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向美弥子借来《威廉海穆-迈斯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读不下去。

    前天,金田一耕助去拜访美弥子时,听美弥子提到椿英辅失踪前的那番话后,始终索绕于怀。

    照这情形看来,椿英辅似乎留下许多关干这个谜底的暗示。

    胆小的椿英辅因为不敢明说,只好用这种兜圈子的方法让外人去猜测。

    或许(恶魔吹着笛子来)的旋律中,隐藏了某些提示;而椿英辅失踪前的一言一行,也一定在暗示着什么,只要能找出其中一条线索,就可以看出事情的全貌。

    此外,夹在书里的遗书也一定藏有玄机。

    美弥子声称自己是在父亲的推荐下开始谈这本书的;但椿英辅为什么要叫美弥子读这本书呢?难道只是纯粹叫她欣赏文学吗?还是有其他什么理由呢?

    金田一耕助于是向美弥子借来这本书,打算好好研究它。

    不过,说实在的,这的确是件令人烦心的工作。

    金田一耕助在读这本小说时,心情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因为他不是在欣赏一本文学著作,而是必须从这本书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猜测椿英辅可能留下的暗示。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细细品味这本书的内容。

    但即使如此,金田一耕助还是继续读着,他平躺在床上,看来似乎很惬意,但是他的内心正为着这一团解不开的疙瘩而烦恼着。

    (我现在所做的事,会不会只是徒然地浪费体力、时间呢?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别的地方会不会又发生什么重大案件?)

    自从在淡路岛被凶手抢先一步之后,金田一耕助就一直深深陷入一种被时间追着的恐慌中。然而他越想快点读完这本书,却越有一种怎么读也读不完的感觉。

    今天已经是十月十日了,出川刑警仍一点消息也没有,因此金田一耕助更显得坐立不安。

    直到下午三点,金田一耕助等的东西终于来了。

    “金田一先生,有你的信喔!”

    听到女佣这么喊,金田一耕助赶紧冲出房间,一把接过信。

    一共有两封信,一封是出川刑警寄来的,另一封则是冈山县警察局的矶川警官所寄。

    前面说过,金田一耕助待在须磨市的三春园时,曾经写了一封信给冈山的矶川警官,所以这几天金田一耕助一直苦苦等候着他的回信。

    金田一耕助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才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由于过于兴奋的关系,金田一耕助拿着信纸的左手不断颤抖着,而右手则不停抓着头发,甚至愈抓愈快。

    原来出川刑警终于找到植辰的小老婆阿玉了,还从她的口中查证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矾川警官也提供了重要的情况。

    金田一耕助反复读着这两封信,深恐看漏了任何一个字,过了好半晌,才把它们平放在膝上,陷入苦思。

    “金田一先生,你的电话。”

    女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

    “谁打来的?”

    “是等等力警官,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难道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金田一耕助赶紧接过电话,没想到等等力警官只说:“立刻到芝路的增上寺来。”之后就挂上电话了。

    (想必那里又发生不寻常的事了。)

    金田一耕助顿时感到有些不安。

    天空厚厚的乌云移动得相当快,天色一下子就暗了,地上的尘沙也被风刮得四处飞扬。

    金田一耕助到芝路的增上寺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在阴凄凄的黄昏天色下,风吹得更狂了。

    他一到增上寺内,就看到警员们个个脸色凝重地跑进跑出,还有一堆着热闹的人潮和惟恐天下不乱的新闻记者也挤在那里。

    金田一耕助加快脚步走进去后,发现等等力警官正站在里面向他招手。

    一年多前,曾有个变态者在这里行凶,因此尽管这个寺很大,平常却很少有人走动。金田一耕助走进来,等等力警官立刻一脸严肃,朝被人群围成一圈的草丛方向抬了抬下巴。

    金田一耕助探头一看,只见杂草堆中有个只穿内裤的男人倒在那里。他挤过人墙,想再往前走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突然扑鼻而来,令他不由地倒退三尺。

    那具尸体的脸、手、脚都被野狗咬得稀烂,甚至连五脏六腑也从腹部流出来,总之那幕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

    最惨的是那张脸面,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

    “死者是谁?”

    金田一耕助用嘶哑的嗓音问道,等等力警官则有点为难地说:

    “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也许是我们找了好几天的凶手也说不定呢。”

    金田一耕助闻言不禁瞪大眼睛,屏住气息。

    “难道是饭尾丰三郎?”

