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未感到秋天会这么冷,好像病已加重了。”

    朝子这样说着,把针盒拿到阳光照射到的阳台上,其实是因为不从阳台上看,是看不见门旁的信箱的。信箱上镶着玻璃,在板墙的背阴处,太阳照不到。每当朝子看到那黑亮黑亮的玻璃时,就感到这秋天的冷。

    信封被投到信箱里,朝子和平时一样总是立刻跑过去取。信封里的油纸上整整齐齐地插着五十根左右新针。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脑海里立刻闪过像针那样四射的电车路线图,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呢?卧室台灯的灯罩坏了。弟弟的深度的近视眼镜。)朝子又想:“我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针是针店强行推销的,信封上写着:“最近几天内让店员去问:若不用的话,那时请退回。”(那不是邮差送的,也许是个年轻女孩,不,还是个颊骨稍鼓的女的送的。八九年前毕业的女校,屋顶上的避雷针。应该让弟弟早点结婚,整理柜子时发现丈夫藏在里面的女的照片。那样美的姑娘,要是弟弟能娶到的话该多高兴啊!丈夫的短大褂,确实是在五天前缝好的。我好像是仔细查看过了的,没有带针。那女的在叠丈夫短大褂时,针刺伤了手,一定认为我是在嫉妒。这针买了吧!收好了别不见了。丈夫在哪儿让人擦亮了穿回来的皮鞋,弟弟的皮鞋。这根最大的针虽像鞋店用的针,又像缝被的针。冬被明天开始缝吧!我的脚从没结婚前就感到冷,父亲的脚。想偷偷地让弟弟看那张照片,在门上按个响铃。雷。被父亲紧紧地抱着的小时候的我。雪的高原。)朝子由于雪原的严寒而在发抖。“啊!真美,那女的肌肤,他只要看看照片,体温一定会升高。今天不想缝衣服了。准会让针刺伤手指流出血。”

    朝子发现丈夫短大褂上有根针,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模模糊糊地发现第二根针又刺破了手指,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血珠。

    “喂!要多加注意噢!怎么能让人穿带针的衣服呢?”

    她吃惊地吸着手指上的血。(有点海腥味,通红的游泳衣,被投入波浪上的红色橡皮球。吊在旅馆房间的天花板上的电扇,以非常快的速度咯嗒咯嗒地旋转着。)朝子心情很激动,急促地喘着气。

    “不,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刺了下手指。”“不是说你的,因为我穿的衣服上,带针啊!”

    “唉,是吗?在哪儿脱过外褂吧。”

    “呀,嗯……”(迟疑)

    “扎了那个人的手指——我怎么是好呢?”

    “那个人是谁?”

    “短大褂脱下来人家准会给叠起来的。不过针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好像是个活的东西;不过在家里已丢了几十根,几万根吧!但谁也没受过伤呀。”

    “你最近不是有点与往常不一样吗?”

    “是的,我已经想不再缝衣服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请医生看一看吗?”

    “我老想弟弟近来心情会不大舒畅,我左思右想也不知为什么?”

    “那是你自己的事噢,自己是那样,所以看弟弟也是那样。”

    “弟弟一定有话想对你说。”

    “要是不好谈的话,你转达也可以呀。”

    “很早就离别母亲的男人,也许不易相信女的吧!”

    “谁知道呢,也许正相反吧!”

    “弟弟记性一直很好,例如我七岁弟弟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他记得就比我清楚。和那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你也许不喜欢吧!今后再过十年,弟弟会比我更清楚现在咱们夫妇的事。若回忆起我已忘掉的事,互相交谈时,我会感到很伤心,很孤独。”

    “我怎么都可以,不想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不是你吗?”

