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县附近的枥木山中,虽说已值秋季,但依然有点暑气逼人。这儿的拓荒村落由于迅速繁衍的野猪的侵袭,无论是田地,还是人工林,都已荒芜得杳无人烟了。这时,从一所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子中走出一个男人,他站在那儿,沐浴着晨曦。他头上是一顶有破洞的美国西部牛仔草帽,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眼睛。健壮的上身套着一件口袋奇多的猎装,腰上扎一条时髦的骆皮带,上面插着一把自制的短刀。此外还挂一把可折叠的匕首。下身着一条狭窄的短裤,脚上蹬一双长筒猎靴。在帽沿的阴影的遮掩下,一双灰暗的眼睛闪烁发亮。他就是片山健人。在他那被烈日晒得黑里透红的手臂以及满面胡须的脸上可以发现好几处树枝擦伤的痕迹。

  听见片山大步行走的脚步声,大库房里立刻响起一阵犬吠。好几头纪州犬摇晃着身子,颈间的响铃发出一串轻脆的响声。

  库房里,拴着三条纪州犬和一条褐色的猎犬。为了防止它们互相撕咬,主人特地将它们分开上锁。与那些供人观赏、失去野性的狗不同,这些纪州犬为了防暑都把毛剪了个干干净净,它们的耳朵已被野猪咬得支离破碎,身上也残存着与野猪激烈搏斗的伤痕。

  库房里还停放着一辆敞蓬的四轮驱动汽车,后面还牵引着集装箱型的拖车。驾驶室里有四个运送猎犬的铁笼,拖车里有一个超大型的冷冻库,另外,还堆着二十来个丙烷瓦斯炸弹和一大堆碎芋头。

  片山喝止猎犬的狂叫,从墙上摘下防寒服穿在身上。他手持利斧纵身跃上拖车,摘下冷冻库的锁,把门打开。冷冻库里滚动着一股寒冷的雾气,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三十多头野猪。它们大部分已被除去内脏,砍去头部,皮毛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霜。

  片山从里头关上门,照着一头野猪的大腿根部就是一斧。支解野猪兽是片山的拿手好戏。只见他对着冻得硬梆梆的猪腿刚砍几斧,股关节处便自然脱落下来。片山手里拎着野猪腿跳下车,脱去防寒服,然后又割下一公斤肉,装入塑料袋,同时还装了约莫两公斤碎芋头,这恐怕就是他一天的食物了。片山将剩下的肉和骨头随手扔给了猎犬,猎犬立刻围上来,连皮带肉一块儿生吞个精光。片山顺手把斧头别在了腰间。片山用四根引索拉住了四条猎犬,这些猎犬都是从纪州的职业猎师那里买来的。如今已成为偷猎者的片山在猎犬的拖带下向外走去。

  回国后,片山从罗依德保险公司领取了保险金,反正就不愁活不下去。他住在单身汉杉并高井家,每周上超级市场采购一次食品。这种单调枯燥的生活使他都快发疯了。

  一天,片山在超级市场外的停车场,意外地遇上了几年前曾在赞比亚卡富尤平原为他作过猎狒向导的那位医生。被这次意外重逢的喜悦激荡着的医生,当天傍晚又打来电话,极力邀请片山去一家野兽餐馆。片山如约前往,到那儿一看,医生和猎友们已恭候多时了。那个餐馆的年轻主人曾有几次与片山一同去枥木、兵库等地捕猎野猪和鹿什么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片山从那个名叫园田的年轻主人嘴里获知了现在这个猎场。由于野猪激增,村里的居民纷纷逃离,所以没人提出驱除害兽的申请,而从二月十五至十一月十五日是正规的非狩猎期,野猪将会进一步泛滥。

  过去不怎么值钱的野猪肉,由于各种经营野味兽肉为主的餐馆需求激增,现在优质野猪特殊部位的价格与松阪牛不相上下。此后,片山与园田曾好几次相约一同实地勘察,终于下了偷猎的决心。他是属于那种不打着猎物不收兵的人。他由于妻儿的惨死而万念俱灰,对于被逮捕受审判已漠然视之。命运真会捉弄人,苦心经营起来的美好人生图景顷刻之间便被无情地碾了个粉碎。

