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贵:你好!

  虽说已经进入了九月可每天还是很热,你怎么样?你说过在室外的工作很多,这么炎热的天气很辛苦吧?不知废品回收的工作具体做些什么,不管怎样好好干吧!

  我现在干的像是金属雕刻一样的活儿,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既有什么地方的招牌,又有动物形状的装饰品。我手比较笨,不过和那没什么关系,难做的都是机器做,我们只好好好操作那机器就行了。要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很辛苦,不过做得好的时候心情很好。真想把最近的杰作拍成照片送给你,可不允许那样做。所以也曾想过画下来,但是这个信纸上只能写字,如果画画儿要提前获得许可。太麻烦了,还是打消了那念头。仔细一想,我画画儿也画不好的,肯定不能准确地传达。

  说起来,这次来我们房间的大叔因为在信上画了画儿挨批了。不过他向看守说明了理由,最终还是获得了许可。所谓理由,是那个大叔要给自己的女儿写信,想在那个女孩子生日那天送给她小熊的画儿。我们对外面的亲属什么忙也帮不上。,想至少用画儿作为礼物。那个大叔一进来就买了彩色铅笔,好像很喜欢画画儿。监狱里也不能说就是魔鬼聚集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只是小熊的画儿就许可了,不过再三叮嘱这是特例。

  我们平常一个月只能发一封信,不过收到几封信都没关系。我们房间里有个能收到好几封信的家伙,是结婚不久被抓起来的。他一收到老婆的信一天里都乐呵呵的。不光是那家伙,谁收到了女人的来信,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要反复地看好多遍,脸上还露出幸福的神情。而且还说恨不得早一天出去。在外面有女人的家伙们也很痛苦,有的整天担心老婆会跟别的男人跑了。要是那么担心,从一开始别做坏事不就得了。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这话。不管怎样,幸亏我没有那样的担心。

  对了,上次来信中说,有个怪怪的女孩子跟你搭话。不会是那个女孩子喜欢你吧?虽然你说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不过,别说那个,约会一次怎么样?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另外,去绪方家扫墓的事帮我办了没有?我很在意这件事。

  下个月我再去信。再见!

  刚志

  寄到宿舍邮箱里的信,直贵在食堂里一边吃着套餐一边读着。和以前相比,汉字用得多了,想起他在以前的一封信中写过,现在开始用字典了。文章好像也比过去流畅了许多。大概是写过几次以后逐渐习惯了的原因。看到这种情形,直贵想,过去一直认为刚志不擅长学习,是不是搞错了,没准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

  信里触及到女性的事直贵有点意外,以前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出现过。不过,要说已经二十三岁的刚志对女性丝毫不关心也没道理,领悟到这一点,直贵心里多少感到难过。信中说的“怪怪的女孩子”,是指经常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孩儿。直贵一直没怎么注意她,可上个月,她终于跟直贵搭起话来。不过不是在巴士上,而是在工厂的食堂里。

  “这个,你吃吗?”突然旁边有人说话。直贵没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讲话,没停下吃着咖喱饭的手。于是,一个密封食品盒推了过来。里面是削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苹果。“哎!这好吗?”她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稍有些红。直贵用手帕擦了下手,捏出一块。放进嘴里稍有点咸味,嚼碎后甜味开始蔓延开来。“真好吃!”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我们公司的吧?”她的话里夹杂着关西口音。“嗯。是废品回收公司。”“噢。我是水泵生产一课三班的。”“是吗?”直贵适当地应付着。说出所在科室来他也不明白。“我们总是坐同一辆公交车呀!”“啊!好像是的。”装出没注意到的样子。“你多大了?”“我?刚过十九岁。”“那是今年刚高中毕业的吧?跟我一样。”她好像对此很高兴似的,眯起了眼睛。她胸前挂着写有“白石”的胸卡。后来她又问了些直贵住的宿舍什么的,直贵也对付着回答了。她长得不丑,但也不是漂亮得让人想主动上前搭话的,直贵觉得她有些招人烦。

  正好上班的钟声响了,直贵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吃苹果!”“嗯,下次再见!”她微笑着说道。直贵也朝她笑了笑。

  可是,从第二天直贵就换了乘坐的公交车。对她谈不上是喜欢或是讨厌,只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人见面肯定要讲话的,不知为什么感到郁闷。在工厂里也努力错开去食堂的时间,所以,从那以后,再没有跟她说过话。

  直贵在给刚志的信中写了这件事,也许是无意中写的,看到哥哥回信中说到这事,直贵有些后悔。刚志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过接触女性的经历,对这样的人写这些内容不合适。刚志大概会对弟弟羡慕得要死,没准还会恨他不通人情。据直贵所知,刚志没有交过女朋友。也许是没有结识的机会,而且,就算是有了喜欢的人,因为必须要供养弟弟,从这种义务感出发,一定连跟人家挑明的勇气都没有。

  直贵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一次在学校里突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家。地上扔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裤子旁边有本像是什么地方捡来的色情杂志。翻开着的页面上有醒目的照片。“别突然跑进来好不好!”只穿着短裤从厕所里跑出来的哥哥嘿嘿笑着说道。“对不起!要不我出去?”弟弟说。“没事了,已经。”“已经完事了吗?”“你烦不烦呀!”兄弟俩互相看着,笑了起来。刚志肯定没有过经历,大概连接吻的经历也没有过。还要这样持续十五年。

  想到这里,直贵心里又痛了起来。

  回到宿舍,里面乱哄哄的。直贵歪着头打开房门,门口脱鞋的地方排列着没见过的鞋子。只只都相当破旧。大房间的拉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不认识的男人盘腿坐在那儿笑着,像是喝了不少酒。这个月有个年轻男人住进那个房间。说年轻大概也要比直贵大好多。是个头发染成咖啡色、个子高的男人。只知道姓仓田。

  直贵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喂!”被人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仓田在看着他。“正在和朋友喝酒,你不来一杯吗?”“我?还没成年呢。”直贵这么一说,仓田笑得喷了出来,房间里也传出笑声。“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在意这点事儿,你这家伙,真有你的!”

  遭到别人笑话,直贵有些不快,打开自己的房门。“等一下!”仓田再次叫了起来,“都是一个宿舍里的,一起热闹一下!你不觉得我们在外面闹腾吗,干脆一起闹吧!”要是知道闹腾别闹不就行了,他想这样说。不过,今后每天还得见面,不想把关系搞得复杂。“那,我稍微待一会儿。”

  仓田房间里有三个不认识的面孔,都是季节工,据说和仓田也是在这个宿舍认识的。各自拿着灌装啤酒或小瓶装清酒,有些下酒菜在他们中间。直贵并不是没喝过酒。刚志拿到工资的时候,经常一起喝杯啤酒祝贺一下。但是从刚志被抓走以后一次也没有喝过。好久没喝的啤酒使舌根有些麻木。

  “大家一起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在这儿期间好好相处吧!说是季节工,也不比谁低一头,没必要对正式工点头哈腰的。我们自己抱起团儿来才好。”就着酒劲,仓田的怪话也多了起来。“嗯,想想我们也不错,轻松啊!没有发展,也没有责任啥的。要是正式工,出了个废品小脸儿都变青了。我们没事,不管生产怎么样,只要时间过去照样拿钱。”一个人附和着仓田的话说道。“是那么回事,只要干到期限就行了。之后看到不顺眼的揍他一顿也没关系了。”仓田的话招来另外三人的大笑。几个人的声调都怪怪的。

  “哥们你再喝啊!喝点儿酒,把窝在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好了。”坐在直贵旁边的男人,使劲儿把被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往里倒啤酒。直贵没办法,喝了一口有很重的酒精味道的清酒。“这家伙不是季节工。”仓田说,“是承包废铁回收的。”“哦,是吗?另外找不到好点儿的事做了吗?是不是没考上高中呀?”说话的那个男人嘿嘿笑了起来。直贵站了起来,“那,我一会儿要睡了。”“干吗呀!再待会儿不行吗?”直贵没理他们,准备走出房门。

  “喂!这是啥?女孩来的情书?”直贵一摸兜里,发觉刚志来的信没有了。旁边的男人刚捡起那封信来。直贵没吭声一把夺了过来。“怎么啦!还不好意思呢,看把你美的!”仓田歪着嘴说道。“是我哥哥来的。”“哥哥?别撒那样的慌。我也有弟弟,可一次也没想过给他写信。”“不是撒谎。”“那拿过来看看,我不看里边的内容。”仓田伸出手。直贵想了一下问,“真的不看?”“不看。干吗要骗你呢?”直贵叹了口气,把信递给他。仓田马上看了一下信封背面,“噢,名字倒是男人的名字。”“我哥哥吗,当然。”

  仓田的表情有了点变化,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可以了吧?”直贵拿回信封,正准备走出房间。这时,仓田说:“他干了什么?”“啊?”“说你哥呢,干了什么被抓的?不是被关在里面吗。”仓田下巴朝直贵手里扬了一下。另外三人的脸色也变了。直贵没有回答,仓田继续说:“那个地址是千叶监狱的,以前也收到过住在里面家伙的信,我知道。喂!干什么啦?杀人吗?”“干了什么跟你们也没关系!”“说了也没啥呀,是不是相当恶性的犯罪呀?”“是强暴妇女吗?”仓田旁边的男人说道。扑哧笑了一声又捂住嘴。仓田瞪了一眼那家伙,再次抬起头来看着直贵,“干什么啦?”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鼓起面颊吐了出来。“抢劫杀人。”仓田旁边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连仓田也好像有些吃惊,没有马上说话。

