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紧跟在鞑靼女人后面,背上背着面包袋子,在漆黑的狭窄的地下坑道里很艰难地走动着。

    “我们很快就要看得见亮了,”女向导说,“我们快走到我放下一个烛台的地方了。”

    果然,黑暗的土墙开始渐渐有些发亮。他们走到了一小块空地,那儿似乎曾经有过一座小礼拜堂;至少,靠墙摆着一张象祭坛一般的狭窄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端可以看见一幅几乎完全磨光的、褪色的天主教圣母像。挂在前面的一盏小小的银质长明灯,微微地照亮着那幅圣母像。鞑靼女人弯倒身子,从地上拾起了留置在这儿的铜烛台,这个烛台有细而高的座脚,周围用铁链系着火钳、拨烛芯的钎子和熄烛器。她把烛台拿起来,凑近长明灯的火上点亮了它。光线增强了,他们一块儿走着,一会儿被火光照得很亮,一会儿笼罩在炭似的黑影里,活象是盖拉尔多dellaeotteo的画。骑士的鲜嫩的、孕育着健康和青春的、美丽的脸,和他的同伴的困惫而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过道稍微开阔了一些,这样,安德烈就能挺直腰杆了。他怀着好奇心打量着这些土墙,它们使他想起基辅的岩窟。正象基辅的岩窟一样,这儿墙上也可以看到许多凹洞,里面停放着棺材;甚至有些地方简直还可以遇到因为潮湿而软化和碎成粉未的人的骸骨,显然,这儿也曾经有过一些圣者,同样也是为了逃避尘世的骚乱、悲哀和诱惑而隐遁的。有些地方潮湿得非常厉害,他们的脚有时完全浸在水里。安德烈不得不常常停步,让越来越疲倦的同伴休息一会儿。她吞下的一小块面包只能使她许久没有吃东西的肠胃感到疼痛,她常常有几分钟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能继续前进——

    ①盖拉尔多-洪索尔斯特(1590一1656),荷兰画家。他的画利用了光和影的强烈对照。dellaeotte是他的绰号,系意大利语,意思是“夜的”。

    最后,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狭小的铁门。

    “谢天谢地,咱们总算走到了,”鞑靼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举手想敲门,但却没有力气。安德烈替她使劲在门上敲了几下;随即发出一阵隆隆声,证明门背后是一大片空地。这隆隆声仿佛碰到几座高耸的拱门,把声音改变了。过了大约两分钟,只听得钥匙叮叮当当响着,仿佛有一个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了。终于门打开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修道僧,手里拿着钥匙和蜡烛,站在狭窄的台阶上。安德烈一看见天主教修道僧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为修道僧引起哥萨克强烈的夹杂着僧恨的蔑视,一般对待他们是比对待犹太人还要残酷的。修道僧看到这个查波罗什的哥萨克,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可是,鞑靼女人含含糊糊对他说了一句话,使他安心了。他给他们照着亮,在他们后面关上了门,引他们走上台阶,于是他们就走到修道院礼拜堂的高大的昏暗的圆拱门下面来了。在陈设着高高的烛台和蜡烛的祭坛前面,一个神父跪着,静静地祈祷着。在他的附近,两个穿紫色斗篷外披白色带花边的披肩、手捧香炉的年轻的唱诗僧,也分跪在两边。他祈祷奇迹降临地上,析祷城市得救,重振低落的士气,赐人以忍耐心,驱除唆使人对地上的不幸发出怨言和卑怯的哭泣的诱惑者。几个幽灵一样的女人跪在地上,凭倚着放在她们面前的椅子的靠背和黑色的木凳,把她们疲惫乏力的脑袋完全伏在上面;几个男人紧靠着撑住两边圆拱门的圆柱和半露柱,也跪在地上。祭坛上端的花玻璃窗被早晨蔷蔽色的曙光照耀着,向地上投出蓝的、黄的和其他颜色的光轮,暮地把昏暗的礼拜堂照亮了。紧靠在里面的整个祭坛忽然变得光辉灿烂;香炉里的烟象绚烂的云彩一般飘浮在空中。安德烈从自己所处的暗角落里,看到阳光所造成的奇景,不禁惊奇得呆住了。在这时候,风琴的庄严的吼声忽然充满了整个礼拜堂。这声音越来越深沉,扩大起来,变成了隆隆的雷鸣,然后暮地又变成天上的乐章,宛如少女的尖细的歌声,高高地浮荡在圆拱门下面,然后又变成深沉的吼声和雷鸣,静寂下去。雷样的轰鸣在圆拱门下面还拖着袅袅不绝的余韵,安德烈半张着嘴,惊叹地听着这庄严的音乐。

