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的人1

  第二天,古义人把和吾良商量好的同意去兜风的回信送到了CIE来。三十来岁的秘书——这个女人是古义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的用“哼哼”接待客人的日本人——接过信,上下打量着古义人,哼哼着鼻子。不大工夫,皮特就到阅览室来找正从书包里往外拿课本的古义人了。他把古义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也不理会无视古义人的秘书,叫古义人给大黄的修炼道场打电话。和皮特一样,大黄也非常兴奋,甚至还说,如果真来的话,自己就到CIE来为这次出游做些安排。

  吾良在附有分景素描的剧本里,集中画了周末这次汽车旅行。这是一辆淡绿色的伤痕累累的卡迪拉克,吾良坐在副驾驶座上,古义人坐在后排,皮特开车。一吃过午饭,他们就出发了。

  先是一张卡迪拉克开出图书馆停车场的图景。从高中时起,吾良对汽车就很熟悉,所以这辆车虽然很旧,却是在媾和条约生效之前的日本汽车中少见的大马力,自然记忆深刻。汽车穿过随处可见空袭后废墟的松山市内,以及相距不远的没有遭到轰炸的街道。宽宽的卡迪拉克似乎占满了马路,路两边的民房显得特别近。虽说很难将还未复兴的松山市街景再现出来,但适合影片拍摄外景的街道仍保留至今。吾良充满激情地把这样的风景描绘在了素描里。

  穿过街道,汽车开上了田园风光的长长的上坡路,偶尔看见一些住家、神社和寺院。路两旁的染井吉野樱凋谢了,八重樱还在盛开。卡迪拉克驶入了山里的村落,还没有用塑料大棚的橘子园里橘树枝繁叶茂。卡迪拉克开进了位于山顶附近的隧道。从隧道出来,看见开着卡车的大黄和几个年轻人在等他们。小卡车在前面带路,卡迪拉克车身贴着草丛,在狭窄而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行。公路右边是深深的大峡谷,汽车拐上了左边通往森林的坡道。

  古义人觉得吾良的剧本和素描里描写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却没有描绘植物,颇有些不可思议。古义人生长在森林峡谷中,喜欢到森林里去玩儿。所以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是一边感受着兜风的兴奋,一边观赏树林里葱郁的嫩叶、凋谢的樱花等风景的。

  这地方离古义人家所在的峡谷村庄不远,可素描中的地形和村落他却很生疏。古义人对这些事极为敏感。这说明自己是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记得国民学校组织郊游时,沿着峡谷的河流逆流而上,登上越后山丘看到了眼前开阔的盆地,虽然同属于一个村子,古义人却像误入了迷途般畏惧不已。恍惚觉得高耸的树林和树林围绕的田地里会冒出鬼怪,挥舞着棍棒追赶自己。想起这些来,十七岁的古义人仍心有余悸。

  在古义人的记忆中,从隧道一出来就是自家村子附近,但马路偏离了通往那边的街道,拐向北面翠绿的灌木丛,然后穿过幽暗的柏树林。靠峡谷河流一边的路面坑洼不平,开车的皮特紧张得不得了。

  过了柏树林,来到河流沿岸的公路上,河两岸灌木丛生,水量虽不充沛,河面却很宽阔。两边的杉树林中露出一线湛蓝湛蓝的天空。河流和公路之间偶尔可见一片开阔的土地,有些田地里纵横着细长的阡陌,却给人以无人照管的印象。杉树林尽头的高地和窝棚也是如此。周遭没看到一户人家。十七岁的古义人想像着,曾经开拓这一带土地的居民大概搬走很久了,那些住家想必早已被丛生的杂草和藤蔓重重缠绕的老树覆盖了吧?

  又是一个上坡,已经看不见深谷里的河流了。对岸的杉树林环绕着一个平坦的山坡。高处是仓库形状的几座建筑物。路旁开阔地上有一条通向河流的下坡道,再前面有个铁缆吊桥。道路靠山的那一侧有座废弃的旅馆似的三层楼房,守院树林后面是密集的阔叶林。

  大黄他们在平坦的地方停下车,让皮特的车停在卡车后面。然后,一行人走下陡坡,过了吊桥,爬上绿草萋萋的山坡。

  吾良把一行人走上坡顶的修炼道场后,站在和几座房子之间的空地时的情景画了下来。与这幅画相对应的解说词是这样的:

  皮特:开满了红艳艳花朵的是山茶花树,在我美国的家里也有这种树,不可思议。/古义人:我母亲种了很多种开花的树,我猜是父亲从家里把它们运到这儿来的吧。/头儿:长江先生想用这种开花的树招引附近的姑娘。俺们就跟着沾光了。/古义人:(不理会大黄嘲讽的口吻)长出橘黄色嫩芽的是石榴树;旁边长出黄芽的,母亲管它叫花石榴。有人背后说坏话,“就这家人种这种石榴树”,因为它结的果实不能吃。/皮特:看来古义人对植物很熟悉啊。/吾良:(也带着嘲弄的口气,却不无赞赏地)他怪着呢,凡是他看过的书,甭管是辞典还是植物图鉴,全都能记住。说不定他将来想当百科全书吧。/皮特:(笑着说)嘿,百科全书男孩儿!

  古义人想起一件往事,那还是在听田龟录音以前了。一天,吾良打来电话,让古义人把森林里开花的树名都告诉他,这样以后见到开春时发出的新芽就能判断出是什么树。当然不包括桃树、梅树等。古义人怀着对山村生活的眷恋回答说,嫩叶碧绿的是米槠,开出朴实的花;其他还有石榴、花石榴以及山茱萸。

  接那个电话时,吾良是否感觉到了古义人装作没想起大黄在修炼道场时的那些对话呢?还是认为古义人在找遍与那件事有关的真实记忆后,向他提供为了剧本所必需的树名呢?

  古义人围绕风景的回忆在吾良剧本的引导下,浮现出了由于山上气温低而满山遍野盛开的山樱。皮特背靠笼罩着修炼道场总部前的草地,仍在开花的古老的八重樱站着,古义人在旁边给他讲解着周围的植物,跟皮特说着话的样子显得比对吾良还亲热……

  大黄对他们的悠闲渐渐焦躁起来,发出了与他的企图相关的指示。大黄打断古义人的话头,招呼皮特和吾良,指着引入了温泉的建筑物说:“你们先去洗洗长途旅行的灰尘好不好?”……而对同样坐了半天汽车,浑身尘土的古义人说:“我领你去看看长江先生看书的地方。”

  皮特对大黄的提议非常积极,那几个年轻人领他们去了准备好浴衣和毛巾的浴池。大黄领古义人去的是和温泉浴池连在一起,入口却相反的小路尽头的二层小楼。

  后来发生的事情剧本里没有台词,只以人物的动作来加以说明。用彩色别针别着的素描画,是****的美国青年和日本少年在浴池里的情景。泡进长方形浴池之前,两人冲洗着各自的身体。