  “是吗,那可做得够狠的,无期吗?”“十五年。”“嗯。大概是初犯,有减刑的余地。”“哥哥没打算杀人,想偷到钱就逃出去的。”“没想到被人家发现,一下子就把人给杀了,经常听到的话。”“老太太在里屋睡着呢。哥哥身体有毛病没能马上跑掉,想阻止老太太报警。”直贵说了这些以后又摇了摇头,觉得跟这些家伙说啥也没用的。“蠢啊!”仓田小声嘀咕着。“什么?”“说他蠢啊。如果要偷东西,潜入人家后首先应该确认家里有没有人。老太太在睡觉的话,那先杀掉不就妥了,那样可以慢慢地找值钱的东西,然后从容地逃走。”“我说过,我哥根本没想杀人。”“可最后不是杀了吗?要是没有杀人的打算,赶快跑掉不久完了,即便被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是打算杀,一开始就沉住气去干。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仓田最后的话,让直贵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你说谁呢?”“说你哥呀,这儿是不是有问题呀?”看到仓田用手指着自己的头,直贵扑了上去。

  第二天,直贵没去上班。公司里来了电话,让他到町田的事务所去一趟。事务所是在一幢又小又旧的三层楼房的二层。说是事务所,实际上只有社长福本和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女性事务员。被叫来的原因是清楚的,肯定是知道了在宿舍里和仓田打架的事。如果是打了起来还好,还把玻璃门打碎了。住在楼下的人通知了管理员,闹得很多人都知道。福本没有打听打架的原因,看到直贵首先说的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马上解雇!

  “我已经去汽车公司道歉了,安装玻璃的费用从你工资中扣除,有意见吗?”“对不起!给您添了麻烦!”直贵低下头来。“你还真了不起!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对不起!”左边半边脸肿着,早上照镜子之前就感觉到了。嘴里也有破的地方,说话都不想说。福本靠到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武岛啊,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直贵沉默着看了看社长。“总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干不是个事吧,虽然从我的角度说这话有些怪,这不是好小伙子做的工作。”“可是,别的地方又不雇我啊!”

  “不是跟你说这些。是说再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你没有一点益处。我们这儿是那些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根本没有未来的人汇集的场所。跟你一起收集废铁的立野,原来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民歌手,据说还出过唱片,可最终不走运,成了那个鬼样子。年轻的时候要是及时放弃,有多少条生路可以选择啊!那是光拣自己喜欢的事干的结果。你将来不能这样,总是在我们这样的地方猫着能有什么出息,是吧?”没想到福本说出这些话来,直贵感到意外。从一开始被介绍到这儿来以后,就没有跟他正经说过话。怎么办?被问到这个,直贵也无法回答。现在光是为了活下去已经筋疲力尽了。

  福本看到他没有回答,算啦!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慢慢考虑一下吧!今天不去上班也可以,不过,在宿舍里可要当心一点了,明白了?”“我知道了。”“对不起!”直贵再一次低头道歉,出了事务所。

  回宿舍的路上,直贵反思着福本见过的话。高中毕业以后,一直藏在脑子角落里的想法被福本说了出来。他自己也没觉得这样下去挺好。看到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在工厂里工作的情形,自己心里也着急。可又不知道如何从目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回到宿舍看到门口放着仓田的鞋。是他每天穿着去公司的鞋。好像今天他也休息了,或是被人家要求在家休息。不想再见到他,直贵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想着去厕所的时候要小心着点儿。

  刚想到这儿,听到仓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敲自己的房门。“喂!是我。”直贵身体有些发硬,把门打开了二十公分左右。眼睛上方贴着创伤膏的仓田站在那里。“干嘛?”仓田看着旁边,吐了口气:“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行吗,又没打算找你算账。”“那有什么事儿呀?”“你数学怎么样?”“数学?怎么啦?”“成绩啊,算好的呢,还是也很差劲儿呀?”“没啥……”直贵摇了摇头。突然说出意料之外的话题,不知说什么好。“不能算差劲儿吧,原来准备去上理科大学的。”“是吗?”仓田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看脸形就知道了。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是啊!”仓田用手指搔着长满胡须的下巴:“有时间吗?”“时间,倒是有。”“那,来我这儿一下好吗。想麻烦你点儿事。”“什么事?”“来吧,来了就知道了。”直贵稍微考虑了一下,跟仓田还得住在一起,也想早点消除彼此的隔阂。大概仓田也是同样的想法才来敲门的,不像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好吧。”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仓田房间的玻璃门还是破的,用纸箱板遮挡着,想说句道歉的话可又没说出来。比起那个,直贵的目光马上就落到桌上放着的东西上,几本像是高中生用的教科书,还有打开着的笔记本。文具也散落在周围。

  直贵看了看仓田,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皱紧眉头。“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愿再做这样的事了,可……他坐到桌前,直贵也坐到他对面。“是不是在上定时制的高中呢?”直贵一问,仓田摇晃着身体笑了:“没有那闲工夫了,现在再去读高中,还得要三年功夫,出来还不三十多了。”“那……”“大检,你知道吧?”“噢。”直贵点了下头。当然知道。“大学入学资格检测”,即便没有读过高中,接受这个检测后也可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仓田用手指着其中一道题目。“被这道题难住了,看了说明,还是弄不明白。”直贵看了一下,是道三角函数的题。觉得自己学这些题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一样,不过马上就知道了解题的方法。“怎么样?”“嗯,我大概会做。”他要过来自动铅笔,在仓田的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数学本来就比较擅长,这样做题也让他产生了怀念的心情。学过的东西还没有忘记令人高兴。

  “真不得了,对的!”仓田看过题集后面附的答案后,叫了起来。“那还好!”直贵也放心了,“高中,你就没上吗?”“上了高中,可是打了班主任老师,被开除了。”“那怎么现在想起来进大学呢?”“不好嘛,别扯那些了,不如再告诉一下我这个地方怎么做。”直贵挪到仓田旁边,给她说明题的解法。并不是十分难的题,可仓田像是新发现了什么似的,接连说:“你真了不起!”

  就这样,做了几道题以后,仓田说休息一下,点燃了香烟。直贵翻看着旁边的周刊杂志。“今天真是好天儿啊!”仓田一边吐出烟一边眺望着窗外。“平常日子的白天像这样闲着,好几年没有过了。以前有点时间都去打工了。别人干活的时候能休息感觉真不错。不过,像这次的事可再也不敢干了。”直贵听到他的话,冲他笑了笑。

  仓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说:“我有孩子。”“什么?”“我有孩子。当然也有老婆。光是靠打短工或临工可养活不了她们啊!”“为这个要上大学?”“就我这岁数,等从大学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可怎么也比现在强吧。”“那倒是。”

  “我整个儿绕了个弯路。那时候没打老师的话,早就高中毕业了。那时已经是高三了。让你笑话了。不,就是退学以后马上再混进别的高中的话,也不像今天这样了。可我是个傻瓜,跟一帮无聊的家伙混在一起,还加入了暴走族那样的团伙,最终还是干了坏事。”直贵眨了眨眼,像是在问:什么?“跟人家打架的时候扎了对方。结果被抓了起来,就关在千叶监狱里。”仓田说着,笑了一下。

  “昨天说的话……那是你的事儿?”“我也写过信。给当时交往的女人,整天惦记着我不在的时候怎么样了,真没办法。”跟刚志来信中说的一样,直贵想着。“那人是现在的夫人?”他一问,仓田把手一挥。“老婆是我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才认识的。她也是从少管所出来的。我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可是有了孩子以后,夫妇俩不能总是混呀,孩子怪可怜的。”直贵把目光落到杂志上,可并没有在看。

  “你啊,不想进大学吗?”仓田问道。“想去!要不是哥哥成了那样,也许就进去了。”直贵说了自己没有父母,过去生活全靠哥哥一人撑着的事。仓田抽起第二支烟,沉默地听着。“你也真够倒霉的!”仓田说,“不管怎样,我呢,是自作自受。你没什么不对的呀!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什么?”“丢掉梦想呗。比起一般人来,可能是条难走的路,可并不是没有路了,我想。”“是吗?”直贵嘟囔着。心里却反驳着:你说得倒简单。

  “就说我吧,没准什么时候也会打退堂鼓。”仓田从放在房间角落的提包中取出钱包,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看!孩子两岁了,可爱吧?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看看这张照片。”照片上身穿日式短褂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年幼的孩子。“您太太?”“是啊,在酒馆里打工呢,光靠我一人干活不够啊!”“是位好太太!”仓田害羞般地苦笑着。“最后可依赖的还是亲属啊,有了亲属就知道努力了。”他收好照片,看着直贵:“去探望过你哥哥吗?”“没……”“一次也没去过?”“从转到千叶以后没去过。”“不好吧!”仓田摇了摇头,“对于在里面的人来说,有人来探望是最大的高兴事,特别是有亲属的。你是不是连回信也没怎么写过呀?”正是那样。直贵低下了头。

  “是不是恨他呀,你哥的事儿。”“没有那样的事。”“嗯,大概会有恨他的心情,谁都会的。不过没有抛弃他,所以昨晚才会上来打我,是吧?”直贵摇着头说:“我也搞不清楚。”“要是有为你哥打架的劲头,还不如写信去吧!别嫌我啰嗦,那里面真是寂寞呀,简直要发疯。”仓田的目光很严峻。

  结果直贵教他学习的事,那天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仅如此,那以后连话都没有再说过。仓田上夜班多,时间总是跟直贵错开。

