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平一郎以卧射的姿势趴在粗糙的草席上,缓缓地将憋着的气吐了出来。化着小黑点浮动在瞄准仪中前方五十米远的标靶一下子看不见了。在眼球上从上往下移动的泪痕也从感觉上消失了。

  累了,早晨只喝了一点在车站买的牛奶。寺田扶起了雷明顿513靶的闩机。放下步枪,将头伏在枪护木上,让疲劳的眼睛和脖子休息一会儿。

  标靶下混凝土的壕沟里,担任报分员的低年级同学也许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沟里又冷又湿,从地底下浸出来的水从没有干过。人在里边呆久了,很容易患关节炎。

  可是身穿贴有各种冠军标记制服的寺田那宽大的背部却一动不动。

  射击比赛是比任何活动都更需要耐力的运动,是一项需要完全无视他人干扰,考验自身耐性的孤独的运动。若是忍耐不住,急不可待他扣动板机,弹头必是脱靶。

  寺田放松了肌肉,让眼晴休息,眼皮内侧旋转的红光和紫光旋即消失了。

  寺田睁开眼抬起了头,发现蹬在监视望远镜后的野本正在点着烟,不知怎的,不一会儿、又把烟揉灭了。寺田那眼球轻度充血的瞳孔里映出了秋季里湘南,如同已开始变成彤红的树林。

  他的神情依然那么专注,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他的射击。

  这次比赛是卧射、跪射、立射各四十发,共一百二十发,试射只有十发。

  还有一发卧射就完毕了。两边并排俯卧着其它大学的选手,他们看来已经射完了全部子弹,四周已没有枪声了。寺田放倒闩机,准备好步枪,将双触发器的后面一个扳机扳好,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嘴唇,标靶的黑点停在了表尺孔的正中,寺田轻轻地弯动了搭在前扳机上的食指,零点二二小口径的枪声,小而轻脆,几乎没有后座力。

  寺田吐出一口粗气,放下步枪,注视着标靶,他以为肯定击中了十环的中心。

  从壕沟里伸出了十环的旗子,但是旗子朝着标靶的左下方摇动。

  “笨蛋!”

  寺田竖起闩机,以枪栓排出了空弹壳的他忍住感情,只轻轻地骂了一声,他使用的是可恨的便宜的规范弹,所以在飞行过程中会产生飘移,如果是价格高的雷明顿或者是温切斯特——韦斯旦超级Ⅲ型子弹的话,就不会存这种事。

  “十环,卧射合计三百九十六环,中心是十七,如果跪射和立射不大幅度下跌的话,这次个人冠军一定是寺田君的了。”

  野本眼睛离开监视望远镜,望着寺田用旧了的雷明顿513步枪说:

  “用如此廉价的枪,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真不简单。”

  寺田以肘弯处取出枪的背带,苦笑了一声。

  确实是便宜货。自己不吃午饭,不买教科书,存了一年的打工收人,买到手的却是五万多日元的旧货。根本不能与大公司专务董事的儿子——野本用十七万日元买的瑞士造亨麦里牌枪相比,也不可能与旁边的K大学和M大学一伙人用的瑞典造拉森牌、芬兰造狮牌等高级枪相比。

  寺田所在大学的运动部里虽然除了几支陈旧的雷明顿牌枪外还存狮牌枪,但那只是给干部用的。

  停止射击的哨声响了。高木干事苍白的脸上露着微笑走了过来。

  “怎么样,劲头还足吧?为了部里的名誉,你要坚持啊!拖欠部活动经费的只有你了,所以,至少环数分要拿上去。”

  运动部的纪律很严格,从大学附属高等院校直接升学的四年级学生高木对他从地方中学毕业、当了一年失学生进来的三年级学生寺田很瞧不起,总是用傲慢无礼的口气对他说话。

  “还可以。”