  皮特进入浴池的同时,吾良从池里出来去冲洗,泡在深处的皮特伸出手,从背后往吾良的两腿间摸索。吾良拒绝,皮特也不强求。接着,皮特用满是肥皂泡的毛巾给吾良搓洗后背。放下毛巾的皮特,用沾着肥皂沫的手,从吾良后背绕到腰部摩挲着。然后顺势往臀部滑下去。吾良坚决地立起身来,站着往自己身上泼水。被泼到水的皮特仍然平静地微笑着。吾良去换衣间,皮特跟着去了。

  古义人还记得这个场景。因为当时古义人和大黄就趴在浴场天井上结实的隔板中一米来高的空间里,伸出头来,从各自的窥视口上看到了这一幕。古义人是从与浴场一墙之隔的二层小楼上的一个房间的壁橱下边被带到这儿来的。当古义人坐在父亲书房的桌子前,凝望着窗外冬青树的时候,大黄一直没有说话,他站在桌旁,注视着茂盛的冬青树下的一小块空地。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那里,向他打了个手势,于是,大黄和古义人就转移到了浴场天井上的低矮空间里去了。大黄指了指透着淡黄色灯光的窥视孔,古义人觉得就像被人强迫着干不正经的勾当似的,却还是禁不住朝下面望去。古义人后来看到的情景,吾良都准确地画在剧本里了。

  看着吾良和皮特从浴池出去后,古义人感到背后有动静,一回头,只见大黄正用胳膊肘支地,向自己这边爬过来,然后一侧身,获得自由的那只胳膊朝古义人的屁股伸了过来。古义人推开了大黄的胳膊,大黄一骨碌仰面翻倒,像只被人翻过来的甲虫,无计可施了。

  古义人爬回父亲的书房,凝视着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因闷热满脸流着油汗的大黄,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对古义人说:

  “长江先生说过,只要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好。你光是偷看,什么实际的也不干呀。你和你父亲一样,到死都不肯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吗?这样的人生多枯燥无味呀!嗨,跟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偷窥的人2

  古义人很生气。可是对于一本正经的中年男人的“玩笑”,高中生古义人没有自信能够透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只得把愤怒咽回到肚里。

  下一幅素描是在古装电影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具体规模不明的道场——吾良父亲的电影里也有以讽刺形式出现的这类木地板大房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有块榻榻米。这是将修炼道场临时改成了宴会场。四周什么东西也没有,显得异常宽阔!在另一幅素描里,皮特和吾

  良坐在上座,古义人坐在旁边。大黄坐在三人对面的席位上,两边修炼道场的年轻人一字排开。还有一幅画着几盘盛着中国菜肴的大盘子。这些画儿张张色彩明亮。在古义人的头脑里,只是抽象地记得从不曾吃过那么美味的中国菜,以后也没有再吃到过……

  菜量很大——虽然只有吾良画的四大盘,古义人却记得菜量不少——一盘是用赤蟹壳、蟹腿、蟹夹和新鲜蔬菜做的烩菜,做法和大黄带到道后旅馆来的菜差不多。一盘是修炼道场自制的,惟一能卖到附近村镇去来获得现金收入的炸豆腐。还宰了头农场养的羔羊,做了道加入许多大蒜和葱的爆炒羊肉里脊片。最后一盘是煮好的饺子,放在碳炉上保温。炒羊肉片很容易凉,只好一再加热。

  端着散发着热气和蒜味的黑黢黢大铁锅来回送饺子,同时给大锅里添生饺子的是古义人儿时的玩伴大川。

  古义人和大黄由于刚才的不愉快互相不说话。两人从楼上下来,绕过浴场朝总部这边走来时,古义人发觉有个人从开宴会的道场旁边新盖的厨房后门偷看自己。前面的大黄刚走过去,那人就突然跳出来,原来是大川,他冲着古义人一个劲儿鞠着九十度的大躬,一边说: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给太太添了那么多麻烦,却离开了先生!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古义人瞧着他那悲伤的样子,不由被感动了。

  等大黄惊讶地回过头来时,大川已经跳回散发着蒜味和热气的厨房去了。

  宴会开始后,为了热菜和往沸腾的大锅里下饺子而穿梭于厨房和大厅的大川,脸色蜡黄,低着头谁也不看。

  古义人很久没见过大川了,没想到他到大黄这儿来了。其实这里是父亲战时呆过的地方,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大川从古义人的父亲去中国内地直到回日本,一直跟随着父亲,帮着拿行李。古义人的家成为从关西和松山来的军人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聚集的场所之前,大川每天都到家里来干些杂活。古义人怀念地想起有一次过年,一些女人来家里吃饭。大川坐在和厨房相连的地炉靠里边的地方喝着酒,脸上微微泛红。这些人中也有外地疏散来的人,所以,母亲提议大家讲讲当地的传说。祖母讲故事时语言诙谐,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川讲的是从山上下来一条赤龟的故事。后来父亲将自己禁闭起来以后,借宿在古义人家仓房的一位知识女性,想向大川打听父亲家人的详细情况时,大川就像刚才那样,一个劲儿恳求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不要问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素描使古义人产生的超现实电影镜头的感觉,首先来自于那个夜晚照明昏暗的宴会。吾良的素描除了细细勾勒了会场、人物和菜肴外,并没有画其他东西。如果吾良考虑的是拍电影的手法的话也合情合理。吾良的作品以充满幻想著称,这是凭借所有在现实生活中经验和观察的细节构成的,并且获得了成功,特别是在欧洲的知识界——古义人在德国期间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作为幽默画面的“Dandelion”得到许多人欣赏的原因之所在。

  然而在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吾良是不可能细细观察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吾良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喝醉了——很久以后,看见吾良在电视节目里醉醺醺的模样,古义人立刻关掉了电视,也是因为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当时吾良坐在饭桌前打起盹来,不一会儿便躺倒在地,甚至打起了鼾。一杯老酒也没喝的古义人,在吾良喝得晕晕乎乎后一直不离左右地照顾他,还发现皮特一直咂巴着嘴瞧着这边。古义人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在浴池天花板上的“偷看的人”,这个词使古义人很反感。

  想到这儿,古义人烦躁地对吾良说:

  “吾良,吾良,快起来!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去那边睡一会儿。”

  离宴会中心稍远的灯光暗淡的铺席上,似乎睡着了的吾良嘲弄地睁开眼睛瞧了瞧古义人。

  “吾良,到那边去睡一会儿。”古义人更加生气了,命令地说。

  “是啊,吾良,那边有小房间,去睡上一会儿再泡个温泉,回头再来喝酒……夜晚长得很哪。”大黄大声嚷道。“对吧,皮特先生?”