  片山并不惧怕日本国内法,因为他拥有三重国籍:除了日本和美国国籍外,他还持有中南美的多米尼加国籍。

  片山曾进入苏丹的尼罗河上游的热带丛林,在那儿忍饥挨饿,终于为他的顾客——已垮台的多米尼加独裁者的儿子射杀了一头巨象,取得了一对各一百二十磅重的象牙。这下可把这位公子哥儿高兴坏了,欣喜之余便答应片山的要求,给片山搞到了多米尼加国籍和公用护照。

  根据日本法律,一旦自愿加入外国籍,同时也就失去了日本国籍。因此片山这么做等于是欺骗了法律。所以,他对此事一直不露声色。

  根据美国移民国籍法规定,凡是在合众国以外生活而又持有合众国国籍者,在十四岁至二十八岁期间,除去为期两个月的出国休假,如果在美国连续居住不满两年的,就将被剥夺美国国籍。而参加过越南战争的片山则不在此列,可免受这种法律规定的限制。

  片山通过正规途径带入日本的钱只是从美国国防部领取的军人抚恤金。如果用现金购置房产,税务署便会追究资金来源,于是片山就利用银行贷款购买了房子。卖掉用银行贷款买来的房子,向银行还了钱,片山便搬到横田基地附近的房子里,那儿因军用飞机噪音干扰,房租比较便宜。不久,他又从驻军朋友那里低价搞来了四轮驱动车、拖车及大型冷冻库。片山偷猎得来的野猪,大多卖给了兼作兽肉批发商的园田,而且事先约定,只要是片山猎来的就不斤斤计较。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遭人废弃的小村子外围,有一些荒芜的耕地,片山在那儿埋了大约十公斤诱饵。从春天到夏季,肥壮的野猪为了熬过盛夏这段时间,大都食用一些味道清淡的植物。等到盛夏换毛期一过,为了准备过冬,它们又不断进食一些味道浓重的东西。成年野猪一夜之间便能毁掉一大片稻田。

  野猪的爪印比鹿来得浑圆,粪便的臭味也更重,猎犬一嗅到这些,便会焦燥不安地狂吠个不停。从地上错杂混乱的爪印和四下散落的鬃毛可以估计到,先前有一头一百二十六公斤左右的公猪为了独占诱饵,与闻味而来的另一些猪发生了激烈冲突。

  片山根据爪印,决定追踪那头大公猪。他在这群凶猛的猎狗的带引下,向杂木丛生的山上爬去。地面上到处可见这些杂食性动物挖掘的大洞穴,好多树被连根拔起,树根被剥吃得精光。

  片山并非一味听凭猎犬的带引,他时刻关注着那些极易被忽视的稀疏的野猪爪印,和其他蛛丝马迹,连野猪啃咬树木残留下来的牙印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在非洲干燥炎热的萨巴纳,片山从黑人职业猎人那儿学到了不少技巧,包括连续几小时沿着那些极不显眼的足迹和血迹追踪受伤的猎物。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跟踪追击,片山来到一片芭茅林,其间有一个小水塘,从周围的迹象看,野猪曾在里头呆过,水显得极浑浊,四周还溅落着犹湿未干的泥巴。显然,野猪还未走远。野猪的足迹一直野伸进池塘。片山将猎犬引向池塘,它们闻到野猪残留的特殊气息,顿时狂暴地叫了起来,并努力想要挣脱引索向前追。片山撒开引索,猎犬们便“呼”地冲了出去,一头钻进灌木丛,片山不敢稍有怠慢,紧跟着也冲了过去,一边不停地拔开带刺的灌木。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大汗淋漓的片山终于赶上了猎犬。

  那是一片裹白羊齿林。一头黑毛白颊的野猪正从窝中往外爬出,只见它从头顶到脊背,毛发竖立,上下獠牙“咯吱、咯吱”地撞击着,向纪州犬直冲过来。野猪最大的武器还是獠牙,从下至上这么一挑,其势头迅猛,锋利程度赛过刺刀。

  猎犬们围着野猪转着圈,同时不停地吼叫着,一旦瞅准机会,便出其不意扑上去在屁股及后腿上狠狠地咬一口。被激怒的野猪来回甩动着一对大獠牙,所到之处,羊齿叶便在四周飞舞成一片。看那架势,到冬天这家伙少说也能长到一百五十公斤以上。

  片山从腰间别着的刀鞘里抽出了那把经过装饰的自制匕首,它类似于短剑,是专门用于刺杀野猪的。为了防滑,他从口袋里掏出军用手套,仔细地套在了手上。这把刀是请富有经验的制刀师专门定作的,所用的材料是铬合金的工具钢。与一般刀不同的地方是,它有点类似短剑,两面开刃。刀刃的后半部还特意作成锯齿形,以增加出血效果。