  大约两周后的一天,直贵回到宿舍,看到仓田的行李已经没有了。一问宿舍管理员,说是契约期限满了。直贵有些丧气,本想有时间听仓田详细说说监狱里的事呢。

  回到房间,正要去厕所,看到房门外放着一捆书。再一看,是高中的参考书,像是仓田用过的东西。搞不清楚是他忘记了,还是打算扔掉放在这儿的?担心的是,没了这些仓田是不是为难呢?想到仓田没准儿会回来取,就放在那里没动它。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见仓田露面。不像是忘记了。

  不久又住进了新来的人,而且是两个人,把空着的房间都住满了。两人都是四十岁上下,从九州来的。一天,其中一人来敲直贵的们,说厕所前面放着的书能不能处理一下?刚要说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可又咽了回去,把书搬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怎么觉得要是被扔掉了的话有些可惜。他用剪刀剪断了捆书的绳子,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日本历史的参考书。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想起自己高中二年级时候学习的情景。树上到处都有仓田画上的线。英语、数学、语文等等,所有科目的参考书全有。几乎所有的书页上都留下了仓田学过的痕迹。可以察觉出他上着夜班,在休息的时候仍在努力学习的情形。直贵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己来仓田要辛苦得多,而且他还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可是,直贵摇了一下头,把手中的书丢在一边。仓田是大人了,比自己大十来岁,就凭这个,他知道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所以他能这样做。现在的自己,就是活下去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而且,自己也没有像他妻子那样支撑着他的人。可并不是没有路了——他脑子里又响起了仓田的话。像是要把它赶走一般,直贵把那一摞书推倒,你知道什么!

  这时,看到参考书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像是参考书或是题集。他拿起来,看到《部报》的标题,还没明白是什么东西。可是封面的底部印着这样的字样: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

  直贵:最近好吗?

  谢谢前些天寄来的信。好久没有收到直贵的来信了,我真高兴。看了心里写的内容,我更高兴了,觉得是不是在做梦。要是说这样的话没准你会生气,我甚至觉得是不是为了让我高兴编的谎话呢?不过肯定是真的,直贵要上大学了!函授教育部,说实话我不懂是怎么回事儿。要说函授教育,马上联想到空手道那样的东西。上初中时有个家伙就是跟着函授教育学的空手道。我想那个大概是骗钱的,直贵去的不会是那样的地方,肯定是正经八百的大学。

  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不参加高考就可以入学多好。直贵现在忙得要命,哪儿有时间去做准备啊。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也挺好。是不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学习呢?那样的话,公司休息的时候,可以集中学好多东西。

  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直贵终于有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是这个样子了,什么都完了,我想你一定会情绪低沉的。你能下这个决心真了不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顶多能鼓励你一下,虽然觉得我的鼓励没有任何用处。

  最近天气相当冷了,务必注意身体,要是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我还是那个样子,机械的操作已经完全熟悉了,而且开始觉得有点儿兴趣了。

  我会再写信的,直贵肯定很忙,回信不必勉强。

  刚志

  又及:去绪方家扫墓的事怎么样了?

  每天一样的生活重复着,早上起来后就去工厂,干完废品处理的工作回宿舍。在食堂吃完晚饭,洗过澡之后,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利用仓田留下来的高中参考书和题集学习。有些内容已经忘记了,但一年前拼命学习的内容,重新捡起来并不是那么费劲儿。

  进入大学的函授教育部不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只需通过申请文件的审查。即便这样,直贵重新复习高中的课程,是想找回曾今取得的学历,以便进入大学以后在此基础上,学习更多更深的知识。不知道仓田为什么把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的小册子留下,一般来说,大检合格后准备入学的话,应该把它作为资料带走。不过,直贵总是觉得他有别的意图,没准他就是故意留下来的,为了告诉对将来感到绝望的直贵,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把它混在教科书中是一种赌博,假如直贵根本对高中学习之类的没有任何兴趣的话,不把捆成一捆的教科书打开拿出来看,也就不会发现那本小册子。仓田大概想,要是那样的话也就没办法了。如果直贵还有在学习上再搏一次的想法,不会简单地把教科书扔掉,拿出来读,就会发现那本小册子。也许是自己多虑,直贵想。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了,直贵把它理解为仓田的好意。因为仓田是理解直贵苦恼的第一个人。

  仓田留下来的《部报》小册子中,有一张明信片。是申请入学资料用的明信片。直贵把它小心地取了下来,在希望得到入学资料栏目中填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有种舒适的紧张感。入学,只要看到这两个字就有些微的兴奋。

  不久以后寄来了入学介绍材料,直贵按捺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过去,在书店里翻着杂志上连载漫画的最终一章的时候,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兴奋。和那时相比,现在心里的躁动更是难以按捺。

  函授教育体系并不那么复杂,原则上是利用大学寄来的教材进行自学,学习结果用写报告等形式提交给大学,大学方面通过对报告修改,、评判进行辅导,这样反复一段时间可以得到一定的学分。当然,只是在家里自学是不够的,取得一定的学分,还必须接受面授形式的集中讲课。不过,所有课程的选择余地很大,即使是时间不多的人,也可以通过调整课程和进度表参加授课。

  入学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全科生,另一种是科目选修生。只有前者可以得到学士学位。直贵贪婪地读着那一部分,学士,多么诱人的字眼。入学资格没有问题,所需要的手续大概都可以办齐,所谓申请文件审查,大概就是看报考生的学习成绩等资料。那些应该没有问题。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面这一行字上:必要时须进行面试。必要时是什么意思?亲属中有犯罪的人会怎样呢?直贵摇了摇头,没有服刑者家属就不能进大学的道理。在意这件事儿本身,就是对不起刚志。

  比起这个更在意的是费用。入学费用大概要十几万日元,不仅是这样,每次接受面授,都要另外交纳费用。必须想点儿什么办法。要进大学就需要钱。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过去都是依赖哥哥,哥哥出于责任,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自己的无能才招来了悲剧,直贵想。进大学的使自己,所以要花费的钱得靠自己去挣。本来应该一年前做的事,这次无论如何要自己去完成。

  进入十二月后的一天,直贵去了阔别多日的高中。学校里的景色和一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变了的只是学生们的面孔。一看到他,梅村老师说:“瘦了啊!”马上又添上一句,“不过,脸色好多了,干得怎么样?”“还凑合吧!”直贵答道。然后对梅村老师多方面的帮助再次道谢。接着,说了自己打算升学的事。梅村老师有些意外似的看着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函授教育,确实还有这条路。”“老师,您以前也知道吧?”“知道。不过,对那时候的武岛,我没有劝你这样做,不是那种状况啊!”直贵点了下头。那是连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都很困难的时期。

  “可是,如果是函授教育,学科是有限的,我记得武岛原想进工学部的……”虽说设有函授教育的大学有几所,可几乎没有理科的学部,工学部更是一个也没有。“我知道。我,准备进经济学部。”“经济?没准儿那样也好。那么,我帮你准备入学用的学习成绩证明等材料吧。”梅村老师拍了拍直贵的肩头说,“加油干吧!”

  从高中回来途中去了一趟涩谷。街上满是面带快乐神情的年轻人。橱窗中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跟去年大不相同,直贵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想的是没有圣诞节才好呢!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是好多了。

  就像是长时间在黑暗的洞穴中徘徊,终于看到了一缕光亮一样的感觉。没有任何其他希望,他只能沿着这一缕光亮往前走。

  进入年底公司的休假期,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地消失了,只有直贵还留在那里。好在食堂和浴室没有关闭。

  圣诞、除夕、新年,都是他一个人过的。这一点和去年几乎一样,心情却完全不同,他有了新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只要有时间都用到学习上,读书看报,心里已经是大学生了。

  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圣诞节受到了贺卡,新年又得到了贺年卡。都是同一个人寄来的,白石由实子。看到贺卡的一瞬间,没想到是谁,不过,看到像是年轻女性写的圆圆的字体马上就想了起来,就是经常在公交车上遇到,又曾给他苹果吃的那个女孩。最近没跟她见过面,因为乘公交车的时候没遇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也没见到。怎么搞的呢?他收到圣诞贺卡时想到。画着圣诞老人和驯鹿的圣诞贺卡上,写着“圣诞快乐!你在哪儿过呢?”然后,画着圆形年糕的贺卡上,写着“新年快乐!祝愿新的一年是个好年头!我们都加油干吧!”只是这些。两张卡片上都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贵没有回信。他对她的情况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想过跟她特别亲近。

  不过,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地址的呢?直贵不明白。

  为了取成绩单什么的,直贵去了几趟高中,有时间到以前的同学。他们都是没考上大学在学校里复读的。其中也有人跟他打招呼,但多数场合对方都回避开。直贵理解并不是他们讨厌自己,对于他们来讲,现在时非常时刻,哪怕是稍微会给自己带来点麻烦的人,不接近也许是应该的。

  二月以后,各个大学的入学考试正式开始了。直贵经常看到和高考有关的报道和新闻,但今年心情比较平稳,没有了那种失落或空虚的感觉。甚至想有空儿去学校看看,那些复读的同学成绩如何。

  白石由实子在他面前露面,是他下班后往公交车停车地方走的时候。她从后面追过来,在他背上砰的敲了一下。“收到贺年卡了?”还是用她的关西口音问道。圆圆的脸上多了一个粉刺。“啊!收到了,谢谢!”正在想怎么说没回信的理由,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过来一下,这边,到这边来!”她拉着他说。

