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末路

    笛小路家的别墅面向水泽地而建,离别墅正馆不远处,有一栋比正馆低三公尺左右、与山崖下的水泽毗连而建的茶室。

    昨天早上台风来袭时,这间茶室惨遭淹水的命运,但由于室内的地板架高两公尺左右,因此只有床下浸在水中。现在积水已经退了,不过流水声比平日大声。

    这里可说是笛小路笃子的梦想宫殿,当她对教育美沙感到厌倦、想躲避世人批评的眼光时,总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个人静静地喝杯热茶,重新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战争让笛小路笃子从高高在上、足以向世人夸耀的贵族生活,一下子跌入平民的生活中;以往肩负子爵的荣耀,也在瞬间让她成为世人的笑柄。

    战前的情况还好,子爵的头衔至少让笛小路泰久风光一阵子,一家人在同族里多少有点地位,做起事来无往不利。但是战后,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把一切幸运从笛小路笃子身边带走。

    笛小路笃子对笛小路泰久没有任何亲情可言,而笛小路泰久对笃子,除了冰冷的对待之外就是轻视。若说笃子对笛小路泰久还有一丝感情存在的话,那也是因为笛小路泰久对她还有利用价值。

    他唯一留给笃子的就是美沙,尽管美沙年幼,可是她的背后却有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凤千代子。

    因为这个缘故,向来自视甚高的笃子从此必须过着痛苦、坚忍和屈辱的日子,这也就是她为什么需要“梦想宫殿”的原因。

    昭和三十五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十二点左右,樱泽附近又开始笼罩在浓雾中,水泽边的茶室从雾气中透出强烈灯光。

    茶室两边有挂着芦苇草帘幕的窗子,在不到四叠半大的房间天花板上垂挂着一盏日光灯,亮晃晃的灯光下坐着两个女人。

    笛小路笃子倚着屏风端坐在碳炉前面,她穿着小千谷缩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博多带子,左边的带子还夹着一块泡茶时用的袱纱(注:茶道用的小方巾)。

    碳炉上面有一个茶壶,正发出吱吱的水蒸气声。

    距离碳炉稍远处,只见凤千代子穿着一袭洋装,优雅地端坐在榻榻米上,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似乎对笃子的一言一行感到非常害怕。

    凤千代子的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飞鸟忠熙进行手术时,她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面,双手不断冒着冷汗。在发生一连串的命案后,飞鸟忠熙又遇上意外枪击事件,这些对凤千代子来说,的确是相当大的打击。

    尽管有村上一彦和熙子在旁边安慰、鼓励她,不过真正支持风千代子的是她本身过人的耐力,她甚至反过来安慰飞鸟忠熙。

    对飞鸟忠熙而言,这次枪击事件发生时,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在身边,虽然有大量出血,但现场刚好有两位适合的输血人,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取出来的子弹经过鉴定后,确定是从柯尔特式点二二口径的自动手枪里射出来的。

    手术后,凤千代子和熙子、村上一彦一起进入病房探望飞鸟忠熙。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秋山卓造的安危,这令凤千代子有些吃味,不过她也因此体认到飞鸟忠熙和秋山卓造之间深厚的情谊。对于为了追缉凶手而不顾性命危险的秋山卓造,她觉得有些愧咎。

    “秋山叔叔一定会没事的,如果您不放心,等一下我就去找他。”

    飞鸟忠熙默默地点点头。

    稍后,熙子把打火机拿给飞鸟忠熙看。

    他只是笑着说:

    “拿给金田一先生。”

    熙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紧紧地握着飞鸟忠熙的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

    之后,的场英明也前来探望飞鸟忠熙。

    飞鸟忠熙对的场英明说:

    “我欠了教授两个人情呢!”

    过了一会儿,医生提醒大夥该出去了,只有凤千代子留下来。

    飞鸟忠熙一下子就陷入沉睡中,他在睡着时仍紧紧握住风千代子的手。

    十点左右,熙子不知道从那里回来,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跟樱井铁雄谈话。在熙子说话当中,樱井铁雄不只一次放声大笑,为此熙子还几度噘嘴抗议,但最后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讨论到最后,樱井铁雄似乎认输了。

    “喂,你想要怎么对金田一先生说?”