    这时候,他觉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长褂的前襟小形的广场完全是空旷的;正中还遗留着小木桌,说明这儿也许仅仅在一星期之前还曾经是出售食品的市场。当时还没有铺平过的街路,简直象一堆干泥巴。环绕广场周围的是一些石砌的和土砌的小平房,墙上支着木桩和墙一般高的柱子,外面用木头的横梁交叉地连接在一起,当时居民一般都用这种格式建造房屋,也就是我们直到现在还能在立陶宛和波兰的某些地方看到的那种格式,所有这些房屋几乎都盖着过分高的屋顶,上面有许多采光窗和通风口。在一边,几乎就在礼拜堂附近,有一幢完全不同于其他房屋的建筑物耸立得特别高一些,大概是市政厅或者某一个什么政府机关。它有两层楼,上面筑有一间有两道拱门的了望楼,那里站着一名哨兵;屋顶上还嵌着一面巨大的计时盘。广场似乎是死寂了,可是安德烈隐约听见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他仔细一看,发见在广场的另一边,有两三个人挤在一堆,几乎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他更加注意地把视线凝注在上面,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正在这时候,一件横在他脚边的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下。这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大概是一个犹太女人。她仿佛还很年轻,虽然从她的变了相的、消瘦的面容上无法辨认出这一点来。她的头上包着一块红绸头巾;珍珠或是玻璃珠分成两行装饰着她的耳朵套,两三络长长的、波纹形的鬓发从耳朵套下面披散到她的青筋突露的干枯的颈脖上。她身旁躺着一个婴孩,一只手痉挛地抓紧她的干瘪的Rx房,因为吸不出奶汁,不由得发起火来,用手指头不断地拧它。他已经不哭不喊了,只是从他的轻轻起伏的肚子上可以猜想他还没有死,或者至少是正预备吐最后一口气。他们转身走到了街上,忽然被一个疯狂的人拦住了,他看见安德烈背着宝贵的食物,就象猛虎似的向他扑过来,抓住他喊道:“面包!”可是,那疯狂的人没有和那股疯劲儿相称的力量,安德烈把他一推,他就栽倒在地上了。在恻隐心的推动下,他掷给了他一块面包,那人象疯狗似的扑过去,放在嘴里大嚼起来,由于许久没有吃东西的缘故,立刻发作了可怕的痉挛,死在街上了。几乎每走一步,总有一些可怕的饥饿的牺牲者使他们大吃一惊。许多人似乎是在家里受不住折磨才特地跑到街上来,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补养力气的东西,自天而降。一家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说不上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再不然干脆只是茫然失神:至少,她是一点也听不见什么,一点也看不见什么,把头垂倒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老是坐在一个地方。在另外一幢房子的屋顶上,用绳索打着一个结,往下悬挂着一具直挺挺的干瘦的尸体。这可怜虫不能自始至终忍受饥饿的痛苦,所以就情愿用自杀来加速自己的死亡。

    看到这种触目惊心的饥荒的情况,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不向鞑靼女人发问:

    “难道他们一点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来维持生存了吗?一个人如果走到了最后的绝路,那时候就没有办法,就是以前他所厌恶的东西,他也只能吃呀;他可以吃那些法律禁止吃的东西;那时候随便什么东西部可以被当作食品充饥的。”

    “人们把一切东西都吃光了,”鞑靼女人说,“把全部牲畜都吃光了。在整个城市里,你找不到一匹马,一条狗,甚至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到了。咱们城里从来不贮藏什么食粮,一切都是从乡下运来的。”

    “可是,你们面临残酷的死亡,怎么还一心一意想到守城呢?”