  走到小路上,又把他拉到电线杆后面。“怎么啦?到底。”直贵一问,她霍地把手从粗呢大衣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纸袋,袋口还贴着粉色的胶带。“给,这个。”她把纸袋塞到直贵手中。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是情人节,电视里整天都在说。因为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才没有想,把白石由实子给忘掉了。“给我的?”“嗯。”她深情地点着头,然后说,“再见!”走了开去。“喂!稍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呢?”她猛地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你以前说过,住在临时工的宿舍里。”“是的,可并没有连房间号也告诉你啊!”于是,她把头歪了一下。“好了!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先想想,下次见面再说。”“拜拜!”她说着,摆了摆手,又走了起来。直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难道说盯我的梢了,或是去宿舍管理员那打听的?不管怎样有些麻烦啊!他想着,目光又落到纸带上。

  回到宿舍后打开纸袋,里面有一双手工编织的手套和巧克力。还有张卡片,写着:“戴上这个,再摸门把手的时候,就不会被啪地打一下了。”直贵恍然醒悟了。一到冬天,每次摸到金属把手的时候,都会被静电吓一跳。她知道这件事,说明她还是跟着自己来过这房间附近。

  手套是用天蓝色的毛线织的,大概是她喜欢的颜色。戴上一看,和自己的手非常合适,织得也很漂亮。觉得是个好东西,可还是觉得有些麻烦。

  高中时代,只有过一次跟女孩子交往的经历。那是高二的时候,对方是同班同学。她是个皮肤很白个子小小的姑娘。她身体好像不大结实,总是在教室里看书。他跟她交往的起因是从她那里借书。那是本以女侦探为主角的美国冷酷派小说。她生性好静,容易被这样的小说吸引。说起女主人公,她淡淡的瞳孔中闪耀着光芒,只有这个时候她非常善辩。说起交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放学时他们一起走,或是一起去图书馆之类的。大概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宽裕,从来没有说过去需要花钱的地方玩。

  第一次接吻,是从图书馆回来顺路去公园的时候。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她把身体依偎过来,直贵顺势抱住她,把嘴唇贴在了一起,他没做出任何抵抗。这以后没有任何发展。当然直贵还有些想法,但没有发展的机会,而且她周围始终笼罩着一种氛围,使他难以深入接触。到了高三重新分班,两人的关系自然地消失了。只是有时在楼道里碰到,彼此笑笑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开始跟别的男孩子交往了。

  刚志的事件她肯定也知道。听到这事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直贵可怜吗?她恐怕不会没有任何反应吧?也许她觉得幸好没有继续交往下去,松了一口气吧?直贵当时想。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事。

  十多天以后,在工厂的食堂里又遇到了白石由实子。跟上次一样,她主动前来搭话的。“怎么不戴手套呢?”她问道。“在公司里没法戴呀,干活的时候还要戴白线手套。”她摇了一下头:“来回路上可以戴啊!人家特意给你的。”她好像在路上看到过直贵似的。“下次天冷的日子我戴上。”“瞎说!你不想戴吧?”由实子瞪着他说,然后又微笑了起来,“哎!下次一起去看电影行吗?有我想看的电影。”直贵吃完最后一口咖喱饭,把勺子放到盘子上。“不好意思,我没有去玩的时间。我没有父母,很多事都要自己做。”“是吗!我也是啊。父母虽然还在,可跟他们分开过了,什么也不管我。”

  “而且,”直贵喘了口气,又说,“我哥在监狱里。”一瞬间,由实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没想告诉她,可直贵又觉得还是先跟她说了好。不知自己什么地方中她的意,可她显然想跟自己接近。这件事本身并不讨厌,可她的单纯让直贵感到苦恼。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男孩儿,才这样接近自己的。“不是谎话。”他盯着平稳下来的由实子的脸继续说道,“因杀人罪被抓起来的,抢劫杀人。杀了为老太太。”一旦全说出来,就像是故意去按着痛的牙一样,有种快感。而且同时又有种自我厌弃的感觉,自己把这些事告诉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由实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胸前。直贵双手拿着放着用过餐具的托盘站了起来,向返还餐具的地方走去,没感到她有追上来的意思。这样,她再也不回来跟我搭话了吧?不过,想到这儿,多少有些寂寞的感觉。

  三月底,他把必需的申请手续送到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然后就是等结果了。送去的手续材料中没有触及到刚志的东西。即便这样,还是担心大学方面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这事,而且把它看做问题。结果是杞人忧天。四月里的一天,收到了入学通知书。直贵当天就把入学费用和其他费用汇了过去,那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从银行出来,直贵觉得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样。

  不久,大学寄来了教材和其他资料,让他体会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幸福感。光是贴有自己照片的学生证就不知看了多少遍。要进大学的事在三月份就跟公司打过招呼,而且想好,如果公司方面有啥意见就办理退职手续。没想到福本社长一下子就答应了。

  “下这样的决心不是挺好的吗,不可能为你做什么特别的照顾,但如果需要提供什么方便的话我会尽力做的。”然后,又补充道,“要是开始干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为什么函授教育没有入学考试呢?就是因为谁都可以进来,可不一定谁都可以毕业。要是像普通学生那样整天玩儿的话肯定过不去的。”“我知道,”直贵答道。

  四月中旬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下班以后,在宿舍里做功课,然后寄给大学。修改结果寄送回来的日子,要复习到半夜。终于能够继续学习的喜悦以及学习结果受到好评时的喜悦,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更让直贵兴奋的是晚上的面授时间。每周要去大学几次,接受真正的授课。阶梯教室里的细长桌子,在他眼里是那么新鲜,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气氛。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声音勾起了他的怀念,不管写的是什么,都让他觉得珍贵。参加面授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是跟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服像是公司职员的人,还有像是家庭主妇似的中年妇女。直贵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寺尾祐辅把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时还戴着墨镜。摘去墨镜的面孔,长得十分端正。是不是演员或是模特呢?最贵想象着,不管怎样,是个和自己根本无缘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没看得见他和谁说过话。不过,女孩子看见他,嘀咕着说他帅的话倒听到过。所以,寺尾祐辅主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吃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当时寺尾祐辅坐在自己身后,他在问课程的选择方法,附近除了直贵没有别的人。

  “哎,你问我?”直贵回过头去,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是啊,是在问你。不合适吗?”口气很平稳,这时的寺尾祐辅也戴着墨镜,看不出他的表情。“不,没什么……,你问什么?”寺尾祐辅又问了一遍。不是什么难事,要是好好读一下介绍面授的小册子就可以明白的内容。看来寺尾祐辅不是那么专心的学生。那以后直贵问过一次寺尾祐辅,为什么那时要问自己?寺尾祐辅爽快地回答:“因为那时看了一圈儿教室里的人,觉得你是脑瓜最好的。”大概是选择的科目比较相似,面授的时候经常和他碰面。后来每次都能见面了。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觉得选择编排课程太麻烦,干脆原封不动照搬直贵选的来听课了。进六月以后,每周日都有体育课,寺尾还是一同参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儿子,进函授教育部据说是因为复读过一年,不愿再复读的缘故。也就是说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通过大学入学考试。“不过,我没觉得失败,也没有惋惜那样的感觉。本来就没想进大学。”有一天,他这样说过,“可是,父母没完没了地说,所以不管怎样先进了这里。可我还有另外想做的事呢!”“那是音乐。”他说道。“我们有个乐队。武岛也来看看现场演奏吧!”“现场演奏……”

  直贵到那时为止跟音乐没有过接触,顶多是看电视知道一点流行歌曲之类的,但也没有太关心。家里没有音响,要说接触过的乐器,只有直笛和响板等学校教育用的东西。连卡拉OK都没有去过。他印象中音乐是个花钱的爱好。他跟寺尾说这些的时候,他像是根本不理会似的鼻子里哼了一下:“音乐不是要你专门去学去研究的东西,喜欢的时候用喜欢的方式听就行了。不管怎样来一趟吧,你一听就明白了。”寺尾朝着还在犹豫的直贵,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来吧!”把票塞给了他。

  梅雨季节中阴郁的一天,直贵去了新宿的演奏厅。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多少有点儿紧张。现场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学教室差不多。一侧有提供饮料的柜台,直贵在那里拿了杯可乐。没有椅子,只有四张桌子放在房间里。房间里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点拥挤的电车里差不多。可这样是不是已经算是满座了,直贵当然不知道。年轻女孩子很多,其中有的好像在面授教室里见过,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贵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跟她们成为相识,而且也给了她们入场券。

  不久,寺尾他们出现在舞台上,是四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好像已经有了固定的粉丝,有人在高声欢呼。那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对直贵来说是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寺尾他们演奏得好还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断。但是,通过音乐,很多年轻人的心变成了一颗心,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出来,渐渐地和大家的融为一体。

  并没有花多长时间,直贵的心便完全沉浸到音乐中。看寺尾祐辅他们演出的几天后,他成了CD出租店的会员,但是没有听CD的工具。他在宿舍附近的旧货店里,买了一个已经很旧的CD随声听。

  傍晚干完活儿以后回到宿舍,一边听音乐一边学习,成了他标准的生活模式。他并不挑拣音乐的种类。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并不了解更细微的分类,只能先从某一方面听下去。对直贵这一新爱好给予强有力支持的,当然是寺尾祐辅。不仅是听音乐,还要教他创作音乐的乐趣。而这事儿的起因,是一次去卡拉OK的时候。那是某一天晚上面授之后寺尾约他去的。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在一起。“我就算了!”直贵开始拒绝道。可他拉着直贵的手就是不放开。“来吧!想让你唱一次歌嘛。”