  寺田站了起来,心里想:要是把你们几个侵吞的活动经费,专门为自己买来用的Ⅲ型子弹分给我一部分,这次就会打出更好的成绩。

  从壕沟里出来的新生正田,手里拿着一捆每一张上各两个弹痕的靶子穿过地道,来到他们的旁边。

  高木干事一把夺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大部分集中在靶子的咽喉正中附近。

  “很好嘛,不过,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哟。”

  高木自己也是选手,见寺田的好成绩,不免流露出强烈的嫉妒,射击学习队的干部,让比赛选手集合起来,然后集中起标靶,对寺田的大加感叹。

  不一会儿,哨音响了,比赛进入了跪射。

  寺田跪射得了三百七十环。

  下面是最后一项的立射。

  立射是以肘弯、腰骨支撑枪身重量来进行射击的。这是射击运动中与精神和肉体极限对抗争夺合适时机的最考验人的项目。

  比赛枪全部装有重近八公斤,拿着手里似乎比铅还重,射击时要屏住呼吸,不能让心脏的跳动传到准星上,这是得分的关键。

  寺田立射得了三百六十环。

  合计环数达到一千二百环为满分,寺田合计是一千一百二十六环,国际级。

  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去后,寺田把打开了枪机的步枪扔在一边,然后仰天倒在铺在混凝土上的草席上,张开大嘴,好象缺乏氧气的金鱼那样贪婪地呼吸起来。

  比赛至今持续了三天,头一两天是现役选手的比赛,第三天是新生的比赛。这期间,大家都住在这个富冈靶场附近的旅馆里。

  寺田没有拿出三千日元的住宿费,他的钱要用在比旅馆费更需要必须支付的地方。

  午餐长时间的等待使寺田愤怒已极,然而饭团都是很香的,寺田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他平时两天的饭。

  “你该交住宿费了。”

  高木干事凑到寺田耳边说道。

  “现在没有,到这里来的车费也是想办法弄的。”

  寺田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你以为没有就算了吗?除了住宿费,你还吃了呢?”高木冷笑地说道。

  “难道还要让我把吃了的东西吐出来?你们自己说的谁不参加集体食宿,就让他退出射击部,你说说象我这样没有钱的人怎么办。”

  寺田的声音变了调,听上去使人感到可怕。由于愤怒,肩上的肌肉也鼓了起来。

  高木敏锐地感到寺田身上正在升起一股准备打架的怒火,他立刻感到恐慌。“好,好,这件事回宿舍再谈。”说完,就逃回了干部们聚在一起的地方。

  “钱也没有,为什么要进射击部?”

  “尽管几次射击成绩都不错,但还是一个没有钱的可怜虫。”

  寺田听见了那帮干部发出的嘲笑。

  他们大部分都是大学和高等院校的公子哥儿,是从中学免试升上来的。

  住宿的旅馆内院是一个大草坪。草坪边沿就是岩石和一望无际的大海。

  提前吃过晚饭,射击部的队员们集中在大厅闲谈。干部们呆在里面的房间里。

  话题以瘦弱的平野为中心,转向了照例的淫猥内容。平野虽然光逃避练习。但是在充满杀机的运动部里从不被高年级学生欺负,这主要归结干他那满口污泥似的写实主义式淫猥之谈。虽然还是个二年级学生,若是听他说的话,那么,一千人当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会深信不疑。

  一起闲聊的人也一边大谈各自的体会,一边吹捧平野:

  “我们谁不都敌不过你这个色迷哟。”

  寺田露出微笑,默默地听着,寺田知道得很淸楚,他们几个好象什么事都知道的,天花乱坠地吹嘘一通,其实大部分都还是童男子,这伙人欲望得不到满足,只好靠这种方式发泄,真可怜。

  他们自己明明对女人一无所知,可是,即使别人说破了嘴,他们也不会承认这一点。没有自尊心啊被人瞧不起是相当可怕的。所以,大家都把听来或从色情书上看来的当作自己的经验乱说一通。