    “都可以,只要他愿意听就好了。”

    “既然这样,你去说不就好了……还是你又隐瞒了什么事实?”

    “这件事非常重要。好,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跟凤阿姨换班,她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当熙子来到医院门口时,笛小路笃子正好打电话给凤千代子,护士告诉熙子这件事。

    于是熙子对护士说道:

    “啊!我正打算跟她换班,那么……我去请凤阿姨来接电话,你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几分钟后,凤千代子接过电话,回到病房说:

    “婆婆要跟我说一些美沙的事,我出去一会儿。”

    熙子感到有些吃惊,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着:

    “嗯……好的,这里就交给我来照顾吧!不过请你尽快回来,因为等会儿爸爸醒过来的时候,要是看不见你,他一定会很难过。”

    “谢谢你,我会尽快赶回来。”

    看着风千代子离去的背影,熙子的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安感。

    致命的会晤

    凤千代子一走出医院,立刻回到饭店换衣服,然后以现在这身装扮和笛小路笃子面对面坐着。

    “刚才听你在电话里说飞鸟先生已经没有大碍了?”

    “是的,托大家的福。”

    “命好的人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尽管如此,可怕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您刚才说美沙怎么了?她睡着了吗?”

    “啊!美沙子……”

    笛小路笃子斜眼看人的表情令凤千代子感到极度不安。

    (这么说起来……刚才熙子和一彦的神情也有点怪怪的。)

    “妈,今天在高尔夫球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美沙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她没说什么。”

    笛小路笃子含糊其词地带过,她盯着凤千代子问道:

    “千代子,你是不是准备要和飞鸟先生结婚?我有话想告诉你。”

    “是……应该是这样。”

    凤千代子胆怯地回答。

    “你们已经谈好了吗?”

    “是的。”

    “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嗯,只要他正式开口向我求婚,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一定会接受他的求婚罗!”

    “是的,我会答应他的求婚。”

    “那很好啊!我由衷地祝福你。”

    笛小路笃子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凤千代子看了觉得很不安。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谈美沙的事……我想你今天也累了一整天,先喝点茶吧!这是我自己做的。”

    “谢谢您。”

    “夜深了,那就喝淡一点吧!”

    笛小路笃子的态度非常沉稳,她从一个精致的茶罐里舀出一匙茶叶放进茶碗里,然后用杓子舀水到茶壶里,慢慢搅动之后把茶水倒进茶碗。

    接着,她用茶刷轻轻涮着茶汁,这样便做好薄茶。

    她递给凤千代子一个信乐制的茶碗。

    凤千代子向前挪动一步,正要接过笛小路笃子手中的茶碗时,芦苇草的帘幕外突然传来喝止声:

    “别喝!凤阿姨,不可以喝那碗茶!”

    凤千代子吃惊地连忙把手抽回来,同一时间,笛小路笃子也迅速抽回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茶碗。

    霎时,笛小路笃子脸上浮现的阴险表情令凤千代子永生难忘。

    “凤阿姨,是我,樱井铁雄。熙子担心你,叫我悄悄跟在你后面,或许从你的角度看不到,可是我却看见笛小路奶奶在泡茶之前,已经先把一样东西放进茶碗里了。”

    樱井铁雄的声音因发怒而颤抖,凤千代子则吓得失声尖叫,急忙退缩到茶室的一角。

    这间茶室比正馆低三公尺左右,而且还建在山崖下方,之前笛小路笃子利用这座山崖的地形建造一座天然阶梯,但由于这一带湿气重,阶梯上容易长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因此笃子特别订制一个铁制扶梯。

    刚才凤千代子也是由那座铁制扶梯走下来,笛小笃子之所以选在这间茶室和她见面,就是不希望受到外界的干扰。

    “凤阿姨,你快离奶奶远一点,不知道她待会儿会采取什么行动,说不定她身上带着小刀之类的东西。”

    从笛小路笃子可怕的表情来看,的确有这个可能。

    正当樱井铁雄找不到地方可以往下跳的时候,浓雾中出现数道人影朝这里冲过来。

    “是谁在那里?”

