有些笨拙。

    在这一天,祖母把我一同带进城。

    我们带着她的新石膏胳膊走进一个公园。祖母在那里给我吃白面包和意大利腊肠。鸽子在我们的长凳前跳来跳去。它们不怕我们,它们啄起我扔过去的面包。

    祖母把围裙里的面包屑抖掉,我们站起身,我得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大冰淇淋,同时,还在我开始舔它之前,祖母强调,我本不配得到这个冰淇淋,因为我在火车上时没有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曾想要去采田里的罂粟花,我想要火车停下来。这压根不需要多久。我能够很快地采好花。但是火车像个野人一样从所有的红色罂粟花旁开过。

    每次我和祖父在下面的山谷里挖掘沙子的时候,都有一列更漂亮的火车从河边开过。我老远就听得到它。它发出有节奏的美好声音,它的窗户里有许多颗脑袋。我高兴地一蹦老高,朝它挥手。窗子里的手也向我打招呼。他们离得远了,却仍然在招手。

    有时候窗子里有女人,她们穿着漂亮的夏装。尽管我从未清楚地看到过她们的脸,却还是知道,她们和衣服一样漂亮,这些女人永远不会在我们的车站下车,它对她们来说太小了。她们太漂亮了,以至于不能在这个站下车。

    我不想因为我的挥手而吓到她们,也许她们会害羞。我摇摆的手越来越沉重,垂下我身旁。

    我站在隆隆开过的火车旁看向它的轮子,我感觉它从我的脖子里开出来,毫不在意它会扯碎我的内脏,我会死去。它把美丽的夫人们带进城市,而我会死在这里的一堆马粪旁,苍蝇在上面嗡嗡盘绕。

    我去寻找一块没有鹅卵石的草皮。我想仰面倒下,这样不会擦伤我的脸。我想要在阴影里冷却,成为一具美丽的尸体。

    我死去的时候,他们肯定也会给我穿上美丽的新衣服。

    正当晌午,死神没有来。

    我想象,他们会自问,到底为什么我会突然死去。母亲会为我流很多泪,整个村子的人都会看到,她是如此爱我。

    但是死神仍然没有来。

    夏天在高高的青草里碾压出浓郁的花香扑向我。草上的野花在我的皮肤下爬搔。我来到河边,往胳膊上撩水。高大的亚灌木植物从我的皮肤里长出来。我是一片泥泞的美丽风景。

    我躺进高高的青草里,让我流进土地里去。我等待那些高大的柳树越过河向我走来,等它们用树枝打我,把叶子撒在我身上。我等它们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泥地,我们都到你这来。我们也带来苗条的大水鸟,但它们会在你身体里飞,朝你身体里鸣叫。而你不许哭,因为泥沼必须勇敢,你一旦与我们交往,就必须忍受一切。

    我想要变得宽阔,这样扑扇着大翅膀的水鸟们能够在我体内找到地方,可以飞的地方。我想要撑住最美丽的驴蹄草,因为它们也沉重而闪亮。

    祖父已经在河边挖出了一座沙子小山。我收集打开的贝壳。我把它们带到水边,用来舀水喝。它们像珐琅一样洁白晶莹,而水是黄色的,盛满黄色的泥土和微小的生物,小生物看起来也和泥土无二,除了会跳动。

    我的牙齿间有沙子。我咬碎沙子,它们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抓搔在舌头和上腭之间。我突然明白,贝壳死的时候会有多疼。

    我的裤子里有沙子。走路的时候它们摩擦我,这疼痛和贝壳死的时候一样。

    我下到水里,水没到肚皮。我的裤子湿了,膨胀起来。水是我肚子里的。我用手在裤子松紧带下面划拉,把腿间的沙子冲洗掉。

    这时候我感觉好像做了件禁止的事,不过没有人看到我。祖父在看他不断落到河岸的沙子。但是上帝是无处不在的。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我老是在神学课上听到这句话。我在树间寻找上帝,看见他留着白色的大胡子在树叶上方的高处,在夏天里高高在上。

    每次我坐在前面的儿童长凳上,圣母马利亚都举高食指。但是她永远摆出一张友好的脸,我不害怕她。她也总是穿着那条浅蓝色的长裙,有着红润美丽的嘴唇。神甫说,口红是用跳蚤和别的一些恶心动物的血做成的,我就问自己,为什么在侧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要染红嘴唇。我也问了神甫,当时他用尺子把我的手心抽得通红,立刻把我送回家。后来的好多天里,我的手指都不能弯曲。

    我走进花园,躺到干草堆后面的苜蓿里,抬眼望夏天。炎热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我在广袤的世界里找不到上帝的胡子。在这一天,上帝不是无处不在的。

    祖父还在从河里挖沙子。他轻飘飘的短裤长到膝盖,粘在他的腿上。在他的大腿间看起来像鸭蹼。

    我看到亚麻布下有一块粗大的疙瘩。祖母的那里是一团浓密的毛发。这就是成人们的大秘密。

    祖父的胸前和腿上有很多毛,手臂上、手上也有很多。背上有两块毛发覆盖的大肩胛。

    祖父的毛发湿了,粘在皮肤上。他看上去像被舔过似的。他的毛发不丑也不美,相应的它们也无谓地生在那里,我想。

    祖父的脚趾很长,坚硬皮肤上的许多节疤让它们变得很弯。当祖父把脚趾放在水下时,我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