  课程无聊时,还没有到为了就职而拼命的一年级、二年级学生们私下交谈时,绝大部分都是性方面的内容,很多精力都白白浪费了。更为恶劣的是,有的人还故意要让女学生听见,若是看到女孩子脸上有反应,他们心中就暗自得意。对于明知故问的女生,他们还会作出一本正经的老练样子,用黑话提问。

  同班同学还经常制作传阅纸条,分别在上面写上篡改了的摔跤消息(指男女扭成一团)或是篡改了的名诗(知惠子,本月里,无月经)创作。某娼妓的自白等等,并传给女学生看。

  读了纸条的女学生,反应是各种各样的,觉得讨厌的人就把纸条丢在地上,也有的人红着脸,把纸条靠近头,一边偷偷地忍着笑,一边细心看。

  对于男同学来说,在那一类的话题中,最感兴趣的是那种假装一本正经,不和男性接触的女子是如何处理自己的欲望的,她们因幻想而燃烧着渴望的头脑!得出的结论是不喜欢用香肠的女人毕竟是没有的。所以,她们会装着无知的样子,喘着粗气,将拿着纸条的女学生看成是赤身裸体的。

  不太加入淫猥之谈的是结了婚的学生或是正在玩耍的学生。

  “……因此,我认为正是时候,就让她把裤子脱掉,一碰着她,虽然她嘴里说着什么讨厌、不愿意之类的话,怛是,还是风流了起来。”

  平野揉着鼻子,一边笑,一边接着讲,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在笑什么?又是平野讲的令人作呕的故事吧!”

  浑身酒臭的高木干事走了过来。

  “高木君也想听吗?”不知谁奚落了一声。

  “胡说,对先辈也能这样叫?是我带你们来打枪的,所以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得听着,不准乱说乱动。”

  高木阴沉地说道。

  “那种狮牌枪,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打?”

  一个新学员问道。低年级学生在进入二年级下期前,只能打弹头便宜的汽枪。

  “一个笨蛋,别狂妄。先辈在大房间里等着,快去。”高木怒吼道。

  三年前的领队南村,背对着壁龛柱子,盘腿坐在草席上。他借当时财界幕后人老子的光,当上了东洋物产(企业名称)的科长。脸上的胡子刮得发青。他身体不高,是个矮胖子,巳经喝醉了。

  南村的左右两边并排着部里的干事,这些人也是满身酒气。

  寺田他们这些一般的人物一动不动地坐在干事们前面。

  “你们要是精神不振,比赛输了的话,就给你们剪成光头。”

  南村一边继续没完没了的训话,一边自我陶醉地摇摇晃晃。

  部员们都愤愤不平地窃窃私语,然而,领队和副领队一瞪眼,大家都慌忙闭口不言。

  寺田累了一天,现在感到两腿发麻,所以便盘腿坐了下来。

  “你这个东西,不要以为自己的水平被奉承是奥林匹克级,就狂安自大,你看看周围哪一个是盘腿坐的?难道先辈的忠告听起来滑稽吗?”

  南村找碴骂寺田,他一向瞧不起身份低的穷学生,心里很嫉妒寺田的好成绩。

  “其它人都没有。”

  寺田平常就对可恨的运动部身份制度极为反感,这次终于控制不住提高了嗓门。

  “混帐东西,对先辈是这样讲话的吗?”南村得理不让人地吼道。

  “快赔礼谢罪。”领队和干事纷纷喊道。

  “对不起,失陪了,我因为明天必须参加汽枪比赛,所以要早点休息去了。”寺田站了起来。

  “站住!”

  南村终于扑了过来,挥着两条粗短的胳膊,左右开弓地打了寺田两个耳光。

  挨了南村两个耳光的寺田,以竭尽全力的左钩举,狠狠击在南村的胃部。

  南村哎哟地叫了一声,马上就捂着肚子,翻着,一屁股摔倒在地。

  寺田抓住他的头发,将南村提了起来,接着就是右手的直拳击在了南村的鼻梁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声音,南村的脸变成了象被击烂的西红柿一样,鲜血满地昏倒在地上。

  中田领队突然扑了过来。寺田斜错一步,一掌砍中在中田的脖颈上,被打得脑震荡的中田,就象一只受伤的青蛙,伸着四肢爬在地上不断抽搐,

  “哪个还要上?”