    朝子从梳妆台旁的架子上取下双氧水瓶子,把刚才出血的手指进行了消毒。

    弟弟同朝子他们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从他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每当朝子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觉得产生一种好像动物似的嫉妒,这种嫉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像皮肤接触了什么讨厌的物体,像硬让喝什么苦东西似的,有一种切身的感觉。她最近一个时期常想起故乡的人们,还发现这些人都说过:“弟弟是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当她接触丈夫的皮肤时,会猛然想起弟弟,结果感到她的肌肤与她丈夫的肌肤相接触时,不由自主地使她毛骨悚然。然而,又使她感情激动。朝子走在街上,在她眼里好像看不见人们的面容,所看到的尽是些女人的肌肤。虽然朝子有过一次死胎,下腹部还自下轻微的妊娠线,近来又使她感到不安,认为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她边想着,边洗着脚。

    丈夫和弟弟都不在家,朝子在翻弄着弟弟的抽屉。(不由得想起了小学时男朋友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个男人的脸很有生气地出现在眼前,变得有点可怕。小学校的玻璃窗,跳绳,那绳子好像是一根新针,发出白光,要是跳错了,腿就会被切断。蛇、蜥蝎,即使是农民,孩提的我为什么长着这样一双肮脏的脚呢?阳光下的春天草原,长椅子,轻松愉快地在长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像小鸟一样,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心中的歌。爬上小学校的窗子去擦玻璃,心跳得很厉害,信箱上发暗的玻璃,我并不想看弟弟女友的来信,弟弟并没有要那女的写信。我一边想着,一边查看着丈夫的柜子,弟弟的桌子。那样的心情自己很理解,弟弟就要回来,他回来时,我就那样对他说:“我是想看看你姐夫那个女人给他来的信。急着要看那不愿公开的信。”丈夫柜子里的女人照片。唉!我病了,新的留声机。海滨旅馆的舞会,纸带,港口。弟弟带着那个女人到外国去,可悲的燕子啊!大海,海燕衔着彩色纸带渡过海洋。被海水浸湿了的香纸带。我要是生病的话,我丈夫也许会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吧!那个女的跟弟弟谈恋爱,燕子衔着留声机的针头飞过海洋,故乡里的燕子窝,小燕子的叫声,白木莲,马车,站在电线上的小燕子,电话,汽笛声,阳光照耀下的水,少女在院子里洒水,那女人对着少女笑着,也勾引我丈夫笑了。那被褥上有我丈夫的气味,我丈夫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小燕子收住翅膀不动,把针放在海上,结果沉了,可怜的小燕子。)

    朝子总在重复地写着,“可怜的燕子,可怜的燕子”,直到弟弟回来。当她看到弟弟后,慌慌忙忙想把纸翻过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写的字。她虽想把纸翻过来,实际上,这张白纸是背面,正面是女人的像片。朝子并不知道这张纸是照片的背面,在翻弄弟弟抽屉时,不知何时从丈夫的衣柜里发现了那女人的照片,所以在朝子眼前像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为此而吓了一跳。

    “请进,您回来啦,这个人好漂亮啊?”

    “嗯,是啊,是照片,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要娶她吗?让她出国去,这种漂亮的女人,领她到欧洲去也毫不逊色啊!”

    “她是短发,好!好!短发方便。打她的头时,不管是日本发型还是西洋发型,一打就可把她的发型毁掉,这时簪子、发针就会刺伤手,要是短发就没有这种担心啦。”

    “哎呀,多么可怕呀!”

    “据说对付女人时,只有打她。”

    “父亲的粗暴性格,要是传给了你,这可就不好办了。”

    “提起父亲,姐姐从小时候起,就从内心里把父亲当作了知己。可又尽力想把母亲作为知己,那样做是错了。姐姐喜欢父亲,不喜欢妈妈,外人也谁都不喜欢母亲,只是认为可怜。这遗憾是父亲造成的。从人世间的伦理道德上看,才责怪父亲。外人这样无可厚非,因为没住在一起。不过作为生活在父母身旁的孩子来说,是很不好的,按世人的习俗,为了讨厌的母亲,必须去责怪你喜欢的父亲,不是这个道理吗?”

    “不、不对,并非那样啊!我记得我曾为怨恨父亲和母亲互相拥抱而哭过呢!”

    “并不是拥抱,是被抱了的吧!”

    “不,是拥抱。”

    “到如今还这么说,姐姐的性格不会豁然开朗的。”

    “哎呀!好怕的眼睛,不要动不动就表现出这样可怕的眼神来。我看你这种眼神有些不安啊!”

