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边,“马卡特先生,这条黄色手帕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艾刚笑了笑,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底下有你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书下面有你帮我画的脸部素描,还有精灵以及无鼻老人的画,你相信吗?”我说。

    “这不可能吧。”艾刚笑着说:“我们才刚见面而已。”

    “那么,请你过来这里,亲眼确认一下。”

    艾刚走过来,战战兢兢地掀开首手帕。首先出现的是他自己写的书,他把书拿开,下面出现三张他刚刚画的图,其中有一张是我的脸部素描。

    “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好像都是我画的图,跟我画的线条很像。啊,医生的脸!但是这我应该没帮你画过素描吧?”

    “请你看看右下角的签名。”

    “艾刚·马卡特,啊,真的!”

    “是你的笔迹吧?”

    “的确是我的。”

    “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有你亲笔帮我画的素描。”

    “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艾刚这一天受到好几次冲击,呆立不动,也不发一语。对他而言,应该是奇迹降临了吧。

    “请回座,我们继续聊吧。”

    艾刚把自己的画放回桌子上,悄悄回到座位。

    “我现在定期参加匿名戒酒协会,”艾刚无力地说:“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有可能。”我慎重地说,毕竟现阶段还不能够肯定。“马卡特先生,你记得自己得过癫痫吗?”我问。

    “癫痫?不,没有。”

    “那么你也没有动过癫痫的手术咯?”

    “没有。”

    如果艾刚得过癫痫的话,在大学毕业、去电影院看希区柯克的时代为止,应该会有癫痫相关的记忆。从前的癫痫手术,可能会把一些病例大脑组织的一部分,连同大部分的海马体,甚至连杏仁体(注释18:是基底核的一部分,位于侧脑室下角前端的上方,海马旁回沟的深面,与尾状核的末端相连,有调节内脏活动和产生情绪的功能)都切除。如果切除到这种程度,就有可能出现像目前艾刚这样的症状。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几个无法理解的要素。动物如果割除杏仁体的话,会变得愤怒,出现错把饲料当作异性而作出性行为的举动,并且不再害怕天敌;也可能食欲异常,或变得十分乖巧。杏仁体是用来储藏恐惧经验的地方,人类若割除杏仁体的话,会失去力气,或是反而变得暴躁易怒。艾刚没有这些症状,反而对红色太阳图案、日本这个字眼抱着恐惧感。

    匿名戒酒协会是聚集重度酒精成瘾患者。彼此说出自己的经验,互相鼓励,寻求远离疾病方法的聚会。艾刚这几年来,一直是重度酒精成瘾患者。也因为这个缘故,他身上出现了糖尿病和内脏疾病的症状。

    而艾刚自己的推测也并非毫无道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重度酒精成瘾患者中,极少数会有乳头体(注释19:同样是组成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与情绪运作有关)严重受损的例子。这会伴随记忆漏洞,引起逆行性健忘、或丧失对时间地点等的概念。这些情况,艾刚看起来好像吻合。目前为止,这是最有可能的线索了。

    当然这个假设还有检讨的空间,不过这样的患者经常会说很多谎话来填补记忆的漏洞。虽然不能说艾刚不会如此,但这种案例下,这些谎话的内容都很不稳定。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不过目前看来,艾刚在谈论有关橘子共和国的故事内容时,看起来大致稳定。而且,有关他70年代以前的记忆,并没有出现逆行性健忘(注释20:指不能记起外伤发生之前,或者导致健忘症发病之前的事情)的迹象。

    只是记忆的结构上,还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在哪个部分有怎样的连结,也还无法充分研究清楚。关于逆行性健忘,也许现在正在恶化当中。现在的极限刚好到70年代,或许不久之后,他口中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会变成‘黄宝石’、会变成‘冲破铁幕’,也许总有一天,他会以为自己从没看过希区柯克的作品。

    艾刚在斯德哥尔摩的重度酒精成瘾者更生医院听到海利西提起我,就说想要和我见面。艾刚在寻找该回去的地方,希望我可以帮他查出那个地方,所以海利西才会把他带到我的大学来,那家医院的院长好像也鼓励他来找我。对海利西来说,他当然想要帮助艾刚,同时他也认为像艾刚大脑的病症这种罕见的案例,我一定会有兴趣。