  寺田舔着破了皮的拳头,盯着干事们。在体育运动的美名下,将权力者的施虐淫正当化了的这个肮脏的世界里,寺田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抱定了破罐子破摔,全然不管后果如何的想法,豁出去干了。

  高木干事吓得跌倒在地上,寺田阴笑着,一脚踏在高木伸出的胳膊根上、咯喳一声,高木的右胳膊断了。

  干部们都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寺田提着枪盒坐上了笫一班享浜特快。

  当然,寺田知道自己已被开除出了运动部,似是,运动部很注重面子,对于刚才的暴力行为是不会宣扬出去的,他想,即使不加入运动部,也能打枪。

  寺田回到了高田马场那幢肮脏的木建二层楼的公寓。寺田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他轻轻地开了锁,一进人房间,就看见了同居的加代子张着口在睡觉、一付还是孩子气的睡脸。

  “嗳哟!比顶定的还早呀!”

  加代子醒来了,意外地见寺田坐在屋子里,显得很高兴地说道。

  “啊!我还记着加代子的事情呢。”

  寺田脱下衣服,穿着薄便衣的加代子将寺田的衣服挂在了衣架上。

  寺田轻轻地抱着加代子,钻进了暧和的被窝里,此时,寺田将各种让人烦恼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加代子自怀孕以来,对寺田的爱抚出现了激烈的反应。今天早晨,二人都激动得有点忘情了,不顾及自己的行动要影响到住在隔壁房间里的人。

  “今天一定要拿到工资,然后,你要去医院做手术。”

  一阵激动后,寺田爬起身来,点燃香烟说道。

  “一定要去吗?”加代子低声地问道。

  “说了几次了,尽是这些话,一定要去,理由只有一条,若是生下来的孩子长相象我,那么就象我一样吃苦,对不起,我可不干,仅是我,吃的苦就够多的了,我不愿孩子再这样。”

  寺田强硬的眼光直射着加代子那绝望和悲哀的眼猜。

  这天中午,寺田来到涩谷附近的英语私塾。这种私塾的格局就象一所小幼儿园校舍。寺田在这里给放了学后的中学生和高中生讲授应试英语课。

  因为是中午,学生还没存来,自己兼任校长的管理人员住在学校里。寺田等了很久才见到他,但是管理人对寺田尽讲其它无关紧要的事,对工钱一字不提,企图敷衍过去。寺田露出了要施加暴力的样子,管理人员才拿出五千日元,数了又数好象很可惜似地递给寺田。

  寺田回到公寓已经下午三点钟了。

  “钱拿回来了,快点去了好早点回来,别磨蹭了。”

  躺在席子上的寺田向加代子说道。

  “你这个人太无情了。”加代子绝望地说道。

  “我知道你的肚子大了,即使我跑了你也会把孩子生下来的,不过,这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好处。我不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种,我只对我负责。”

  寺田心里显得有点过意不去,他知道加代子喜欢孩子,平时每次见了孩子都要看很久,他也知道加代子更喜欢养一个寺田的孩子。他懂得加代子对他的感情,然而,没有办法,他不能让她这样做,这对两人的生活来说都是巨大的拖累,这太痛苦了。

  寺田抚摸着加代子的头慢慢地和加代子讲着道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了起来。争着争着,加代子就激动起来,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加代子终于哀痛地同意去医院,两人在席子上悲伤地谈起准备工作。

  加代子澡也不洗就上医院去了。寺田想象着医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寺田出了一身汗后感到身上发冷,就急忙盖上毛毯。闭上眼睛,脑子里翻腾起了各种事情,先是射击方而的事,接着又是一片空白,仿佛一件事也记不起了,他企图把所有的事都忘掉,可他知道,他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若是什么都不想就睡着了那该多好呀,失常的我哟,快睡吧,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寺田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寺田的电话。”

