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打发走了所有嬖幸,单单留下了他的兄弟。

    在刚才那一幕剧中,安茹公爵一直作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但这逃不过希科和吉兹公爵的眼睛。他冒失地将手指放在唇边,希科让国王看出来了,而他自己却毫无觉察。因此他毫无疑惑地接受了国王的挽留。

    亨利确信书房里除了希科,已没有旁人,便大步从门边走到窗前,对安茹公爵说:“弟弟,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幸运的君王?”

    安茹公爵道:“如果陛下真的感到幸运,那是苍天对您的功劳的奖赏。”

    亨利打量着他的弟弟,又说:

    “是的,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有些好主意,我一时想不到,而周围的人却想到了。吉兹内兄刚才的主意真是高明。”

    安茹公爵弯腰表示赞同。

    希科睁开一只眼,似乎闭着双眼就听不清楚,必须看着国王的脸才能明白他说的话。

    亨利继续说:“把所有的天主教徒联合在一面大旗下,把王国变成教会,使北起加来南至朗格多克、东起勃艮第西至布列塔尼的整个法国都悄悄地武装起来。这样我就拥有一支军队,可以随时进军英国、弗朗德勒和西班牙而又不惊动这些国家。你看,这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想法。”

    安茹公爵说:“是吗,陛下?”他很高兴他的同党吉兹公爵的主张。被他哥哥接受了。

    “当然,说实话,我真想诚心诚意地重赏献计者。”

    希科睁开了两只眼睛,但马上又合上了。因为他在国王的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只有这个最了解亨利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他放心了。

    国王接着说:“对,我再说一遍,这样一个计划值得重赏,我要为想出这一计划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弗朗索瓦,这个绝妙主意真是德-吉兹公爵想出来的吗?与其说是一个绝妙主意,不如说是一项宏伟的事业,因为它已经在进行了,是吧,弟弟?”

    安茹公爵点了点头,表示此事确已开始进行。

    国王又说:“这更好了。我刚才说过我是个幸运的国王,看来,我该说太幸运了。弗朗索瓦,因为我的近亲们不仅为我出主意,而且为了给国王和王室效劳,他们早已行动起来。”说着,亨利把一只手放在他弟弟的肩上:“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刚才已经问过你,我应该感谢的是不是我的内兄吉兹,是不是他想出这个绝妙主意的?”

    “不是,陛下,洛林红衣主教二十多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圣巴托罗缪事件使此事未能执行,或者说暂时不必执行了。”

    亨利说道:“洛林红衣主教去世真是太不幸了。我本想待格雷哥利十三世教皇陛下归天后,推举他作教皇。”亨利装出一副悲天们人的样子继续说,他那假戏真做的本领真可称得上是王国里第一流的喜剧演员,“不过,他的侄儿继承了他的遗志,并取得了成果,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可惜我无法封吉兹公爵做教皇。弗朗索瓦,你看我能封他什么呢?”

    弗朗索瓦完全被他哥哥的话迷惑住了,他说道:“陛下,您夸大了您的内兄的功绩,他不过是从他叔父那儿继承了这个主张,而且,正如我告诉过您的,这个计划的付诸实施,另一个人帮了他不少忙。”

    “是不是他那个当红衣主教的弟弟?”

    “大概他也帮了忙。但还不是他。”

    “那是马延?”

    “哦!陛下,您真是太看得起马延了。”

    “的确,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怎么可能有什么政治主张。那么我究竟应该感谢谁呢?”

    公爵说:“我,陛下。”

    亨利作出一副万分惊讶的样子说:“你!”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公爵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怎么!现在,我眼看着所有的人都对我十分不满。布道教士指责我腐化堕落;诗人和讽刺小品作家挖苦我行为可笑;政治学家攻击我治国无方;就连我的亲信也嘲笑我软弱无能。形势复杂得让人焦虑不安,弄得我衣带渐宽,白发日增。而在这种时候,你,弗朗索瓦,却为我想出这样的好主意(你瞧,人总是会犯错误的,而国王总是有眼无珠的),坦白地说,我却把你一直视作外人。啊!弗朗索瓦,我实在是罪过啊!”

    亨利激动得热泪盈眶,把手伸向他的弟弟。

    希科两眼都睁开了。

    亨利接着说:“噢!这真是一个万全之计。我既不能增税,又不能招兵;一增税和招兵,老百姓准会叫苦连天,另外,我散步、睡觉和结交朋友都要遭到奚落和挖苦。现在,吉兹先生的良策,不,不如说是你的,使我解脱了,招兵、征税、交友、休息的问题一并解决了。为了使我能多过几天这样的安宁日子,弗朗索瓦,有一件事非常必要。”

    “什么事?”

    “我的内兄刚才不是建议给这次伟大的行动任命一个首领吗?”