  野猪和猎狗的搏斗还在激烈进行着,片山从相对较高处不紧不慢地观赏着这场打斗,用手帕轻轻在脸上拭着汗水,极力想平定一下急促的呼吸。随后,他悄悄地向战得正欢的野猪背后靠过去。被猎犬弄得晕头转向、顾此失彼的野猪并未察觉到片山的意图。由于现在还不是交尾期,所以野猪的肩部及胸部并没有涂满厚厚的松脂。要真到那时,别说刀,就连一般的子弹,都未必能一下子打透。

  这时,纪州犬展开了更为猛烈的围攻,它们机灵地躲闪着野猪的反扑,然后伺机扑上,去咬那家伙的屁股和尾巴。那庞然大物疼得连声惨叫,但又无计可施,只急得它暴跳如雷,乱咬一气。就在这一关头,片山猛地纵身跃起,一把拖住野猪的前腿,使足全力将其掀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没等那家伙有丝毫挣扎反扑的余地,片山手起刀落,将明晃晃的匕首从野猪的肋间狠插进去,扎穿了心脏。也许是用力过猛,连刀柄根部都几乎扎了进去。片山连拖带剜地拔出利刃,不容野猪喘息,又是狠命一刀。紧接着他往外一跃,闪过了野猪锋利无比的獠牙。

  再看那野猪,从地上翻身跃起,怒目圆睁,踉踉跄跄地就要向片山扑来。但没跑几步,便全身一阵紧似一阵地痉挛起来。它不得不停住脚步,站在那儿,两只眼睛依然死盯着片山。虽然,它的鼻孔和嘴里血如泉涌,形成了一道道血柱。顷刻之间,它便支持不住,仰天倒下,一命呜呼了。猎犬们发出胜利的咆哮,一拥而上。

  片山用力把刀从野猪胸间拔出,在芭茅叶上擦干净血迹,再插回刀鞘里。然后,重又给猎犬套上引索,将它们带到池塘边,让它们喝了个够,再把引索拴在一边的树上。片山又从马甲背后的大口袋里取出冷冻猪腿,他用斧子将肉剁成四份,分成给猎犬。然后他脱下上衣,用清凉的池水清洗完赤裸的上身,又将刀磨了磨,转身向倒毙在一边的野猪走去。

  他把死猪拖到了池塘边,手持折叠式的猎刀,小心翼翼地破开猪腹……挖去内脏的野猪重量已大大减轻了。片山抱起野猪投入深及一米的池塘淤水中。他还在它的腹腔中填入了岩石,就这样整头野猪很快便沉入池底。对于皮下脂肪颇厚的野猪,如果不尽早加以冷却,就会很快腐烂。接着,片山又将那些胃、肠等内脏漂洗干净。为了防止它们被水冲走,他在里面也塞了些小岩石。

  不一会儿,片山又利索地燃起了篝火,并用小树枝把肝脏和心脏穿成一串,在火上煎烤。顿时,香气扑鼻而来,受到余香的感染,几只猎犬连连发出乞食的叫声。片山将烤焦的外部揭下来,顺手甩给了猎犬,然后又在烤熟的肝脏和心脏的内部洒上随身携带的胡椒和盐,贪婪地啃了起来。

  尽管片山胃大如牛,他还是没有吃完这些东西。于是,他把剩余的不少肝脏和心脏都扔给了猎犬,自己尽情地喝了些池水,然后在树荫下躺下,摘下那顶牛仔草帽盖在脸上,闭目养起神来,一副酒足饭饱、悠闲自在的神情。耳边响着池水轻轻的流动声,片山渐渐进入了梦乡。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片山从梦中醒来,他睁开双眼,习惯性地点着一根烟。那几只猎狗也在一旁的树荫下打盹儿,太阳已高悬在空中。刚才还长长的烟卷,一会儿功夫便只剩下一段烟灰,片山随手把它扔进流水中,穿上背心,又蹲下身子对着池水喝了几口。回头望了望拴在一边的猎狗,顺着池塘边的野兽走的山径一路往上攀登。

  在山径方向的另一个村庄附近,片山设下了数十个圈套。片山之所以不带猎犬去下了圈套的地方,是因为不但野猪有可能落入圈套,那些猎犬也有误入圈套的危险。

  他翻过三座山坡的鞍部,开始向第四座山坡进发,沿途,他查看了一些在野猪必经之路上设下的圈套。陷入圈套的野猪,在这种天气下很容易腐烂变质,所以,他必须每天前来查看。一旦发现,就得立即运回。