    “是呀,总督也许早就想投降了,可是昨天早晨驻在布让内的联队长放了一只传信的老鹰到城里来,叫不要把城交出去;说是他率领联队就要来增援,不过要等另外一个联队长一块儿来。现在人们随时都在盼望他们到来……可是,我们已经到了家了。”

    安德烈远远地就望见一幢房子和别的房屋很不相同,仿佛是某一个意大利建筑师造的。这幢房子有二层楼,是用好看的薄砖头砌成的。楼下的窗户镶嵌在高高凸出的花岗石飞檐下面;二楼完全由一些小拱门构成,这些拱门形成一条走廊;在这些拱门之间可以看到雕有纹章的栏杆。房屋四角也雕着纹章。宴外的宽阔的花砖台阶一直和广场相衔接。台阶下面一边各站着一个哨兵,他们神情如画地、对称地各用一只手扶着靠在他们身旁的朝,用另外一只手支着自己的俯伏的头,这样一副模样,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两尊雕像更恰当。他们没有睡,也没有打盹,但似乎对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他们甚至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走到台阶上来了。走上了台阶,他们看见一个服装华丽、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军人,手里捧着一本祈祷书。他想抬起困倦的眼睛来看他们,可是鞑靼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就又把眼睛落在祈祷书的翻开的一页上去了。他们走进了第一间很宽大的房间,这是当作接待室,或者只是当作前厅用的。里面挤满着采取各种不同的姿势靠墙坐着的兵士、仆人、猎犬看管人、侍酒人,以及为显示波兰贵族(不但包括军人,并且也包括领地所有主)的地位所必不可少的其他的侍仆。可以闻得到熄灭的蜡烛的油烟味。另外两支蜡烛还摆在房间正中的两只几乎有一人高的大烛台上燃烧着,虽然晨光早已通过有栏杆的宽大的窗户照进来了。安德烈正待一直走进那点缀着纹章和许多雕刻品的橡木门,可是鞑靼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指点他走旁边的一扇小门。他们从这扇门走进了一条回廊,然后又走进一间房间,他简直无法一眼把它看清楚。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一些东西:紫红色的窗帘、镀金的窗相和挂在墙上的画。走到这儿,鞑靼女人指点安德烈留下来,她就打开门,走到另外一间灯影闪耀的屋子里去了。他听到低语和轻柔的声音,这种声音使他全身都震动了。他从打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端正匀称的女人的姿影怎样迅速地闪动着,一条厚实的长辫子盘绕在她向上举起的手臂上。鞑靼女人回来叫他进去。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走进去的,后面的门是怎样关上的。房间里燃烧着两支蜡烛;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灯;灯下面摆着一张高高的小桌子,按照天主教的习惯,附有祷告时下跪用的踏脚。可是,他的眼睛搜索的不是这个。他把头转向另外一边,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仿佛是在一种迅速的运动中凝结了,化为了顽石。她的整个姿态仿佛是要向他扑过来,但忽然停住了。他站在她面前,也惊奇得呆住了。他预期看见她不是这种样子:这不象是她,不象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东西酷似那个女人,但她现在却是比从前加倍地美丽和动人了。那时她身上还有一点什么未完成的、未臻美满的东西,现在她却是画家给加上了最后一笔的作品了。那时是一个迷人的、轻佻的姑娘;现在却是一个美女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世佳人了。她的往上抬起的眼睛里面表露着丰满的感情,不是感情的断片和暗示,而是全部的感情。眼泪在眼眶里还没有来得及干,弥漫着渗透灵魂的闪耀的湿气。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的线条,这种线条是只有充分发展的美色才会具有的;她的头发从前卷成松松的鬃发披散在脸上,现在编成了一条浓密的厚实的辫子,一部分向上梳起,另外一部分有手臂那么长的一段,拆散开来,那细而、长的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一直垂到胸前。她的面貌似乎完全变得认不出来了。他竭力要在里面搜寻那些残留在他记忆中的特征,可是白费心机,一个特征也找不到!不管她的脸色多么苍白,但苍白也无法掩盖她的动人的美色:相反,似乎倒给美色添上了一种无法描摹的、不可抗拒的情趣。安德烈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虔敬的恐惧之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到这个呈现出青春的男性的全部美和力量的哥萨克,也大吃了一惊,他的四肢虽然不动,却仍然显示出奔放不羁的活力;他的眼睛焕发着清朗的刚毅之光,天鹅绒般的眉毛弯成勇敢的弧形,晒黑的双颊闪耀着青春之火的全部光辉,初生的黑胡须光亮得象丝绸一样。

    “不,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酬谢你,宽宏大量的骑士。”她说,她的银铃样的嗓子发着抖。“只有上帝才能够酬谢你;我,一个软弱的女人,可办不到……”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簇生着长长的箭似的睫毛的眼睑,描出美丽的洁白如雪的半圆形,覆盖在眼睛上面。她的秀丽的脸完全弯倒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笼罩了它。安德烈听了她的这番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想把心里的话都倾吐出来,说得象在心里所想的一样热烈,但他不能够。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嘴;活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到这些话不是象他这样一个在神学校和东征西战的飘泊生活中教养起来的人所能够回答的,于是他就怨恨起自己的哥萨克天性来了。

