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左右,有一个人咚咚咚的敲着贝繁派出所的大门,令好梦正酣的今田巡警在床上醒了过来。

    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而且,那个人还不断叫着“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巡警起来后,走到屋外将门打开一看,面无血色的丹野佑一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天空中的月亮,照在一头乱发的佑一脸上,显得更加苍白。

    “是丹野先生啊?怎么了?”今田说。

    他一看,丹野佑一全身正不停地颤抖,身体向前弯着,气喘吁吁。

    “今田先生,今田先生,事情不好了。”不断喘着气的丹野,用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现在这么晚了,快进来屋里,外面好冷。”可能是因为雨刚停的关系,五月的深夜里真的很冷。“快进来,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今田点亮电灯,将门推开,丹野佑一便走了进来。今田看见他的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几乎快要昏倒似的坐到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一边颤抖,一边说:“事情不好了,我的母亲被杀了,请你赶快过去。”

    “什么?被杀?”这一瞬间,今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今田担任巡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在贝繁派出所工作了十年以上。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来都没有遇过伤害事件,更何况是杀人案件。

    “被杀是指?”

    “就是被杀啊!”佑一仍然喘着气。

    “被谁?”

    “就是都井睦雄啊!”

    “是都井吗?”

    “是的。”

    “你能不能再说得仔细点。”

    “我和妈妈两人正在睡觉时,睦雄突然闯进了我家的养蚕室,他用枪击中了我母亲。我没有去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我心想,下一个就是我了,非常害怕,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我拚命的跑,好不容易才跑到你这里,睦雄本来下一个就要杀我了,幸好我捡回了一条命。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见外面还有砰砰砰的枪声,我想,应该还有好几个人被杀了吧!”

    今田巡警吓得心惊胆战,赶紧全副武装,以电话联络县警察局总部和邻村的派出所,并要求消防队出动。他还要他的老婆联络医生以及村里办公室,命令他们拉警报,然后和丹野到命案现场去。

    在今田看过现场之后,他对县警察局总部所提出的报告更为具体。

    “贝繁村的都井睦雄,二十二岁,杀害附近居民七人,目前正在逃亡。另外还有几名村人受伤,凶器应该是手枪,研判行凶原因,为发作性精神异常。”

    今田之所以会以为是手枪,是因为他的猎枪都已经被没收了。在今田的脑海里,还有接受报告的上司,都立刻联想到这是鬼熊事件第二。

    佑一的母亲阿辰下半身中了好几枪,在养蚕室中奄奄一息,枪伤的伤口都很大,谁都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子弹。一名叫做万袋的医师被叫了过来,立刻为她进行输血,所以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大约过了六小时之后,还是宣告死亡。

    都井睦雄行凶的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目击者看到事件发生的始末,所以在这里只能试着从结果推测他的行动。从都井睦雄行凶时间的经过倒推算回去,他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从和伊根睡在一起的床上起来的。

    凌晨一点左右,睦雄为了不要吵醒伊根,小心翼翼的起床,并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爬上通往屋顶上房间的梯子。他以前半夜去偷别人老婆时,已经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了。

    然后,他将藏在茶箱中的东西取出,这些全都是为了今天晚上,从以前开始,花了很多时间反覆思考的装备和各种武器。

    睦雄先穿上黑色立领的衣服,这是方便他隐身在黑暗之中,而且设计类似军服且具有机能性,所以才选这件衣服。接着,他在两只小腿上,从裤子外面紧紧缠上绑腿,也是模仿军服的设计。他想,为了战斗方便,绑腿配上胶底工作鞋应该是最轻便的,绑腿是他在读青年学校时被学校强迫购买的,只有军事训练用过一、两次,几乎是全新的,绑腿下面当然要配胶底工作鞋。

    他用手帕松松的卷成头巾,用力绑在头上,然后在头的左右两侧斜斜插入两根手电筒,这是因为要在黑暗之中作战的关系,为了照亮前方要对抗的敌人。但是,只有这样还是无法照亮下方,所以他就将脚踏车上的国际牌箱型前照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垂挂在胸前,因为这样会摇来晃去,所以又用另一条绳子固定在胸前。

    接着,他在左肩斜背一个放火药匣的帆布袋,再在上面用绳子往腰上缠一圈,然后用皮带绑紧。绑这条腰带的目的,是为了固定帆布袋,但是还有另一个功能,就是为了插日本刀和匕首,为了方便右手拔取,所以将刀子插在左腰。口袋里塞入约一百发的实弹,这样一来,战斗的装备就完成了。

    睦雄这样的装扮,在今天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怪异,但在当时,这样的战斗装备是很合逻辑的。都井睦雄绝对没有发疯,他的头脑异常冷静,不难看出当时稍微极端的军国精神教育和实地训练,支撑了睦雄的犯罪计划,因为当时的优等生被要求要骁勇善战。

    着装完毕后,睦雄拿着一把专门改造的九连发式白朗宁猎枪,小心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的爬下梯子。伊根还在睡,就是这个老太婆养了睦雄二十二年,当睦雄下定决心要犯案后,他很烦恼,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伊根。

    睦雄有一阵子对于伊根的没知识和一定要他陪在身边的自私非常憎恨,但对于伊根的盲目奉献又很感激,所以,他从来不曾因为恨她而想杀了她。但是,现在他要去杀很多人,在日本势必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如果就这样把一个老人丢在这漩涡中不管,未免太残忍了,因此睦雄决定要效法战国武将的先例,先将伊根杀了。他觉得这样做对伊根比较仁慈。

    要杀伊根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根本不需要使用刀枪这些武器,他想用劈柴的斧头,睦雄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在家里先将斧头磨好。

    他蹑手蹑脚经过伊根的枕边后,走到地上,将靠在墙边的斧头拿起,然后再回到伊根的旁边。

    伊根睡得很熟,睦雄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二十二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任何时候,睦雄都和伊根在一起。小学时,伊根深信睦雄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并没有,睦雄觉得很抱歉,但是,睦雄之所以无法有所成就,伊根要负一部分的责任。还有,乡下女人的那种自私任性还有厚颜无耻的样子,也令睦雄受不了,每当有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时,不管是弄得有多难看,也绝对要坚持己见,睦雄非常痛恨她们这种惹人厌的个性。

    但是,要杀死养育自己的恩人,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睦雄的泪水不禁潸然落下。如果一哭,视线就会模糊,视线一模糊,就会失手,睦雄将自己的心比喻为鬼,努力营造气氛。世人还有后世的人,对他如此凶残地杀死养育自己的亲人,必定会说他是鬼吧!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当时他也是有哭的,因为他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就是因为懦弱,才会那样被大家用言语攻击,这些攻击他的人,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反省,即使知道睦雄将要犯下这个案子,他们应该也不会反省吧!乡下人的惹人厌,还有傲慢,真令人退避三舍。睦雄心想,下次投胎时,一定要成为一个比较坚强的人。

    “奶奶,请你原谅我。”睦雄在心中默念,双手挥动斧头,瞄准伊根的脖子。他想,一刀砍断伊根的脖子,让她不会感到痛苦,至少对她是仁慈的,所以他就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地砍下去。

    听到“咚”的一声,伊根的头颅从枕头弹到了榻榻米上,一直滚落到门边,右脸颊朝下停了下来。血从被切断处像是喷泉一样喷了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棉被和榻榻米。