    “马克特先生,人生是什么呢?”我问,“所谓人生,就是记忆。如果不能结交朋友或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艾刚没有说话。不管见过几次面都说初次见面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你和海利西好像是朋友,但那是因为他今天一直都没有离开你的缘故。今晚分手后,明天早上你再看到他,大概还是会对他说初次见面吧。”

    海利西点点头。

    “对你而言,连时间也没有意义。因为从70年代的某个瞬间开始,你的时间就消失了。所谓意识,是在连续而不断流逝的时间中行形成的。没有记忆,就不会产生时间的流逝,意识也不会出现。没有意识,就无法产生过去。没有过去的话,人生也不存在。没有人生的话,就等于没出生一样。”

    我说到这里停下来,艾刚一直在深思。

    “你的记忆脑,不会进行正确的铭印(注释21:记忆的第一阶段,指接受并记住新的经验)和记忆保存,所以回忆也不能顺利进行。换句话说,就是不会产生过去,再这么下去,你这辈子就只能刹那的现在而已。”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说的话是绝望的天启。但是,艾刚似乎没有马上明白,因为他本身对自己目前的遭遇感受不到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想要再多做一点实验。从见面到目前为止,我对艾刚已经有相当的了解,但不了解的部分也相当多。至少现在他的脑子没有在进行正确的铭印,这个推测应该不会错。他可能没有回想、再认回忆等障碍因为从哥特堡大学毕业后几年内的事情,艾刚还有记忆并且可以顺利把记忆叫出来。他不是完全健忘,只是记忆从某个时期以后不断持续流失,也就是说,他部分丧失了俯瞰并叙述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但也不能假设所有的铭印都不存在。也可能是铭印和记忆保存都确实完成,只是在某个条件下,回想的开关无法启动。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这个铭印错误百出,导致不能回忆。尽管不完全,既然还能想出“橘子共和国”这个故事,就不能假设铭印是零。

    其次还有刻印的深度是否很浅的问题,或是复制时是否发生错误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刻印很浅才容易发生错误。如果原因是太浅,只要提高冲击的强度,也许就可以提高铭印的深度。

    我从架子上把所有旋转式的药瓶拿下来,在艾刚面前的桌子上,排成一排。一共有八瓶。我从最外侧依序把瓶盖一一转开给艾刚看。艾刚看了,慢慢别过脸去。

    “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这些瓶盖转动吗?”我说。

    “对,有点难过。”

    “如果勉强要求你看,你会怎样?”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看的话,我还是会看。但不太舒服。”

    “嗯。”

    我停止旋转盖子的动作,思考着。我觉得这比想像的轻太多,还不到让他因强烈的拒绝反应而无法直视的程度。但是也可能是因为这是盖子,他的大脑知道我在他面前旋转的只是塑胶的盖子而已。但是对盖子就不舒服的话,反过来说,也可以代表他的拒绝反应,程度很激烈。

    接着我站起来,把零式战斗机的模型拿过来。故意把机身前倾,让艾刚可以看到飞机主翼上的红色太阳。艾刚看了一下,又把视线移开。

    我对自己接二连三地做出虐待狂似的举动,感到有些罪恶感。

    “看到这个标志,你会难过吗?”我明知故问。

    “会,很讨厌。”艾刚回答。

    “和瓶盖比起来,哪个讨厌?”

    “都讨厌。”

    “勉强要你比较的话?”

    “现在应该是红色太阳。”

    因为艾刚这么说,我就把零式战斗机放回架子上。虽然祖国的飞机再度被嫌弃,但至少可以证明杏仁体功能不全的功能大为降低。

    “你不会向往在天空飞翔吗?”

    “会。”

    艾刚又说了和上次不一样的话。

    “是对飞机的向往吗?”

    “我向往在天空飞行。但这是相当普遍的想法,大家不是都想变成小鸟吗?每个人应该都想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我只不过和大家一样。所以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飞机,那倒不至于。飞机和船,我比较喜欢船,因为我比较喜欢从容的交通工具。”

    “你明明喜欢飞,为什么飞机就不行呢?”

