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想法,尸体的脸被毁容,是隐藏着可怕凶手的阴谋。

    “木下先生,警察当局和您的想法一样,认为这是精神失常的人所为。却忽略了几个很大的矛盾。

    “譬如,假若司机发疯,杀害主人之后,还能开车运走尸体吗?……”

    的确,他击中了尖锐的要害……不错,我差一点不知不觉地叫出来……

    “而且凶手是否料想过这具尸体会被发现?这个半岛在日本是人口密度最低的地方,铁路的站与站之间的距离也可以说是日本最长的……何况这中间一户人家也没有,这具尸体被发现,只能说是纯属偶然吧!

    “既然被发现的机率那么微乎其微的话,有必要特地将尸体的脸砸烂吗?……”

    在这之前我还一直认为这案件是那疯子所为,因此根本没有深入思考。如果里面真的隐藏着这个可怕凶手的狡滑诡计……那么这不就是一见骇人听闻、恐怖至极的事件吗?

    “后来你到底如何地推理出事情的真相?”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认为尾形三平那瞬间绝对没有发疯。以此作为根本的假设,在向前推进,将松田医院李每个人的人际关系,加以分析探讨。

    “第一,松田医生和澄江夫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圆满。年龄像父女一样地相差了二十岁之多。在这种乡下地方,结婚不可能是凭个人意志。何况年纪尚小,孩子似的澄江夫人更是难以拒绝双亲的要求,只好放弃初恋情人,嫁给松田医生。当然如此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不过,当丈夫赴战场之后,初恋情人也再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如此就使她更能感觉到,和自己的丈夫性格不合,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那个初恋情人是……”

    “就是小林三郎,当时还是大学生。”

    我连插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林这位年轻人,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表面上他是来找好友胜原彦造,暂时住在野泽镇,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目的吗?

    “他常常,不!是每天都来这个村子,而且总是来我们现在所在的寺庙。另外澄江夫人则以祈求丈夫平安归来为藉口,也是每天来这个寺庙。

    “第一年的来访,平安无事地过去,可是隔年的秋天,小林三郎又来到这个海边,那时松田医生已经退伍归来了。所以事情也就是发生在那一年。

    “也许胜原彦造对夫人也同样爱慕不已。他们家和松田家,自古以来关系就很密切,因此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帮松田先生看家,多少也攒了一点钱,他就借给那些渔民放高利贷,非常惹人厌。中学才毕业就常常动歪脑筋,一谈论到什么,马上搬出一堆法律的大道理,威胁对方,这是他最坏的恶习。加上他孔武有力,中学时已经柔道三段,

    即使打架,连那些亡命的渔民都不是他的对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平洋的那一端,升起一轮金黄色的圆月,冬天里的寒冷月光,银波汤漾,闪烁出千万道的金色光芒。不知不觉地一阵酷寒袭身而来。大概是紧张过度,这时总觉得寺庙里有东西在沙沙作响,不!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来,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是山鼠或乌鸦的振翅声吧!

    “只有一件事情让这个男人引以为豪——他对女人很有办法,不管任何女人,只要他盯上,一定非他莫属,起先我们只当他胡诌,可是后来想一想,真的一点也不假。他长得奇丑无比,个子又小,没有一点俊男的风采,然而说服女人,却是天才型的,非常有一套。也许女人对他这种人,能感受出一股我们无法理解的魅力吧!