    睦雄不太敢看,转过身去,拿着枪和斧头直接从后门走出去。屋外一整片都是湿的,因为刚刚才下过了雨,但现在已经放晴了。睦雄抬头一看,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苍白的月光映照在潮湿的地面上闪闪发亮,睦雄眺望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斧头靠在后门北边的墙壁上。

    都井家是建在矮矮的石墙上,所以正面设有石阶,睦雄没有绕过石阶,而是从石阶直接跳下来,先往北边的金井贞子家走。他小跑步在私人道路上,深夜的贝繁村非常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到,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

    金井贞子是寡妇,家里的户长是长男胜雄,但是,他在吴海兵团服役,现在不在家。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母亲贞子、长女绫子、次男胜裕和三男康夫四个人,长女绫子今晚应该是住在犬坊千代吉的家里,去帮忙养蚕。

    睦雄对这一家人都恨之入骨,母亲贞子以前曾经拿身体和睦雄换取金钱和东西,但一得知他得了肺病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反而骂他。不仅如此,还到处和村人说她从没和睦雄睡过,严厉的拒绝他、嘲笑他。除了贞子,她的孩子们为了自己母亲的名誉,也在背后嘲笑他。绫子原本对他的态度很友善,但是听信母亲贞子的谎言,才把他当作世上最无耻的好色之徒,即使在路上碰到也刻意闪避。

    因为睦雄曾经来这间屋子和贞子偷情过好几次,所以他很清楚屋内的格局,谁睡在哪一间他也很清楚。现在,他站在金井家门前,到目前为止,村里还没有人知道睦雄的企图,所以,他决定要潜入金井家。

    就像以前一样,大门没有上锁,睦雄很轻易的就从屋外入侵了。他直接穿着鞋子穿过厨房,走进六叠大的房间,在三支手电筒的照耀下,他看见房间内有三个人并肩躺着。睦雄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如果这个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后面的计划就泡汤了。还有,因为只要他一开枪,整个村子都会听得到,所以他决定杀下一户人家时再开枪。

    睦雄轻轻地将猎枪放在他脚边的榻榻米上,慢慢拔出向伊藤医师购买的日本刀,一下子插进贞子的脖子右侧,贞子的颈动脉被切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睦雄像是被贞子凄惨的叫声所逼,又再拿刀砍贞子的左胸,然后从背向他的贞子右肩后方剌入,当他将刀子拔出时,贞子的脸突然转过来,于是他又将刀子插入贞子张开的嘴里。

    睡在母亲旁边的次男胜裕,撑起身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瞄准他的脖子,用刀砍下去,十四岁的胜裕于是发出叫声,往后倒下,鲜血从他的脖子喷出。十一岁的康夫也摇摇晃晃起来,发出了凄惨的叫声,他的叫声更刺激了睦雄,他便对康夫一阵乱砍,使康夫身受八处刀伤死去。和睦雄预期的一样,长女绫子不在家,睦雄也很恨绫子,所以打算要去犬坊家杀绫子。

    睦雄挥动着刀,鲜血溅满了榻榻米,当他拿起棉被将刀上的血渍擦掉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正在发抖。睦雄调整着发抖的手,好不容易将刀收入刀鞘,他拚命地想放开冻僵的手,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手从刀柄上松开。他拿起尚未使用的九连发猎枪,踉踉跄跄的离开金井家。

    一走到外面,在晈洁的月光照耀下,村子显得异常安静,每户人家的灯火都是熄灭的,可见村里的人尚未发觉,睦雄觉得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吉田金,吉田家就在金井家的前面,吉田家除了阿金之外,应该还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户长修一、长女芳子,和阿金的妹妹智子,共有四个人。听说阿金最近感冒,都卧病在床。

    阿金是修一的续弦,长女芳子当时二十二岁,是修一前一任老婆所生的孩子。睦雄曾经对芳子很有好感,也曾和她发生过关系,但是,因为有关睦雄的坏传言四起,芳子便开始躲着他,最后嫁给了邻村务农的友田良治为妻。因为这件事,使睦雄对芳子怀恨在心。智子也嫁给邻村务农的甲斐庄一为妻。芳子和智子都为了照顾感冒的阿金而回到吉田家,并留下来过夜。当睦雄得知芳子现在住在吉田家后,便决定在今天晚上行凶。

    吉田家也遵循着贝繁村夜不闭户的习俗,睦雄轻而易举就从外面侵入屋内,直接走到走廊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没有锁门的习惯,是因为村人们就像彼此非常了解的家人一样。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口出恶言,到处中伤自己的家人呢?睦雄走在走廊上,心里同时这样想着。

    阿金就睡在第一间四叠大的房间,可能是因为怕将感冒传染给别人,所以她一个人睡。睦雄站到阿金的旁边,慢慢将棉被掀开,当棉被被整个掀开时,阿金突然惊醒过来。这一瞬间,睦雄就扣下猎枪的扳机。这是划破贝繁村夜空的第一声枪响,睡在仅有一门之隔的修一、芳子和智子,都因为这个枪声而跳了起来。

    枪口就对着阿金的肚子,只隔了几公分而已,几乎是贴在肚子上的。弹头是经过改造的达姆弹,阿金的肚子因此破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洞,内脏就从那个洞里跑出来,睦雄完全不在意,立刻用力将隔壁的房门拉开。

    那里有一个被炉,修一、芳子和智子将脚伸进被炉里,就这样围着被炉而眠。枪声和门被拉开的声音,让修一睁开惺忪的睡眼,撑起了上半身,当他看见头上有三只眼睛会发光的怪物时,他立刻跳了起来。闯进来的睦雄对修一开了一枪,修一虽然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但是达姆弹贯穿他的左胸,他整个人随即趴在被炉上,倒了下去。

    剩下两个女人不断的发出惊叫声,她们缩成一团不敢乱动,睦雄便对这两个女人接连开枪。子弹贯穿芳子的左肩和脖子,智子则是被射中心脏,随着这几声足以吵醒村人的枪响,这两个女的也安静了下来。

    达姆弹的杀伤力真的很大,修一左胸破了一个两钱铜币大小的洞,芳子也一样,肩膀和脖子的枪伤都有两钱铜币那么大,智子的枪伤也有直径十公分左右。

    从吉田家前方的坡道走下来,就是金井高次的家。

    睦雄从吉田家跳出来之后,将枪夹在腋下,一口气跑下坡道往金井家去。他必须要加快速度,如果金井已经听见刚才的枪声,可能会逃跑。金井家的户长是金井高次(二十二岁),他和老婆千惠子,还有高次的母亲阿靖,以及阿靖的外孙犬山丈夫(十八岁)四个人一起生活,睦雄之所以要杀这一家人,是因为千惠子是吉田金的次女。

    睦雄用手推开木门,这一户人家也没有上锁。

    一打开门,睦雄就直接走进屋内跳进厨房,然后穿过厨房,用力将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拉门拉开,闯了进去。这里也有一个被炉,高次和千惠子这对年轻夫妇睡在同一床棉被里。因为拉门被拉开的声音很大,高次和千惠子相继起身,闯入的睦雄刻不容缓的用猎枪先杀了高次,再杀千惠子。威力很强的达姆弹,射中了高次的心脏和千惠子的上腹部,伤口分别破了一个约两钱铜币大小的洞。千惠子怀孕六个月,子弹虽然没有命中她肚中的胎儿,但还是一尸两命。

    睦雄直接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隔壁八叠大的房间里睡着阿靖和犬山丈夫,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枪声吵醒。就在这个时候,头上像是有三个发光眼睛的睦雄闯了进来。当时的这个情景,居然有人目击,也就是当事者之一奇迹似的生还,还描述当时的情形。

    十八岁的犬山丈夫对着闯入者毫不畏惧的说:“是谁?”