    “大概因为飞机只是向前挺进,不太自由的缘故吧。我想要的是像彼得潘那样的自由自在。”

    “原来如此。你的故事里有一位可爱的精灵,她的眼眸里有放映机,所以像钻石或万花筒一样闪闪发光。对于这个女孩子的描述,你的灵感是怎么来的?”

    “读者曾经问过我相同的问题,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到她,她是相当有魅力的女孩子,是让我难忘的女孩子。”

    “你喜欢她的程度,和像向往小鸟一样在天空飞差不多吗?”

    “比那个更强烈,比在天空飞强烈多了。一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变得很难过。”他似乎有些痛苦地说道。

    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把铭印无法完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你不能写出没有经历过的事,对吧?”我再度提示。

    爱艾刚没说话。

    “那么,可不可以想成你真的见过她?”

    艾刚稍微摇摇头。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但是那样也很痛苦,因为再也见不到了。”说完后,艾刚又沉默了。

    “马卡特先生,可以请你照我现在说的做做看吗?”

    虽然好像有点不安,但艾刚还是点点头。我要求他用素描用的铅笔,在桌子上的白纸,写出ABC的反手字。

    所谓的反手字,是指像照镜子一样左右相反的文字。艾刚写着A到Z歪七扭八的反手字。第二次起,他把自己第一次写的拿来当作范本,所以很快就写好了。像这样,他从A到Z一共写了四遍。

    写完后,我也让他在上面签名,再把这些和三张图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放在上面,最后再用有海芋图案的大手帕盖起来。

    “OK,那么我们休息一下吧。”我说着,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这句话,我就到走廊去了。

    2.重返橘子共和国

    1

    拿着小小的手肘骨头,年少的我独自坐上了船。这根骨头,是我从沙漠地底下挖出来的。我并不知道这是谁的。为了寻找骨头的主人,我踏上旅途。

    我把骨头放进口袋,时而奋力划桨,时而休息发呆。河水缓缓地流淌,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船也会顺流前进。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岸上开着非常大的花,是非常大的向日葵,大概有三层楼那么高。半空中那些黄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好像塑胶玻璃纸做的,呈现半透明的模样,在渐渐西斜的夕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停下划桨的手,让船随波逐流,一面看着岸上的向日葵。

    突然,从某处传来叫唤声。“喂!喂!”的大声叫着。我侧耳倾听,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于是我慢慢回过头,岸边道路很后面的地方,出现一只褐色小熊,它用很惊人的速度在追我。熊的下半身,车轮取代了脚。

    “太危险了!不要过去!前面是太阳王的领域,马上回头!要不然就在这里上岸!”褐熊大声喊着。于是我摇桨,改变船的方向,朝岸边的方向划去。

    船靠岸后,我拿着绳子的末端跳上砂地,拉着绳子把船拖上来。在我把绳子绑在附近岩石上的时间,熊一直停在旁边等我。当我绑好绳子、和熊四目相对时,发现他全身都是褐色的鬈毛,圆圆的眼睛很可爱,像极了泰迪熊。

    褐熊说他叫做巴迪,并且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艾吉。他问我从哪里来,我回答从瑞典来的。虽然我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确定,因为我想不起来。总觉得待在瑞典,好像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

    “嘿,你来的地方离这里好远!”巴迪惊讶地说:“那你一定会觉得这里是个相当奇怪的国家哦。”

    “来,我带你到处看看。”巴迪又说。

    既然他这么说,我就跟着他走。在向日葵林荫道的尽头,我看见巨大的橘子树高高耸立,树顶直入云霄。

    走近橘子树一看,树干很粗,大约有大房子的周围那么大,而且凹凸不平,就像一座石头山,走完一圈应该就累了。

    树干的周围装设着螺旋状的楼梯,一圈圈围绕着,向上延伸到高空中。因为楼梯太高了,从底下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树枝在半空中向四方伸展,枝叶繁茂,所以橘子树下有点阴暗……树叶聚集在一起显得相当巨大,好像遮蔽天空的乌云。但是仔细一看,叶片之间结了很多鲜艳的橙色橘子。

    “来,你看这个。”