  硬被带着去的卡拉OK店里,除了其他三位乐队成员,还有三位女孩子。据说这些人都是寺尾他们的粉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着,直贵一边觉得困惑一边也愉快地听着。搞音乐的寺尾当然没的说,大家都唱得不错,或者说非常熟悉。所有的人唱过一遍以后,麦克风自然转到直贵这里。他觉得为难,没有非常熟悉的歌。“什么都可以,你随便点一首就是了。过去的老歌也行。”寺尾说道。“过去的老歌也可以吗?而且还是外国的。”“当然可以。”“那……”

  直贵点的是约翰·列侬(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著名音乐家、诗人、社会活动家。)的《想象》。听到这个歌名,一人笑了起来。“现在还有披头士啊?”是在乐队里做贝斯手的男孩。“你烦不烦呀,住嘴!”寺尾瞪着他说道,操作着机器。直贵唱了刚刚学会的歌。在别人面前唱歌,还是中学以来第一次。他觉得因为紧张并没有完全唱出来,腋下也因出汗突然觉得冰凉。他唱完了。一瞬间谁也没有反应。是不是让大家冷场了,他有些后悔,要是唱个更欢快的,哪怕唱得不好也不会影响大家的气氛。

  最初开口的还是寺尾,“你喜欢列侬的歌?”“不是都喜欢,不过喜欢这首《想象》。”“还有会唱的吗?”“不,我也不知道,就是这首也是第一次唱。”“那,什么都行,像是会唱的告诉我,我来放。”“等一下吧,现在我刚唱完。”“没关系的……是吧?”寺尾征求大家的意见。乐队的成员和女孩子们都在点头。令人不解的是,不像是因为乐队头头说的关系,而是他们自己也愿意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嘟囔着:“武岛……是吧,我也想听。”“我也是,”另外两人也点头说。“你还真行!”负责击鼓的男孩说道,“你,相当可以!”看到他认真的表情,直贵反而有些畏缩。

  结果,直贵在那之后又连续唱了四首。寺尾自己做主放的,四首韵律和气氛根本不同的歌。“下次能来录音室吗?”直贵唱完之后寺尾说,“参加一下我们的练习好吗?”“参加?我可不懂乐器呀!”“不是可以唱歌吗。”寺尾看着其他的成员,“想不想让他加入一下看看呢?”没一个人反对,大家的目光中都闪烁着光芒。“我们可能有点好运了!”寺尾说着笑了起来。

  公司进入盂兰盆节假期不久,直贵被寺尾带到了涩谷的录音室。不用说,去那样的地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门有个像是洽谈室似的空间,几个业余爱好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饮料在商谈着什么。直贵想,要不是这样的场所,只会觉得是一帮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他觉得像是踏进了一个迄今未知的世界一般。

  寺尾以外的三人在录音室里等着,像是几个人已经开始了练习。据他们说,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一分钟也不愿浪费。首先是包括声乐兼主旋律吉他的寺尾,和以前一样的四人组合开始演奏。是他们自己原创、在演奏会上也受到欢迎的曲目。音量相当大,直贵觉得自己身体内部都能感到震动。

  “武岛,这首能唱吗?”第一次的演奏结束后,寺尾问道。“不大清楚,”直贵晃了下脖子,“要知道歌词,说不好,也许会唱错。”“来吧!”寺尾招着手。刚站到麦克风前,演奏就开始了。寺尾专心弹着吉他,丝毫没有唱歌的意思,没办法,直贵唱了起来。直贵马上就感到了冲击,由真人伴奏唱歌,可以感到一种在卡拉OK无法体会的陶醉感。自己的感觉渐渐地朦胧起来,像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声音,从身体不同的地方发了出来。唱到中途寺尾也加入了进来,直贵觉得两人的声音非常协调。唱完后的一刻,由于兴奋脑袋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听到了吧?喂!听到了吧?”寺尾问其他的成员,“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把他放进来我们就大不一样了!”贝司、吉他和击鼓的三人点着头。一人还嘟囔着说:“陶醉了。”“哎,武岛,和我们一起干吧!”寺尾问直贵,“一起拼个胜负怎么样?”“是说让我加入乐队?”“是啊!绝对行。我们是绝配的二重唱。”“不行吧。”直贵笑着摇了摇头。“怎么?是因为不懂乐器吗?那好办,重要的是声音。我从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应该让你唱一次试试,我猜中了,你的声音中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不发挥的话就可惜了啊!”被这么说还是第一次,直贵从没把自己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考虑过,连考虑这事儿的机会也没有。

  “在乐队里确实很愉快,”直贵又摇了摇头,“可还是不行!”“说什么呢!你忙大家都知道,跟我们不同,还准备认真地在大学学习,但不能说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吧?还是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不!不是那么回事。”直贵苦笑着。一副认真的表情,“是不愿给大家添麻烦。”“又是说不会乐器的事了吧。”“我说的不是乐器的事。”直贵叹了口气。早晚都要说出来的,直贵想。将来越是熟悉越不好讲了,不能总是隐瞒下去。相互间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若无其事地设置一定的距离,直贵觉得这样的关系更为理想。

  “是我家庭的事。有个哥哥,没有父母。”“哥哥怎么啦?”寺尾问道。

  “在监狱里。抢劫杀人罪,十五年徒刑。”因为是在录音室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寺尾他们四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直贵。直贵轮流看了他们一遍,接着说:“和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喜欢你们的音乐,今后也让我听听,但一起干的话还是会不舒服的。”贝斯手、吉他手和击鼓手三人把目光移到一边低下了头,只有寺尾还凝视着他。

  “什么时候进去的?”“前年秋天被抓的,进监狱是去年春天。”“那还有十四年啊!”直贵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提问究竟有什么意义。寺尾看了看其他三个伙伴,又转过头来看着直贵:“是这样啊。真是的,要说人啊,不管是谁,都背着自己的艰辛啊!”“因为有这些事,我……”“慢着!”寺尾的表情像是有些厌烦,把手伸了出来,“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想够那家伙受的,你也怪可怜的。可是,你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不是跟乐队没关系吗?”“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愿意让人同情。”“不是同情,也不是你蹲监狱,同情你有什么用。哥哥进了监狱,弟弟就不能搞音乐了,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吧,没必要那么在意吧?”直贵看着较真地说着的寺尾,他这么说让人感动得要流泪,可是不能原封不动地接受他的说法。虽然他说的不像是谎话,是真心话,可那样说没准只是一时的自我满足,直贵想。以前也是这样,事件发生后也有过体贴关心自己的朋友,但最后都离开了。不是他们不好,谁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不愿意跟有麻烦的人纠缠在一起。

  “干吗犹豫不定呀!”思维焦急地说,“我们只是喜欢你的歌,想跟你一起干下去,你家里有什么事没关系的。难道说你还在意我们亲属没蹲监狱?”“没有那个意思啊!”“那样的话,就别絮絮叨叨地说那些无聊的话了!”“无聊的话?”直贵瞪着寺尾。“无聊!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制作好的音乐,那以外的事情都是无聊的。没有什么说的,是吧?”对寺尾的问话,三个人都点着头。可是,直贵还是沉默着。于是,“好吧,这样吧!”寺尾拍了一下手。“还是采取民主方式吧,少数服从多数。谁反对武岛加入乐队?”没有人举手。“那么赞成的呢?”寺尾当然不用说,其他三人也都举起了手。看到这样,寺尾满足地说:“五个人中四个人赞成,无人反对,一人弃权,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吗?”

  直贵皱起眉头,感到困惑,“真的可以吗?”“你啊,不是唱了约翰·列侬的《想象》吗,好好想象一下,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说着,寺尾笑了起来。直贵险些流出泪来。寺尾祐辅他们的反应,跟以往直贵曾告诉过刚志事情的别人完全不同,要说表现出露骨的冷淡或者态度突然变化的并不多,但大多数人就像外国风味餐厅店长那样,很快地就垒出一堵墙,只是不同的人垒出的墙壁有厚有薄而已。但在寺尾他们这里没有那种感觉,理由也许是他们心里还需要自己,这件事令人高兴。假如不是叫作武岛直贵的人,不管是谁,要知道大家都想要他的声音,也会感激的。不对!

  知道直贵的情况,又没有垒出什么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白石由实子。虽觉得她大概不会再主动来接近自己了,可每次乘坐巴士见到的时候,她还是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顾虑地打招呼,让人感到她是以前早已非常熟悉的人。

  一天午休,他躺在草坪上听着随身听,感觉有人坐到他的身旁。睁开眼睛一看,是由实子的笑脸。“最近总是在听着什么啊,究竟是什么呀?英语会话?”“哪儿有的事儿,音乐。”“嗯?直贵君也听音乐?我以为成大学生了在学习呢。”“学习当然在学,可有时也听听音乐。”“哦,那倒是。什么音乐?摇滚乐?”“啊,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没有完全弄懂音乐的类别。

  由实子从直贵耳朵上夺走了耳机,直接戴到自己耳朵上。“喂!还给我!”“我听听不行吗。哎!没听过的歌啊……”说到这儿她的表情变了。从满惊奇的目光转向直贵,“这个,难道说是直贵?”“还给我!”他要拿回耳机,可她扭转了一下身体躲开了。“真不得了,直贵君,在做乐队?”“不是我在做,是人家让我加入的。”“能做声乐,真了不起!”由实子用双手捂住耳机,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好了吧!”终于要回了耳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两个月以前,其他人都做了好几年了,怎么样,还好吧?”“演奏挺好的,直贵君的歌更棒!能当职业的啊!”“别说傻话!”