    睦雄将胸前挂着的国际牌电灯朝上,照着自己的脸,但即使如此,当时已经吓破胆的两人,根本看不出歹徒是谁。

    “是睦雄。”那个粗暴的家伙自己报上姓名来。

    阿靖记得那一瞬间,丈夫对着睦雄大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便用枪托拚命殴打丈夫的下颚,直到丈夫的下颚骨都碎了,骨头碎片弹到榻榻米上。丈夫往后仰倒下,那一瞬间,睦雄就跨坐在丈夫身上,用枪口顶住丈夫的胸口,然后开枪。

    阿靖蹲伏在棉被上,身体不断发抖,睦雄回头一看,慢慢朝阿靖那里走去,张开腿站在她面前,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告诉阿靖:“我其实不恨大娘,但是因为你儿子娶了吉田金的女儿作媳妇,我就必须杀了你。”这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思考模式,当时这样的想法,在日本非常盛行。

    “拜托你,请你饶了我。”阿靖不断在棉被上磕头,双手合十拜托睦雄。

    “大娘,抬起你的头。”睦雄说话的语气有点装腔作势,他用枪口将阿靖的脸往上托。

    当他看见阿靖泪湿的脸颊时,就对着阿靖的胸口开了一枪,阿靖立刻弹了出去,跌落在榻榻米上。接着,睦雄头也不回的直接前往下一个目标,离开了金井家。

    睦雄以为他杀死了阿靖,但事件发生后,经过治疗,阿靖捡回了一条命。她身负重伤,经过五个星期的治疗才痊愈。七十岁的阿靖好不容易存活了下来,但在这天夜里,只要是睦雄事前锁定的目标,都身受刀伤或枪伤而死,获救的就只有阿靖和犬坊由利子两人。

    后来阿靖常说:“年轻人都死了,却让我这种老人活着,老天真是没眼啊!”她一点也不想再谈起那天在同一间屋子里被杀的三个家人,事件发生后,阿靖也并没有活很久。

    离开金井家的睦雄,下一个锁定的目标是犬坊正雄,他就像是野兽一样,在深夜的贝繁村狂奔。社会上的人,都以为睦雄是一时发疯的杀人魔,看到人就乱杀,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是非常冷静的思考过,再做好准备,甚至有一部分还经过演练的计划性杀人。

    这个时候,因为睦雄早已定好了下一个目标,所以他毫不感到迟疑,他要杀的对象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挑选出来的。因此,从自己的家往仙人山的路走,也是按照合理的顺序,如果不这样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的。

    接下来要杀的犬坊正雄,家里除了户长正雄(六十岁)之外,还有长男贞夫(十九岁)、他的妻子定子(二十二岁)、四女菊子(二十二岁)、奈美(十五岁)和小敏(十二岁),共有六人。睦雄锁定的目标就是菊子,如果菊子当时没有回娘家的话,睦雄应该就不会将这家人设为目标了。

    睦雄以前曾经半夜和菊子偷过情,他对菊子有很深的爱恋,但当睦雄有不好的流言传出后,菊子的态度就变了。那一年的一月九日,菊子听从父亲和周围朋友的劝告,和同村的丹野佑一结婚。但是,菊子和睦雄的过去被佑一知道之后,佑一非常生气,过了短短两个月就和菊子离婚了。佑一之所以会下这个决心,固然是因为周围亲友的怂恿,但睦雄为了使他俩离婚,也在村子里到处传播自己和菊子之间的关系。

    因为他们两人离婚了,睦雄便计划接近菊子,希望恢复像以往一样的关系。但菊子对于睦雄的邀约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好像为了躲避睦雄似的,在五月五日就嫁给了邻村的守村石男,令睦雄感到非常失望与愤怒。而嫁到邻村的菊子,最近为了参加弟弟贞夫的结婚典礼,从一星期前就回到了娘家,睦雄之所以会选这一天行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犬坊正雄的家也没有上锁,但这家人听见了睦雄之前发出的枪声,所以他们全都醒了。睦雄推开外面的木门后冲进屋里,刚好和觉得不对劲而跑到厨房的户长正雄碰个正着,睦雄便将枪顶住腰杆直接开枪,子弹击中正雄的右胸,当场死亡。

    为了这一天,睦雄不断反覆练习这种不瞄准目标就直接开枪的绝活。

    长男贞夫和定子睡在里面那一间,睦雄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贞夫在那一瞬间知道父亲已经被杀了,就赶紧将窗户打开,想要从那里往外跳。睦雄便对着贞夫连开了好几枪,其中一发子弹贯穿贞夫的心脏,他就在屋子前方倒栽葱似的倒了下来。

    贞夫的新婚妻子定子,往和丈夫相反的方向跑,也就是逃到了八叠大的房间,那里睡着奈美和小敏。这些女孩们一边尖叫,一边快速冲到走廊上去,想要打开这里的木板窗逃出去。当窗户好不容易打开时,奈美和小敏的背部也同时被击中了,奈美倒在走廊上,小敏则倒在外面的屋檐下。看到这情形的定子,便一边叫着一边逃到走廊上,睦雄在后面一直追着,将定子逼到了走廊的尽头,定子边哭边回头看的瞬间,胸部就中弹了。

    睦雄非杀不可的目标菊子,很幸运的逃过一劫。她和奈美及小敏睡在八叠大的房间,但是当睦雄把注意力放在奈美和定子她们身上时,菊子拚了命的跑过了四叠大的房间,跳到地上,再从大门往外跑。

    一开始,她是往吉田修一家的方向逃,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摔了一跤。因为这个关系,她改变了方向,朝着与都井家有亲戚关系的犬坊茂一家跑。菊子的脖子上因此有了一道三公分左右的擦伤。当她靠在犬坊家的木门上时,很难得的是,这家人居然有锁门,菊子拚命敲着门,同时哭喊着:“快开门!开门!”她回头一看,那个发着光的三颗眼睛正从她家朝这里逼进,睦雄已经发现她逃到这里来了。

    因为非常害怕,菊子全身都在发抖,并嚎啕大哭了起来。“开门!开门!我要被杀了!”

