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了。这是春光以坚定的步履向前推进的一周。春光义无反顾,现在同3月全然不同。樱花开了,夜雨将其打落。竞选结束了,学校里新学期开始了,东京迪斯尼乐园开园了,比昂-波尔古引退了。广播歌曲中高居榜首的一直是迈克尔-杰克逊,死者永远是死者。

    对于我,则是昏头昏脑的一周。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去了两次游泳池,一次理发店。时而买张报纸,终未发现有关咪咪的报道,想必仍未搞清身份。报纸每次都在涩谷站小卖部买,拿去“丹琴”炸饼店翻看,看完即扔进垃圾箱,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

    周二和周四同雪见了两次面,聊天,吃饭。这周过后的周一,我们听着音乐驾车远游。同她相见很有意思,我们有个共通点:空闲。她母亲仍未回国。她说不同我见面的时候,除了周日内天几乎从不外出,担心闲逛之间被人领去教养。

    “嗯,下次去迪斯尼乐园怎么样?”我试着问。

    “那种地方半点儿都不想去。”她皱起眉头,“讨厌的地方!”

    “那地方又温情又热闹又适合小孩子口味又富有商业气息又有米老鼠,你还讨厌?”

    “讨厌。”她斩钉截铁。

    “总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的。”

    “对了,不如去夏威夷?”

    “夏威夷?”我吃了一惊。

    “妈妈来电话,想让我去夏威夷。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大概把我扔开久了,突然担心起来,才打来电话。反正她短时间回不来,我又不上学,嗯,去一趟夏威夷也不坏。她还说如果你能去,那份开支由她出。还用说,我一个人不是去不了吗?一周时间,就去散散心好了,保准好玩。”

    我笑道:“夏威夷跟迪斯尼乐园有什么区别?”

    “夏威夷没有教养员呀,至少。”

    “嗯,想法不错。”我承认。

    “那,一块儿去?”

    我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去夏威夷未尝不可。或者说希望远离东京而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我在东京城已走投无路,半条妙计也浮不上心头。旧线已断,新线又无出现的征候。自己似乎在阴差阳错的场所做着阴差阳错的事情,无论干什么都别别扭扭,永无休止地吞食错误的食物,永无休止地购买错误的商品,心境一片灰暗。况且死人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一句话,我有些疲劳,被刑警折腾3天的疲劳尚未全部消除。

    过去曾在夏威夷逗留过一天。当时是去洛杉矶出差,途中飞机发动机出了故障,滞留夏威夷,在火奴鲁鲁①住了一个晚上。我在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的小卖部里买了太阳镜和游泳衣,在海边躺了一天。痛快淋漓的一天。夏威夷,不坏!

    ①火奴鲁鲁:即通常说的檀香山。

    在那里轻松一个星期,尽情游泳,喝“克罗娜”,疲劳顿消,心境怡然,皮肤晒黑,换个角度重新观察思考事物,从而茅塞顿开——嗯,不坏!

    “不坏。”我说。

    “那,一言为定,这就去买票。”

    买票之前,我向雪问了电话号码,给牧村拓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位书童忠仆,我告以姓名,他热情地把主人唤上来。

    我向牧村说明事由,问可不可以将雪带去夏威夷。他说求之不得。

    “你最好去外国放松放松。”他说,“扫雪劳动者也要有休假才行,也可免受警察捉弄之苦。那种事还不算完结吧?那些家伙还会找到头上的,肯定。”

    “有可能的。”

    “钱的问题你不必考虑,尽管随便就是。”他说。和此君交谈,最后总是转到钱字上面,现实得很。

    “尽管随便使不得的,顶多一个星期。”我说,“我手上也有不少活计要做。”

    “怎么都成,只要你喜欢。”牧村说道,“那么几时动身?噢,宜快不宜迟,旅行这东西就是这样,心血来潮马上动身。这是诀窍。行李之类用不着多少,又不是去西怕利亚。不够在那边买,那边无所不卖。嗯,明后天的票能够弄到,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票钱我自己出,所以……”

    “别-嗦个没完!我是干这行的,买机票便宜得不得了,好座位手到擒来。只管交给我好了!人各有各的本事。废话少说,别又来什么思维体系。宾馆也由我来订,两个房间的,你一套雪一套。如何?带厨房的好吧?”