    这时候,鞑靼女人走进屋里来。她已经把骑士带来的面包和食物切成一片片,盛在金盘子里,放到小姐的面前。美人儿看看她,看看面包,又抬起眼睛看看安德烈,这双眼睛里面包含着许多东西。这种说明她疲惫不堪,无力表达蕴积心中的感情的脉脉含情的眼光,比所有一切言语都更容易为安德烈所了解。他心里忽然感到轻松起来;仿佛一切束缚都解脱了。以前仿佛套上笼头被抑制住的一切,现在都自由了,毫无拘柬了,已经要化为滔滔不绝的言辞倾吐出来了,可是这时候,美人儿忽然转向鞑靼女人,不安地问道:

    “母亲呢?你给她送去了没有?”

    “她睡了。”

    “父亲呢?”

    “送去了。他说他要亲自来向骑士道谢呢。”

    她拿起一块面包,放到嘴边去。安德烈屏住了气息,只是垦着她怎样用洁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后呛然想起那个饿得发狂的人,吞吃了一块面包,当场就在他眼前断了气。他脸色发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够了!别吃啦!你许久没有吃东西,现在面包会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开手,把面包放在盘子里,象听话的孩子一样,直望着他的眼睛。谁能试试用什么话把这种神情表达出来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画笔也好,强有力的言语也好,都无法表达有时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东西,更不可能表达看到少女这种眼光的人的那种激动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里充满着真挚的、诚恳的感情,“你需要什么?你愿望什么?吩咐我吧!只要是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随便什么艰难的任务交给我去办,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的事,我一定为你去做,就是毁灭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毁灭,我要毁灭!凭圣十字架发誓,为你牺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没法把我的意思说出来!我有三个庄园,我父亲的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亲作为陪嫁带来给父亲的一切,甚至她瞒着他积蓄起来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现在在咱们哥萨克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象我这样的武器:仅仅为了换我的马刀的柄,人家肯给我最好的马群和三千只绵羊。可是只要你说一句话,或者只要你动一动纤细的黑眉毛,我就情愿把这一切统统放弃,丢开,抛弃,烧毁,淹没!可是我知道,也许,我说的全是蠢话,说得太冒昧,这一切在这儿都是不适合的,象我这样在神学校和查波罗什生活过来的人,是不能象国王、公爵和高贵的骑士们通常那样说话的。我看出你是和我们大家不同的神的创造物,一切其余的贵妇和闺秀都远不如你,我们连做你的奴隶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够侍候你!”

    少女怀着越来越增大的惊奇,不肯漏掉一个字,全神贯注地倾听这坦率的、真挚的话,这一段话象一面镜子一样,把年轻的、充满力量的灵魂反映了出来。这段话用从心底迸出的声音说出来,每一个简单的字都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她的美丽的脸向前伸出,她把恼人的头发往后一甩,张开了嘴,就这样坐了许久。然后她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想起这个骑士负有别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个祖国象一个严峻的复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后,这些围城的查波罗什人是可怕的,他们大家和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残酷的死亡……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满了眼泪;她迅速地拿起一方丝绣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脸上,一会儿它就湿透了;长久地坐着,美丽的脑袋仰在后面,雪白的牙齿咬着艳丽的下唇,好象暮地感觉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不肯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为的是不让他看到她的蚀骨的忧伤。

    “对我说一句活吧!”安德烈说,握住她的滑如续罗一般的手。一接触到这只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过他的血管,他握紧了那只毫无感觉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语,不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仍旧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她从脸上揭开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长长的辫发往旁边一掠,接着用低微的声音说出一段凄惋诽恻的话来,这声音正象在美丽的黄昏吹起一阵微风,忽然扫过溪边茂密的芦苇一样:沙沙发响,喃喃低语,忽然传出凄凉而细弱的声音,旅人怀着不可思议的惆怅止步细听,没有注意到黄昏正在消逝,也没有听到做完农事和收割后回家去的人们的欢乐的歌声,和远处什么地方驶过的大车的辚辚声。