    又哭又叫的菊子,非常用力的不断敲着门,彷佛手都要敲断了,但犬坊家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就在她心想完蛋了的时候,犬坊家的侧门突然开了。

    “喂!这里!”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传来,菊子拚了命的往那里跑,从门口冲了进去。

    头上发出三道光的怪物,这时几乎就要追到菊子了,木门关上后,犬坊茂一和妻子信子将门牢牢锁上的同时,还可以感觉到睦雄在外面用身体大力地撞门。

    “咚、咚、咚”,睦雄非常用力的敲着门,整个家几乎天摇地动,很显然这并不是用手敲的,而是用枪托拚命的敲。

    “开门!开门!”睦雄叫着,然后抓着门拚命的摇。“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开枪了,”睦雄嚷嚷的声音非常接近。

    听见这个声音,在最里面房间睡觉的茂一父亲高一郎起来了,将木板窗打开对着外面大叫。

    “危险!”茂一大叫,冲到高一郎那里,两声枪声之后,高一郎就倒了下来,当场死亡。茂一赶紧再将木板窗关紧。

    他一回到木门那里,菊子正蹲在地上哭,信子以带有责难的眼神看着丈夫。这时,次男信二和四女由利子也起来了,一直等着父亲的指示。其实睦雄的杀人计划里并没有茂一一家人,因为由利子和睦雄没有任何瓜葛,茂一是因为帮助菊子,才会无端受到牵连。

    茂一判断,再这样下去,他们一家人都会被杀死,所以他决定要自己的儿子信二去找和他们很亲的犬坊元帮忙。信二从后门跑了出去,但他的脚步声被睦雄听见了,睦雄立刻追了过去,头上的三个灯在黑暗中闪耀。因为距离并不那么远,所以茂一他们可以听见睦雄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喂!你给我站住!你再跑我就杀了你!”睦雄一边叫,一边在后面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枪。

    在屋子里的茂一、信子、由利子和菊子,屏气凝神的窥视着屋外的情形。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睦雄大吼:“信二,快投降!不投降的话,我就开枪!”

    信子哭喊着:“老公,怎么办!信二要被抓到了!”信子全身发抖,逼问着丈夫。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请原谅我!”菊子也叫着,并蹲在地上哭泣。

    “老公,信二要被开枪了,你一定要救他!该怎么办才好!”信子几乎要发疯的样子,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责备这个多管闲事的丈夫,和突然闯进来的瘟神。而菊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个不停。

    “等一下,我来看看外面的情形。”说完之后,茂一就走到后面的木门,将门开了一个小缝悄悄走出去,从屋子的转角露出眼睛往外窥视。

    睦雄拿着枪站在木门前,不断的叫着,在他那三盏灯的照耀下,前方并没有任何人,原来是睦雄一个人在唱独脚戏。

    茂一赶紧回到屋内和他的家人说:“不要紧,信二没有被抓到,睦雄是为了要引诱我们出去,故意在那里骗我们的。”这很像喜欢侦探小说的睦雄所耍的伎俩。

    “如果再不开门,我就拿斧头砍死你们!”睦雄一边说,一边咚咚咚的敲着门,但大门却仍然深锁。不耐烦的睦雄,对着门连续开了两枪,第一枪穿过门、庭院的格子门、木屐箱和大门,另一发子弹刚是打中了挡住门的由利于右腿,由利子发出呻吟声,倒在地上。众人感觉若再轻举妄动,子弹似乎还会飞进来,所以,茂一他们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睦雄离去的脚步声。

    茂一又走到后门去看屋外的情形,他没看见睦雄,于是就回来说:“睦雄暂时不见了,但他可能还会再回来。”

    “他刚才说要去拿斧头。”信子一边照顾着由利子,一边说:“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我们家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看到刚才四片木板一次被打穿的情形,确实也是如此。

    “地下,我们可以躲到地下去。”茂一说。

    然后他跳到一榻榻米上,要那些女人帮他把其中一块榻榻米掀开来,拿掉垫在下面的报纸,再将下面的木板抬起来,大家一起钻了进去。虽然全都是蜘蛛网,非常的脏,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茂一也钻进去之后,就将木板和榻榻米回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家屏气凝神等待,去犬坊家的信二终于将犬坊元带来了,平安救出他们。睦雄放弃了杀菊子的念头,赶紧往下一个目标前进。

    由利子的大腿枪伤出血非常严重,止血后第二天早上就去看医生了,大约过了两周才完全痊愈。

    放弃杀死菊子的睦雄,下一个目标是犬坊登美。当时四十五岁的这个女人,也令睦雄恨之入骨。当初睦雄以金钱和物品和她交换身体,两人之间发生了好几次关系,但是,当她得知睦雄有肺病后,就到处散播谣言,马上翻脸不认人。不仅如此,还到处跟人说,谁会喜欢那个肺痨鬼,谁会和他发生关系,那个色情狂好几次胁迫她,当然她是严厉拒绝了等等,在村中到处散播这样的谎言。

    贝繁村的女人们全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但登美更令人无法原谅。

    首先,她虽然拒绝睦雄,却和那个讨人厌的犬坊吉藏继续发生关系,这个绝对不能原谅。再加上,登美最近还担任吉田金的女儿芳子,还有菊子这两个女人婚礼的媒婆,但睦雄仍迷恋着这两个女人。而且,听说还是登美多管闲事,主动去作媒的,这也令睦雄很不爽,他觉得,这是登美为了让她与自己之间的传闻消失所做出的伪善,让睦雄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登美和她二十一岁的儿子米一两个人住在一起。犬坊米一和登美的家就在犬坊茂一家的西北边,是建在稍微隆起的高地上。睦雄跑过去一看,这间房子也没有上锁,便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睦雄之所以放弃杀菊子,赶紧往下一个目标移动,是因为他对登美的恨更胜于菊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犬坊登美自己才能死,睦雄当时的决心是如此强烈。比起年轻女孩,上了年纪的女人更为狡猾,说起睦雄的坏话更是不留余地,他绝对无法原谅。很幸运的是,尽管附近枪声大作,登美和米一母子仍然睡得很熟。

    睦雄从地上跳到木头地板上,立刻冲进四叠大的房间,用猎枪打中正在睡觉的米一。睦雄直接对着棉被开了两枪,因为米一是侧睡,所以一枪从右背部贯穿胸腔,另一枪则击穿右手臂中间的关节。睦雄接着跳进里面六叠大的房间,登美也是侧睡,他也同样朝棉被开了一枪,一发子弹击中登美右背部,然后他掀开棉被,将枪口抵住仰躺的登美后开枪。因为睦雄很恨登美,所以绝对不能放过她,当然这一枪就这样贯穿过去了。

    收拾完犬坊登美母子之后,睦雄心情大好,接着,他朝向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家走去。和犬坊茂一一样,睦雄对这家人并没有任何恩怨,但是金井贞子的长女绫子和丹野佑一的妹妹未千代两人,前来犬坊千代吉家帮忙养蚕,所以今晚就住在这间屋子里。睦雄非常痛恨这两个女孩,因此千代吉一家人也跟着遭殃。

    和绫子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睦雄,也曾经强迫绫子和他发生关系,却遭到拒绝。而未千代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因为同病相怜的关系,睦雄对她特别关心,也曾跑到未千代家和她偷情。但是,这两个女孩都强烈否认和睦雄有过任何关系,还到处说讨厌睦雄,更表现出一副嫌恶他的样子。睦雄非常不爽,所以也到处说未千代和绫子都和他发生过关系。

    千代吉家的户长就是千代吉,当时他八十五岁,妻子八重八十岁,长男富市六十四岁,他的妾阿玉六十五岁,富市的儿子香次四十一岁,和他的老婆阿菊三十八岁,是个非常庞大的家族。除了这些家人外,再加上绫子和未千代两人,犬坊千代吉的家里总共住了八个人。

    千代吉一家人听见了枪声,睡在正房的所有人都醒了,并且聚集在有被炉的六叠大房间里,但是绫子、未千代和阿玉并没有在其中,因为这三个人不是睡在正房里,而是睡在养蚕室中。