  皮特松开盘得难受的腿,双手抱膝坐着。看样子皮特也喝得上了头,渗着血似的红晕和白皙的皮肤混杂的大脸盘上——他的头很大,和身体不成比例,使他看上去很像幼儿——浮现出傲慢的孩子气的表情,对大黄的话不屑一顾。大家都在说日语,皮特却一直跟只会几个英语单词的吾良说英语,还不停地加以表扬。这会儿,他却将他那特有的蔑视转向了醉倒的吾良。

  古义人越加气愤了。他使劲儿摇晃着吾良,让他坐起来,可是,刚一坐起身子,吾良就清醒了似的质问道:

  “在哪儿睡?你也不知道?是你把我弄起来的吧?”

  然后,吾良丢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古义人,爬起来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吾良好像绊倒在通向黑暗走廊的门槛上了。在慌忙去追赶的古义人背后,一直规规矩矩地默默吃饭的年轻人哄堂大笑起来。

  吾良在走廊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走到尽头,进了厕所。古义人为他关上厕所门,站在门外琢磨该让吾良去哪个房间睡一会儿时,从跟前的南天竹盆栽和洗手盆中间冒出两个男人,古义人被吓得直打哆嗦。再一细看,其中一人竟是大川,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黄了。他凑近古义人,还是那么细声细气地说:

  “今天晚上就带着你的朋友回你家去吧。古义人,最好今天晚上就去!他开三轮货车把你们送到村里去。”

  洗手盆旁放着吾良的衬衣和裤子,还有古义人的,鞋也拿来了。一进厕所就呕吐了一通的吾良脸色苍白地出来后,脱下浴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好像酒已经醒了,古义人不用再对他重复大川刚才的话了。跟着默默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大川早就没影了——下了山坡,来到月色朦胧的草地上,过了吊桥,朝着停放在路边的三轮货车走去。

  偷窥的人3

  走过摇晃的吊桥时,幽深的洞底般的河面上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坐在三轮货车司机两边的座位上,其实是坐在以车厢为靠背的用螺丝固定的金属板上。默默开车的年轻人好像营养不良似的,脖颈黑黢黢的,每当汽车拐弯时,他就会靠近过来。瞧着月光下吾良那奇妙的侧脸,古义人简直不敢和他说话。现在回想起这些,才发觉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独占了吾良,带他回自己家才产生的,自己是担心皮特发现吾良走了一定会不高兴,大黄可能会开着小卡车追来。

  古义人回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对于这一天中体验到的种种焦躁、愤怒和不安,以及与吾良、皮特和大黄之间的关系想得很多,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其他更严重的事情。

  车身擦着比白天更有生气地伸展的树枝行驶着,古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的前灯照出的路面。汽车开上了隧道旁的三岔路中通往县公路的马路,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峡谷深邃。在这黑幽幽的夜色中,只有窄窄的河面反射着月光。

  吾良望着四周的黑暗,茫然地轻声说道:

  “到底是深山老林哪。我倒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没亲身感受过。”

  “还得往里去呢。”古义人回答,“这里地势高,对面的山看起来很远,所以没有封闭的感觉,我们村子那边可就大不一样了。”

  吾良不说话了,古义人感觉自己从没有使吾良这样沉默过。虽说并不与任何感情相连,多少也有点儿自豪。

  这时古义人想起一件必须跟吾良说的事,忍不住开了口。

  “我母亲因为一只耳朵长得像鱼或爬虫类的鳍,头上老是包着在外国叫做头巾的东西。可这会儿是夜里,我怕她没戴头巾出来,吓着你,先告诉你一声。”

  “吓不着我的。”吾良淡淡地说,可对古义人的话明显地感兴趣。

  “与其一点儿不吃惊……不如自然地反应更好。母亲年轻时,她自己还拿自己的耳朵当笑话说呢。不讲得详细一点,你可能不理解……”

  “那就仔细讲讲吧。”吾良说。

  古义人后来讲述的事情给吾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有一幅人物素描作了解答。画面上,一位中年妇女的左半边脸长着一只大蜗牛。

  古义人首先讲述了母亲的外祖父给母亲起了“鳍”这种单刀直入的名字的故事。从隧道出口的三岔路到古义人家,开车也要四十分钟,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这个故事。外祖父只有母亲一个嫡传的孙女,他死于母亲七岁时的冬天。万延元年农民起义时,当村长的曾祖父不得不杀死了领导起义的胞弟。曾祖父一直活到维新以后,曾孙女出生时,一只耳朵畸形的消息由接生婆的嘴传遍了全村。大家说这是曾祖父杀死弟弟的报应。但是外祖父却不以为然,还给孙女起了“鳍”的名字。当时这种名字已经不合时宜了。老人把少女抱在膝头,对她讲的一番话使她终身难忘。

  “现在西医已经能做耳朵的整形手术了,不过鳍子就一直保持这天生来的耳朵吧!你听说过这一带的很多传说吧。鳍也是其中之一。说它象征有才能或者长相好。《玉尘抄》里说’真正之良人不长鳍,半为草芥者,长鳍‘。也就是说,庸俗的人假装有才能,假装相貌好。你是有鳍的孩子。如果镇上和’在‘的男人忌讳你的耳朵不娶你的话,你就到远远的地方去,和能认清你的鳍的男人结婚吧。”

  “也许你母亲是因为你的耳朵大才故意讲这个故事的吧。不过你外祖父挺有学问的。”

  “《玉尘抄》云云是母亲听来的,记得并不准确。后来我查了字典。”

  “你真爱查字典哪……以前听你讲,你们家里挂了好些卡夫卡的名言。”

  三轮货车停在了古义人家外面的水渠边,开车的年轻人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第一次开了口。

  “关于仓房太太的耳朵,古义人君太夸张了!”

  古义人和吾良走过水渠上的石桥。连接石墙的木板朽了,临时贴上铁皮的大门上挂着电灯泡,灯光很微弱。古义人对站在车旁的年轻人说:

  “你可以回去了。”

  “太太还没睡,你们进去之后,要是太太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走了。”

  古义人沿着通向上房的弧形石子路,借着月光的照明领着吾良往上房走去。路过已经老朽得不能使用的车马栈时,三轮货车熟练地鸣了三声喇叭。

  这时,连通仓房的小巧玲珑的平房门灯亮了。走到跟前时,打开小门,探出头来的人——能感觉到不是母亲而是妹妹——将小门敞开,探出穿着黄色毛衣的半个肩头,嘟囔道:

  “古义人吗?怎么搞的,这么晚才回来。”

  古义人进了小门,叫吾良也进来。走进了和小门相连的大门,大门直通最里面的厨房,在过道里,身穿毛衣、裙子和木屐的妹妹站着不动,好奇地瞧着吾良。吾良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那土黄色的毛衣,点了点头,妹妹也慌忙点了点头。

  “你们马上睡觉吗?我去给你们铺床。你是不是去跟妈妈道声晚安哪?阿忠已经睡了。”

  古义人不理睬还想要说话的妹妹,让吾良随着他到走廊去。他们沿着凹凸不平的走廊往最里面走去时,经过的一间房里还亮着灯,说明母亲还没有睡。古义人把厕所指给吾良后,便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妹妹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去古义人房间隔壁的,靠水渠一边的房间给他们铺床。

