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儿子的那起事故原来是这样的啊,家里养的狗……”

听完秋内的话,间宫抱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叹了口气。

“成年狗和小个头儿的孩子,这种组合确实容易引发这类事故。因为四足动物起跑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这样,力量非常大。”

欧比刨着地面的身影在秋内的脑海里重现。红色的狗链瞬间被绷得紧紧地,阳介的身体就如同被大风吹起来似的,顿时飞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都目击到那一瞬间了吧。”

“目击到事故瞬间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京也、宽子以及羽住同学刚从尼古拉斯里走出来,他们说并没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阳介君。”

“那么,他们听到刹车声以及撞击声了吧。”

间宫心痛地说道,双眸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家里养狗的事情。这之前,我只听说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祷,所以没和椎崎老师说话。当然了,我也没去上课。”

昨天,信息板上贴出了一个通知,镜子的课要停课一周。

“实际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别式的会场,和椎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刚才所说的欧比的事情,椎崎老师也想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间宫老师请教。间宫老师说不定会知道其中的缘由。”

“嗯——不过,我并没有在现场亲眼目击到那个……欧比冲出去的瞬间。”

间宫撇着嘴,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胸前的十字架。

“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秋内暂且问道。

间宫仍然在旋弄着十字架,最后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答道:

“冲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种。有时候是受到了惊吓,有时候是高兴,你扔一个球出去,狗也会跟着跑出去。嗯,最后一种情况需要事前的训练。”

“训练——您说的是扔球出去让狗去追吗?”

“没错。说的训练,让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种。因为狗很聪明,所以很容易通过训练让它听从狗主人的信号跑起来。信号有很多种。比如举起手啊,打响指啊,扔出蓝色的球啊,黄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训导,狗便会很好的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这么说的话,假如事先训练好欧比,教给它一些信号,那么事故的时候,只要有人发出那种信号……”

“不,这是不可能的。”

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裸露的膝盖。

“发出信号的必须是主人或者驯狗师。其他人发出的信号,狗是绝对不会服从的。”

这样的话,白天的时候镜子也说过。欧比只听阳介一个人的话。

“难道没有例外吗?比如狗听从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说比如,狗把发出信号的人错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这种可能理论上说得通。比如,发出信号的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的衣服,而且站在很远的地方。”

间宫的话引爆了秋内脑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里的那个疑点对接上了。

“此话怎讲?”

“其实,狗的视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视力设为一点零的话,那么狗的视力只有零点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视的,所以不擅于对焦。因此,在对方站在远处的时候,它们只能通过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滩之类的地方遛狗的时候,只要远处有人穿着和狗主人类似的衣服,狗便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没有,至少我没怎么看到过。”

“明明有的嘛。这个,就是这种感觉,你看。”

间宫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上。他竖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后左右摇摆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见这只“狗”显示看了看左边的计量烧杯,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那个。

“啊,是主人!”间宫说。“啪嗒啪嗒”,他灵巧地移动起四根手指,只见那只“狗”朝着计量烧杯靠了过去。在计量烧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脚步。“啊?你是谁啊?”间宫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其实用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听明白,因此这种“行为艺术”根本没有必要。只是间宫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别人误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内看着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对照着间宫的话,在心里试着审视起自己的疑问。

“素色的T恤衫,会怎么样呢?”

为了不让间宫察觉,秋内尽可能简短地问道。间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服装的事情。。在刚才那个例子里,狗把站在远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设那个人当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况会如何呢?”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显著的特征,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狗大概会按照颜色去判断吧。”

间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近的研究说,狗能够区分的颜色只有紫色、蓝色、黄色这三种颜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时候,狗主人身上穿着紫色、蓝色或者黄色的T恤衫。狗跑着跑着,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颜色的T恤衫,这个时候,狗或许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然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跑过去吗?”

“可能会是这样的吧。”

那天,阳介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后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个颜色的。欧比很可能把京也误当成了阳介,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狗靠服装辨认人类,然后把别人误当成了主人,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多少距离呢?”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狗的视力在个体上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在单侧一车道的马路对面呢?”秋内问道。

间宫突然抿起嘴,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

蓬乱的头发里,两只犹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秋内。

秋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团疑惑能不能对间宫说呢?应该说,还是应该沉默呢?——秋内马上做出了决定。

“咕嘟”,秋内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开口说道:

“那天,从尼古拉斯走出来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宽子穿的是一件蓝色半袖衬衫,羽住同学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说,既然狗只能区分紫色、蓝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那么欧比至少能够判别出京也和宽子的颜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京也和宽子,在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让欧比跑了出去。可以这样想吗?”