  无聊!直贵做出那样的表情。可心里却因由实子的话增添了信心。这两个月来,他完全成了音乐的俘虏。在录音室里尽情歌唱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间。觉得要是一生都这样持续下去是多么美好!这想法当然连接着一个梦想,就是当上职业的音乐人。这个梦想和寺尾他们也是共同的。和伙伴们一起持有同样的梦想,热烈地交谈,那也是最大的喜悦。

  “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听,才总是听呢?听着是很高兴吗?”“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在检查唱得不好的地方,离现场演奏会没有多少时间了。”“演奏会?还要开音乐会吗?”由实子的脸上一下子亮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已经晚了。由实子没完没了地询问者演奏会的事儿。什么时候呀?在哪儿演奏呀?有票吗?要唱几首歌呀?直贵屈服了,一个一个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最后连他带着的四张门票也叫她夺走了,当然票钱当场就付给了他。本来门票卖出去是件高兴的事儿,可直贵不愿意欠她的情,不愿意迎合她对自己的热情。“我绝对要去!哇!好高兴啊!”她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心,由实子高兴地撒欢儿。

  离演奏会没有几天了,而且和大学的面授时间重叠着,调整日程非常困难。但是直贵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尽量参加练习。录音室的费用不能白花,虽然是按人数均摊,可还是对生活费产生不小的影响。不过,他觉得如果失去这个,活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心已经叫音乐夺走了一大半。以直贵的加入为契机,乐队改了名字,新的名字叫“宇宙光”,来源于寺尾一次失败的动作,他本人原想在胸前单纯地做一个“X”符号般的动作,结果跟奥特曼发出宇宙光时的姿势很相似,本人一再否定说:不是那样的!反而更加显得有趣,就成了乐队的名称。

  见过几次面以后,直贵和寺尾以外的成员也都完全熟悉了。他们直呼他的名,他也称呼他们各自的爱称。有趣的是,寺尾从来都是郑重地称他的姓——武岛。他大概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了难以改变。联系两个小时后,他跟他们一起喝着廉价酒的时候,这是直贵最放松的时刻。大家一起说些女孩子的事呀,打工的牢骚话呀,时装的事——世上年轻人平常聊的内容,直贵也非常自然地加入到了中间。这可以说是刚志出事以后,第一次出现的青春时光。乐队成员们像是风,从一个直贵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世界里,把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给了他。

  五个人在一起不管说些怎样愚蠢的话题,最终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就是音乐。大家继续创作什么样的音乐,朝着哪个目标,为了实现它需要怎样做。有时争论得非常热烈。要是喝多点酒,甚至要闹到险些动手。特别是寺尾和鼓手幸田容易脑瓜发热,经常会出现喊着:“我不干了!”“随你的便!”这样的场面。刚开始,直贵看到这种情形真捏把汗,慢慢的知道了这只是惯常的节目,笑嘻嘻地不管他们,等到他们俩的兴奋劲儿过去就行了。直贵感到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地走音乐这条路。除了寺尾,三个人都没进大学,一边打工一边不断地寻找机会。寺尾也不过是给父母做个姿态,在大学里挂个名而已。每次想着这些,直贵有些内疚。但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学。他知道,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给在监狱里的哥哥激励的唯一办法。

  开始搞音乐的事儿通过写信告诉了刚志。估计他可能担心,特意预先写了“以不影响学业为限度”,回避了朝着专业发展的想法,以后也打算瞒下去,如果要公开这件事,也要等正式登台演出成功以后。要是出了自己的CD,可以送给哥哥。那样的话,也许刚志会很高兴,在那之前先不让他知道。新乐队的首次演出是在涩谷的演奏厅。紧张到了极点的直贵,一登上舞台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寺尾介绍他这个新成员的时候,什么都没搞明白,像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也许这样更为有趣,满屋的来宾哈哈大笑。

  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演奏就开始了。直贵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同伴们发出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再就是通过他的反复练习,已经到了听到那些声音就会条件反射地发出声来的程度,他忘我地唱了起来。后来听寺尾讲,他发出第一声后,全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然后,唱完第一个段落时,来宾们开始用手打着拍子,随着乐曲晃动着身体。“他们都呆了,肯定没料到我们还藏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寺尾得意地说道。第一首、第二首,唱着唱着直贵逐渐稳定下来,开始看到基本上是满员的状态,而且也看到他们随着自己的歌晃动着身体。有四个人占了最前面的位置,拼命地挥动着手。开始以为是这里的常客,发现其中一个是由实子的时候,稍微有些狼狈。像是她带着朋友来,而且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拜托其他三人齐声高喊掀起高xdx潮。最贵的目光只和由实子对视了一次,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加闪亮。

  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演奏会以成功告终,要求再唱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寺尾他们说,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马上就预订了第二次演出。与此同时,寺尾建议录制试音带。“送到唱片公司去,以前也曾做过几张,但要是不做武岛唱的就没有意义。”据说打算一共收录六首曲子。都是原创的,作曲几乎都是寺尾。有一首是直贵负责写的歌词,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六首曲子的声乐部分都是直贵吗?”幸田问道。他父亲在广告代理点工作,可以说是他们走向音乐界的唯一窗口。

  “当然是那样,要不就没有了宇宙光的特色,是吧?”寺尾征求贝斯手敦志和吉他手健一的意见。两人稍微点了一下头。“正是这个。”幸田又开口说道,“说到特色,我觉得还是在于我们有两名歌手这一点,而且两名都要出色,这才能显现出我们最强。只是直贵一人唱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不能表现出我们的特色。”听起来,幸田的口气还是顾虑到直贵似的。不过,直贵觉得他说的对,实际上自己也感觉到,自从自己加入以后,寺尾主唱的少多了。

  “我和武岛水平有差距,以前我也说过的。”寺尾像是有些不耐烦。“也许是那样,歌手出色的乐队有很多,要想在这里面出众,不和别人显现出差别来肯定不行。”“做点小花招不行吗?”“不是花招的事。以前是祐辅做歌手,那时也是以专业为目标的,不是也有公司对我们感兴趣吗?”又开始了争论。不知是不是父亲的影响,幸田努力说明成功的理论,而寺尾又有些感情用事。结果又采取了表决的方式,包括直贵在内的四个人,主张在六首曲目中有二三曲由寺尾担任主唱。“武岛,你对自己再有些自信好不好!脸皮不厚点儿是做不了歌手的。”寺尾勉勉强强同意了四人的意见。

  寺尾家里有些录音器材,利用那些器材制作了有六首曲子的试音带。做好的磁带在直贵眼中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啊,我们如果在美国就好了!”幸田手里拿着磁带说道。大家问为什么。“不是说美国是机遇更多的国家吗,和门路、经历或种族没有关系,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恰当的评价,能够升到任何位置。知道麦当娜当年没成名的时候,一心想成功做了什么吗?她坐上出租车,说:‘带我去世界中心!’那是纽约的时代广场。”“就是在这个国家也会有机会的,”寺尾笑着说,“听了这个磁带的人会飞奔而来的。”要是那样就好了!其他成员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哎,要是有几个公司都回了信怎么办呀?”健一问道。“那样的话,先都谈一遍,再跟条件最好的公司签约。”幸田说。“不,不是条件。重要的还是看谁更懂我们的音乐。”寺尾照例反驳着幸田的功利主义。“要是什么都不懂的编导,让唱些像是偶像式的歌真是堕落。”“不会让唱那样的歌的。”“可也有不少都是最初以别人作的曲子失败的,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最初没办法呀,不过慢慢地有名了,自己也会做主的,到那时候再干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我说的是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别尽说那些孩子般的话,总这样说会失去机会的。”又要开始争斗了。敦志和健一赶紧说:“好啦!好啦!”他插到他们中间。直贵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所谓还没捕到狐狸就算计起怎么卖狐狸皮,就是这样的事。即便如此,这样的谈话对直贵来说也是一种幸福,使他重新认识到梦想的伟大。

  那天回到宿舍收到了大学寄来的邮件。开始以为是修改过的报告寄还回来,结果不是。是关于转为正规课程的说明材料。也就是说不再是函授教育而是一般的大学课程。直贵忘记了吃饭,反复地看那些材料。一般大学课程是他的梦想。照材料里说的,如果通过考试就可以转入正规课程,他曾听说过这种考试并不是十分难。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普通大学生一样每天在大学里学习,直贵心里异常兴奋,一定有面授中没有的刺激。而且转入正规课程,跟谁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大学生了。现在当然也可以说,但还是有些心虚,或者说自卑感。不过,还是不行啊!