  守门人叫醒了寺田,黑暗已不知不觉来到了房间里,寺田经常在睁开眼时,就有一种象死了那样的虚脱感。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叫寺田赶快去医院,因为处于昏迷状态的加代子,不断地喊着寺田的名字。

  在医院里,做手术前,为了预防万一,要先写下患者的联系地址。

  寺田边咋舌头,边出了门,在去新大久保医院的途中,买了一大包加代子喜欢吃的香蕉和蜜桔。

  在墙上有污点的病房里,荧光灯发着白光。打了麻醉针还没有淸醒的加代子的脸,受到灯光的照射,显得比平常更小,更苍白。

  寺田拿了把椅子靠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在被盖下捉住了加代子的手,加代子喘着粗气,呼唤着寺田的名字。

  寺田一声小响地握着加代子的手,笫一次感到了自己对这个女人产生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这两个弱小的人设法生存了下来,完全靠他们自己怜惜自己,自己帮助自己。

  床上的加代子开始哼起来,麻醉过后,她开始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寺田吻了吻她的眼皮,一边给她削蜜桔,一边玩味着生存下去的苦味。

  从射击部寄来了退部命令通知,寺田放在练习场的个人物品也被送回来了。

  寺田即使不在射击部也能打枪的美梦被打破了,因为他也被射击协会开除了,该会管理着东京都内仅有的一个步枪靶场——小名川靶场。

  寺田以从公寓的窗口能够看到的工厂的烟囪上某一点为目标,反复地放着空枪,打发忧郁的日子,失去了射击机会,寺田体内的无名怒火和失常的心态,重重地击打着他的内心。而深受创伤的内心还在寻求着发泄目标,他总想找人发火,和人打架,但是这般无名怒火最终还是被寺田自己强压了下去。

  一天晚上,加代子向寺田讲:

  “那个孩子,现在也许在污水场里腐烂了吧。这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你把那孩子切碎烧来吃了。”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寺田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全发在加代子身上,他狠狠地揍了加代子几下,寺田好久没有殴打加代子了。今天打加代子,完全是心里不痛快的缘故,虽然打了,但心里的烦恼仍然消除不掉。

  学校也越来越没有意思。寺田极渴望进入一流公司,但能够进入的只是那些每天迷恋于麻将、高尔夫球的的有门路的公子哥儿们,没有门路的人,哪怕进去了,花了一生的精力,充其量当个科长就到顶了。

  因此,寺田不思去尝试着走这条路,他知道这样的现象在今天社会里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在接受力极强的少年时代,寺田亲眼目睹了战争毁掉了一切的场面,他懂得战争的残酷,战争也磨练了他的残酷和生存意志,他渴望冒险、渴望自由,他属于战后派最后生存的一代,倔强地活下来的一代。

  寺田也不能回到高中时代热衷的学生运动。那时他太年轻了,相信作为世界希望的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实现,只要他一听到威尔可鲁、肖洛霍夫以及其它这类的名字,就会激动得全身发抖。

  寺田被辞去了英语私塾的讲师职务,加代子到酒吧去上班之后,他多数日子都是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凝视着黑暗,连身体都不动一下地度过的。

  那年的圣诞前夜,加代子被一家有名的电器具厂家的经营科长强迫带进了旅馆,经营科长对加代子有非份之举,被加代子拒绝了,情欲越加被激动起来了的科长,打开裤子的前部,右手挥着一把小刀,对加代子用强起来,加代子拼命挣扎,打破窗子逃了出来。

  寺田向那个科长的公司打了几次电话,第三天,他就坐在那个公司的接待室里,一声不响地不断咀嚼着大蒜,让大蒜的臭气扩散开去,充满了整个房间。

  当天晚上,科长就将包好的十万日元拿给了寺田。

  寺田用这些钱买了一只带四倍放大的瞄准镜的温切斯特七〇型步枪,枪的口径是〇六——〇六,虽然是半新货,但是性能却很好,枪身上面蓝色的光芒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魔力,冰冷的枪管摸上去充满了一种冷酷感,使人们一看到它,就得揣测至今为止它吸了多少人的血。