  吾良在古义人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望着正面墙上挂的古义人从小林秀雄翻译的《兰波诗集》里抄录下来的句子。古义人有些尴尬。一是尽管这段时间为准备高考而和吾良疏远,却一直跟着吾良学法语。教材是吾良送给他弗朗士版的“Poesies”,吾良还收集了兰波的书信和一些相关文件,在个人授课之初,吾良就对古义人说以后就不要看翻译过来的东西了。

  可是古义人从转学到松山去之前,就爱看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从吾良那儿得到了那本“Poesies”后,他马上确认里面没有这首《告别》。古义人想,如果吾良问起的话,自己也能够说明情况。可是又一想,如果吾良对于自己抄写的这首诗前一半的最后一句有想法的话,又该怎么办呢?那句诗是: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母亲还没有睡,现在没工夫为这事烦恼。古义人借口妹妹铺被褥响声太大,对吾良欠了欠身,又返回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整整齐齐地穿着夹袄,戴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低头坐在佛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铺席和走廊之间的地方,向母亲问了安。他不关上拉门是为了表示马上要回到朋友那儿去。

  “本来想明天到家里来的……结果这么晚回来。”

  “你的朋友是你最近常提到的吾良吗?听阿萨说,他是高中生,还喝酒!听说是坐三轮货车从大黄的农场回来的,怎么又去大黄那种人那儿了呢?”

  “大黄说看见报上报道我到美军的图书馆去学习,才来找我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美国军官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想去访问,所以就……”

  古义人简单地解释道。他听母亲不说修炼道场,而说成农场,也跟着这么说。

  “别推到别人身上……就说你自己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我也不会反对呀。大黄对美国军官更得拿酒招待了吧。他准是显摆自己有中国厨师吧?说起来大川挺可怜的……”

  古义人没说话。他看得出母亲表面上在问他,其实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母亲并不想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古义人,又低下了头,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和朋友去睡吧,好好休息。让大川等上三十分钟再走,正好家里有柏糕①,拿些柏糕和茶水给他。”

  这后半句是对古义人身后站着的妹妹说的。古义人孩子气地想,要是有柏糕的话,自己和吾良也想吃,又怕被妹妹看穿心思,故意绷着脸,擦过妹妹身边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个译本虽说掺进了自己的情感,还是不错的!”

  “是啊。”古义人压抑不住喜悦地回答。

  两年前,古义人抄写这首诗时,感到自己没有第一句我们难道不是为了发现明媚之光而存在吗里的可称为我们的朋友。

  古义人想,现在这里有了我们的一半,为同一首诗而感动。尽管那首诗的前半段那样结尾,但是古义人的喜悦丝毫没有减退。

  吾良像是支持他的这一喜悦似的说:

  “我感觉这首诗里写着我们的未来,兰波实在是了不起啊。”

  古义人也没多想吾良所说的我们的未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情景,只是对吾良的话本身备感喜悦。用古义人在CIE靠查字典学习时学到的单词来形容的话,就是Flattered的心情。

  “我抄的只是前一半,如果你想看后一半的话,给你看那本诗集。”换上了浴衣的古义人从书架上取下创元选书交给吾良。

  吾良很快钻进被窝,借着古义人妹妹准备的台灯,看起了《兰波诗集》来。吾良在被子里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他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圆柱形脖颈和漂亮的下巴,使古义人感到自豪。

  偷窥的人4

  古义人发现,那天夜里躺到床上之后,吾良讲的关于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的感想,在剧本的分景素描里再现了出来。在古义人看来,讨厌所谓“艺术电影”、“前卫电影”等手法的吾良,为其最后的电影写的剧本,是用很普通的语言写成的。有几个地方,在作为读者的古义人印象中是等价值并存的——仍然采用了区别于一般电影拍摄方法的技术。这一切都运用得那么自然,显示出了吾良的特色。

  作为小说家,每当沿着过去的时间轴再现某一事件的写作进行不下去时,古义人就感觉有改变坐标的必要,因而他能够理解吾良。但那天夜里关于兰波的话题,四十年后吾良是将它作为和古义人面对面回忆的场景而写在剧本里的。

  “(现在的吾良包括现在的古义人,不必是现实中存在的古义人。只有背影的稻草人剪影那样的印象就可以。或者不引入古义人的角色,用吾良为和古义人对话而录制送给古义人的录音带时,深夜独自长时间饶舌的镜头也可以。在这里,吾良的角色由导演自己来扮演)那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的村庄里说了感觉兰波的《告别》里写出了我们的未来的话,你听了没有表示什么,但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说的话。我的话似乎很天真,也许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这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不再往下说了。

  “现在我手里的不是小林秀雄的译本,是前一阵你推荐给我的筑间文库版译本,重读《告别》时,果然发觉我当时所说的话,在我们后来的生涯中得到了证实。这是千真万确的,实在令人痛心。

  “我知道你很喜欢开始部分的那些诗句。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在那时候,我就已经描绘出了不那么美好的未来图像了。而且可以说是在兰波诗句的引导下,想起来真是可怕啊。这句诗是这样的。

  在秋天,浓浓的雾气中孕育出我们的小船,向着悲惨的港湾,向着被火焰和污泥染黑天际的城市驶去。

  “接下去描绘的大概是城市里的情景吧。

  被污泥和鼠疫腐蚀了皮肤,头发和腋下爬满了蛆,心脏里蠕动着肥大的蛆的我,就一直这么躺在年龄不明,毫无情感的人们中间……也许我会这样死去……

  “我保证这是非常准确而具体的未来图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先把话放在这儿!想到自己不远的将来,这诗真是描述得分毫不差。或许我早晚要从高处跳下去死掉。这是最可靠的方法,因为不可能中途反悔了。在坠落下去的过程中,像影片倒镜头那样返回去,或成为静物摄影停留在一个地方都是不可能的。因空间性的犹豫而受伤是根本没有的。

  “假如我的肉体像卡夫卡笔下那个变成甲虫的男人那样,在沙发下悄悄死去(还记得吗,我曾经把那种甲虫叫做灶马子,那时候还没有蟑螂这种难听的词),而且谁都没有发现的话……假设我俯瞰着大厦下面的街衢梦想着这些,然后砰地一声,掉到地上的我的肉体埋进了堆积如山的纸箱下面。然后像这诗里写的那样腐烂的话,就相当于我是那样死的了。

  “不仅如此,再看下面的诗句,因为我联想到了自己拍的电影了。

  我创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胜利,所有的戏剧,尝试着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体,新的语言。还相信自己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

  “有些家伙用陈词滥调嘲笑古义人,说什么你是歧视亚文化的落后的纯文学纯艺术指向的蠢人。可我却不这么看。包括你写的东西在内,所有的文学以及所有的艺术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庸俗的,多年来一直写小说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如此看来,我一直给我创作的很卖座的好电影,罩上了一层其本来就具有的庸俗的光环。假设我以此来吹嘘我创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胜利,所有的戏剧,你怎么能不笑话我呢?