“比如是哪个人呢?”

秋内再度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不过,事态既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个时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闹似的行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为是——”

秋内把一切都告诉了间宫。京也跑到楼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几只麻雀正在看自己,于是他便像用步枪似的,把钓鱼箱举了起来,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欧比便冲了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种行为和阳介君的事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是这样的。”

这正是秋内心中的疑虑。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像拿步枪一样举起了钓竿箱。秋内怀疑这或许和“欧比的暴走”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秋内觉得京也并不是有意让欧比冲出去的,也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京也的那种行为在秋内的脑海里留下来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秋内并不可能逐一观察周围的路人,不过,根据他的记忆,在欧比冲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做出特别的举动。如果欧比是 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举动从冲出去的话,那么,做出那个举动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

秋内仔细打量着间宫。

间宫又说了一遍“不可能”,然后眯着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颜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边,狗就不会把别人认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种情况想认错都很难,因为阳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倒也是……”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秋内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京也和阳介的事故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让他来对阳介的事故负责。可是,那个时候,京也的举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那个家伙做起事来,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啊对了,秋内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买了点。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还没等秋内回答,间宫便站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还没切开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咔嚓咔嚓”地切了起来。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间宫哼着自己原创的小调儿,看来这便是所谓的“我的空间”吧。但间宫的空间实在是过于独特了,秋内感觉有点适应不了。

“话虽如此,狗的视力很弱,这种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内朝着背对自己的间宫说道。

“看人类的时候,是靠穿着来辨认的,这件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本来啊,大部分的狗是将人类的外部特征组合起来记忆的。”

间宫面向着操作台回答道。看来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艺已经很纯熟了。大概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说,一只狗曾经被某个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狠狠打过。那么在这之后,只要是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会觉得害怕。如果它曾经被某个举着雨伞、头发很长的人踢飞过,那么只要相同的条件满足,在大多数场合,它就不敢靠近对方。狗会记住人的特征组合,在看到同样特征组合的时候,就会反射性的回忆起当时的记忆。”

“特征组合吗……”

秋内发现自己还在想着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钓竿箱。欧比很有可能对这个组合产生反应……

“不,不会的。”

秋内立刻得出了结论。那天在渔港,阳介和欧比在一起的时候,京也当时拿着钓竿箱,但欧比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间宫把盛着西瓜的盘子端了过来。秋内摇摇头说“没有”,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别再揪着京也不放了。这种事情一旦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很对不起京也。

秋内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来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这么说来,秋内君,你知道所罗门的指环吗?”

啃着西瓜的间宫唐突地问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边挂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我猜也是。”

间宫“咔嚓”一下咬了一口红色的瓜瓤。

“所罗门是大卫的独生子。在他父亲之后,他成为了古代以色列的国王——《旧约》里曾经这样写道‘所罗门王有一个魔法指环,戴上它便能够和鸟兽鱼虫对话。’”

“那个什么国王能和动物对话吗?”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指环。”

间宫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盘子里。

“我们这些人每天拼命工作,可以说是为了研制出所罗门的指环。我们让田鼠吃下荷尔蒙,通宵观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动作。世界上的动物学者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所罗门的指环还没有被研制出来。”

间宫把吃完的瓜皮放到盘子里,然后用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只要有了那个指环,我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答案。”

秋内开始想象自己戴上“所罗门的指环”,讯问欧比的情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开?欧比回答道:因为……那个时候……做了……

——唉,不行啊。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到现实中来。

“秋内君,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有了指环,也是没有用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事情的关键——欧比。”

“啊,确实是这么回事。”

没有欧比,对话什么的就都不能进行了。

“如果欧比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做些试验,试着查明真相。”

“椎崎老师说,现在警方那边似乎正在和动物保护团体一起,共同寻找欧比。”

“找到之后怎么办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交给保健所去处理掉吗?”(日本的保健所下面有个专门负责收留流浪动物的机构。在一定时间内,保健所会照顾流浪动物,为他们寻找新的主人,过了保护期仍无人领养的动物,会被实施安乐死。)