    男人们和八重、阿菊虽然聚集在一起,却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尽管枪声大作,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下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对象是否就是自己家。虽然他们很害怕,孙子香次夫妇还是躲在二楼,千代吉的老婆八重则躲在地下,千代吉则留在有被炉的那个房间,儿子富市则回去刚才的被窝睡觉。

    没想到,睦雄真的闯进了千代吉的家。但睦雄早就调查过,得知绫子和未千代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里,所以他没有先去正房,而是一直穿过庭院往养蚕室跑。睦雄撬开没有上锁的走廊上的木板窗闯入,养蚕室是木头地板的房间,有十叠大,从走廊往里面看,房间左右都是放蚕的架子,中间差不多有四叠大的空间,三个女人就铺上棉被、摆上枕头席地而眠。

    听见很大声的开窗声,女人们都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尖叫,有三只眼睛的庞然大物就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那里,怪物的猎枪朝着不断尖叫、往后退缩的绫子和未千代喷火。未千代腹部中了三枪,胸部中了一枪,绫子的左颈和左肩胛骨分别中了一枪,两人纷纷倒了下来。

    睦雄一直往房间走进来,阿玉哭喊着哀求。“请饶了我,饶了我。”然后双手合十拜托。

    但是,睦雄没有放过她,随便开了四枪。阿玉的左右大腿各中一枪,左腹部中了两枪,当场死亡,因为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所以肠子慢慢流了出来。

    收拾完三人后的睦雄,用棉被将倒在被窝上的两个女孩盖住,然后冲出养蚕室来到了正房。他也没有走大门,而是将走廊上的木板窗拆下后闯进去。

    一走进去,睦雄就叫着:“喂!没有人在吗?我有枪喔!”其实睦雄非常害怕对方也有枪,可能就是因为害怕,才会这样大叫壮胆。

    睦雄闯入六叠大的房间,在三盏灯的照亮下,立刻看见坐在被炉那里的千代吉,千代吉没有抬头看睦雄,泰然自若的继续坐着。

    千代吉事后描述:“我并不是不害怕,但我心想,要杀要剐随便他了。”

    睦雄看到千代吉这样的态度,极为惊讶,他用枪口抵住千代吉的脖子说:“就算是老人家,我也照常会开枪喔,我家的叔公也被我打死了。”指的就是犬坊高一郎。

    睦雄就这样将枪抵住千代吉的脖子,他想了一下之后,很有气魄的说:“老先生,你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我饶了你。但是我死了之后,因为今天的事,你应该也不会说我的坏话吧!”

    千代吉记得很清楚,这个时候,睦雄笑了一下,事后千代吉常常说起这件事。“我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睦雄可能是想,杀了这个老头子也没什么好处,反正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

    在二楼的孙子香次夫妇屏气凝神的听着他们这段对话,他们非常害怕,不知道睦雄何时会上来。

    睦雄直接闯进一楼的六叠大的房间,千代吉的儿子富市正用棉被将头蒙住,并不断的发抖。他也听见了自己父亲和睦雄之间的对话,心想,或许可以逃过一劫。睦雄用三盏灯照在富市的棉被上,一下子踢开枕头。受到惊吓的富市想要起来,但是睦雄用枪口抵住他的胸口,将他压下来,让他躺回原来的样子。

    “年轻人想逃吗?如果你再动我就开枪,你给我乖一点。”所谓的年轻人,就是指香次夫妇。

    “我不动,我绝不动,拜托放过我。”富市就这样躺在棉被上,双手合十像小孩似的小断点头。

    “好,我放过你。”睦雄说。

    富市在心中叫了一声,“有救了!”

    睦雄走出房间,看见那里放了一辆脚踏车,一个人喃喃自语,“如果他们是这样逃走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富市和千代吉都有听见。如果脚踏车放在那里,就表示其他人逃走也是用走的。用走的到派出所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不会妨碍他之后的计划。由此可见,即使是在行凶中途,睦雄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走出千代吉家之后,睦雄绕过屋檐下往后面走,从这里稍微往东,就到了丹野佑一的家。佑一家除了户长佑一之外,还有他的母亲阿辰,以及他的妹妹未千代三人一起生活。未千代已经被睦雄解决掉了,现在的目标就是母亲阿辰和儿子佑一。

    母亲阿辰当时四十七岁,以前也曾经和睦雄有一腿,但是当她知道睦雄有肺病后,除了恶意中伤睦雄外,还严厉拒绝睦雄,就像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一样,表现出非常嫌恶的样子。也就是说睦雄一直强迫她,但遭到她严词拒绝,一次也没答应过。还在村子里到处跟人说,世界上哪有那么笨的人,会和肺痨鬼做那档子事。而佑一,就是曾经和菊子维持过两个月夫妻关系,因为睦雄和菊子有奸情,就和菊子离婚的那个男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也是到处说睦雄的坏话。

    这间屋子的养蚕室在另外一栋,睦雄同样直接先冲进养蚕室,他猜想阿辰可能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这个时期,贝繁村的女人们大多都是睡在养蚕室里。

    但睦雄猜错了,阿辰那天晚上睡在正房。

    很不凑巧的,阿辰刚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养蚕室,她来检查保温用的炉子。当她看见头上有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喉咙便宛如被勒住,不断地发出尖叫声。睦雄对着因为害怕而叫个不停的阿辰,用猎枪乱扫射一通,子弹都集中在阿辰的下半身。阿辰没有立刻死掉,事件发之生后,医生赶来为阿辰输血,阿辰又醒了过来,但六小时后还是过世了。

    儿子佑一听见枪声和母亲的叫声后,立刻跳了起来,像脱兔一样逃了出去。收拾完阿辰再冲进正房的睦雄在屋内四处搜寻,都不见佑一的踪影,后来赶来的巡警们,在地上发现了无数个胶底工作鞋的鞋印,并记录在报告书中。

    逃出来的丹野佑一快速地穿过村子,一直跑到了派出所,赶紧向今田巡警报案。睦雄行凶到这个阶段时,警察才知道睦雄已经在贝繁村酿成了惨剧,睦雄的杀人计划这时已经执行到了后半部。

    没有杀成丹野佑一,睦雄从丹野家跑了出来,他在田间小路跑着,赶去下一个目标——今村家。

    他跳到通往津山的县道,直接在县道上跑,跑过了横跨在苇川上的土桥后,再跑上窄窄的坡道。睦雄杀人杀到这个阶段,在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视的那个安静年代,枪声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子,如果动作再不快一点,他锁定的目标可能就会逃跑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今村的户长修二(三十七岁)已经听见村子里枪声隆隆,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起床了。如果他像世罗喜美惠那样,立刻猜出引起骚动的是都井睦雄,也察觉到自己就是目标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吧!但是他没有发现事态的严重,更没想到自己就是目标,事实上,他和睦雄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但是,睦雄为什么要闯入今村家呢?因为今村修二,是睦雄最痛恨的世罗喜美惠的哥哥。当睦雄得知喜美惠逃往京都一带后,恨得直跺脚,他想,若小杀死喜美惠的哥哥,实在难消心头只恨。