  “有时你也曾想过作为小说家尝试着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体,新的语言吧?近来,古义人的小说里开始出现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反正咱们从十六七岁就是朋友了,互相认可对方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好呢?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接下去兰波是这样说的:

  毫无办法!我将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和回忆!因为艺术家的以及小说家的光荣都被夺去了。

  不管怎样,请原谅我以谎言为食粮养大了自己。现在该出发了。

  “这一段诗使现在的我感受至深。古义人也是同样吧?在从事我们这些职业的人看来……将庸俗的新花,庸俗的新星零星出售的人来看,只有到了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才会觉悟到这些,不知簧先生是否也觉悟到了呢?

  “你没有想过在得了癌住院的簧先生的病房里问他这个问题吗?你一定会说,只有簧先生的音乐才是纯粹的艺术,是与庸俗无缘的吧?假设古义人为自己让临终时的簧先生失望而伤感呀!

  “从见到十六岁的古义人时起,我就一直对你说,不要说谎。即使为了取悦于人,为了安慰别人也不要说谎。前几天,我还这样跟你说过吧?可是,夫子本人正是名副其实的一直以谎言为食粮养大了自己,你俩都要向某种东西请求原谅吧。现在该出发了。

  “不言而喻,现在出发的是我一个人。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若决心独自一人出发的话,就无法使他回头了。别人自然无法劝阻,就连本人也阻止不了自己了!这样的出发——在诗的前一半——不是这样写的吗?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古义人,我对《告别》这首诗的理解就到此为止了。只能说是与现在生活相关联的能够理解的地方……然而,我觉得那首诗的后一半,只有在出发之后才能够完全地理解。有一种间隔时间很短的,不停地闪着镁光灯连续拍摄的照片吧?在舞台剧里曾流行过充分展示这种效果的演出。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出发之后看到的被镁光灯照出来的景象。这样才觉得真正理解了后半里的几句诗了。

  “例如这一句诗: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脸,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读起来,兰波就像把我们经历的那件事再现出来似的!我从这一句诗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吾良在剧本这一部分中所说的要从高处跳下去的话,不久之后便发生了。这使古义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他一边看着剧本,一边产生了记忆幻觉。这是吾良留下的,躺在空中,手拿田龟的画面——相当于这个剧本的素描——诱导的。他感到自己曾把这句话听成了吾良的声音。古义人脸红了,竟不由得站起身来。

  剧本和分景素描通过千樫交到自己的手上时,吾良已经死了。但是,古义人不能不狼狈地思考,如果自己收到了用于田龟的小箱子里的录音带后,更快一点儿听,发现有自杀迹象的录音带后告诉千樫,让她去和梅子商量的话,女人们不就会把吾良领到他拍摄以死在医院为主题的电影时认识的有名医的医院去,请老年性郁病专家诊治了吗?

  古义人取出小箱子,把已经听过的所有录音带,按照记录卡片顺序,花了半天时间全部又听了一遍。并且是在能看清楚卡片的,光线明亮的客厅里听的。千樫看见古义人又戴上耳机听田龟,觉得非常惊讶。而阿光看见父亲一反常态地疯狂操作录音机,也感到很不安。结果,他没有发现幻觉记忆样的录音带。不过,田龟这一设想本身,也许是吾良发出的求救信号吧,于是,吾良死后,一直以此自责的念头再度出现了……

  但是,在与此完全不同的层次,这里所引用的《告别》里的诗句给人新的一击。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脸,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而吾良正是这样对古义人说的。由此看来,兰波的确宛如在描述我们所经历的事件!

  偷窥的人5

  在峡谷村庄的家里,吾良和古义人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妹妹把他们叫醒,告诉他们母亲要去地里干活。当两人来到敞着门的外屋时,母亲已经换上干农活的衣服,正坐在走廊边上等着他们。

  “欢迎你来我家,古义人净给你添麻烦了。”母亲亲切地对吾良问好。

  “夜里打扰了。”

  吾良露出纯真的微笑,古义人从未见过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这样优美地施礼。母亲只说了这一句便出了大门。吾良无所顾忌地大声说:

  “你母亲真的戴了头巾了!”

  这时,听见了和昨晚相同的三声汽车喇叭声。一直躲在妹妹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吾良看的弟弟阿忠,飞快地跑了出去——妹妹正在和厨房相连的地炉那边准备早饭。

  阿光领着修炼道场的一个年轻人进来了,他站在外屋,跟刚开始吃饭的吾良和古义人说起话来。这是他的祖辈们对仓房主人及家人的一贯作法。他说话的口气也充满了小心和请求。

  “大黄很担心,他说不知道古义人他们是怎么回松山去的。今天是星期日还没关系,要是耽误了古义人他们的课,太太就该生气了……他说太太一定发现了昨天晚上古义人带回家来的朋友喝醉了,所以叫我来接古义人和吾良。大黄还说,把他们接回修炼道场的话,皮特虽然暂时回基地去了,傍晚还会回来,然后他们坐那辆外国车回松山就行了……太太听了古义人说的宴会的情况,即便对古义人说未成年人不要去参加酒席,可是,吾良是别人家的孩子,太太怎么能干涉呢,现在是民主时代了。

  “我也觉得,今天是星期日,太太还要出去干活,肯定是生古义人的气了……请别怪我多嘴。”

  母亲是去从峡谷村庄到“在”途中的荒废的药草园去干活了。依据村里的土地继承法,这块地属于创建村子的领导者开拓的土地。现在,这里几乎已被灌木覆盖,一片荒凉。母亲从仅存的野生化的植物中,整理着可以药用的草类。从战争时期起母亲就开始了这项工作,大概是在干活时知道了大黄这种药草,村里人都叫它干巴,这才想起给到家里来的这个年轻人起这个绰号的吧。

  听了三轮货车司机对古义人说的话,正吃饭的吾良,当即表示了回道场的意思。他觉得犹豫不决的古义人倒有些不可理解。

  记得回到道场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过了吊桥,走上长满绿草的山坡时,古义人看见吾良脸上现出好像听见什么怪声的神情。古义人以为是宴会又早早开始了。那声音并不特别引人注意,只给人感觉道场那边很嘈杂。

  司机告诉吾良和古义人,大黄在总部等他们呢。总部建在高高的台阶上,就像古义人村里的天理教教会那样的建筑。进了总部,果然受到了和昨天不一样的接待。刚一进去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仔细一瞧才看见大黄横坐在最靠里面的沙发上,正拿起地上放着的酒瓶往酒盅里倒老酒。而且,表情也和昨天晚上宴会时似像非像,脸色令人生畏,阴沉地看着他们。不过,他嘴上还算客气,招呼他们说:

  “来,喝一杯怎么样,吾良不是挺有酒量吗!长江先生的太太以前写信训斥过我……我就不请古义人喝了。”