  片山的圈套,是用直径五厘米的防锈钢丝编织起来的,并且还带有自动关网装置。他先后查看了二十余个圈套,虽然里头的诱饵被吃得一干二净,但却一无所获。片山又给它们换上新的诱饵。

  当他走进下一个圈套时,阵阵野兽特有的浓重的气味迎面袭来,中间还夹着“呱呜”“呱呜”的呻吟声。显然,这里不是野猪,而是受伤的熊的叫声。夏秋季节,熊的毛皮并不见得能卖什么好价钱,不过,要是做成菜肴,倒也是相当美味可口。

  片山露出一丝窃笑,砍倒一棵直径约七厘米的小柞树,试了试枝干的强度,在距树根三米处截了一段,做成一根木棒。他取出印地安人常用的细长筒靴的皮绳,将匕首捆绑在木棒一头,这样,就制成了一把地地道道的印第安长矛。随后,他悄悄地向圈套靠了过去。

  由于自动关网装置的作用,熊根本无法挣脱出来。它越挣扎,腹部便被钢丝索缠得越死。不过,它依然拼命挣扎翻腾,直搅得尘土飞扬。附近的岩石也被它咬得纷纷剥落。圈套的后端被固定在近处的一棵大树上,那棵树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猎物如果过于暴躁,即便是很粗大的钢丝条也有因反复扭曲而脆化的危险,甚至会发生突然性断裂。但是,片山所和的圈套,由于在钢丝索上加入了金属环扣,所以,用不着担心它会断裂开来。

  片山决定对那头熊先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由它去折腾,因为,它越挣扎,胆囊分泌的胆汁也就越多。野猪的胆囊至多只能用于制作胃药,而熊的胆囊用途要广泛得多,将其晒干后可以卖大价钱。

  片山又到其它圈套那儿巡视了一番,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他又转回到这边来。

  发现片山向自己步步逼进,熊张开满是泡沫的血盆大口,不停地咆哮着,圆睁着血红的双目,朝片山扑过来。但被钢丝索绊住,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片山一个箭步跨过来,一闪身转到熊的侧面,举枪便刺,一瞬息功夫,已连刺三枪,枪枪命中心脏。

  片刻功夫,刚才还活蹦乱跳,气势汹汹的熊,一时间全身不住地抽动着,“呜呜”地发出阵阵哀嚎,重重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使劲咬住那伸出的舌头,翻起后掌……拼命折腾了一会儿,便再也不动弹了。

  片山点着一根烟,就势弯腰蹲下身子。待吸完这支烟,他便解开钢丝索,将熊抬出来,切开腹部,取出内脏。他用线将胆囊扎了一个口,以防胆汁外溢,然后小心谨慎地把它切除下来,包在塑料纸里装进口袋。除去头部和内脏的熊,重量一下子从一百多公斤减至六十公斤左右。片山把它塞入带来的尼龙背包。

  片山站在一块大岩石上,稍事休整,便又背起背包,吐出含在嘴里许久的特制香烟,快步向前走去。

  这么背着沉重的背包向前走着,走着,片山不禁又回想起昔日曾生活过的新西兰。当时他也常常从雪山上把冻死的羊背下来……

  片山出生时,父亲斯契普·马库德卡尔与他的美国妻子还未正式离婚。所以,作为私生子的片山便只能算作日本人了。但是,一年后父亲终于离了婚,并与片山的母亲结了婚。父亲认可了片山的存在,便给了他美国国籍。片山的美国名字叫堪内斯·马库德卡尔。

  父亲在朝鲜战争中战死后,片山和母亲一起日夜陪伴着父亲的遗体,将其护送到父亲的家乡,密执安州的特拉巴斯农场。

  也许是因为日美间结束战争还不到十年的缘故吧,亡父的双亲及至亲好友们投向片山母子的目光,总显得有点冷冰冰的。母亲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言的冷漠,呆了还不到一星期,便又带上片山,匆匆回到了日本。