    “嗯,能自己做对我倒合适……”

    “好去处我知道,海滨,幽静、漂亮,以前往过。暂且先安排两个星期,一切随你的便。”

    “可是……”

    “其他的概不用想,一切我代办。放心,她母亲那边由我联系。你只要去火奴鲁鲁,带雪去海边打滚吃喝就行。反正她母亲忙得团团转,一工作起来女儿也罢什么也罢,统统置之度外。所以你什么都不用顾忌,舒展身心,尽兴玩耍,别无他虑。啊,对了,护照可有?”

    “有的,可是……”

    “明后天,记住!只带游泳衣、太阳镜和护照就算完事,其他的随用随买,省事得很。又不是去西伯利亚,西怕利亚是不得了,那地方非同儿戏。阿富汗也够意思。至于夏威夷,和迪斯尼乐园一个样,转眼就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你可会英语?”

    “一般会话之类……”

    “足矣!”他说,“毫无问题,满分,十全十美。明天叫中村把票拿过去,还有上次从札幌回来的机票钱。去之前打电话。”

    “中村?”

    “书童,上次见到了吧,那个住在我这里的小伙子。”

    书童忠仆。

    “有什么要问的?”牧村问。我觉得像有很多东西要问,但一个也想不起来,便答说没什么了。

    “好,”他说,“是个明白人,对我的脾气。啊,对了,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务必接收。至于是什么,去到那边就可知道——解开绸带后的乐趣。夏威夷,好地方,游乐场,寻欢作乐,不用扫雪,空气清新,尽兴而归。改日见!”

    电话挂断。

    社交型作家。

    我折回餐桌,告诉雪大概明后天动身。“好哇。”她说。

    “一个人准备得了?行李、提包、游泳衣什么的。”

    “不就是夏威夷吗?”她满脸惊讶地说,“和去大矶有什么两样,又不是去加德满都。”

    “那倒是。”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在临行前还是有几件事要办。第二天,我去银行取款,办了旅行支票。存款还剩不少,由于上个月的稿费转来,反而有所增加。然后去书店买了几本书,从洗衣店把衬衣拿回,又整理好电冰箱里的食品。3点钟忠仆打来电话,说他现在九之内,马上送机票过来可不可以。我们约好在一家商店里的咖啡屋见面。见面时,他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从札幌至东京的雪的机票钱,有日航班机的两张头等舱机票,有两打美国运通旅行支票。此外还有一张火奴鲁鲁一家宾馆的交通图。“到那里只要报出您的名字就可以的。”忠仆转告牧村的话,“预订了两周,期限可以缩短或延长。另外,支票请签上大名,随便用好了。不必客气,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什么都从经费里报销?”我不禁愕然。

    “全部恐怕不大可能,不过能开收据的请尽量开收据。事后由我办理,对我很有帮助。”忠仆笑着说。那笑容决不令人生厌。

    我答应下来。

    “旅行愉快!”

    “谢谢。”

    “好在是夏威夷,”忠仆笑眯眯地说,“又不是津巴布韦。”

    说法各所不一。

    傍晚,我把电冰箱里的东西打扫出来,做了晚饭。正好够做一份青菜色拉、煎蛋和大酱汤。想到明天就要去夏威夷,颇有些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和去津巴布韦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没去过津巴布韦的缘故吧。

    我从抽屉里拉出一个不很大的塑料旅行包,往里塞进牙具袋、书和备用内衣、袜子,装进两件半袖衫、马球衫、短裤和瑞士军用小刀,把双色方格夏令西服的上装小心叠放在最上边。最后把拉链拉好,检查一遍护照、旅行支票、驾驶证、机票和信用卡。此外还有没有应带的呢?一样也想不起来。

    去夏威夷再简单不过,的确和去大矶相差无几。去北海道行李倒多得多。

    我把装好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准备随身穿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半袖衫、带风帽的外衣、防寒运动服。一一叠放好后,再无事可干,一时闲得发慌。无奈,只好洗澡、喝啤酒、看电视。没什么激动人心的新闻。播音员预言明天起可能变天。这很好,我想,反正明天起在火奴鲁鲁。我失掉电视,歪在床上喝啤酒,转念又想起咪咪,完全地、彻底地死了的咪咪。她现在置身于冰冷冰冷的场所,身份不明,无人认领,斯特伦兹也好鲍勃-迪伦也好,她都再也听不见了。而我明天即将去夏威夷,且用别人的经费——世界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摇摇头,将咪咪的形象从脑中驱逐掉。另找时间想好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问题过于深刻,过于沉重,过于炽热。