  “大白天的,不喝了。”吾良老成地拒绝道。

  大黄拿起一个酒盅,屁股向后挪了挪,把光脚从沙发放到地板上。吾良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没地方坐的古义人把旁边的椅子掉了个个儿坐了下来。大黄傲慢地看着古义人坐下后,也不瞧古义人,只和吾良说起话来。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皮特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俺对他说,吾良他们傍晚之前能回来。皮特也很狡诈,说是如果他带着有毛病的武器回来时,见不到吾良的话,不会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受骗了,就把带来的武器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听他这么一说,在宴会快结束时变得不拘礼数,无所顾忌的那些年轻人中,有个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家伙反驳说:’你不把武器给俺们,俺们饶不了你‘。

  “结果皮特恼羞成怒,竟然说:’这是威胁,作为占领军有权利更有义务枪毙你们。考虑到这个需要,回来时除了坏武器之外,我还要带一把能用的枪来,以防万一。‘

  “皮特毕竟年轻,何必说这些话呢?那些年轻人听了,都为能得到可以使用的武器而跃跃欲试。自动步枪不敢奢望,只要他能带来一支手枪,就算一枪撂倒一个,五个人一齐扑上去,三下两下就能把他制服了。年轻人里也有参加过战斗的复员兵!皮特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想要吓唬年轻人的皮特,绷着脸离开时,车还没开出多远,这帮年轻人就欢呼起来了。要是皮特听见了这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感觉到情况有变,不再回来就好了……

  “年轻人召开了紧急会议,大概已经定下了作战计划。皮特如果带着手枪回来的话,他们肯定会夺枪的。但是皮特毕竟是占领军军官,怎么能任凭手枪被夺走呢。不仅他自己会受到处罚,这里也会被占领军搜查,俺们所有人都会被送到冲绳去当劳工。皮特也会改口说成是为了好玩,把坏了的武器卖给惟利是图的商人的吧!”

  “你对我们说的计划是闹着玩的吧?”古义人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闹着玩的。”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老酒,吐出一大口气之后,大黄冷冷地盯着古义人说道。“仓房太太不让继承先生的思想,说俺们就像毒害她儿子的害虫,俺可没有这个打算。但是俺不喜欢古义人把人家认真筹划的事说成是闹着玩的!

  “俺已经说过了,俺们反对在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第一次遭到占领的时候,日本国民丝毫不加抵抗地使媾和条约生效。因为在警察制度完备的这个国家里,不允许建立武装集团了,如果允许的话,怎么会一直没人反抗呢?于是大家想出了一个下策,俺们十个人携带实际上已经坏了的机枪,从基地正门冲进去。俺们会被美军的密集射击全部打死的。

  “在俺们玉碎之后,美军才发现进攻依靠的是坏了的武器,被打死的其实是非武装的日本人(即使占领军不公布这个消息,修炼道场的幸存者也会宣传的。到那个时候,占领军的新闻检查已经没有了吧)。那时的日本,会掀起全民规模的反美怒潮吧?俺们相信这会决定媾和条约生效后的咱们国家的命运!因为这是俺们积累多年的思想!

  “而且,这难道不是和长江先生当年以非武装形式袭击银行时被枪杀时的思想一脉相传的吗?俺一直教导年轻人不要杀人。一直对他们讲,应该以被人杀的方式来唤醒日本人丧失了的国家思想!

  “可是,夺一把手枪有什么用呢?万一失手杀了人怎么办?杀死了占领军军官,而且是个亲日的美国青年军官,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今天向往和平的日本人会产生共鸣吗?可是这些年轻人见识浅薄,头脑发昏,根本听不进俺的话!竟有个傻瓜说什么,在夺枪的战斗中杀死了对方的话,不就等于在媾和条约生效前歼灭了一名占领军士兵吗。他的话还得到了满堂喝彩哪!还有个家伙自作聪明地说,与其眼看着被夺了手枪的对方逃走,把占领军带到这里来,不如杀了他为好。

  “还有的说,有了一支手枪,怎么也比光拿着坏武器进攻基地能壮壮胆子呀。

  “总之,这些家伙根本不懂得俺的意思。纯粹是一群愚蠢的乡巴佬!”

  说完后,大黄又倒满一碗老酒,颤抖地端到嘴边喝干了。然后,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从下巴流到脖子的酒,冲着吾良说起来,听他的口气就像要别人感恩似的,好像他为了解除皮特的危机而竭尽全力,即便不能成功,吾良也应该感谢他似的。

  “只要皮特感觉到异常,不再回来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皮特一心想要见吾良,也许正开着卡迪拉克往这儿赶呢……”

  古义人冲着一个劲儿躲避自己的视线,将黝黑的后脖颈朝着自己的大黄问道:

  “是你利用吾良请皮特来的,刚才你还说,吾良回来你很高兴的吧?这和等着杀皮特的那帮家伙有什么两样!皮特被杀死之后,你会说你曾经反对过,年轻人不理睬你,其实你不就是想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吗?让我们俩当证人!”

  “不是的,俺是这么想的,吾良也回来了……按照最初的计划,皮特不拿出手枪,高兴地和吾良重逢……留下十挺坏了的机枪回去,就是这么打算的。”大黄转过脸来看着古义人说道,他的脸色阴沉而忧郁。“俺准备的是和昨天一样的热乎乎的温泉水,还举办个宴会……今天年轻人宰了一头小牛,用它的肉做菜……就是这么想的。然后,要是皮特和吾良情投意合,想一起睡觉的话,也为他们准备好了卧室。

  “俺的计划本来是非常和平的。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话,皮特满意而归,给俺们留下十挺机枪,俺们就能够正式开始大和男子的事业了……”

  古义人猛地站起身来,冲着面对自己的大黄的右眼下面踢了一脚。大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简直就像自己主动摔倒似的那么快。然后,一只手摸索着想要撑起身体……

  “古义人你怎么发这么大火?打他有什么用!”吾良也站起身来说道。

  吾良似乎怕古义人去踢可怜地倒在地上的大黄的头和肚子。实际上,古义人也确实对故意可怜巴巴地倒在地上,四处摸索着的大黄气不打一处来,可他不想违拗搂着他的肩膀往门口走去的吾良。

  然后,吾良和古义人仿佛在和大黄的决斗中被打败了似的——至少没有获胜——垂头丧气地坐在总部的高台阶上穿上鞋,向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走去。

  偷窥的人6

  天空晴朗,草地上以及覆盖着峡谷对面山崖的,朝这边倾斜过来似的阔叶林,反射着余晖般浅淡的阳光。从河面刮来的风很凉。山坡中央,有一个用拳头粗细的原木新搭起来的,像跳马台似的架子。

  吾良和古义人走过去,两人面向下坡方向,坐到最高一层上面,脚踩在下面的横梁上。

  “吾良,咱们回去吧。”古义人说。

  “干吗?多有意思啊。”

  “对这种事好奇没意思。”

  “古义人说的是哪种事啊?”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因为皮特会冒着危险回来的。他并没有什么可图的。”

  “那也是因为听说你回来了呀。”

  “那我就更不能在皮特回来的时候,不在这里了。”

  “为了谁呢?”