    巴迪熊用手一指,我顺着看过去,发现有女孩漂浮在叶片之间,正在摘橘子。我往四周一看,到处都有女孩子在飘。

    她们为什么浮在空中?当我觉得奇怪时,仔细一看,原来女孩们的背部都有翅膀。翅膀用非常快的速度拍动着,所以才看不出来。距离远,也听不到翅膀的声音。

    当采下来的橘子抱满怀的时候,她们就慢慢降落到地面,绕到树的后头。后面有什么呢?我好奇地跟着她们走,发现树荫下有大型小屋那么大的瓶子,她们把橘子全部倒进瓶子里之后,再拍打翅膀飞回天空。降落时很安静,但飞上去时就会发出拍打翅膀的声音。

    瓶子旁边有一张巨大的桌子,有个女人从瓶子里把橘子拿出来堆在桌子上。桌子的周围站着很多女人,她们七嘴八舌地边聊天边拿布擦橘子,再由其他人用菜刀把橘子切片,整齐地排在板子上。

    然后又有别的女人过来,把切好的橘子收进笼子,再丢进前面的池子里。池子里有几个打赤脚的女人,拉起裙摆,边唱歌边踩橘子。

    “她们在做橘子酱。”巴迪告诉我,“这里是制造橘子酱的户外工厂。”

    池子的另一头,有一批女人用杓子把踩碎的果汁舀出来,接着将这些果汁倒进烧热的大锅里。她们一边用铲子把白砂糖放进大锅,一边用棒子不断搅拌。

    果酱做好了以后,就装进对面的大瓶子。那些女人把黄色液体倒进瓶里,再用木汤匙搅拌。

    “你看,她正在比较橘子酱和夕阳的颜色。她一边加柠檬汁,一边用橘子酱调成和夕阳一样的眼色。”巴迪这么告诉我。

    我抬头一看,挂在西天的夕阳正好是和橘子酱一样的橙色,是橘子树和橘子酱的天空。

    然后我们又回到河边,坐在石头上。巴迪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柠檬汁来给我,我喝了一口,非常甘甜美味。

    “艾吉,你为什么要旅行?”巴迪问。

    于是我从口袋拿出慎重带着的手肘骨头。

    “因为我在寻找这根骨头的主人,这是某人的骨头。我想骨头的主人现在正因为失去它而伤透脑筋,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我说完,巴迪说“让我看一下”,就把骨头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嗯,我也不知道。”他回答,接着说:“抱歉,我帮不上忙。不过要是我们村子的长老戴生爷爷,也许会知道一点什么。”

    “戴生爷爷是谁?”我问。

    “他是村长,什么都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他无所不知。为什么会形成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类不同的生物存在?他全都知道。”巴迪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无所不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哪里?”

    “他住在刚刚那棵橘子树上的村子里。你可以去找他,把骨头拿给他看,和他商量一下。”

    “树上有村子吗?”我感到很吃惊。

    “有啊,有很多房子。但我从来没看过。”

    “我现在去找得到他吗?”

    “可以,戴生爷爷一定在家。因为他太胖了,没办法下楼梯,随时都在家。只是你要小心,别摔下来了。”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听我这么问,巴迪马上摇摇头说:“我没办法爬橘子树的螺旋梯。因为我的脚是车轮,又没有翅膀。”他说:“我在这附近等你,你一个人去吧。戴生爷爷的家在C的十一丁目。”

    “C的十一丁目?”

    “你去了就知道,”他说:“顺着螺旋梯往上爬,一直往上。然后你会看到路标,跟着路标走就对了。”

    2

    于是我独自回到橘子树旁,抬头仰望看起来简直像巨大岩石高塔般的树干。

    树干好像巴别塔。遮蔽整个天空视线的树枝和树叶,宛如暴风雨前的漫天乌云,也像即将冲撞地球的天体。虽然很难相信树上竟然有村落,但看到这些庞大茂密的枝叶,也许上面确实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总之,只有爬上去看看才会知道了。

    木造阶梯相当老旧,脚一踩上螺旋梯,立刻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我开始害怕了。扶手到处长满苔藓和菇类植物,也有常春藤缠绕,但这是唯一可以通往空中村落的道路。

    我慢慢、慢慢地往上爬。因为树干太粗了,绕一圈就要好久的时间,但也因为这样,绕一圈就已经爬到相当高的地方了。树干黝黑而且凹凸不平,到处都有像大岩石般的树瘤。阶梯有时候从树瘤下穿过去,有时候从树瘤上方越过去,所以与其说爬树,不如说爬休火山还比较像一点。