  寺田买了一百发美军M1步枪用的三〇——〇六子弹,普通猎枪用的三〇——〇六子弹一发是一百二十日元,然而军用的钢壳弹却只要六十日元。

  正月,寺田搭上火车在宫城的寒村下了车后,走进山中,他是去那里炼习射击的。

  他找到一块四周空无一人的平地,从包里拿出他心爱的温切斯特步枪,细心地擦拭了一下,慢慢地装上子弹,子弹冰冷的在手里滚动,让人产生一种无比的愉悦,他轻轻地打开枪栓,拿起枪,把枪对准三百米远的目标,练习起来。基本上击中目标。震动山口的枪声和发出子弹时的反座力引起了寺田的联想;只要有这只枪,就没有什么也不可能的事了。

  寺田突然想到,今后自己要做一个社会的加害者而不是受害者而生存下来,一阵狂笑荡在山谷。

  为了散闷,寺田开始去逛赌场。

  他身上没有多少钱,所以他大多是旁观,很少下注,眼看着四周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徒的狼狈样,他心里感到很可笑。

  渐渐地,去赌场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依旧很少赌,只是冷静地观察着赌场的各种人,然而他却被人当作探子盯上了,这天,两个毛头小子找上了他。

  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子故意用肩撞了寺田一下。

  “走开点,别在这儿碍手碍却的。”

  高个子毫不客气,寺田没有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轮盘赌桌边。

  “猪一样的探子,滚出去!”

  高个子毫不放松,伸手抓住了寺田的左臂,想把他拖开。

  “干什么?”寺田平静地问。

  “跟我走。”

  说着,矮个子上来抓住了寺田的另一只胳膊,寺田一声不吭地跟他们走出赌场。

  一到院子里,高个子忽然猛挥一掌向寺田脖子砍来,寺田一闪身,一抬脚把矮子踢开,对着高个子下巴猛击一拳,一声脆响,高个子象一个口袋那样飞了出去。矮个子刚一翻身爬起来,寺田一大步跨上去,反锁住他的双手,从他腰间模出一把左轮手枪。

  两人一见,吓得连滚带爬逃开,寺田举起手枪,稳稳地向几十米开外的街灯开了一枪。

  街灯在一声枪响下碎成无数碎片。

  随着这声枪响,十来条汉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围住了寺田。

  “别动手,好好请。”黑暗中一声断喝。

  几分钟后,寺田就被带进了一间灯光明亮的小房间里,坐在他对而的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

  “请坐。”

  年轻人示意其它人退出,然后说道。

  “我注意你很久了,刚才多多冒犯,请别介意。我知道你的经历和你的才干,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当然,不会让你白干的,这是预付的报酬。”

  年轻人把一张数目大得惊人的支栗递在寺田手上。

  “让我干什么?”

  寺田表情冷淡地瞟了一眼支票。

  “刺杀首相。”

  “为什么?”

  “他把日本出卖给了美国。”

  “出卖?”

  “你用不着多问,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只用说干或是不干。”

  “不干。”寺田坚决拒绝地说。

  年轻人冷笑道:

  “你已经知道了秘密,要不干,恐怕难于从这儿出去。”

  寺田知道这是真的,在战后的日本,仍然有这么一批狂热分子,他们反对日本过多地依赖美国,反对把日本的利益与美国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卖国行径,他们不知道今天面对的人是否是这样的一个狂热分子,或者仅只是受狂热分子之托,不过,不管怎样说,他今天要想活命,看来只有答应一条道了。

  年轻人见他点头同意,高兴地伸出手来。

  “我叫平田,以后我们不必多联系,几天后,我会托人把一份首相的行踪资料交给你,什么时候动手全由你决定,不过你在行动之前务必通知我们,我们会尽力设法保护你的安全。”