  “为了皮特,也为了我的自尊心。我不喜欢放在写有我的名字的信封里的是空白的签。”

  “那么就要牺牲你自己?”

  “我不会做我不愿做的事。”

  “也许你会受到手枪的威胁呢。”

  尽管古义人感到自己这么说非常幼稚,却找不到别的话。

  “即使受到手枪的威胁,我也不干不想干的事……”

  “有必要迫使自己陷入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吗?三轮货车会把咱们送回松山去的。”

  “也许你能被放行。这里是你父亲的弟子的根据地……我想过那座吊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古义人朝右边的吊桥望去。那里有一群大黄手下的年轻人。在吾良和古义人争执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现在已经看不清楚聚集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表情了。使古义人感觉不安的是那些年轻人好像当地人喝醉了那样夸张地晃动着身体。在昨晚的宴会上,古义人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喝酒。也许是对过于拘谨的逆反,也许是昨天晚上不拘礼数后的余波,恐怕在和大黄闹对立之后,年轻人从今天傍晚之前就开始用啤酒瓶轮流喝起老酒来了吧……大黄不是也在独自喝老酒吗。难道说双方都背负着必须承担的心理重负吗?如果这些家伙全都喝醉了的话,想到这儿,恐惧袭上了古义人的心头。

  在山坡下面的最左边,有一片刚长出红茶色新芽的灌木丛。隐约可以看见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干着什么活计。

  他们先把装得满满的一个又大又深的桶里的东西往峡谷下边的河里倒,有的人抱起放不进桶里的大块儿东西扔下去。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两条黑狗,冲着扔完东西后,用青草擦净水桶的年轻人吠个不停,狗被赶走后,那些年轻人沿着山路朝山谷走下来。

  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提着重新装满了的水桶朝山坡走来。有两个大个子年轻人,肩上扛着像一块布似的四个角支支棱棱的东西走过来,好半天才走近,只见他们头上身上脸上肩膀上胸前都肮脏不堪的。显然他们都喝醉了。

  他们走得很慢。走过吾良他们坐着的木架旁边时,古义人看见水桶里装的是大黄所说小牛的肉和内脏,那两个人扛着的是小牛的皮,体积相当大。

  提着水桶和扛着牛皮的年轻人,都一言不发地怪笑着,犹如放大了的到大路上来看祭祀活动的“在”的孩子们的脸。弄不清他们的用意。不一会儿,一个好像很有威信的年轻人,轻松地拎起最深的一个水桶,既不向吾良也不向古义人嚷道:

  “真不赖呀,美男子就是占便宜。”

  沉默了一会儿,吾良平静地反问:

  “你说什么?”听上去既像真心地询问,又像包含了对那些年轻人的轻视……

  “告诉你吧……俺们干这些体力劳动,弄得浑身血乎乎的,也不能去浴池里洗澡。必须在下面冰凉的河水里洗!就挨着吃脏东西的狗!

  “可你们呢,泡进温暖的温泉里洗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又是吃又是喝的。连屁股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话,就该’万的弗‘,’三克油‘了吧?”

  包括说话的人在内,那些年轻人挑衅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像孩子似的嘿嘿笑了起来。古义人从这些无理取闹中感受到了当地人的卑鄙。他因气愤和紧张而颤抖,而吾良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因此,古义人只得自己反驳了他们一句:

  “你们要是觉得相配的话,跟狗一块儿洗澡多好啊。干吗站在这儿看别人眼馋呢?你们提着,扛着沉重的东西,站在这儿不嫌累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古义人感到这是因为自己一激动,使用了和他们相同的方言而让他们觉得可笑,这使古义人更生气了。他为吾良会把自己和这些卑鄙的家伙看成一类人而感到羞耻。扛着牛皮的两个年轻人一边笑一边互相示意了一下。走过吾良身边时他们停下脚步,顶了一句:

  “的确很累,这是因为……俺们干这种脏活用的台子……被你们干净的屁股占领了!”

  说完,非常迅速地将扛着的牛皮展开,往古义人和吾良的头上盖了下来。二人控制着失去了平衡的身体,被罩在充满血腥味的热乎乎的黑暗中,胳膊和腿都沉重得动弹不了……隔着厚厚的墙壁,二人听见周围传来了哄笑的声浪……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在了脸上,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终于被从牛皮里解放出来后,古义人记得不太清晰的情景,在吾良的剧本里得到了描述。

  古义人:从桥上过去吧。/吾良:这么脏哪行啊。要走也得洗完澡以后啊。/在黑暗中围着他们俩笑个不停的年轻人。/吾良:(不理睬年轻人)我可要洗个澡。衬衫和裤子都脏了,也得洗一洗。不然怎么穿哪。/那些年轻人一边笑一边探头听他们在说什么。/古义人:(越来越焦躁)那我自己回去。(说着踉踉跄跄地快步朝坡下走去。目送走远的古义人。吾良的视线穿越草原,扩展到整个天空。从深谷涌起薄雾。/不理睬年轻人的纠缠,古义人走过了吊桥。草原那边是黑乎乎的浓密的灌木丛。不久,在画面远处的高地上,三轮货车隐约远去。音乐起。长江光的《悲伤No2》(2分10秒)可直接用来配乐。

  前面也说过了,吾良的剧本都是他实际经历的事件。记录影片的严密手法在他最初的成功之作“Funeral”里得到了充分展示。如果这里的剧本被实际拍出来的话,那就等于吾良开始了也结束了他一生的电影事业。

  现在,以成为古义人的人生习惯的小说家的方法描述一下出了吾良视线之外的古义人的行为,即吾良没有画出来的内容。

  古义人走过吊桥上了县公路,站在三轮货车旁的年轻人,似乎早已猜到只有他一个人来似的,毫不犹豫地跨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古义人爬上空空的后车厢,抓着车厢的挡板站着。吾良要拍的电影,如果用高清晰度望远镜头的话,就能拍到站在颠簸的车厢里,双手紧紧抓着挡板的可怜的少年。少年的身影不时闪过树叶稀少的地方……

  三轮货车行驶了二十分钟后来到隧道旁的三岔路口时,古义人看见了从对面坡道上开过来的汽车车灯。三轮货车停在木材堆积场,让对面的车过去。对面开过来的是皮特驾驶的卡迪拉克。

  古义人暴露在刺眼的前照灯下,就像在接受身体检查。卡迪拉克在停靠路边的三轮旁停了下来。皮特从车里探出头,天色渐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他在用目光搜寻着司机两旁和古义人身后吧。

  然后皮特用日语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吾良呢?”