    我才17岁,而且体重比较轻,但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爬这么长又这么高的楼梯。楼梯很长很长,怎么爬都爬不到尽头,实在是爬太久了,中途我得停下来坐在楼梯上休息好几次。

    空气随着高度攀升而改变,飘来了一阵水果的香甜气息,原来我已经很靠近枝叶了。这一带结了很多橘子的果实,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有时候会从螺旋梯飞掠过去。她们把一堆橘子抱在怀里。

    一走进树枝,一位少女就漂浮在我眼前。她一直停在半空中,努力摘着橘子,但是她的翅膀没有发出声音。仔细一看,她背后的翅膀是静止的;当我这么想时,她的翅膀又动了起来。原来她们在摘橘子时,翅膀也反复不断地拍动或停止。她摘橘子摘得很认真。

    我和好几个从上头飞下来的人擦身而过。大家一看到我的脸,马上露出看似害怕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我的头发颜色、长相都和她们不一样吧。但是她们很快就恢复神色,微笑着从我身边飞过去。我当然也微笑以对。

    我又走过好几根树枝,终于看到写着“一丁目”的看板,钉在树干上。此时,我脚下踩的地方已经是一片平坦。房屋背对着树干并排围成一圈,房子前面是圆弧形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只是把木板钉成的地方忘外侧扩充出去,成为比较宽敞的通道罢了。不过,从这个区块又沿着树枝向外延伸出好几条放射状的道路,而且这些树枝极粗,上头的道路和楼梯两侧还有扶手,所以还是应该把这里叫做广场才对。

    看样子,树枝道路的彼端也有好几栋房子,大概也有聚落。往水平方向伸展的树枝上才会开设道路,往上长的树枝当然就维持原状。我靠在扶手边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地面上的橘子酱工厂变得非常的渺小。

    这里的房子都是用木头、砖瓦、灰泥盖成的;老房子,涂抹在外头的灰泥之中,还会露出里头老旧而乌污黑的柱子。虽然看不到小鸟的踪影,但似乎偶尔能听到隐藏在树叶之间的小鸟鸣叫声,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感觉不像站在高高的树上,反而比较像在树林中漫步。

    一走过房屋前的广场,楼梯马上又出现了,我有点烦躁的再度爬上去。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写着“二丁目”的看板。这里也有一块平坦的空地,也有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围绕着的广场,或者该叫它回廊才对,因为我之后还得像这样再往上爬九个楼层。

    上了阶梯后,出现写着ABCD的标志,因为树干在这里分成两个主枝,有箭头分别指着AB往这条路、CD往那条路。螺旋梯也分为两边,分别往各自的分枝延伸而上。我的目标是C的十一丁目,所以我就选择写着CD方向的道路。

    不久就来到了CD的三丁目,再往上爬是CD的四丁目。就这样,我来到了八丁目。C和D在这里分开两边,因为又遇上分枝,螺旋梯也分为两边。我当然选择往C的方向,于是我就这样走过了C的九丁目、C的十丁目。

    越往上爬,树枝渐渐越来越陡,但是道路和楼梯都是平的。就在我觉得双脚累得一步也走不动时候,终于到了C的十一丁目。这里也有木板铺成的广场,房子也是背贴着橘子树干围成一圈。但是只有这里的房子外观很不一样,每间房子前面都有木头圆柱,圆柱之间大都用木板铺成阳台,阳台上有满溢着东洋风情的栏杆。

    木头圆柱和栏杆大都涂成红色,每间房子的屋檐下吊着很多灯笼,还垂挂着细竹编成的竹帘子。这几家应该都是餐厅,但好像还没开店,都没有客人上门。

    其中一间,阳台上铺地板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床上有个胖胖的老人在半躺着休息。这家应该是民宅。老人面前的竹帘垂下一大半,屋檐下挂着高低不等、风一吹就会发出声音的小小金属铃铛。

    我站在屋檐下,把头伸进竹帘里。

    “你好,请问戴生爷爷的家在哪里?”