  母亲死于车祸时,片山初中毕业,进入高中才半年,那时正好是春天,片山除了足球,还迷恋于去基地射击场,练习手枪射击技术。

  母亲死后,无依无靠的片山给远在密执安州的祖父纳尔森·马库德卡尔去了一封信,请求能让他去农场。在经过一长时间的焦急等待之后,片山终于接到了回信,与回信一起寄来的还有来自新西兰的吉拉尔丁牧场的叔祖父马特的亲笔信。信中说,如果片山愿意在放学之后帮助牧场干点活儿,那么,他将收养片山。

  就在那年的夏天,当片山踏上远在南半球的新西兰土地时,那儿与北半球正好相反,时值隆冬季节。

  叔祖父马特的牧场距离吉拉尔丁镇二十五英里左右,占地约二百平方英里,大半居于南阿尔卑斯山岳地带。放牧于河滩和山里的牛约有三千头,羊则至少有三万头。山羊和生猪都野性化了,只有马和乳牛以及用于品种改良的种牛和种羊才进行圈养。

  马特一家可称得上是一个大家族,他的五个儿子在这片牧场上各自成了家,除了他们之外,在牧场和农场干活的,还有原先居住在这儿的马奥利族的两个家族。马特之所以让片山来这儿,显而易见,是这儿正好奇缺劳动力。然而,尽管如此,马特一家对待片山却也不怎么冷淡。片山经过学历测试,获得了设在距牧场五英里的吉拉尔丁中学分校的入学资格。于是,他便开始了每天骑马上学的生活。

  虽说片山是头一次骑马,但经过几次跌打滚爬,他已基本掌握要领,从牧场到学校的半小时骑马路程,也不至于使他腰酸腿疼了。

  牧场和农场的活儿干起来总是没完没了:挤奶,做奶油、干酪、修理、驾驶拖拉机之类的活儿还挺有趣,然而,轮到骑着马集结牛群,剪羊毛,为几百头刚屠宰完的家畜剥皮之类的活儿,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对片山的体格最具锻炼作用的,是从山上把被暴风雪围困的羊背下来这样的苦差事了。他必须爬上极其陡峭而且异常湿滑的山坡,然后,背着羊下山,稍有闪失,更有可能葬身崖底。山上到处是一群群赤鹿和欧洲阿尔卑斯驯鹿。平地和丘陵地带多是一些野兔,夏天一到,水里的鲑鱼也不少。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营养丰富的食物,使得片山的体格明显健壮起来。

  到新西兰的一年时间中,片山成天被多种活儿弄得晕头转向,根本抽不出一点空暇。但是,片山时常在山中遇见那些雄性赤鹿,不禁深深地被它们那威武的雄姿所吸引,渐渐萌发了狩猎的欲望,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赤鹿最初是在十九世纪中叶来自苏格兰和德国,由于没有天敌,再加上这里草地茂盛,因而数量急剧增加。至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有些地方,出金悬赏射击赤鹿的人。进入三十年代,赤鹿的数量暴涨,政府不得不出资雇佣专人大量捕杀。赤鹿再度暴增是在二次大战时期。那时,技术高超的猎手大都进入军队服役了。

  一九五六年,建立了害兽驱除队。该法规定,不仅是赤鹿,凡是从国外迁移来的动物,包括日本驯鹿,就连野性化的山羊和家猪都被列入捕杀范围……

  过去经常捕杀赤鹿的马特,大约有十来支猎枪。在日本的时候,片山经常在美军基地练习手枪连射,因而,对于射击的基本要领并不陌生,不仅手枪,他还有几百发的M1型来福枪的射击经验。片山向马特借了一支马克Ⅲ型军用来福枪。

  经过近百发的弹向修正和射击练习,二百米开外的五发卧射,直径为十吋左右的圆型目标,可谓弹无虚发,枪枪命中。这作为军用步枪手来说,成绩应属一流。

  最初的一年中,每周也仅有星期天才能抽空出猎。即便如此,捕杀的赤鹿也达近百头。卖给开着冷冻车来回收购的食肉商,也赚了相当一笔数目的钱。

  十六岁那年,片山在取得汽车驾驶执照之后,便不再上学了。除非需将猎物收集起来运回牧场,他一般不再回去。他索性住在山间密室或自己搭建的小屋里,以便追踪赤鹿。现在,片山一般热衷于捕杀年青的公鹿和母鹿,一年能捕杀近千头。政府雇佣的猎手也就不踏入马特家族的土地了。片山将所获利益的一半交给马特,用这笔钱,马特可以雇佣从西班牙移居来的牧夫一家为他的牧场服务,所以,他当然很高兴。