  古义人好像模仿美国人的动作似的高举起右胳臂指了指来的方向,自己也为此而难为情。皮特明白了,立刻开走了。三轮又上了公路,大风吹得古义人眼睛疼痛,还流出了眼泪。对于吾良的担心是一方面,因受到皮特的漠视而气恼也是流泪的原因之一。

  在隧道前的三叉路旁,古义人让车停下来。他跳下车箱,站在刚收获过的菜地边上,对司机说道:

  “就停在这儿吧。”

  这年轻人闷声不语,古义人朝着斜坡状的田地走去,回头一看,司机绕到车厢后面,坐在了尾架上。

  古义人自己在坐在田埂上,眺望着黑洞洞的峡谷。崇山峻岭上还有些许青蓝色,天空呈黄褐色。不大工夫天全黑了,刚才的亮色简直让人怀疑那不过是幻影。

  ……两个小时后,吾良从隐约能看见周围树木的黑暗的公路那边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古义人从高坡上飞跑下来,黑暗中,模模糊糊看见吾良朝这边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停在隧道入口光照下的三轮货车走去。

  “去哪儿?”古义人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患自闭症的幼稚的人,自己听着都气得慌。

  “当然只有回定心了。”吾良说的是寺院所在地区的名字。

  “皮特不会追来吗?”

  吾良摇了摇头,只有耳廓闪着银色的光——这使古义人难以忘怀。三轮货车到达寺院围墙外时,已是深夜了。吾良朝佛堂里喊了一声,把千樫叫起来。吾良和古义人在佛堂后院脱光衣服,擦洗了身体。千樫把两条浴巾和两套内衣放在佛堂的外廊上。古义人和吾良换上内衣进佛堂时,千樫把头缩进被子里,睡在平时自己睡觉的佛坛旁的床铺上。由于疲劳和寒冷而浑身颤抖的两个少年,钻进了并排铺在地上的铺盖里,互相没说一句话。在三轮车上的两个小时里他们也一直是这样。

  偷窥的人7

  这好像与吾良基于实际经验的观察创作电影——已经说过好几遍了——的定义有些矛盾,但作为吾良描写他所经历的非常重要的局面的剧本,却留下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古义人无法判断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这些情景发生在古义人坐上三轮货车,离开道场之后。

  第一部分的台词是:

  吾良坐在和浴池相连接的建筑物门口的台阶上。他在等待着什么。好像已经等了半天了,样子有些焦躁。从画面下方,皮特在一群年轻人友好的簇拥下走了上来。他们朝道场走去。吾良嚯地站起来,想要回总部去。突然,大黄带着两对少年男女挡在了他的面前。/大黄:你可真够脏的哟。(与刚才阴郁内闭性的醉态相反,很有精神,却又不失礼貌。)/那两对少男少女看见吾良的狼狈相,像个无知的孩子似的,露骨地表现出了轻蔑。大黄把浴池方向指给那四人,让他们先过去,自己则向吾良解释起来。/大黄:没有给你浴池的钥匙,所以你来拿钥匙的?因为情况有了变化。要是让你这个样子就进浴池,可不得了啊。虽说是温泉,也要进行加热等等工序,换水很费时间的。我先去看看情况,如果皮特非得要吾良去不可的话再说。在这之前你先在办公室呆着。也可以喝点老酒什么的。

  黑暗的室内。吾良坐在椅子上沉思。大概是由于身上有牛血和牛油,没敢坐沙发吧。(这时大黄大模大样走进来。拿起酒瓶,倒了一碗酒,一口气喝干了。阴郁的表情已荡然无存。开朗得像个专门坑蒙拐骗的心术不正的老农。)/大黄:俗话说,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皮特对男孩和女孩都蛮有兴趣。在上面偷看时,我实在忍不住,也进了浴池,参加了进去。长江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大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吾良给他搅和得不知说什么好。)/大黄:(已经不再叫他吾良了)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不过现在下山的话,那些年轻人可不会放过你的。办公室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峡谷那边。沿着峡谷溪流往下走,就是去公路的方向。说不定会碰上还在舔食那畜生残渣的野狗吧,你只要平安过去,就能胜利到达公路了!/吾良在黑暗的灌木中快速攀登,艰难地来到了黑暗的峡谷溪流边。

  第二个剧本的台词是:

  吾良将在浴池的盥洗室里洗净的衬衫和裤子堆在身边,仔细地洗起手和脚来。听见外面有动静。站起身来向窗外看。他的脸上现出疑惑和孤独的神色。镜头切换到爬上山坡来的皮特身上。像做游戏似的,那群年轻人追了上来。皮特停住脚步回过头,举起了手枪。年轻人像壁线那样趴了下来。皮特又继续爬山。年轻人又追赶。皮特又停住举手枪。这样重复多次。/然后皮特真的开了枪。这突如其来的枪声使年轻人不敢抬头。/一瞬间,得意洋洋的皮特提着手枪进了浴池。

  吾良:(光着身子站着,毫不畏惧地问道)你带着手枪来,想逼我干什么?/皮特:(温柔而恭敬地)我怎么会逼你呢,吾良!/泡在浴池里的吾良面前,站着一丝不挂的皮肤雪白的皮特,他没带手枪。/这时响起了挤破浴池大门的声音。一大群年轻人冲进浴池。/无数只胳膊像抬神轿似的抬着皮特跑下山坡。有一个人摔倒了,所有人都一齐向前扑倒,皮特被抛了出去。然后人们重新抬起软绵绵的皮特接着跑,再一次摔倒。皮特又被抛了出去。作为野蛮而热闹的游戏,一再地重复之后,他们跑进了浓密的灌木丛中。/只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穿上了还湿漉漉的衬衫和裤子的吾良,走下已经看不见年轻人身影的黑暗山坡。

  古义人看完带分景素描的剧本后,把皮包还给千樫时,千樫提出了一个思考已久的问题。

  “记得你们在佛堂后院擦洗身体时,吾良当然身上脏得很,可我怀疑他还出了很多汗,是不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就没看见过你和吾良在一起了。听说你考上了东京大学,母亲以为你有空闲了,曾托你在神田的旧书店买那本书吧?直到那时候,你和吾良之间是不是断交了呢?”

  是这样的。那件事过后不久,千樫就搬到母亲再婚的家里去了。吾良一个人住在佛堂里时,古义人去过一个晚上。是那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从下午十点三十分开始,古义人和吾良就默默地坐在收音机前,拨到NHK的频道,没有播送临时新闻。又等了一个小时,吾良得出了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结论。他拿着继父送给他的尼康相机,要给古义人拍照。在教授古义人法语的一年中,没有黑板,吾良进行讲解时写字的纸,以及古义人将这些译文写下来的纸张堆积如山。在这堆纸中放上一面镜子,让古义人坐在这堆纸前,拍摄这个照片的构思是吾良想出来的。拍完后,天快亮了。古义人提出要给吾良拍照时,吾良拒绝了,他说:

  “将来我会以摄影为职业,相比之下,你更适合于写作,还是请你写成文章,把它记录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