秋内被间宫唐突的回答吓了一跳。不过,他立刻回忆起了镜子的样子——当然了,那是他在出云阁看到的镜子。

“我也来找找看吧。”

当时,秋内曾经这样提议过。但她一脸困惑地避开了秋内的视线。

把自己的儿子拉到卡车轮下并将其害死的家犬,就算找到它了,镜子也绝对不会接着收养它的。在心情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秋内既没养过狗,也没养过儿子,但这种心情他还是能够想象出来的。

——或许镜子真的打算将欧比处理掉。

“间宫老师,那件事情,您是怎么看的呢?”

“那件事情?哪件事情?”

“我想说的是,如果椎崎老师打算把欧比处理掉的话……”

间宫用放在身旁的手纸擦了擦嘴巴,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嗯……这个嘛,我也想过很多很多。不过,事态毕竟是事态,所以就算椎崎老师想处理欧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理解阳介君亲属的心情,那么我就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可是,这么一来,欧比不就太可怜了嘛……可是……欧比又不是存心想让阳介君出事故的,难道不是吗?”

间宫“咔咔”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后面。

“答案肯定不会那么单纯的。虽然我每天都在研究动物,但我仍然不明白,‘把牛、猪烤了吃’的行为和‘为了试验而杀死动物’的行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狗主人将狗处理掉的行为、中国人吃狗的行为,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我也不明白注射死跟斩首之间有什么区别。所以面对‘可不可怜’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自己并没有正确解答的勇气。”

秋内在心里反复体会着间宫的话,沉思了片刻。

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可能是那个房间的水龙头老化了吧,秋内听见墙壁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秋内站了起来。在玄关门口,秋内问间宫,如果有了什么发现能不能再来向他请教。间宫爽快的点头答应。

“你家离这里挺近的,可以随时过来嘛。”

“啊?您知道我的地址,是吗?”

“不就住在这附近嘛。房东姓大家的那家。玄关旁边总是停着你的那辆自行车,车把像个犄角似的。”

间宫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了秋内。秋内把这个号码存到了手机里面。

最后,秋内点头行完礼,刚要走出房门的时候,间宫“啊”地叫了一声。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情呢?”

“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就是羽住君。”

“是的。”

“感觉她有点傲气。”

“嗯……”

“那个女孩,可能喜欢你哦。”

秋内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浑身上下不能动弹。

“虽然你还没有发现,但她在跟你说话的时候,声音会微妙地变高。那是她体内雌性荷尔蒙分泌增加的证据。雌性荷尔蒙有能让声音变高的效果。”

“那个……您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男性对高声音的发生源会产生一种本能的保护欲,比如婴儿之类的。女性生下来便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当她们和心上人说话的时候,体内的雌性荷尔蒙便会加速分泌,声音自然就会升高。而她在和你说的时候声音会变高,是吧,也就是说,她喜欢你。理由很简单吧?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秋内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

间宫又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遍:“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随后走进了走廊一侧的洗手间。在洗手间门的另外一边,间宫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如果你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心意,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就好了。分泌雄性荷尔蒙的样子会让男人更具魅力,这样会增加你的成功率哦。”

秋内在玄关待了一会儿,但间宫还是没有从洗手间里出来。洗手间里传出了轻微的哼歌声。没办法,秋内向门口那些奇怪的老鼠行了一礼,然后走出门去。

整个晚上,间宫的话一直在秋内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他躺在被褥上,却总也睡不着——虽说昨天晚上他也没怎么睡觉。

——间宫对我说的那些雌性荷尔蒙的事情,难道是真的吗?就算那些话是真的,但和我说话的时候,智佳的声音真的微妙的变高了吗?那只是一种错觉而已吧?我和她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她的声音又什么变化。

秋内感到很懊恼。他非常非常的懊恼。夜已经深了,秋内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懊恼,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至于间宫的那些话,他决定一笑了之,不去认真对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秋内对着天花板故意大叫道。他做出一副笑得肚子痛的表情,“啪啪啪”地拍打着榻榻米。待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智佳的声音仍然在脑海中萦绕着,而自己依然在拼命的想要判断出这个声音到底是高还是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