    这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得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老人好像没听到我的话,所以我又再问了一遍。于是老人身体连动都不动一下,只是微微动了肥滋滋的下巴和嘴唇说:“就在你面前。”

    “你就是戴生爷爷?”我问。

    “是的。谁叫你来的?”他问。

    “巴迪。”我说。

    于是戴生爷爷叫我进去。我从木头圆柱之间进去,穿着鞋子就想走进铺着木板的阳台,爷爷叫我脱鞋,于是我赶紧把鞋子脱掉。

    我坐在半躺在床铺上的戴生爷爷旁边,双手抱膝缩在铺地板的房间休息,走了漫长阶梯的疲累双腿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从树林之间吹来的风,让屋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水果的甘甜清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各种虫鸣声,全都让我忘了自己置身于地面遥远的高树上。

    戴生爷爷问我找他做什么,我从口袋拿出手肘骨头给他看。

    “我在找这根骨头的主人。你知道是谁吗?”

    戴生爷爷被我这么一问,拿过骨头,靠近鼻尖仔细端详。

    “大概是芮娜丝的,”他说:“她一直因为失去右手而深感困扰。如果把这个装回去,也许以后手还可以长回来。但是骨头还不太够。尽管如此,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这位芮娜丝在哪里?我现在可以跟她见面吗?”我马上问道。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骨头的主人。

    戴生爷爷嘴巴呈八字形地想了一下,“可能很难。”他说:“这孩子现在谁都不相信,她有陌生人恐惧症。而且你不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这里的习惯吧?”

    “不知道。”我说。

    “芮娜丝是孟恩族出身的。孟恩人在这里,不是摘橘子,就是必须到河对面的太阳王的镇上工作。芮娜丝无父无母,还有个老祖父要奉养,所以她就去工作了。船大概快回来了,但是”

    “那么,如果我在港口等,就可以见到她了?”

    戴生爷爷隔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只是看看她应该可以。她没有右手,眼睛有投影机,所以一到晚上,眼珠子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这些特征应该可以让你马上认出她来。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长那个样子。但是,这孩子到太阳王的镇上工作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肯让人接近了。”

    “她不会跟我讲话吗?”

    “应该不会。孟恩的女孩子,照规定尤其不能和外人讲话。如果你能成为这村子的人就好了。”

    “怎样才能成为这村子的人?”

    “只有跟这里的人结婚,拿到绿卡之后才行。”戴生爷爷说。

    “结婚”

    “没错。”

    我考虑了一下说:“戴生爷爷,你认识芮娜丝对不对?”

    “因为她就住在上面的村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那么,请你把这跟骨头交给她。”

    我一说完,戴生爷爷马上回答;“那可不行。”

    “为什么?”

    “理由有好几个。第一,照规定不能这么做。”

    我吓了一大跳,“怎么都是禁止的规定。”

    “是啊,这是很无聊的村子。第二,只有这么一根,骨头还不够。照这村子的规定,当某人惹出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提议,当事人必须负责把事情解决。”

    我歪着头,不太懂他的意思。

    “什么?所以呢?”

    “我已经老了,没办法担这种责任。我绝对不要!”戴生爷爷说完,就把骨头丢给我,我连忙用双手接住。

    “但是戴生爷爷,我也没办法担这个责任啊。”

    “你交给她吧。你还年轻,应该可以冒险把右手拿回来。”

    “是这样吗”我陷入沉思,“但是,她大概不肯见我吧。就算我见到她,她也不肯跟我说话。那么,我该怎么把骨头交给她呢?”

    “自己想办法。”戴生爷爷说。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责任。再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没有义务非交给她不可。”

    “那这样好了,我把芮娜丝的秘密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滥用。”

    “喔”要怎么滥用啊?

    “而且,这只适用在芮娜丝身上,不适用于其他女孩。就是她左脚的小趾头。”

    “什么?”

    “那是她的弱点。”

    “你的意思是?”

    “她小趾头的趾甲是按钮。用力压下去,她就会听你的话。”

    “咦?真的吗?”真令人难以置信。

    “是这样没错。但那孩子吃了很多苦,可能不会绝对服从,但是态度一定会有很大的改变。”

    “嗯”

    “港口在沿着河畔往东走一百码的地方。年轻人,再见了,祝你好运。你要把那个孩子的幸福列为最优先考量。”戴生爷爷用有点严厉的语气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