  然而没有料到几天后,在预定时间没有任何人与他联系,这让寺田大为光火,只是在第二个约定时间里,他才最后得到那份材料。

  那年的六月底。

  首相回国时巡视游行队伍,各种报刊头版登载了这一消息。

  寺田决定大干一场。这些年来,他心里压抑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冲动和激动,他心里有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随着青春的岁月而不断地增长着。

  他经常独自抚摸着自己那支蓝莹莹的温切斯特七〇型步枪,他相信自己使用他能战胜所有的敌人。

  各报不仅报道了即将举行的游行欢迎首相回国的消思,还报道了首相巡视的详细路线。

  寺田开始行动了。

  他买了一盒温切斯特——韦斯坦超级Ⅲ型子弹,这种子弹性能极好,在飞行中可以保证绝不偏移。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他对加代子异常的热情。一遍一遍地和她亲吻、拥抱、和她做爱。加代子对他的热情非常的惊讶,但却以同样的热情回报了他。

  “加代子,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设法把我忘掉。”最后,他低沉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说,怎么这么说,你想干什么,告诉我。”加代子哭喊着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不住地抽搐着。

  他心里有一种与加代子永远呆在一起的渴望,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弃这次行动。

  他用嘴唇堵住加代子的嘴,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加代子,俩人再一次陷入了激情和冲动的旋涡之中……

  第二天清晨,寺田醒来吋,加代子已经去上班了,她把早餐做好,放在桌子上。

  寺田伸伸腰,爬了起来,推开窗户。

  外面的天气阴沉,没有一丝阳光,寺田心中感到一种失落和惆怅。

  “这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他穿好衣服,吃下早餐,给加代子留了一张字条。

  “加代子,别等我,我不回来了。”

  然后他提起了准备好的皮箱,箱子里装着拆散的温切斯特七〇型自动步枪。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在这儿度过了那么多青春的岁月,他一时真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他走上街道,上了一辆电车,在神保街站下了车。

  他很熟悉地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进入了路边一幢大楼。

  这是首相车队的必经之路,也是射击的极好角度。在楼上靠街边的房子里,透过窗户从上往下瞄准目标,一般来说寺田是有极大的把握的,他对自己极有信心。

  他走上了五楼,按响了住在朝街方向的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怀疑地盯着他,是个中年男子。

  “找谁?”

  “佐佐木家吗?”寺田早已打听到了这家主人的姓名。

  “是的。”

  “我是收水电费的。”

  “上个月不是你呀。”

  “我是新来的。”

  那个男人放他进了屋子,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屋子不算太宽,但很整洁,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月的水电费是……”

  没等佐佐木说完,寺田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佐佐木的腰象虾米一样地弯了下来,寺田用手掌对着他的后脑勺砍了一下,佐佐木扑嗵一声倒在地板上。

  响声惊动了里面房间的人,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被吓了一跳。寺田冲上去没等她叫出声来,就堵住了她的嘴,然后一脚把她踢昏了过去。

  寺田看看手表,时间不太多了,他打开箱子,开始组装拆散的枪。

  他把装好的枪抱在怀里,把冰冷的枪管贴在自己的脸上,枪管让他感到很舒服,他一颗一颗地拿出温切斯特——韦斯坦超级Ⅲ型子弹,轻轻地擦拭着,慢慢地往枪里装,装好后,他站起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打量起街道来。

  的确,这是一个极好的射击角度。

  他点燃一支烟,刚想抽,想了想又把它扔进了抽水马桶里。他四处查看了一下,不错,四处没留下什么东西,自己的手上还戴了手赛。

  时间到了,终于,寺田看见街的那头出现了一百多辆摩托车和巡逻车,中间是坐在敞蓬车上的首相。

  首相的车近了,寺田把枪管放在了窗台上,放倒步枪的栓机,拉起了击发装置,开始进行瞄准。

  天空中出现了几架直升飞机,寺田连头也没抬。他不想搭理他们。

  街上很安静,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对首相感兴趣,几个学生冲过来,手里握着标语牌,被警察抓住了。寺田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首相更近了,寺田可以从瞄准镜里看见他那张微笑着的脸。