    今村家除了户长修二之外,还有他的老婆阿满(三十四岁)、修二的父亲安市(七十四岁)、母亲阿敏(七十二岁),以及修二和阿满所生的小孩:阿弘(十五岁)、昭治(十二岁)、阿忠(九岁)、阿明(五岁)共有八人。其中只有十五岁的阿弘,很幸运的因为参加学校毕业旅行去伊势神宫而不在家。

    关于喜美惠,这里要再说明一下。她的哥哥修二是安市和阿敏的儿子,但喜美惠并不是阿敏亲生的,她的父亲也不是安市,户籍上是登记为阿敏的私生子。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世背景,造就出了喜美惠独特的个性。

    修二发现外面很吵,便起身打开木板窗往外看,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头上发出三束光的怪物,以很快的速度冲上坡道,嘴里嚷嚷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回头对屋内大叫:“快逃!快逃!”他引导着家人绕到屋子后面,用颤抖的双手将木板窗打开。窗户打开的同时,修二跳到了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后院拚命地跑,睦雄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头,开始用白朗宁猎枪连续扫射。修二拚了命的跳进附近的竹林里,匍匐在地上隐身于竹林间,脚虽然受了伤,却没被子弹打中。

    睦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不想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便不管修二了,直接闯进屋里。那些女人在屋子里一边尖叫,一边四处乱窜,反而让睦雄知道她们躲在哪里。在六叠大的房间内,修二的老婆阿满抱着么子阿明缩成一团,因为很黑的关系,睦雄好像没看见小孩,他对着两人开枪,一枪射穿阿满的心脏附近,阿明则是右胸、右腹、右手臂中了三枪当场死亡,小孩的肝脏和肠子都外露了。

    杀死了修二老婆的睦雄先冲到了屋外,在屋檐下绕来绕去,从大门再次侵入,发现了喜美惠的母亲阿敏后就开枪,接着看到父亲安市的身影也开枪,将他的双手击穿,但安市并没有倒下,拚命想要往屋外逃,睦雄就用猎枪扫射,使他全身中了六发达姆弹后身亡,安市的肺脏也露了出来。

    睦雄看到昭治和阿忠两个小孩,但他没有对他们开枪,反而让他们逃走。睦雄的这个举动,表现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他认为,生下喜美惠的母亲、养育她的父亲还有兄长,应负连带责任。

    村里办公室的兵役科兼户籍科的西川升,就住在今村家的附近,当时他也因为屋外很吵而醒了过来,他打开木板窗往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从今村家这个方向只能听得见尖叫声。西川被誉为智者,他很快就猜出引起骚动的人是睦雄,他也有心理准备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他交代妻子将门窗紧紧锁上,全家人躲到地下室去。

    过了不久,便听到像是以枪托用力敲着自家围墙的声音,他知道睦雄正往自己家这里走来,但睦雄的杀人计划中并没有西川家。他穿过西川家后,就一直线往犬坊吉藏家前进。等声音消失,西川的老婆打开木板窗,走到围墙下面一看,看见地面上到处是一点一点的血迹,感到非常害怕。睦雄的白朗宁猎枪上,可能已经沾满了血吧!

    结束今村家杀戮后,睦雄走下坡道暂时返回河边,从那里选了另一条路,是通往犬坊家的陡坡,他完全不见疲态,像黑疾风一样快速奔跑。犬坊吉藏的家就位在这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要来这里,只有走这条长约五十公尺、布满碎石和杂草的陡坡。抱着约十公斤的猎枪,已经杀死了将近三十人的睦雄,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口气跑了上去。

    能让睦雄燃起杀人的斗志,就某些意义而言,是因为犬坊吉藏。这个男人以身为贝繁村的首富而自豪,还是村子里最好色的人,他已经六十几岁了,他运用他的财力,和世罗喜美惠、及川丰、犬坊登美一直维持着偷情的关系,而且这是村子里公开的秘密。但是因为他并没有触法,所以村子里没有人对他有意见。睦雄心想,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杀死他,睦雄将自己这种不近情理的行凶,定位成改革社会的行为。

    犬坊家除了户长吉藏以外,还有他的老婆阿芳(五十六岁)、长男秀市(二十八岁)共三人。秀市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部长,是村子里青少年的指导者。这两、三年,睦雄完全没参加过青年团的集会、为出征军人送行、参拜神社等活动,犬坊秀市站在警防团部长的立场,对睦雄颇有微词。

    这个时候,吉藏一家人已经都醒了,因为停电,阿芳点亮了蜡烛将木板窗打开,往外面窥看。这时,她看见了以非常快的速度冲上来的两道光,睦雄胸前的国际牌电灯已经没电了,当他跑到一半时,就只剩下头上的两盏灯。

    “两只眼睛的怪物来了。”阿芳回过头这样说。

    “吉藏在家吗?”睦雄这样大叫,同时,他的白朗宁猎枪轰然喷出火花。

    阿芳发出尖叫,一发子弹擦过阿芳的右手,但阿芳忍住痛,拚命想关上木板窗,吉藏也跑过来帮忙,努力阻止睦雄的侵入。就在窗子关好的同时,跑过来的睦雄开始用枪托用力敲打木板窗,整个房子几乎都在震动。

    犬坊夫妻死命的压住木板窗,不耐烦的睦雄对着木板窗乱开了五枪,其中一发子弹又再射穿了阿芳的右手臂,阿芳惨叫一声,当场昏倒。

    见状的吉藏,便丢下木板窗和老婆,像脱兔一样逃到二楼去,将二楼的玻璃窗打开,不顾形象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杀人罗!谁来救我!”

    西川升清楚的听见了像是野兽咆哮般的叫声,村子里还有很多人也听见了这叫声,虽然无法听清楚内容。

    吉藏继续大声叫着,所以睦雄暂时离开这间屋子,往二楼的窗户开了两枪。随着枪声大作,吉藏便停止了叫声,西川还以为吉藏被打中了,睦雄也这样认为。其实,是吉藏随着枪声趴下,并不再发出叫声的策略成功了。

    而睦雄对吉藏的儿子秀市很防备,他认为担任警防团部长的人应该会做好一定的防卫,所以睦雄就放弃侵入屋内,朝向最后的目标而去,离开了犬坊家。

    但睦雄的判断错误,吉藏完全没有受伤,儿子秀市也没有枪。继世罗喜美惠、守村菊子之后,睦雄没有成功的解决掉犬坊吉藏这个大目标,反而是犬坊吉藏的老婆阿芳因为失血过多,过了十二小时后就死亡了。

    睦雄爬上了犬坊家后面的小山坡,从山顶上又对着吉藏家发射了一发子弹,然后就下山,直奔及川夫妇家。

    及川家在贝繁村外,在睦雄行凶的这些家中,只有这一家距离最远,从犬坊家过去也有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所以,及川夫妇根本不知道贝繁村里发生了什么事,睡得非常熟。睦雄很快就走完了这两公里,他是走一条人烟罕至的路,在深夜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睡雄毫不犹豫的跑过最短的距离,冲到了及川家门前。

    后来调查这个事件的人,对于这一点都啧啧称奇,佩服不已。由此可见,睦雄在事前是多么的缜密计划、做好调查。

    及川辰男当时应该是有防备睦雄来偷他的老婆,但是他们家依然没有上锁。或许是为了让吉藏方便来偷情,所以将门栓卸下,因此睦雄可以很轻易的闯入屋子里。

    及川夫妇睡在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当他闯入时,也小心不发出声音,但是,对有人来偷他老婆特别敏感的辰男立刻跳了起来,他拿起放在身旁的空气枪,走到外面的房间。这把空气枪是辰男为了不让睦雄来找他老婆,最近在津山的枪炮店购买的。