  随着结识的人增多,片山渐渐懂得了威士忌是怎样的味道,也懂得了什么叫女人。具有异国情调的片山,经常在旅店的客房里,与倾心于他的姑娘过夜。一时间,他变得颇令姑娘们青睐,成为她们追逐的目标。

  片山离开新西兰时,已是个二十一岁的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了。那时,越南战争正步步升级,局面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他接到了来自美国陆军募兵局的招集令。接到征兵通知后,片山决定宁愿放弃美国国籍,也不到险象环生的越南战场上去送死。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片山无法继续在新西兰呆下去。

  一直迷恋着片山的邻近牧场的一个叫罗芭兹的女人紧紧地纠缠着他,要与他结婚。痴情美貌的罗芭兹是个色情妇,当着众人的面就撩起裙子,脱下内裤,公开对片山进行挑逗,令他实在是难以抵御。但由于片山不同意结婚,罗芭兹便到处造谣,说她被片山强xx了,并且已经怀孕,而片山却推翻了要同她结婚的誓言。盛怒之下的罗芭兹一家聚集人马,打算冲进马特的牧场,杀死片山,并为此加紧进行射击练习,因而连牧场的活儿都扔下不管了。

  片山本来下定决心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一想到这样一来,马特家族必定会招致麻烦,便又一筹莫展起来。最后,片山把在新西兰这几年攒下来的钱,都给罗芭兹寄去,然后孤身一人逃到了美国。在加利福尼亚的布拉古新兵训练中心接受了为期两个月的基础训练后,片山又接受了两个多月的特种实战演习,便被送到了有死亡地狱之称的越南……

  背着装有死熊的背包,片山又回到了池塘边。拴在一边的猎犬闻到熊的气味,一只只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片山将背包搁在岩石上,来到上游蹲下身子喝了几口水,从沉入池底的野猪腹脏中,取出了沉重的岩石。接着,他把野猪拖出池塘,将胃、肠等东西重又放回腹腔中,腹部的切口也用木棉线缝合起来。

  片山把野猪绑在背包上,然后放开猎犬。他把扑向熊的猎犬赶开,尽力想背起背包,熊连同野猪加在一块儿,足有一百五十公斤,片山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顿时,颈部和额头上青筋暴露,血管扩张,就象要胀裂开来一般。与在新西兰相比,往昔那种年轻人特有的充沛体力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但一旦站起后,片山又觉得这点重量对他还算不了什么。他迈开坚实的脚步,向山下走去。

  当快回到他暂居的小屋的时候,猎犬开始在地上嗅着什么,并且发出低低的警戒的叫声。地上好象留下了什么痕迹,片山凑近地面定睛一看,原来是什么人的脚印,而且还不仅一个人。片山飞速放下背包,弯下身子,当他再次迅速地直起上身时,右手里已经象变魔法一样出现了一支小型轮式手枪。这是从左边的长筒靴中拔出来的。在拔枪的同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身后摸出了一把锤子。

  片山紧闭右眼,稍微适应了一下屋里的黑暗,便猫腰跳进了只搭了一个简便床铺的废弃屋子。里头连个人影都没有,片山直起身子,睁开右眼,在屋里来回走动,查看是否有什么东西丢失或者被盗。无论是蚊帐,还是挂在墙上的衣物,都没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他掀起那块吱嘎作响的地板,清点了一下藏在里头的钱,也不见有短少。存放拖车的库房和冷冻库里也依然如故。

  熊和野猪被卸下来,吊进了冷冻库。一切安排就绪,片山牵着猎犬回到了小屋,伸手擦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他藏起手枪,打开放在泥地上的素陶器制成的大水瓶的盖子。片山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下一大勺凉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烟,皱眉冥思起来。

  当他感到有点不对劲时,香烟已燃到了手指,而片山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想甩开香烟,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甩掉了手上的香烟,烟头落在泥地上还在冒着烟。此时此刻,片山被一种临死前极度的恐惧缠绕着,他仿佛感到自己必死无疑,心中升腾起一种凄凉的不快之感。与此同时,心律加剧,呼吸急促,头脑昏沉沉的,直冒冷汗。片山拼命努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一下子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

  此刻,仿佛有一种力量要把他拉向地狱。片山只感到浑身瘫软,哪怕自己稍稍闭一闭眼睛,便再也不会醒过来似的,恐怖和不快笼罩了他。他想发出叫喊,但是无济于事。他在心底里悲呜着,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只感到眼前金星乱冒,不一会儿,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