  直贵叹了口气,合上了说明材料。如果转入正规课程白天不能工作,晚上还有乐队的练习,不能说要工作就不去参加学习。其他的成员也都是有工作,想办法挤出时间参加练习的。而且,他想,对于梦想不能脚踩两条船。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乐队获得成功。以此为目标的话大学的事儿就应稍微忽略一些,虽然想转为正规课程,可这样做对其他的伙伴来说是严重的背叛。我有音乐,有乐队,他心里嘀咕着,扔掉了说明材料。

  第二次演出在新宿的演奏厅举行。比前一次的地方大了些,可仍是接近满员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地方做了宣传,但还是觉得是上次演出获得好评的缘故。直贵依然很紧张,但比起上次来,多少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除了演出中健一吉他的琴弦断了这样的意外事故,没有发生其他什么问题。

  不记得给过谁演奏会的票,可那天由实子和两个朋友还是在最前排挥着手。不仅如此,演出结束后,还来到了后台。“太好了!太帅了!”她兴奋着,不仅跟直贵,而且还和其他的成员也亲昵地说话。其他的人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对她表示了感谢。“她有点儿闹腾,不像是直贵的女朋友啊!”由实子走了以后敦志说道。“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公司里的女孩。”严格地说,连一个公司的也不是,但说明起来太麻烦干脆省略掉了。“不过,她可是喜欢直贵啊,不是挺好吗,做女朋友。现在不是没有交往的的女孩子吗?”敦志仍纠缠着说。“我现在可没那闲功夫,要是有玩儿的时间还要用在练习上呢。”“光是练习练习也不行吧,偶尔跟女孩子出去玩玩。”“你是玩过头了!”寺尾的插话引来大家的笑声。

  之后又连续进行了几场演奏会,场租费非常高,可所有的成员像是着了迷一样热心。直贵也觉得对于自己现在是非常重要的时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到后台是在第五次演奏会结束之后。看上去像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皮夹克加牛仔裤,衣服粗犷的打扮。“谁是头儿?”那男人问道。寺尾出面后男人拿出了名片,可那不是这男人的东西。“这人说想跟你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来一下这家店里。”说着,他递过来一只火柴盒。像是咖啡店里的火柴。寺尾拿着名片看着看着脸色有些变化。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明白了吗?”男人苦笑着问道。“明白了。我们马上就去。”“那我们等着。”说完男人走了出去。寺尾面向着直贵他们:“这下可不得了了!”“怎么啦?到底谁在等着呢?”幸田问道。寺尾把手中的名片转向大家。“Ricardo公司。是Ricardo公司的人来见我们。”听了他的话,一瞬间大家全不吭声了。“瞎说!是真的?”终于幸田像是呻吟般地说道。“自己看吧!”

  幸田从寺尾手中接过名片。健一、敦志和直贵围到他的身旁。“Ricardo公司企划总部”几个字跃入直贵的眼帘。Ricardo公司时行业内最大的公司。“喂!我以前说过吧。”寺尾叉着腿站立俯视着直贵他们,“这个国家也有机会的。怎么样,这不是来了。”幸田点着头,其他人也模仿着他。“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寺尾右手伸到前方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直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在咖啡店里等着的是个叫根津的人。他看上去也就刚过三十。宽阔的肩膀和消瘦的下颚给人留下印象。嘴的周围留着胡须,与黑色的西服非常相称。“对于音乐什么最重要?”他问直贵他们。寺尾回答:“心。要抓住听众的心,这是最重要的。”直贵觉得回答得没错,其他成员好像也没有异义。于是根津说:“这么说,你们是想作出能够抓住听众的心的曲子吗?探索着怎样才能实现,然后尝试着作出来,经过练习,在演奏会上演奏出来,是这样吗?”“这样不好吗?”“不是不好,”根津取出香烟抽了起来,“不过那样的话不会成功的。”寺尾看着直贵他们,像是在问,我的回答不对吗?可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

  “不管你们怎样努力,不会震撼人们的心。知道为什么吗?回答是简单的,因为你们的歌曲没有到达他们那里。连听都没听过的曲子肯定谈不上感动或是什么其他的。对于音乐最重要的,是听它的人。没有人,不管你们作出多么满意的音乐,也成不了名曲。不,首先那连音乐都不是,你们做的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事情。”“所以我们才举行演奏会呀。”寺尾有些不高兴似的说道。根津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在演奏会上演奏,哪怕是很少的人听到,也会逐渐传开,早晚可以获得成功,这样考虑的吧?”这样考虑有什么不对吗?直贵搞不明白。大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确实,”根津接着说,“查一下成功艺术家的经历,也许会找到这样的例子,但是查一下失败艺术家的经历的话,会发现同样的情况。崇拜偶像的女孩子不管在涩谷的街上怎么转悠,就算被物色新人的人看上,成功的几率也是级低的。和这一样的道理,即使被人发现实现了登台演出的艺术家也不一定能够走红。你们认为只好做出好的音乐,早晚会被人们所认识。成功与否只是实力问题,不是吗?”是的。从来讨论时都是这样的。所以谁也没有反驳。

  “我刚说过,要是没有听的人,也就没有好的音乐盒坏的音乐,不过是音符汇集到了一起。演奏会上的一点点听众,跟没有差不多。所以你们现在和没在做音乐也差不多。”“不过,根津先生,不正是你看了我们这些人的演奏会,才招呼我们的吗?”对寺尾的反驳根津苦笑着。

  “如果认为自己的音乐得到了认可,我先表示否定。要是让在演奏厅得到好评的乐队都一个一个进入演艺界的话,我们这个买卖就没法儿做了。我去看了一眼你们的演奏会,不是因为听到了大家的评论。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偶然。我们为了找到万分之一的原石,持续地挖掘着,虽然这种几率很低,但我们是发现原石专家。原石还不会发光,需要我们研磨才能成为宝石。如果认为是你们自己的光把我吸引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一点想跟你们预先说清楚。”直贵慢慢明白了根津想说的话。重要的是,不是他认可了直贵他们的音乐,只是觉得经过他加工研磨会发光,不,有可能发光。“差不多我们进入正题吧,”根津看了一遍所有的成员,“是关于想让你们做音乐的事儿,不是玩儿,而是正经的音乐。”

  跟根津分手以后,直贵他们去了经常去的小酒店。演奏会结束之后要去祝贺一下,但今晚的情况不同,比起演奏会成功有更重要的事情。作为新人正式登台演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直贵还是觉得像在做梦,想跟其他人说说这事,确认不是在梦里。不过,没有特别欢快的气氛。因为从根津那听到的那些话始终留在脑子里。“你们有实力,也有魅力。可是,那些几乎还没有发挥出来。只是一张雪白的画布。在上面画什么样的画儿要由我来决定,你们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做就行了。那样的话肯定能够成功。”还说了不要想自己出头,如何出头是我们专家的工作。把一切汇集起来才是音乐,光有乐器、歌手和乐曲成不了音乐。

  “要不靠我们自己原创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到了今天还能演奏别人作曲的东西吗?”寺尾急速地喝着啤酒,很快就用有些醉意的口气发起牢骚来。“没说不让我们演奏自己原创的东西呀,只是说怎样把我们推出来由他们决定。推出来的方法的问题。这样的事要是不交给他们专业的人来做恐怕不行吧。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啊!”幸田安慰般地说道。“哼!到底是广告代理人的儿子,连说的话都像是广告。要是说别发挥我们的个性,还有什么乐趣?”“没说不要发挥,只是说不要自己去发挥。展示自己的个性也要方法。是吧,祐辅,别那么倔,朝前看着点。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是啊,是个机会!”敦志也说道。“我们终于要正式登台演出了!”健一深切地说,看着直贵。直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是啊!终于要登台了。不管是什么形式,祐辅也会高兴吧。”被幸田这么一说,是啊!寺尾只是半边脸笑着。

  那天晚上对于“宇宙光”来说,是成立以来最好的夜晚。这件事要不要写进给刚志的信中,直贵犹豫了。以前没有告诉过他要正经开始搞音乐,而且是朝着专业的方向。突然说要正式登台演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可是直贵觉得刚志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刚志期望着弟弟能有出息,大学不过是一个象征。如果有别的途径达到那个目的,不会有什么不满。

  可是连写信的空闲时间都没有。大家从根津那里得到指示:再作几首新的原创歌曲,顺利的话也许其中一首能作为首次登台演出的曲目,有这样的感觉。寺尾当然是全力以赴,其他成员也都是尽最大可能聚集到一起练习。直贵必须要顾及打工、上学和乐队,回到宿舍只是睡觉,一直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寺尾像是推出了大学,但直贵还没有下那么大的决心。

  幸田、敦志和健一来到直贵的宿舍,这是非常稀有的没有大学课程也没有乐队练习的一个晚上。直贵刚从公司回来,还没脱掉工作服。“想跟你说点儿事,”幸田像是代表他们几个说道,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低着头。“好,进来吧!只是屋里很小。”直贵让他们三人进到屋里。

  也许是直觉,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还算是正经的房子啊!”幸田看了一圈室内,“说是季节工用的宿舍,还以为是简易房那样的地方呢。”“是一流企业的宿舍啊,怎么能那样呢。”直贵笑着说道。腾出三人坐的地方。三个人并排靠墙坐着。不过没人盘腿坐,敦志和健一双手抱着膝盖,幸田不知为啥是正坐的姿势。“喂!喝点什么吗?要是可乐之类的还有。”“不,不用客气!”幸田说道。“是吗……”直贵正对着三人坐了下来。看到他们的目光不知怎么有些害怕。

  沉默着尴尬了几秒钟。直贵连“有什么事吗?”这样的话也没说出口。“那个,今天,根津和我们联系,找到我。”幸田开口说。直贵抬起头,“说什么?”幸田看了一下另外两人。敦志和健一不吭声,像是委托幸田说似的。“根津说,从上次以后对我们的事情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工作场所的评价啦,住所附近有什么传闻啦,还有经历……”捎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家庭情况等,因为怕正式登台后引起什么麻烦纠葛。”“然后呢?”直贵装出平静问道,但心里已经慌了。幸田说的一部分话在心里反响,家庭情况、纠葛。