    睦雄最害怕这样,发现原来有枪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事件发生之后,有人说,犬坊吉藏没有被杀死,让睦雄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这是村人把睦雄当作恶鬼后想像出来的,睦雄本身对于这一点其实是非常害怕的。

    来到及川家时,睦雄的谨慎就发挥了功用。或许在辰男的认知里,即使睦雄有枪,也可能只是拿出来吓唬人而已,他太大意了。也或许是没有感受到及川的杀气,睦雄根本没给他时间让他拿好空气枪,及川的左胸就中了三枪、上腹部中了一发的达姆弹,头朝下倒了下来。被震天的枪声和叫声吓到的阿丰,赶紧跑到走廊上,很焦急的要打开后面的木板窗。但睦雄立刻追了过来,她的左背部中了两枪、右腰部中了一发达姆弹,当场倒下。

    及川家恢复平静时,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如此一来,杀人计划就大功告成了。虽然有些人没有杀成,但整个计划还算是成功,睦雄一个人干净俐落的解决了三十条人命。在警察局和消防队展开大规模搜山之前,睦雄就只剩下快速的自我了断了。睦雄动作之所以要快,就是为了能顺利杀死及川夫妇,不要有人来搅局。

    睦雄离开及川家后,就往北边的山坡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距离及川家约四百公尺的樽元市松家的庭院前。

    在樽元家的睦雄已经没有怨恨,又回复到以前那个温和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粗暴。

    六十六岁的樽元市松和他的孙子纯夫详细描述了当时睦雄的样子,综观他们两人所说的话,归纳出以下的结论:

    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左右,樽元市松睡在六叠大的房间,他听见屋外有人叫着:“有人在吗?”他以为是有他的电报,便回答:“来了。”不久,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枪,腰间插着刀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他还以为是强盗,便跳了起来。

    那个男的以沉稳的声调说:“大爷,请不要害怕。”然后又说:“我有点赶时间,请给我纸和铅笔,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于是市松赶紧去找纸和铅笔,但可能是因为太害怕,所以一直找不到。

    没想到那个男就对睡在旁边的孙子,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喂!小黑炭,你住在这里啊?”

    但孙子害怕得不敢开口。

    “是我啦。”男人取下一支头上的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脸。

    “啊!”孙子发出了叫声。

    被叫做小黑炭的孙子,就是在睦雄家听他说故事的其中一个小朋友,他是樽元纯夫。睦雄很喜欢小孩,将纯夫这些小孩子聚集起来,跟他们说自己写的故事,还给他们牛奶糖。于是,纯夫的恐惧便消失了。

    “大爷,这样会来不及,你能不能把小黑炭的铅笔和笔记本借给我?”睦雄一边将手电筒插回去,一边说着。

    于是小孩子站起来,找着书桌那里的书包,拿出一本写过的笔记本和铅笔递了过去。

    男人撕下其中一部分,对惶惶不安的市松以轻松的口吻说着:“我不会杀没有罪的人,请不要担心。”

    市松说:“我已经这么老了,你要杀我也没关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到老爷爷这里,是想要请你帮我的,我如果死在这里,会给你们家添麻烦,所以动作必须快一点。”

    那男人没有回答市松的问题,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对着纯夫这样说:“小黑炭,谢谢你,好好念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然后就静静地走到屋外去了。

    老人和孙子一阵茫然,市松问孙子说:“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啊?”

    “那是都井啊。”纯夫回答。

    “喔,原来如此。”市松终于明白了。

    “半夜三更的,要纸和铅笔到底要做什么?”纯夫说。

    “应该是想要写遗书吧!”市松这样猜想着。

    “遗书?什么是遗书?”纯夫问。

    “他可能是在村子里闯下了大祸,所以要写遗书,然后想去某个地方寻死吧!”

    就如同睦雄所说的,过了没多久,警察局和消防队的人一批一批的蜂拥而至,樽元家的庭院前一时之间变得非常热闹。市松被侦讯时,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当时睦雄在漆黑的山路上拚命的跑,已经跑到了荒坡岭的陡坡上,他的目标是越过荒坡岭后,前方那个仙人山的山顶。他从以前就已经决定好要在仙人山自裁,而樽元家就在从贝繁村到仙人山这段路的途中。

    春天的山中,到处都弥漫着芬芳的气味,这使得全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的睦雄稍稍平静了下来。在月光照耀下的路边,睦雄看见那里开了好多的玫瑰花。他一看天空,孤寂的星空整面都是闪烁不停的星星。

    坡道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从山间冲刷而下的雨水,中央几乎是深陷下去了。睦雄就在这样的道路上拚命喘着气,他已经累到了极点,腿和手已经重得像石头一样,胸口有时还会感到剧痛。睦雄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喘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令人作恶的声音。一阵剧咳之后,他吐出了血,但现在他不能放慢脚步,因为有人正在后面追着他。

    他希望至少要有时间写遗书,刚才看见自己吐血,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他对到目前所做的一切,一点也不后悔,只是遗憾自己因为一时丧心病狂,而杀死了无辜的小孩,以及没有将喜美惠和菊子杀死。

    他走了很久,终于到达山顶。睦雄拨开树枝、踩着黄叶,朝向他事先选好要做为死亡地点的空地而去。这里是他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地方,当他一个人练习射击疲累时,就常在这里休息。

    那是一片十坪左右的草坪,当他一走到,就直接坐在散落一地的叶子上,将枪放下后,喘了好一阵子,一直等着呼吸顺畅、心悸消失。等到身体稍微舒服点时,他就举起像石头一样重的手臂,解开头巾,将两根手电筒放在树叶上,然后将绑在胸口的绳子解开,再将挂在胸前的绳子从头上取下,将不会亮的国际牌电灯放在旁边,将帆布袋从肩膀上取下,从腰间将刀子和匕首卸下,再将腰上的皮带和绳子松开,最后将领口也松开,这样一来,身体总算觉得轻松多了。

    他发了一阵子的呆,觉得身体非常难受,也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即将面临的死亡完全不害怕。他想早点解脱,甚至对憧憬死亡,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肺病以后,他的生活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即使早点到来也好,他算是活得很久的了,所以他才会这么丢脸。

    但是,贝繁村人的行为实在是太令人憎恨了,难道非要欺负弱者不可吗?村里的女人们不说别人坏话就活不下去了吗?如果有一个大家决定好的对象,就非要一起嘲笑那个人才觉得痛快吗?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个冲动很想赶快写文章。对了,睦雄心想,他从学生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铅笔和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这是刚才向樽元纯夫要来的。睦雄还是很喜欢写文章,遗书早就已经写好放在房间里了,但是在死之前,他想要再写些什么。

    他也曾经想要继续活下去,努力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以让伊根引以为傲的到处向人炫耀,结果这个梦还是无法实现。

    〈雄图海王丸号〉和〈昭和七年的天谴〉都已经完成了,藏在天花板上房间的茶柜里。睦雄本来是想将〈雄图海王丸号〉送去参加国家电影创作的公开徵文,而〈昭和七年的天谴〉则是想送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的世罗喜美惠,但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而且好像有点好笑,所以便作罢。

    他将纸放在叶子上,拿出手电筒,打开开关,想藉着这个灯光写遗书,但是两支手电筒都不亮了。睦雄不耐烦的将手电筒丢掉,双手抱膝坐着,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都是树林,可能是因为树影的关系,月光根本照不到睦雄的手边。

    睦雄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忍受着不断侵袭他身心的病痛和寒冷,黑夜就要慢慢过去了。五月的早晨来得很早,眼看着四周越来越亮,在淡淡的晨雾中,贝繁村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展开。

    在那个可悲的小小聚落中,可以看见远方好像是西贝繁小学的校园,睦雄在那所学校时,是他一生最精华的时期,他被称之为神童。第一次被任命为班长的那天,伊根骄傲的到处向邻居炫耀,当时祖母真的是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吧!