    “这不是在话题之内,不过这两个男人围绕在澄江夫人的身边,所以警察当然首先注意到他们。

    “可是案发当晚,这两个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松田医生一个人在书房里查资料。十一点十分时,有人打电话来,要求外诊,护士前去通知时还看见他。但据说他心情很不好,佯装生病,今晚哪儿也不去,拒绝了。夫人因为轻微感冒,很早就上床了。

    “另一方面,小林这位年轻人在树林中发现尾形三平时,好像是在凌晨两点多。挖一个只埋一个人的洞穴,一个钟头应该绰绰有余了,

    因此做案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点左右。

    “而这两个人当天晚上都在胜原彦造的家里,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喝酒。胜原家位在这个村子的荒郊地带,距离野泽镇有两公里,离发现尸体的现场只有一公里之远。到十二点为止,还有其他的客人在,

    但一过十二点,只剩下他们两个及其家人。即使单车往返,在这段时间内,杀人又埋尸体,再回去,恐怕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点左右,小林三郎却回家了。这里很有问题。他本来准备住在胜原家里,其家人好像也替他们铺好床了。可是据说到了两点,不知为了何故,两人突然吵架,几乎打起来。因此小林这位年轻人就愤然地跑出去……

    “如此看来,好像无懈可击。但,当我设身处地地为松田医生想过后,却有一个如恶魔般,恐怖至极的想法。”

    “几乎空旷又渺茫的战地生活,历尽了亡命之苦,好不容易才得以归来,然而人事已非,心爱的妻子不再属于自己的……

    “多么痛苦的折磨,多么坎坷的际遇。刚刚走过一段刀光剑影、如火如荼的岁月,万万没想到继之而来的,却是更凄惨、更可怕,爱恨交加的情结枷锁,有如身陷地狱一般……酒和工作也无法平息心灵的煎熬。一把怒火,日日夜夜地在心中燃烧翻腾,使他变成恶魔的化身。

    “虽然不能查明两人当中是谁夺走妻子的心。但一箭双雕,如果同时将这两人除掉的话……不但对不贞的妻子是最好的报复手段,或许妻子的心会因此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悲惨血腥杀戮场面的他,一、两条性命,在他看来,大概远不如蝼蚁小虫吧!

    “他的计划是极尽疯狂的恐怖。那个晚上他知道,胜原家有酒宴。

    就开车来到这个村子,潜入厢房,想要杀害他们两个。可是如果将两人的尸体,原封不动地丢着,表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所以他想出一个更高明的计划,将胜原彦造的尸体留在原地,运出小林三郎的尸体,放在一个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一箭双雕的计划,一具尸体,一人失踪……凶手当然就是小林这位年轻人。事后无论如何的搜查,再也不可能看到他生还。恶魔的凯旋之歌扬起,不就可以沈醉在胜利之杯中了吗?

    “只是将尸体藏在附近的话,恐怕万一会被发现,假如尽可能地运送到远一点的地方,那么……

    “因此他决定坦白地对尾形三平说出一切,让他开车,使他变成事件的共犯。

    “愚忠的他,只要是主人的命令,不论善恶,绝对服从。可是这个计划!完全被颠倒使用,也发挥了最大的效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澄江夫人发现了他们两个正在进行的恐怖计划,唯恐自己的初恋情人小林三郎,招到杀身之祸,偷偷地告诉他,还泪涟涟地恳求他赶快离开这个海边。

    “可是这个年轻人,目中无人,一步也不肯退后,不仅如此,相反地要逆用这个计划,夺走这个医生的性命,救出爱人。他利用和胜原彦造一起喝酒,制造不在场证明,一边估计好时间,进入厢房。反而将潜入厢房的松田医生用铁器打死,将脸敲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又剥光他的衣服,拖出尸体,然后伪装成松田医生,对司机窃窃地说,我再杀一个人之后会坐单车逃出去,你赶快将尸体运到约定的地方埋了,我们在那里会合。您懂了吧!这个事件‘没有脸的尸体’之意义何在……

    “至少司机完全中了这个诡计,他以为是小林三郎的尸体,事实上却是背着自己主人的尸体,放入车内,载到那个树林,在砂丘挖一个洞埋起来。不过小林三郎这位年轻人还有一件事未了。之后,司机如果被捕,供出一切,那么一番心血就全泡汤了。