    “天知道!现在这张脸已经成了这副德性,衣服又被剥光了,所以不能断定是不是他,只能说有这个可能罢了!不过,如果他就是我们要我的饭尾……”

    等等力警官说到这里,一双充满血丝的眼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怒意。

    金田一耕助也想到同一件事,不由地全身汗毛直竖。

    “可是,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很难证明他就是饭尾呀!”

    “别忘了,饭尾是有前科的,只要对比一下指纹就可以知道了。”

    此时,检验完死尸的医生已经起身朝两人走来。

    “警官,这具尸体我们必须带回去详细解剖,目前只能推测此人死亡大概两天,死因可能是被绳子之类的东西勒死。”

    “那么,他的脸是不是被野狗咬成这样的呢?”

    等等力警官急急问道。

    “不完全是。看样子他在被狗咬之前就已经面目全非了。也许凶手是怕死者的身份曝光后会对他不利,所以才下此毒手。”

    金田一耕助又打了一个寒颤,把视线移离尸体。

    “警官,是谁发现这具尸体的?”

    “一位路人。他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野狗把尸体从对面草堆里拖出来。”

    等等力警官又再度问医生:

    “那么这具尸体是前天晚上遇害的吗?”

    “应该是,不过,我想还是等解剖报告出来后才会更清楚。”

    医生报告完之后,监识组的人也来采集指纹。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于是离开了现场。

    此时风势越来越大,两人的眼睛都被风沙吹得睁不开,满地的纸屑也在阴暗的狂风中到处翻卷着,豆大的雨点也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警官,我有话想跟你说。”

    “啊?”

    “请看看这个。”

    金田一耕助正要从怀里拿出信时,等等力警官却伸手制止他。

    “等等,先上车再说。”

    两人一坐进车里,雨势便突然大了起来。

    “哇!雨下得真大。”

    “看样子台风来了喔!”

    他们不约而同地凝视着窗外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还是等等力警官打破了沉默。

    “对了,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嗯,你先看一下这个。”

    等等力警官看了信封上寄信人的署名后,有点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然后才慢慢把信拿出来。

    他刚看了不到两三行,便突然坐直了身体,十分惊讶地望着金田一耕助。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矶川警官那封信的大致内容。

    以下是您所询问的有关三岛东太郎的事:

    一、昭和十七年,三岛省吾确实曾在冈山某县立中

    学教书,其妻女胜子也的确有一名叫东太郎的儿子。

    二、经同僚证实,三岛省吾和椿英铺子爵私交似乎

    相当不错。

    三、三岛省吾于昭和十八年因脑溢血过世,其妻女

    胜子则于昭和十九年冈山市遭空袭时身亡。

    四、其子东太郎死于广岛陆军医院。

    以上所述均为事实,如有自称是三岛东太郎之人,

    应属同名同姓,抑或是假冒三岛东太郎之名。

    “啊!这么说,那个三岛东太郎是假的?”

    等等力警官急得满脸通红,大阳穴上的青筋也隐隐暴起。

    “应该是吧!我觉得假冒的可能性比较大些。”

    等等力警官又急忙问道:

    “金田一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假冒的呢?这封信是针对你的问题所回答的吧?”

    “那、那是因为口、口音的问题。”

    金田一耕助又开始给结巴巴了。

    “口音的问题?”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温室见过那家伙,他说‘食虫兰正在吃蜘蛛’。然后,我们要回客厅的途中,他说‘走这边的桥比较快’,所以关键就在‘蜘蛛’和‘桥’这个字的语调。那家伙的高低语调和东京腔刚好相反。警官,你应该知道,‘蜘蛛’。‘桥’和‘筷子’,以及‘木炭’和‘角落’这几个字的语调,东京和关西刚好相反。”

    “嗯,这个我知道,但是那家伙不是在东京出生的吗?”

    “那是他自己胡诌的。”

    金田一耕助一边搔着头,一边说道:

    “虽然关西人说这几个字的语调刚好和东京人相反,但是所谓的‘关西’也只限于近几方面。记得一位跟我同姓的语言学家曾跟我说过,日本的兵库县以西,也就是进入冈山县之后的语调又变成和东京一样了。”

    等等力警官不可思议地叫道:

    “真的吗?”