    我想到札幌海豚宾馆那个女孩儿,那个总服务台里戴眼镜的女孩儿,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最近有好几天很想很想同她说话,甚至梦见她。这怎样才能实现呢?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电话过去呢?难道只说想同服务台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儿讲话就可以吗?不成。那不可能如愿以偿,甚至理都没人理。宾馆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肃场所。

    我思索了半天。应该有条锦囊妙计。意志产生办法。10分钟后,我终于心生一计。能否顺利暂且不论,尝试的价值总是有的。

    我给雪打电话,商量一下明天的日程,告诉她早上9点半乘出租车前去接她。然后换上不经意的口气,问她知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对了,就是服务台那个把你托付给我的人,戴眼镜的人。

    “唔,应该知道,名字好像非常奇特,所以记在日记里了。现在想不起来,看日记才能知道。”她说。

    “马上看看好吗?”

    “正看电视呢,过一会不好?”

    “对不起,急用,急得很。”

    她嘟囔两句,但还是翻看了日记,说是叫“由美吉”。

    “由美吉?”我问,“写什么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非常奇特么,不知写什么字。大概是北海道人吧,名字上没那种感觉?”

    “不,北海道没有这样的名字。”

    “反正就那么叫,就叫由美吉。”雪说,“喂,好了吗?看电视喽!”

    “看什么呢?”

    她答也没答,咔的一声放下电话。

    我拿起东京的电话簿,从头到尾查阅有没有姓由美古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东京都居然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照相的,开了个“由美吉照相馆”。世上的姓氏真是花样繁多。

    接着,我给海豚宾馆打去电话,问由美吉小姐在不在。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不料对方马上把她唤了上来。“是我,”我说。她还记得我,看来我还不无可取之处。

    “现在正忙着,”她低低地、冷冷地、干脆地说道,“过会儿回电话。”

    “好的,过会儿。”

    等待由美吉电话的时间里,给五反田打了个电话,对录音电话说我马上去夏威夷几天。

    五反田大约在家,很快打电话过来。

    “好事嘛,真叫人羡慕。”他说,“换换空气,再美不过。能去我都想去。”

    “你还不能去?”

    “噢,没那么简单。事务所里有债款。又是结婚又是离婚,折折腾腾地欠了不少债。跟你说过我身无分文吧?为了还这笔债我正拼死拼活地干,不愿演的广告也得演。说来荒唐:经费可以大肆挥霍,而借款却偿还不上。这世道一天比一天变得不可捉摸,连自己是穷鬼还是富翁都搞不清。东西琳琅满目,想要的却没有;尽可挥金如土,想用钱的地方却没得用;漂亮女郎招之即来,而喜欢的女子却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

    “借款数目多少?”

    “相当之多。”他说,“我只知道相当之多,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是我自吹,大凡事情我都能干得在一般人之上,惟独这算账一窍不通。一看见账簿上的数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就要背过脸去。我家是传统式家庭,从小受的就是传统式教育。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不要关注数字,只管拼命劳动安分守己;什么不要拘泥细节,而应从大节着眼,光明正大等等。这不失为一种想法,至少当时还行得通。但在安分守己的观念早已消失的今天,便没有任何意义,事情也就难办起来。大节没有了,只剩下厌恶数字这一细节,糟糕到了极点!这个那个的,我根本理不出头绪。事务所的税务顾问给我解释得倒很详细,但我听不进去,也实在理解不了。一会儿钱去那里来这里,一会儿名目上的债款,一会儿名目上的贷款,一会儿经费如何如何,简直一团乱麻。我就让他说得简单一点,他说那样谁都做不来。我说那就只告诉结果算了。告诉就告诉,他说,这倒简单:债款还为数不少,减了一些,还剩这么多这么多,所以得干!不过经费尽可大把大把地用,就是这样。无聊!和蚁狮差不多。我说,干活倒可以,我并不厌恶。伤脑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机关,有时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说过头了,对不起。一和你聊起来就聊过头。”

    “那有什么,没关系。”我说。

    “毕竟和你无关,下次见面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说,“一路平安!你不在我会寂寞的。一直想找时间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个星期就回来。”

    “啊,那倒是。回来能打电话给我?”