  渐渐地,瞄准镜中的十字架套住了那个脑袋。

  寺田屏住呼吸,扣住板机的手没有一点血色……

  突然,他感到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疼得他身子几乎瘫下来,就在这同时,他扣动了板机,温切斯特枪发出了一声脆响,射向天空。

  原来是佐佐木,他醒了过来,但爬不起来,他匍伏着用―根铁条狠击在寺田的腿上。

  寺田回身用温切斯特枪轰掉了佐佐木的大半个脑袋。

  自卫队的飞机发现了寺田,向这幢楼狂乱地扫射起来。首相的自卫队也簇拥着首相钻进了防弹汽车。

  寺田扔掉了手里的温切斯特枪,他不能带上它逃跑了,枪落在地上的一声脆响让他心里异常的难过。

  他拉开了门,跑上台阶,在台阶的平台边大楼不朝街的那一面,有一条下水管道。

  他已经听到了楼下纷乱的脚步声,但他并不感到害怕,他只觉得腿钻心地疼。

  他用肘弯击碎了台阶平台窗户上的玻璃,艰难地挪了出去,这一面背对着街道的四周,非常安静,可以暂时不被发现。这是一条他早就计划好了的逃跑路线。

  他沿着下水管道快速地向下爬去,他爬到三楼时,正好看见楼梯上一队警察向上冲去,他加快了动作。

  终于,他的脚碰上了地面,他一秒钟也不敢耽误,跑到几米处的一个下水管道盖子边用力揭开,钻了进去。

  城市的下水管道四通八达,他忍住一股强烈的恶心和钻心的腿痛,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开始往前摸索,……

  当天夜里,一身恶臭,累得精疲力竭的寺田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街道口走上了地面。

  据新闻机构报道,行刺首相的人只能藏在那幢大楼里,然而,无论警察怎么寻找,他却到底还是神秘的消失了。

  据守大楼的老人报告,在行剌发生之前约一个半小时,看见一个穿滑雪衣,戴墨镜,手提皮箱的人进入了公寓。

  经过辨认,老人认出了留在佐佐木家的那个皮箱是罪犯提过的。

  在现场还发现一枝温切斯特七〇型枪和一批子弹,但却没有留下指纹,由于枪和子弹都是黑市购进的,所以也无从查找枪的主人。

  这天,伤好后的石原,关根第一次执行任务,正田命令他们与平田组成两个小组,杀掉一个据说是家族的叛徒的人,这个人预计要在夜晚某个地方出现。

  汽车载着四个人早早地埋伏在预定地点上。

  石原竖起衣领,一声不吭地站着,关根就在身后,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两人都已完全恢复过来,但俩人心中却怎样也抹不去对正田的反感。

  夜渐渐深了,远处的市中心曾经响起过一片激烈的枪声,现在也早已止息了。石原静静地攥着衣接里的枪柄。

  忽然,对面的平田打来信号,关根一下子紧张起来,但令石原惊奇的是,街上并没有脚步声。

  石原发现街角上的一个下水道盖子动了起来,一个浑身黑乎乎脏稀稀的人从地下爬了上来。

  没等石原反应过来,对面的平田的枪声早已响了,那个黑乎乎的人意外地楞了一秒钟,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赶紧卧倒,然后滚翻到街上的一只垃圾桶后面,背部正对着石原和关根。

  “平田你这混蛋,你们想杀人灭口……”那人的声音被平田一阵枪声压过。

  “快打啊,石原,等什么?”

  平田狂叫道,石原和关根手里的枪响了,他俩不约而同地向平田的方向射了过去。

  “要报仇。”

  两人心里都是这个念头,手指一直不离开枪机,直到把子弹全部打完。

  平田那边没有了声音,不知是死是活,那个从下水道出来的人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两人扔掉手里的枪,转身飞奔起来。

  几个小时后,他俩便离开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