    这是日比野警官的声音。

    同一时间,数把手电筒将樱井铁雄圈在灯光中。

    “你不是樱井铁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金田一耕助朝樱井铁雄走过来,他的旁边还有等等力警官、山下警官。日比野警官和近藤刑警手中握着手电筒,他们两人身后除了古川刑警之外,还有两名便衣刑警。

    “金田一先生,你们来得正好,事实上现在……”

    樱井铁雄简短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大家说一遍,近藤刑警听了,又忍不住大骂一声“畜牲”。

    正当近藤刑警要跳下去时,茶室里传来尖锐的叫喊声:

    “不要!谁都不要下来!要是有人下来,我就把这碗茶喝下去。”

    笛小路笃子歇斯底里地说着,她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杀气腾腾。

    金田一耕助从山崖上往下看去,只见笛小路笃子正坐在碳炉前面,双手握着一碗茶。

    “近藤先生,你等一会儿再下去。凤女士,你没事吧?”

    “金田一先生,我很好,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凤千代子已经恢复镇定,她打开芦苇草帘幕,走到屋外的围廊上。

    她正想开口时,金田一耕助抢先说道: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跟笃子夫人谈一下,然后你再把我们两人的对话告诉飞鸟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好的”

    凤千代子脸色发白,全身颤抖不已。

    接着,金田一耕助大声说着:

    “笃子夫人,美沙究竟是谁的孩子?凤女士,你别开口,问题就在这里……笃子夫人,美沙究竟是谁的孩子?”

    “金田一先生,那还用得着说吗?当然是泰久和千代子两人的孩子。”

    笛小路笃子握着茶碗,露出一抹微笑。

    “不,不对,凤女士的血型是A型,笛小路先生是O型,可是美沙的血型却是B型,O型男子和A型女子根本不可能生下B型的孩子。”

    “金田一先生!”

    笛小路笃子看了惊惶失措的凤千代子一眼,嘴角露出可怕的笑容说:

    “呵呵……金田一先生,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美沙一定是这个女人跟外面的男人生的私生子,哼!真是不知羞耻,我可是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看到风千代子快被逼疯了,金田一耕助急忙出声制止道:

    “凤女士,你别说话,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笃子夫人,阿久津先生也跟你有同样的疑问,他是在为美沙输血的时候才发觉这件事情。凤女士虽然结婚、离婚好几次,可是她的应对进退十分光明正大,没有任何矫饰,这就是凤女士一直受观众喜爱的原因;尽管如此,阿久津先生一定会有受骗上当的感觉,于是他二话不说就跟凤女士离婚了。”

    对凤千代子来说,这是件相当震撼的事,同时她也在想,美沙如果不是笛小路泰久的孩子,那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凤千代子看着表情严肃的笛小路笃子,只见她依然抱着那个信乐茶碗。

    “津村先生不久便从阿久津先生口中得知美沙的秘密,他恐怕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才跟凤女士提出离婚的要求吧!善良但做事不够周密的津村先生在去年八月十五日下午,竟然把美沙出生的秘密向笛小路先生全盘托出,笛小路先生直觉反应美沙的父亲就是曾经仰慕凤女士的高松鹤吉,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没有发现高松鹤吉征召入伍和美沙出生的时间有非常大的出入,他想藉此敲诈凤女士和飞鸟先生,可是对方不理会他,于是他跑到这栋别墅,侵犯当时独自一人在家的美沙……”

    靠窗站立的凤千代子听到这儿,不禁发出一声惨叫。

    不晓得笛小路笃子是否知道这件事,当金田一耕助说出这桩骇人的内幕时,只见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就连投向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也是充满僧恨与厌恶。

    “虽然这一切都是酒醉惹的祸,可是笛小路先生的行径着实伤害了美沙幼小的心灵,她一直视笛小路先生为自己的父亲,如今竟然被这个男人咒骂为私生子,甚至还对自己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在这一瞬间,美沙失去理性了,她紧跟在笛小路先生身后,非常有技巧地引诱他走向水池,并让醉得不醒人事的笛小路先生误以为水池是温泉,等对方脱掉全身衣服、仅剩一条内裤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入水池……”