    “是的。”

    金田一耕助依然不断搔着他的头。

    “因为我在冈山县也有旧识,而他们的口音都和东京一样。因此,那个自称三岛东太郎的人如果真的是在中国(指日本现在的本州西南地方,包括冈山、广岛、山口、鸟取、岛根五县)长大的话,说“蜘蛛”和“桥”的语调就应该和东京一样;但是结果却不是这样。那时我也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在大阪、神户一带待过?他却说从来没有,所以我知道他在撒谎。每个地区都有独特的腔调,而那个家伙居然不知道兵库县和冈山县的语调是不同的。”

    等等力警官欲言又止地盯着金田一耕助,这时,一个全身湿透的警员突然在车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现场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等等力警官看着窗外,由于风雨交加,增上寺完全笼罩在这场倾盆大雨中,而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群也已经散去,如今大风雨只剩下刑警和新闻记者。

    等等力警官摇下车窗,向刑警做了一些指示,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对金田一耕说道:

    “如果他不是三岛东太郎,那会是谁呢?为什么他要冒用三岛东太郎的名字混进椿家?”

    “警官,你是不是还没有看到出川刑警的调查报告?”

    “出川刑警的报告?没有啊!有什么事吗?”

    金田一新助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川刑警寄来的信。

    “这是用复写纸写的,所以我想警政署这几天也会收到同样的调查报告。不过,你先看一下也好。”

    等等力警官一把把信抢了过去,聚精会神地看着,生怕看错或漏掉任何一个字。

    出川刑警的报告书内容大致如下:

    植辰的小老婆——阿玉从神户的温泉旅馆逃走后,就到大领天王区最下等的妓女户当老鸨,自己偶尔也下海赚赚外快。

    当出川刑警找到阿玉时,她已经病得起不来了。

    听阿玉说,小夜子怀的是治雄的孩子。

    治雄从小就离开植辰,到神户的有钱人家做长工,很少回到植辰那边,不过却经常到阿驹家玩。

    阿驹和治雄虽是同父异母的姊弟,治雄却和阿驹的女儿小夜子同年龄,因此要他们维持正常的甥舅关系,其实不太容易。

    小夜子是昭和十九年八月自杀的;而治雄被征召入伍则是那年六月的事。因此,小夜子自杀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至于小夜子为什么自杀呢?这点阿玉也不清楚。

    也许是阿驹知道小夜子怀孕的事因而责骂她,所以她才自杀的?

    毕竟阿驹是个观念保守的人,对他们这种乱伦的行为自然无法认同;而小夜子受不了这种压力,所以才走上绝路。

    另外,阿玉也提到去年夏天治雄刚刚复员回来,有一天,他突然来找还在神户温泉旅馆里做服务生的阿玉。

    治雄劈头就问小夜子的消息。当他听到小在子自杀,又知道小夜子死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之际,简直快气疯了,可见在治雄入伍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小夜子有身孕这回事。

    当时阿玉曾叫治雄去淡路岛问阿驹一些相关细节,因此,治雄应该已问过阿驹了。

    不过因为阿玉一直没有再见到阿驹和治雄,所以详细的情形她也不清楚。

    出川刑警的调查报告大致如此,但是,等等力警官看到最后几行却不由地大吃一惊。

    因为治雄很少回家,所以连阿玉也不了解治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治雄从军队回来后,由于作战受伤,右手失去了两根手指头。

    “右手失去了两根手指头”这几个字就像一根毒箭,咳的一声穿过等等力警官的脑袋。

    “哪、那么……那个叫三岛东太郎的家伙,就是植辰的儿子喽?”

    金田一耕助神情黯然地点点头。

    暴风雨更猖狂了,车厢里不时会听到狂风扫过的声响。

    救护车载着尸体缓缓开走了,不久,车又突然停下,司机冒着风雨跑过来向等等力警官请示:

    “对不起,请问要将尸体送到哪里去?”

    “就送到麻布六本木的解剖室吧!”

    等等力警官一边回答问题,一边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动则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金田一先生,那家伙干吗要用假名混进椿家呢?”

    “我也不知道。更令人猜不透的是,这家伙怎么知道要冒用椿英辅旧相识儿子的名字呢?植辰的儿子应该不会知道椿子爵朋友的事呀!难道是椿子爵帮他取的名字吗?”

    “椿英辅子爵?”

    等等力警官听到金田一耕助的推论,不禁往出一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为什么……唉呀!椿英辅子爵到底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呀?”

    “警官,你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我只知道阿驹绝对没有说实话,她一定还暗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金田一耕助说完又陷入沉思中,再也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