    “他为此故意和胜原吵架,立即赶回约定的地点,将待在那里的司机打死,再以受到强盗袭击,正当防卫之由,向警长提出申报的话,

    无论时间或地点,这份说词一定行得通。立此计划的松田医生,对自己的行动,当然很隐密,所以谁也想不到,小林三郎在他们出诊的途中,杀害了这两个人。

    “从树林中出现的司机,一直认为是主人到了,用提灯一照,突然看到的是小林这位年轻人,其惊讶程度就不难了解了。咱们刚刚杀掉埋在土里的男人,却生龙活虎地骑着单车出现,不会是幽灵吧!但对方的确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而且一步一步地逼近要来杀自己。

    “这个司机在刹那间,突然发疯,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林三郎抓住司机,知道他已经发疯,嘴边再度浮现出恐布又令人生惧的微笑。

    “既然发疯,就不必担心事情的真相会从他口中泄漏出来。那么与其在这里杀了他,不如交给警察,不但自己的安全更有保障,也许有人会认为,医生之死是他发疯所为;恶魔轻轻地嘟喃着。

    “他将司机绑起来,并且把带来的毛巾、锤子丢在现场,踩着单车的踏板,赶着夜路回野泽镇……

    “‘没有脸的尸体’这个诡计,不但成功地蒙骗了一人于一时,甚至成功地蒙骗万人于永久。

    “先生,这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隐藏在这事件背后的真相……”

    我已经激动不已,在柔何清明的月光下,他的脸弥漫着一股难以掩盖,如魔鬼般的杀气。

    “先生,你如责备我将这真实的案件,改成小说式的剧本,我也不否认。不过,您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吧!如果把三年前改成十年前,小林三郎改成木下晴夫的话,应该就是您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了。”

    他说得不错。确实在十年前,我在这海边,和有夫之妇澄江陷入一段不可原谅的恋情之中。结果引起了这个“没有脸的尸体”的恐怖事件。它在我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痛,我的良心描绘出澄江美丽的倩影,鲜血却不断地涌出,或许我自己认为那个伤口已经痊愈了吧!

    提起勇气,再度踏上这块土地,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事件,更没想到事件的秘密会泄漏出来……

    “你到底是谁……”我不自觉脱口而出。

    “不知道吗?您不记得,您的情人有个弟弟叫信吉吗?……”

    信吉、信吉,澄江的弟弟……的确没错。虽然有点昏暗,看不清楚,但也该认出来,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行为,只是就正当的防卫行为而言,你也做得太过分了。也许你能为自己辩解,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你却两次失信于姊姊,只有这点,我绝对不能饶你。因为你辜负了姊姊,还使她不得不嫁给胜原彦造,再度受尽百般折磨;天生美貌的姊姊,现在如同废人,行尸走肉一样。这全都是为了你……”

    “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的双手像钢铁般的强硬,向自己的脖子逼近过来,我不由得站了起来。

    “报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早就替姊姊伸张正义了。

    “先生,你以为我们在此相逢,是偶然吗?绝对不是,从你回故乡到这里,我一直跟踪在后,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

    “最完全的犯罪,就是最单纯的犯罪,即使你从这里摔下去死了,

    也没有人会看见,就算你大叫,也没有人会听见。推理小说作家,意外死亡,一切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

    我一步一步被逼上断崖。

    “信吉,不要误会,你太武断,完全搞错了!”

    “到现在还嘴硬,拿出一点男子气概,认命吧!……”

    死亡之神像一只大乌鸦,在我眼前不断地挥动着巨大的双翼。孩提时代开始的三十年岁月中的点滴回忆,缩成一张大特写,闪电般地浮现在眼前又消逝而去。

    最后的一瞬间。

    “信吉,不可以。不可以杀晴夫先生,等一下……”

    从寺庙后,像子弹般弹出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的的确确就是我那永远也忘不了的初恋情人——澄江。

    “姊姊,你为什么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