    “对。”

    “弗朗索瓦,你明白,我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能够胜任,他们都缺乏那种干一番大事业的头脑和雄心。凯吕斯很勇敢,但这个可怜的家伙成天围着女人转;莫吉隆也是一个勇士,但他虚荣心十足,一心想着穿着打扮;熊贝格也勇敢,但头脑简单,这一点,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埃佩农是个勇士,但也是个地道的伪君子,我虽然对他好颜相待,但一刻也不敢重用他。”亨利越说越有劲了,“弗朗索瓦,你看,一个国王不得不时时掩饰自己,真是一个最沉重的负担。所以,”亨利补充道,“我能像现在这样畅所欲言,真是感到宽慰。”

    希科又闹上双眼。

    亨利继续说:“好吧!所以我说,既然这个计划是吉兹内兄提出来的,当然,你也尽了不力,还是让他来负责执行吧。”

    弗朗索瓦焦虑不安,气急声粗地问道:“您说什么,陛下?”

    “我的意思是,领导这样一桩大事,非得一个有魄力的亲王不可。”

    “陛下,请您慎重!”

    “非得一个既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又是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安茹公爵跟着说:“尤其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那么,弗朗索瓦,你是否觉得这个职位无论从哪方面看,吉兹先生都不胜任?”

    弗朗索瓦说:“哥哥,吉兹先生已经够有权有势的了。”

    “是的,不过他的权势也壮大了我的力量。”

    “吉兹公爵控制着军队和市民;他弟弟洛林红衣主教掌握着教会;马延则是他们两兄弟抄在手里的工具;陛下任命吉兹先生,势必把权力集中到他们一家了。”

    亨利说道:“不错,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如果他们是瓦卢瓦家族的人,您这样做倒可以理解,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利益是使瓦卢瓦家族的强盛壮大。”

    “当然,可恰恰相反,他们是洛林亲王。”

    “这个家族总是与我们为敌。”

    “弗朗索瓦,你说到点子上了!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思想敏锐的政治家。你说得对,正是这个洛林家族在我们家族身边的崛起,使我日渐憔悴,早生白发。你刚才说得对,吉兹三兄弟操纵了王国的一切。不是吉兹公爵,就是洛林红衣主教,要么是马延,他们没有一天不从我手中夺去一部分权力和特权,他们不是明火执仗,就是暗中捣鬼。而我身单力薄,孤立无助,无力来抵抗他们。啊!弗朗索瓦,如果我们早一天这样表明心迹,如果我过去能像现在这么了解你,从你那儿得到支持,我怎么能让他们得寸进尺呢?可现在说也晚了。”

    “为什么晚了?”

    “因为这将是一场殊死搏斗,而我呢,一遇到斗争就感到厌烦,所以,还是任命他当神圣联盟的首领吧。”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您做错了。”

    “但是你要我任命谁好呢,弗朗索瓦?谁愿意接受这个棘手的职务?是的,十分棘手,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他就是要我任命他作首领。”

    “那又怎么样?”

    “那么,我不管任命谁都会被他视为仇敌。”

    “陛下任命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使他依靠陛下的力量,可以对吉兹三兄弟的权势,无所惧怕。”

    亨利沮丧地说:“唉!我的好弟弟,这样的人,我一个也找不到。”

    “陛下,瞧瞧眼前。”

    “眼前只有你和希科是我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

    希科轻声嘀咕道:“噢!他是不是想耍弄我?”

    于是,他重新闭上双眼。

    公爵说道:“哥哥难道真不明白?”

    亨利看着安茹公爵。好像眼前的迷雾一下被拨开了。他叫道:

    “怎么,你?”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

    亨利说道:“不,你决不会接受这个职务的,弗朗索瓦,这职务太艰苦了。成天领着市民们操习武艺,还要费心去查布道士们的论文,你肯定吃不消。一旦打起仗来,巴黎的街道就成了屠宰场,你能上街去杀人放火吗?只有像吉兹先生那样的人,有夏尔和路易作左右手,才能承担这个重任。再说,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吉兹公爵就曾经拼命杀人。你的看法呢,弗朗索瓦?”

    “他杀的人太多了,陛下!”

    “也许是这样。不过,弗朗索瓦,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愿意干我刚才说的职务吗?你能同那些在街上东游西荡、身上挂着假护胸甲、把铁锅扣在头上作帽盔的乌合之众混在一起吗?你这个王室的高贵亲王,真能同普通老百姓混在一起吗?天哪?弟弟,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变化真大啊!”

    “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大概决不会去做,可我是为了陛下啊!”

    亨利说道:“好弟弟,亲弟弟。”说着一边用指头抹去眼角并不曾流出的眼泪。

    弗朗索瓦说道:“那么亨利,我把您准备交给吉兹先生的职务承担下来,不会使您十分不快吧?”

    亨利叫了起来:“使我不快!见鬼!不,一点也不。相反,我感到非常愉快。这么说,你也早想到了神圣联盟,这太好了!天哪!太棒了!这样看来,你也曾经出过一点主意了,我说什么,一点主意?不,你出了大部分主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照我看,非常精辟。事实上,我的周围聚集着一批智囊人物,我却不知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啊。”

    “哦!陛下在开玩笑。”

    “天主保佑!这决不是开玩笑。形势非常严重,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弗朗索瓦,你帮了我的大忙,你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病魔缠身,能力衰退。米龙常向我指出这点。现在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来为我出谋划策,我又何须费心劳神呢?所以我们说定了,我任命你来作联盟的首领,怎么样?”