    这个部份是金田一耕助在推理上证据最薄弱的地方,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故弄玄虚在办案上也是必要的手段。

    日比野警官与近藤刑警等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是听到金田一耕助的明确分析,大家的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

    凤千代子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她靠着窗子的支撑才没有昏倒在地;而站在浓雾中的樱井铁雄不禁全身打颤,金田一耕助是故意将这件事说给樱井铁雄听的。

    “我不知道当时美沙是否怀有杀机,就算她临时起了杀意,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因为笛小路先生和美沙的父女关系,成为美沙最强而有力的掩护;而且之前发生阿久津先生的意外事件,更让她处于有利的地位。我们通常会认为两件起因于暴力死亡的案件,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但是……阿久津先生的死应该算是交通意外事故吧!”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便停顿一会儿,注意笛小路笃子在听到自己的说词之后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是笛小路笃子始终面无表情,她的表情愈发显得阴沉。

    “笃子夫人,相信你对这件事情一定相当了解才是,而且你一直非常害怕地守护着美沙,美沙一定也为了自己出生的秘密烦恼不已,说不定还曾经为了这件事向你求证过,可是你的回答无法满足她,但美沙又不能去问凤女士,因为这么做或许会暴露自己的罪行。

    就这样,美沙等了一年。笛小路先生在侵犯美沙之前,可能曾经告诉美沙这个秘密是从津村先生那里听来的,因此美沙认为津村先生或慎先生一定也知道这个秘密。”

    随着深夜的来临,雾越来越浓了。浓雾一直笼罩着山崖上数个黑漆漆的人影,以及位在山崖下的这间茶室。

    “前天……应该说是大前天晚上,美沙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慎先生骗到津村先生位于浅间隐的别墅,总之,慎先生在停电的时候开车来到浅间隐,当时津村先生不在家,美沙点着蜡烛等候慎先生到来。由于慎先生当天还和美沙一起见过津村先生,所以她会出现在津村先生的别墅里,对慎先生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慎先生在美沙的追问下说出她出生的秘密,美沙心想阿久津先生和津村先生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慎先生是画家,对于色彩极为敏感,他可能早就察觉到美沙是红绿色盲。笃子夫人,美沙是色盲吧!”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个部份时,并没有刻意强调这件事,但是站在窗边的凤千代子依旧全身颤抖不已。

    现在,她知道是笛小路笃子将引发一连串命案的重大秘密隐瞒住,不禁以厌恶的眼神瞪着她。

    笛小路笃子依然面带微笑,四平八稳地坐在原处。

    “慎先生一定曾经下过苦功研究色盲这方面的知识,得知男性有百分之五、女性仅有约百分之零点五的机率罹患红绿色盲,因此他用了绿色和红色的火柴棒,并以四种不同的符号说明色盲一族的家谱。

    慎先生一定也知道,色盲会透过女儿出现在孙子身上,所以只要女儿带有色盲的遗传基因,就会把色盲基因传给男孙,可是女儿本身却不会出现色盲的特征;除非一位患有色盲的男子和一名带有色盲遗传基因的女子所生下的女儿,才会有色盲的特征。”

    凤千代子再也支撑不下去,她完全明白金田一耕助将要说出的事实。

    她整个人跌坐在围廊上,一边急促地呼吸着,一边瞪着笛小路笃子,眼中充满从未有过的愤恨和憎恶神色。

    “我想美沙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凤女士并没有带着色盲的遗传基因,为什么呢?因为她的父亲凤千景先生是擅长用华丽色彩的仕女画家,绝对不是色盲,就算凤女士本身带有色盲遗传基因,笛小路先生也持有驾照,一般人在取得驾照之前,都必须通过色盲检验这一关,因此他也不是色盲患者。可是美沙却是色盲,从这一点就可说明,美沙既不是笛小路先生的小孩,也不是凤女士的女儿。”

    金田一耕助这句话有如一记无情的响雷打在凤千代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