    睦雄的眼眶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一直流个不停,从脸颊流到下颚再滴到脖子上。

    伊根没有睦雄是活不下去的,当睦雄说想去冈山上中学时,伊根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个孙子做出这么离谱的事,还要丢下她一个人不管的话,那她只有去死了,他觉得伊根的晚年实在是太悲惨了。

    睦雄将纸拿过来,右手拿着笔,因为已经天亮了,所以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即将要死了,在此留下我的遗书。

    睦雄先写下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擦了擦眼泪,想等心情平静下来,但这实在很难,他心想算了,决定继续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情。他已经写好了两封遗书,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两封信应该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要自裁,但是该杀的人我没杀,不该杀的人我却杀了,都是迫于时间的关系。我非常对不起祖母,从两岁开始养育我的祖母,我非杀了你不可,因为如果留下你一个人会很可怜,我为了让你死得快活,所以才会下手那么凶残。真的很对不起,泪水,泪水,我的泪水流个不停。

    我也很对不起姊姊,非常的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我做出这种事(即使是因为出于自己的怨恨),也请你绝对不要将我下葬,就让我曝尸野外。

    我生病的这四年,对于社会的冷漠和压迫感到绝望,我的亲人很少,所以对于亲人之间的爱也少有感受,觉得可悲。社会应该对于没有亲人的人,或是结核病的患者多一份同情,实际上却是对弱势的人多加惩罚。下次投胎,我要成为一个强者,我的人生实在是太不幸了,下辈子我要活得幸福。

    睦雄舔着铅笔,写下最后一句话。

    现在已经接近天亮了,我要去死了。

    接着,就将遗书放在地上,然后再将头巾、手电筒压在上面,旁边则整齐的排列着一把日本刀、两把匕首、脚踏车用的国际牌电灯、帆布袋等,再将胶底工作鞋脱下摆好。

    他盘腿而坐,将黑色立领的制服钮扣解开,取出白朗宁猎枪,将枪口紧紧抵住心脏部位,双手握住枪身,右腿伸直,大拇趾扣住扳机。

    发出“砰”一声的同时,睦雄的腿就伸直了。

    枪轰然的喷出火,弹到一公尺以外的后方,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山顶,代表史上空前的杀戮游戏结束了。

    睦雄的尸体也向后仰似的往后方倒下,达姆弹使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好大的洞,他当场死亡,在两小时内杀死三十人的空前行凶,到此告一段落。不久,太阳升起,照着睦雄白衬衫内渗出来的血。

    由津山警察署、消防队和贝繁青年团组成的,约一千五百名的庞大搜山队,追着睦雄进入了荒坡岭,在上午十点半,他们已经发现了尸体。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事件发生后,大约过了七年,贝繁村才暂时回复原来的平静;因为之后又爆发太平洋战争,一直到战争结束的七年。

    如果昭和十年没有彻底执行军国教育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睦雄的事件了吧!像这样子的事件,因为战争一直打个不停的关系,比起平常时所发生的事件,多少较容易获得解脱。由于昭和二十年的战败,使日本变得一塌糊涂,在这种虚脱感中,都井睦雄事件应该很快就会回复平静,然后被遗忘,并自动和日本人在非常时期所受的伤合而为一。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命案”尽管是前所未有的大案子,但在战后的日本人记忆中却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井睦雄事件也和南方及中国所发生的惨剧一样,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个事件当中,被都井睦雄直接开枪却获救的有两人,一个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另一个就是大腿受到枪伤的犬坊由利子。

    此外,都井睦雄的行凶计划当中的头号目标,却几乎没有受伤而存活下来的女性也有两人,就是在睦雄行凶前举家逃到京都的世罗喜美惠,还有守村菊子。这些人之后的情况有必要介绍给读者,因为这些人当中的三个人,与五十七年后的“龙卧亭事件”有直接的关系。

    首先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经介绍过了,因为她年事已高,所以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就过世了。而迁往京都的世罗一家人之后的情形,也已经介绍过了,现在要介绍的是守村菊子和犬坊由利子的后半生。

    菊子的人生自发生这件事之后,经历了很多波折。睦雄事件发生时,她才和邻村的守村石男梅开二度没多久,但守村后来被徵召入伍,在南方战死沙场。而睦雄锁定的目标——犬坊吉藏的独生子,也就是睦雄以为他有武器而感到害怕的犬坊秀市,在战争结束后便和菊子结婚了。

    秀市在睦雄事件后没多久就结婚了,他也被徵召入伍,但他很幸运的重返家园,不久后,他的老婆病死了,所以他就主动追求是远房亲戚,而且也颇具姿色的菊子,并娶她为续弦。夫妻两人之前的婚姻都没有生下小孩。

    犬坊秀市和他父亲完全相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虽然两人一个是第二次结婚,一个是第三次结婚,但是夫妻两人的感情非常融洽。

    不久之后,两人决定将历经过悲剧的旧屋子拆除掉,重建一间叫做“龙卧亭”的旅馆,并雇用当时很有名的古琴师傅樽元纯夫,在龙卧亭内制造古琴,为振兴当地的古琴文化尽了很大心力。不久之后,中国地方只要是从事古琴演奏的人,都知道贝繁的龙卧亭。

    而犬坊由利子之后的生活过得有点辛苦。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她也和别人结婚了,但她的丈夫武田贡被拉去充军,结果死在中国。她嫁的是棚藤的农家,即使在战争结束后,她还是守着一个女儿和一点点的农地,一直未再嫁人。

    由利子的女儿在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嫁到了都市后,由利子便来拜访已经搬到冈山去的都井睦雄的姊姊。当时美佐子四十几岁,而且还有病,已经开始步入晚年了。

    她不清楚由利子来拜访她的目的,但由利子拜托她给她看睦雄所遗留下来的小说和笔记之类的东西。对由利子而言,即使到了战后,都并睦雄事件仍像是不会消失的伤痕一样。

    当时睦雄的姊姊说,她并没有保存这些东西,然后予以拒绝。但昭和四十年(西元一九六五年)美佐子过世后,由利子就常来川岛家拜访,并不断恳求美佐子的女儿让她看睦雄留下来的遗物。

    之后,不清楚她是否拿到了睦雄的遗物。

    昭和五十二年(西元一九七七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棚藤的家,现在武田家仍然空在那里。有时候,她女儿和女婿会带着孙子回来,将房子打扫打扫,农地则全都卖给了邻居,房子则因为价格一直谈不拢,所以还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