    弗朗索高兴得心儿直颤,说道:

    “噢!只要陛下觉得可以对我寄予信任。”

    “信任,弗朗索瓦,信任,既然吉兹先生不作首领,我还能对谁不信任呢?怀疑神圣联盟?它会危害我的利益吗?亲爱的弗朗索瓦,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公爵说道:“哦!陛下。”

    亨利又说:“我真是疯了!如果神圣联盟危害我的利益,我弟弟就不可能去当首领;再说,既然我弟弟做了首领,就不会再危及我了。这是逻辑,我们的教师没有白教我们。我发誓,我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况且,我在国内网罗了不少击剑手,一旦联盟欺君太甚,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

    公爵装出和他哥哥一样天真的样子答道:“当然,陛下。国王终究是国王。”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亨利说道:“真扫兴,我也有个想法。今天那么多人出主意,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

    公爵不安地问:“什么想法,哥哥?”他不敢想信,这样一件类事,不费任何周折就实现了。

    “这个主意既然是吉兹内兄想起来的,其实他自认为是自己想出来的,那他一定念念不忘要做联盟首领。他也要指挥权。”

    “指挥权?陛下!”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为此事花了心血,大概就是为了有所图谋。不错,你说你也花了心血,你知道维吉尔[注]的一句话:‘尽管你劳苦,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注],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噢!陛下。”

    “弗朗索瓦,我敢打赌,他有这个打算。他知道我是并不在意的。”

    “对。不过陛下如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会让步的。”

    “那不过是表面上的让步。我已经提醒过你,弗朗索瓦,你要小心。吉兹内兄的手伸得很长,说得厉害点,他神通广大,王国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就连国王也远远不如他。他一只手伸向西班牙勾结奥地利的唐-胡安,另一只手又仲向英国和伊丽莎白女王拉拉扯拉。波旁[注]的剑也比不上他吉兹的手长,但波旁曾经大大地伤害过我们的祖父弗朗索瓦一世。”

    弗朗索瓦说道:“陛下既然认为他如此危险,就更应该把神圣联盟的指挥权交给我。把他掌握在我和您的权力之下,他一有反叛行为,就可以控告他。”

    希科睁开另一只眼睛。

    “控告他!弗朗索瓦,事情没这么简单!控告某人,把他送上绞架,这对强大而富有的路易十一来说,是很方便的。而我连这种用途的黑丝绒都买不起。”

    亨利说着,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还是暗自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公爵扫了一眼,那目光让公爵受不了。

    希科重新闭上眼。

    两个亲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国王首先打破了沉默,只听他说:

    “亲爱的弗朗索瓦,一切都必须周密安排好,不能发生内战,也不要引起臣民之间的冲突。我的父王亨利和母后卡特琳,一个好战,一个诡计多端,我从母后那继承了一点狡黠,我马上派人把吉兹公爵召来,多许诺他一些好处,来个两厢情愿,把你的事办妥。”

    安茹公爵叫了起来:“陛下,您同意让我来指挥神圣联盟了?”

    “是的。”

    “您希望由我来指挥?”

    “非常希望。”

    “您真的情愿吗?”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千万不能因此得罪吉兹内兄。”

    安茹公爵说道:“好吧!请陛下放心,如果您觉得任命我只有这个麻烦,我负责和吉兹公爵商量。”

    “什么时候?”

    “马上。”

    “你马上去找他?去拜访他?噢!弟弟,好好想一想,不要丢了体面!”

    “不会,陛下,我不去找他。”

    “怎么回事?”

    “他在等我。”

    “在哪里?”

    “在我的屋里。”

    “在你的屋里?我刚才听到他在市民们欢呼声中出了卢佛宫。”

    “对。不过他从大门出去,又从暗道里返回来了。吉兹公爵首先拜见的当然是国王,但第二个要拜见的就是我了。”

    亨利说道:“啊!弟弟,你这样维护我们的特权,我非常感谢你,我时常软弱无能,放弃了这些特权。去吧,弗朗索瓦,去和他好好商量吧。”

    公爵拿起亨利的手,俯下身想在上面吻一下。

    亨利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弗朗索瓦,你应该拥抱我,贴在我的胸口上,这才对了。”

    兄弟俩拥抱数次,最后一次拥抱之后,安茹公爵脱了身,走出国王的书房,快步穿过走廊,向自己的住房奔去。

    他就像第一个航海家那样心花怒放,难以自制。

    国王看着他的弟弟走后,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立刻穿过一条秘密暗道,走向安茹公爵的卧室,这间房过去原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的闺房。他走到一处类似小门厅的地方,那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安茹公爵和吉兹公爵将要进行的谈话,就像狄俄尼索斯陪听他囚禁的人的谈话一样。

    希科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嘟哝道:“妈的!这番兄弟情谊真是感人!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奥林匹斯山上,看到了分别半年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重逢的场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