    “不要糊弄人啊!”

    “什么?我糊弄你什么了,请讲清楚。”

    “记得姐姐也抱过我啊!长大以后也有一次,在父亲死的时候,记得很清楚,我也哭过。但不像姐姐那样悲伤,总觉得有些寂寞,从那以后姐姐就更可怜了啊!”

    “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很想对你姐夫讲的事,是否没有讲?”

    “那是姐姐你自己吧!”

    “真的,对这个人怎么看,这么漂亮的小姐,假若在你身边也许你也会和她谈恋爱的。”

    “是指那个小姐吗?我以为是酒馆的女招待呢。”

    弟弟想把照片拿到手,姐姐有点脸红,想拒绝,只是表示不愿意,实际上没有拒绝,弟弟伸手把照片拿了过来。

    “背面胡乱写了很多,是姐姐写的吧!”

    “那个虽用橡皮擦过也还留有痕迹的吧!”

    “可悲的燕子,是怎么回事——嗯,燕子的事我想起来了,父亲的粗暴性格,不仅对我,姐姐也继承了啊!记得吗?那是在妈妈刚生病的时候,咱家的燕子从窝里把小燕子衔走,掉到院子里了,姐姐将燕子拾起,扔到河里去了。”

    姐姐颤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似的,然而没有说出来却打了个呵欠。

    朝子的丈夫和她弟弟,对坐在长火盆的两边读着晚报。朝子因为头痛,傍晚起就睡下了。丈夫从报纸上探出头来,看着弟弟。

    “什么事?”

    “嗯?”

    “不是想要说什么吗?”

    “不,不想说什么。”

    “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姐姐的事吗?”

    “不,你姐姐说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似的,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不,没有。那是姐姐自己的事。姐姐是有这么个怪性格。”

    “不是性格,最近好像有点什么似的。”

    “就是喽,前一阵子还给妈妈写过信。”

    “是么?”

    “说什么是么,妈妈不是已死了吗?”

    “女人有时好做这般幼稚悲惨的游戏啊!”

    “是贴了邮票发出去的,收信人不详给退了回来,我前几天发现了的。”

    “那可真有点怪了。”

    “剪指甲的方法也挺怪的。一直剪到肉处再用挫——想请医生给看看吧。”

    “这一阵子,经常劝她,可她不想看病,不听人劝告。”

    “就是的,你只要问她一句有没有精神病的血统,她就会真的精神失常。”

    “怎么会?”

    “不,就是这一点最难办。除非她自己能说她有精神病血统,姐姐就没法得救。姐姐怕揭开秘密,老实说,她不是怕秘密本身,只是怕秘密被揭开。”

    “也许可以这样说,不过是有些神经衰弱。”

    “因为说我记性好,所以姐姐有些恨我,姐姐经常想忘却的事,我总是能想起来。”

    “并不是憎恨啊!她对我格外地客气,这种客气是很奇怪的。把自己的情人,放在丈夫的家里,所以总感觉对不起丈夫,提心吊胆,我有时这样认为,这可能不对吧!”

    “我认为我不在这个家里倒好些。”

    “并不是那样,我认为如果让你们二人暂时出去旅行的话,也许会好些。”

    “啊!”

    弟弟惊奇地沉默了,关于那女人照片的事,错过了说的机会。

    朝子又给妈妈写信了,不管妈妈在不在世,朝子根本不会考虑——

    妈妈,我为什么这样提笔忘字呢?查了好多字典都是些难写的字。噢,是这样,尽管是些很简单的字,要是把字典合上来又忘掉了。因此又得翻开字典,因为弟弟有学问,他是位了不起的人,见到弟弟的面就感到害臊。我曾几次恳请弟弟带我出去旅游——