    “难道我不应该发出无休止的怨诉吗?生我到世上来的母亲不是非常不幸吗?我的命不是很苦吗?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是我的残酷的刽子手吗?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脚边:全体波兰贵族中间的最优秀的贵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国的男爵以及我们骑士阶级中间最精华的部分。他们大家都巴不得要爱我,每一个人都把我的爱认做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们中间的随便哪便一个,脸长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贵的,都会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能使我的心爱上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却只能使我的心,越过我国的优秀的勇士,去爱上一个异邦人,我们的敌人。圣洁的圣母啊,你为了什么缘故,为了什么罪过,为了什么重大的罪行,这样毫不容情地、无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美酒佳肴是我的日常食品。可是这一切引来什么结果呢?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最后遭遇到波兰国内连乞丐都不会遭遇的残酷的死亡。我注定要面临这样可怕的命运;我在临终之前必须看到父亲和母亲怎样在难于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为了拯救他们,我是不惜牺牲我的生命的;可是这一切都还不够,我还必须在临终之前看到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爱情,听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言语。必须让他用言辞来把我的心撕成片片,让我的痛苦的宿命变得更加痛苦,让我的年轻的生命对于我变得更加悲惨,让我的死在我显得是更加可怕,让我在垂死的时候还要多责备你几句,我的凶恶的命运啊,还有你,请饶恕我的罪过,圣洁的圣母啊!”

    当她的声音停息的时候,一种深深绝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脸上。脸上每一个特征都说明她是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从悲伤地低垂着的额和俯伏着的眼睛,直到在微微发热的上冻结和干涸的眼泪,一切仿佛都在说:“这脸上没有幸福!”

    “世界上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种事情,这是不可能的,不会发生的。”安德烈说,“一个最美丽、最优秀的女人竟遭遇到这样痛苦的命运,虽然按说她生下地来,应该是要让世界上所有最优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象拜倒在圣物前面一样。不,你不会死!你不应该死!用我的诞生和世上我所感越可爱的一切东西发誓,你不会死!如果结局非死不可,而且无论用什么东西力量也罢,析祷也罢,勇敢也罢--都无法把痛苦的命运挽救过来,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死,让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丽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们俩拆散!”

    “别欺骗自己和我吧,骑士,”她轻轻摇着她的美丽的头,说,“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爱我的;并且我知道,你有着怎样的责任和约束:你的父亲、伙伴、祖国在召唤你,何况我们又是你的敌人!”

    “父亲、伙伴和祖国对我算得了什么呢?”安德烈迅速地摇摆了一下头,象岸边的白杨一样挺直了身子,说。“既然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我就把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亲近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用这样一种声音重复说,又伴随着这样一种手势动作,一个敏捷的、坚强不屈的哥萨克表示决心要干一件别人觉得是闻所未闻的不可能的事情时都是这样做的。“谁说我的祖国是乌克兰?”谁把它给我做祖国的?所谓祖国,是我们灵魂所渴望的东西,是我们觉得比一切都可爱的东西。我的祖国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国!我把这祖国保存在我的心里,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个哥萨克能把它夺去!我要为了这样的祖国交出、献出、毁掉所有的一切!”

    她刹那间呆住了,象一尊美丽的雕像似的,直对他的眼睛望着,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她以一种只有专为美丽的真情生到世上来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计较小节的女人才会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扑过来,用雪白的、美丽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来。这时候,街上传来了一片模糊的叫喊声,里面还夹杂着喇叭和罐鼓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他只感觉到神妙的嘴唇吹来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泪象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脸上,头上披下来的芳香的头发象黑而亮的丝线一样把他缠住了。

    这时候,鞑靼女人发出快乐的叫声,跑到他们身边。

    “得救了,得救了!”她失魂落魄地喊,“我们的人进城了,带来了面包、小米、面粉和俘虏的查波罗什人。”

    可是他们俩谁都没有听见是什么样的“我们的人”进了城,带来了什么东西,俘虏了什么查波罗什人。安德烈充满着地上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感情。吻了贴到他脸上的芳香的嘴唇,并且那芳香的嘴。唇也不是没有反应的。对方同样热烈地反应了,在这互相交溶的接吻中感觉到了一个人在一生中只能感觉一次的东西。

    于是哥萨克毁灭了!对于整个哥萨克骑士精神说来是永远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查波罗什地区、父亲的庄园和上帝的教堂!乌克兰也再也看不见自己那个保家卫国的最勇敢的儿子了。老塔拉斯将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络白发,诅咒养出这样的儿子给自己遗臭的日子和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