    “好的。”

    “你在火奴鲁鲁海水浴场躺着歪着的时候,我可正在模仿牙医还债哟。”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我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Differentstrokesfordifferentfolks。①”

    ①与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施莱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个响指。和同时代的人交谈,的确可以省去某种成分。

    由美吉快10点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是从住所打来的。我蓦然想起她那雪花纷飞中的公寓。明快简练的外观,明快简练的楼梯,明快简练的门扇,还有她那神经质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地令人不胜依依。我闭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静静飘舞的雪花,心头涌起一缕缱绻的柔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发问。

    我说是雪告诉的。“没有舞弊,没有贿赂,没有窃听,没有逼供,我彬彬有礼地向那孩子请教,于是得以指点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会。“那孩子怎么样?安全送到了?”

    “太平无事。”我说,“稳稳当当护送到家,现在还不时相见。精神得很,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和你一个样。”由美吉无甚情感地说,像是在说一件世人无不昭昭的确切事实,例如猴子喜欢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名字?”我问。

    “那不是的。我说过下次来时告诉你的吧?谈不上隐瞒。”她说,“不是隐瞒,是嫌告诉起来-嗦。又是问写什么字,又是问这名字常不常见,又是问老家哪里,每人都要这么问一番,——嗦嗦,我也就懒得再告诉别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烦得多,这事。一个劲儿地重复同一种答话嘛!”

    “不过这名字不错。刚才查了一下,这东京都内也有两个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说,“我不说以前在东京住过的么,早都查看过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个地方往往首先查电话簿,都成了习惯,到一处查一处——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个。呃,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实话实说,“明天要去旅游,离开几天,走之前想听听你的声音,别的事没有。有时候非常想听你的声音。”

    她又沉默起来。电话有点混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语声,仿佛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又干涩,带有奇特的回响,内容听不真切,但似很痛苦这点则听得出来——痛苦,时断时续。

    “哎,上次我说过有一回下电梯时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听来着。”我说。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开始在极遥远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交谈的对方不时随声附和,声音十分含糊,估计是“啊”“嗯”之类。总之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倾诉不已。我陡然觉得像是死者在讲话,死者从长长走廊的尽头处讲话,讲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听着没有?”由美吉问。

    “听着呢,”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相信当时我说的话?不是仅仅随口应和?”

    “相信的。”我说,“还没有对你说,后来我也去过同样的场所,同样乘电梯,同样漆黑一片,经历了和你完全同样的体验。所以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这个另找机会说,现在还归纳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没着落。下次见面时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给你好好讲一遍,即使为了这点也必须见你一面。现在先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听听你的,你的至关重要。”

    沉默良久。混线时的对话再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电话式的沉默。

    “好几天前,”由美吉开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电梯准备去地下停车场。晚上8点前后,不料又撞进了那个地方,同上次一样。迈出电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楼,但其他的一模一样。黑洞洞、潮乎乎,一股霉气味。那气味那黑暗那潮湿,和上次完全一样。这回我哪里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长时间。电梯终于回来,乘上赶紧离开。就这么多。”

    “这事跟谁也没讲过?”我问。

    “没有。”她说,“第二次了,是吧?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讲。”

    “这样好,最好对谁也别讲。”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来一上电梯就害怕,怕开门时又是一团黑,怕得不行。毕竟这么大的宾馆,一天里总不能不乘几次电梯。你说怎么办好?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说,由美吉,”我说,“为什么不早些打电话来呢?那样我早就对你解释清楚了。”

    “打过好几次,”她悄声自语似的说,“可你总是不在。”

    “不是有录音电话吗?”

    “那个,我很不喜欢,紧张得很。”

    “明白了。那好,现在简单说几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恶之物,对你不怀恶意,不必害怕。那里是有什么居住——你听见过脚步声吧——但决不会伤害你,那不是攻击性的存在。所以以后再遇上黑暗,你只管闭起眼睛,站在那里静等电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着我的话:“坦率说点感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对你还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静地说,“时常想起你,但对你这个人的实体还把握不住。”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我虽然已经34岁,但遗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过多,保留事项过多,同年龄很不相称。眼下我正一点点解决,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因此再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将各种事情向你准确地解释清楚,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愿如此。”她犹如局外人一般地说。这使我蓦地觉得很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但愿如此。好了,下一条新闻……”那么,下一条新闻……

    我说明天去夏威夷。

    她无动于衷地“呃”了声。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相互道声再见,放下电话。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