  幸田舔了一下嘴唇,说:“根津也调查了直贵的情况。也知道了直贵哥哥的事情。”怎么调查的呀?直贵最初想到。但是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不妙……”幸田冒出这么一句。直贵抬起头来,马上又把目光沉了下去。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嗯了一声。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正式登台,就算是能走红,肯定有帮人要对成员的事这个那个地追究。据说是那个圈子里互相拆台的缘故。亲属中如果有那样的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口实。那样的话乐队的形象就会下降,演出变得困难,公司也使不上劲儿了,所以……”“是不是说要是现在这个状况,就不让我们正式登台了?”“啊……”直贵叹了口气。看到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为白色,才想起忘了点燃电暖气了,可是,连扭动开关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我不参加,是不是就可以让乐队登台呢?”直贵低着头问道。“根津先生说:声乐有祐辅也就行了,不让直贵参加实在遗憾。”像是根津脑子里就是要把直贵拿掉。“是吗?所以三人聚到一起来说服我啊!”直贵把目光从幸田移到敦志和健一身上。两人低着头。“直贵,原谅我们!”幸田两手支在地上,低头说道,“我们都想登台演出啊!就是为了这个才奋斗到了今天。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其他两人也调整一下坐姿,模仿着他低下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直贵越发觉得凄凉。

  “寺尾呢?他怎么不在呀?”“关于这件事祐辅还一点儿不知道呢。只有我们知道。”幸田还是低着头说道。“为什么不告诉寺尾呢?”于是,敦志和健一担心般地看着幸田。看上去像是他们也在为寺尾的事发愁。“根津先生不是跟祐辅,而是跟我联系的,据说就是怕他不会简单地同意。担心闹不好祐辅会大发脾气,说出哪怕不登场也不干的话来。”那是可以预想的,直贵点点头。“不过不和寺尾说也不行吧,因为我要退出了,必须要跟他说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直贵一问,幸田沉默了。牙齿紧咬着嘴唇。好像不是不知怎么回答,而是苦恼怎么回答才好,直贵有这个感觉。“是这样吧……要我自己说不干了,找个适当的理由从乐队里退出来,这样寺尾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对不起!就是这样想的。”幸田一说,另外两个人头低得更低了。“根津先生也说过这样最好。”

  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那个男人的指示办的。直贵觉得全身有种虚脱感。这就是成年人干的事儿吗?成年人真像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有的时候说不能有差别,有的时候又巧妙地举荐差别。这种自我矛盾怎样才能理解呢?自己是不是也会逐渐成为这样的人呢?直贵想。

  “不过,要是被寺尾挽留怎么办呢?他不会一下子就答应的。”“我们也知道,所以我们也准备帮忙做。”对幸田的话,真想说:“这时候知道帮忙了呀?”可直贵忍住了。“好吧!我明白了,”他看着三人,“我退出。”幸田抬起了头,接着敦志和健一也抬起头来,三个人都是一副伤心的神情。

  “下次练习的时候,我跟寺尾说,在那之前想好退出的理由。”“对不起!”幸田小声说道。“真对不起!”另外两人也嘟囔着。“算了,想起来,原来我就不是乐队的成员,觉得这样也好,我也不会什么乐器。”三个人也明白这话这话不过是他在安慰自己,他们只是难过般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走了之后,直贵半天没有站起来,盘腿坐着,凝视着墙上的一点。结果还是这个样子啊!

  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感觉,今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活下去的信心反而增强了,结识音乐以后关闭上了的所有的门又都打开了,有种这样的感觉。那些全都是错觉,状况没有丝毫改变。把世界与自己隔开的冰冷的墙壁依然存在于自己眼前。要想越过它,只会使墙壁变得更高更厚。直贵躺到榻榻米上,身体成了一个大字,仰望着屋顶。污迹斑斑的屋顶像是在嘲笑:看看你,跟这个地方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他低声哼起歌来。是首悲伤的歌,唱的是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样子。直贵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有在人们面前唱歌那样的事情了。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睛中流淌出来。

  寺尾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有些充血。表情跟直贵想象的一样。“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所以,”直贵舔了一下嘴唇,“希望让我退出乐队,不再参加‘宇宙光’演出了,就是这个事。”“瞎话!你是认真说的?”“是真话。”“你,到现在这时候说这话你觉得合适吗?”寺尾走近了一步,直贵要被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那是在涩谷的一家录音室里,开始练习之前。直贵跟寺尾说有点事情要商量。另外三个人虽然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脸上还是有些紧张。“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同意。是我考虑再三后提出来的。”“不是问你怎么考虑的!”寺尾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胡乱坐了下来,“你也坐下!站着不踏实吧。”直贵叹了口气,在键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瞟了幸田一眼,他在打击乐器后面低着头。“我是考虑将来的事情。”“我也不是没考虑将来。”寺尾的口气很严厉。“我也想搞音乐,如果能吃这碗饭最好。可是,怎么说呢,我还是不能在这上面赌一把。”“你说我们的音乐是赌博?”“不是那样的,成功不成功不是光靠实力,更多的是靠运气。对不起,我不是可以依赖那种东西的身份呀。想确保一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那样坚实的路。”“那样的话,我们也一样啊!音乐上失败了的话,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碰壁也是大家一起碰呀!”直贵摇了摇头。“你们不都有家吗,有亲属。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在监狱里的哥哥。”那个唯一的亲属还在拖后腿,包括这次——直贵想说,又忍住了。

  寺尾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双腿,焦急时候的怪癖。“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但那也不是昨天今天发生的事啊。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变心了呢?”“正因为是这个关键时候,”直贵平静地说,“我们追求梦想的时候是快乐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能成为专业的有多好。可真的要实现了,这样好吗?反而不安了起来。所以才考虑再三,觉得要是这样的心情是坚持不下去的。”“我也感到不安。”“不是说过,我跟寺尾的处境不一样呀。”直贵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道歉。不想以这种形式来背叛。正因为心里把他当做伙伴,寺尾才这样认真。他是真正的朋友,欺骗朋友真是件痛苦的事儿。

  “喂!你们也说点儿啥呀!”寺尾看着其他的人,“帮我劝劝这傻瓜!”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幸田开口说:“这么说,直贵也有直贵的情况啊!”其中一人委婉地说道。(-__-|||到底是谁说的?)寺尾眼角向上挑了起来:“你啊,是哥们儿不是呀?”“正因为是哥们儿,才应该尊重他的意志。本身犹豫不定的人硬是要他留下没有意义。”“我说的是他这样犹豫才没有意义呢!”寺尾再次看着直贵,“再考虑一下好吗?为什么非要退出乐队呢,难道说有更好的事?”“想转入正规课程,”直贵说,“寺尾你也应该收到通知了吧。马上就要到申请期限了。我想转过去。不知道还要不要考试。”“唉!”寺尾喉咙里响了一声。

  “成了正规的大学生有什么意思,每天只是无聊。”“也许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将来就职的路就宽了。”“想成为公司职员,每天在拥挤的电车里摇晃?你的梦想就是那样?”“不是在说梦想,而是现实。”“作为专业的正式登台也是现实的话。而且这样还会实现更大的梦想。”“祐辅,别说了!”幸田插话说,“直贵肯定也烦着呢。乐队里现在缺了直贵也不好过,可是没办法啊!”“是啊,而且缺了直贵好像也让我们正式登台的。”

  听了健一的话寺尾眼睛一亮,不好!直贵想。可是已经迟了,寺尾站起来,一把抓住健一的衣领。“喂!那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健一刚明白是自己失言,“不!不是那样的。”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看到他那个样子,寺尾更加觉得不对头。“你们几个,知道武岛要退出的事啊。不对,还不止这样,是根津暗中唆使,让你们劝武岛退出的吧?”“不是!”直贵说道,可好像没有进到寺尾耳中。“恶心!你们这帮家伙。想什么呢?只要自己好怎么都行吗?”寺尾把健一推倒,又一脚踢开竖在一旁的自己的吉他,“好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没有这个乐队了。”说着跑出了录音室。

  直贵追在后面,走出建筑物,看到快步走着的寺尾的背影。跑过去把手搭到他皮夹克的肩上,“等一下,寺尾。”“干吗?放开我!”“你也替他们三人想想,他们是怎样一个心情来找我的。”“我知道,不是秉性不好才干不出那样的事来。”“他们也是被逼着做出选择的,要音乐还是要朋友?也是痛苦选择之后要了音乐的。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应该受到指责吗?”寺尾像是不知怎么回答。转向一旁,肩膀上下起伏着。

  “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哥们儿。从哥哥出事以后,第一次找到了知心的朋友。不能从这样好的朋友中夺去他们的音乐,不愿为了我给大家添麻烦,希望你能理解。”“你在的话也可以搞音乐,什么时候也能登台的。”直贵听了寺尾的话摇了摇头。“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觉得不光彩,不得不一边觉得对不起大家一边唱歌,那样的话像是地狱。而且没有出头之日。根津先生是对的,这个社会上不可能没有差别。”“如果那样再说吧。”“是说不正式登台也行吗?想想其他三人的心情会是怎样。他们不是相信寺尾才跟着你到现在吗。不管怎样回到他们那里干下去。”直贵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头。“你干什么!”寺尾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你们四个好好干吧,我期待着你们成功!”直贵说道。寺尾的脸歪着,紧咬着嘴唇。

  要动手!直贵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打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肯定深深伤害了这个好朋友。不过寺尾并没有打过来,伤心地摇了摇头,呻吟一般地说:“以前我从没憎恨过你哥哥,可今天我恨他,要是他在这儿我肯定要狠狠揍他。”“是啊,”直贵笑了一下,“要是行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寺尾松懈了下来,直贵后退着,一下子离开他,转身走了开来。感觉到了身后寺尾的视线,可不能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