    朝子并没有为此向弟弟求过,另外她的丈夫也未曾对她说过,同他弟弟去旅行的事——

    弟弟一定对他老婆很厉害吧!妈妈,他像爸爸似的。我杀了小燕子。做弟弟媳妇的女人是作为供品,献给了恶魔——这样一想,还是我来照顾弟弟一辈子为好。爸爸还是对妈妈很刻薄吗?实际上他还是很爱妈妈的,这是我确信无疑的。我最近不太想让人看到我的皮肤,那太肮脏了。做了个可怕的梦,家中的钉子,到晚上都会自动地脱落——

    朝子从未做过辽种梦,这是她写信时的幻想——

    已经不能在家里呆了。这些钉子像小矮人似的在祭奠,在跳舞,家里的房子要垮了啊!把丈夫叫醒,那些钉子一下子又都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了。这是个梦啊!丈夫很热情,这是个秘密,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早些嫁给弟弟该多好啊!这在世上该是一对最幸福的夫妇。请代问父亲好,我是多么爱父亲的呀!父亲的妻子也是献给恶魔的供品。哦,我想和弟弟两个人去找个遥远的、没有人来往的地方死去。丈夫哭了呀!在丈夫的短外衣上,我放进了两根针。我满身毒气,这是从肌肤里散发出来的毒吗?妈妈——

    是个光照好、木造的旧房子。查看一下房子外侧阳光照射的地方,到处都露出了旧钉子头,一暖和了点,那些钉子又从木头里冒了出来——这钉子又像是活了似的,朝子这样想:“是真的啊!这不是在做梦。”

    朝子为了打进这些钉子头,用了一天多时间,这些旧钉子剐破了手指头,流血了。

    把玻璃杯子踏碎,脚被割破了。不管接触到什么,都像是会受伤似的,尽管如此,但她却不能安静下来。坐立不安地往伤口上涂药消毒。

    传来了庙会祭神乐的大鼓声,丈夫和弟弟都说听不见。结果朝子落到个谁也依靠不了的凄凉境地,看到了远处街上的热闹祭典活动。

    针、锥、钉子、大筷子、钢笔、玻璃碎片等等。见到这些有形的东西,她就心跳不已。

    好像丈夫已经入睡,朝子右眼球有点痛,像是从这个眼球刺进去一根针,这根针掉进头里去了似的,右后侧头部阵阵作痛。电灯已熄灭。(但朝子看到了雪白的床单,雪的高原。)她每晚都要换床单。(被褥中闪闪发光的大针。)朝子跳起来打开了电灯走到饭厅里去查了查针线盒。做被褥的针整整齐齐地插在以前的油纸上。可是她回到床上后,悄悄地揭开丈夫的被子,生怕接触到丈夫的身体,把新浆洗的床单摸了又摸。(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不必害怕,丈夫甜甜地睡着,说老实话,我近来还真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脸。自从弟弟来后,我们夫妻就不那么幸福了。乡间的柿子树,弟弟像小孩似的用吹筒箭瞄准小鸟,水车、死人花。我想让医生看看病。把后背切开,往这里边灌进熔化了的铅水,这古代的拷问,是多么痛快呀!烫发钳,啊!好危险,闪闪发亮的金属医疗器械,刃具,互相碰撞的声音,医生的白大褂,褥单,血,糟糕,放医疗器具的明亮的玻璃架,明亮的光线,美丽的玻璃和光亮的金属器具,明亮的宽敞的房子,那女人漂亮的牙齿,自己纤细的手指,注射器,身上所有的毒从我的指尖流出。这样可以杀死丈夫啦。啊!可怕,父亲。我认为会发生的事,一定都会发生,我要把丈夫的情人叫到家里来,我自己装成疯子。弟弟是不会有负于丈夫的。丈夫的情人,一定会被弟弟夺走。爸爸!与爸爸不同,弟弟的结婚会是幸福的,那般漂亮的、贤慧的女人是别无二人的。丈夫由于情人被夺走而自杀。走在柏油路上的人群。卖号外的铃铛声。雾,在雾中驶来的火车的前灯。)

    她想突然闪开身子。而那个火车的前灯,就是睡床上的电灯,朝子用发干的眼睛正瞅着那个电灯泡。她惊讶地把眼睛移开,结果在白色的床单与眼睛之间,被灰色的烟雾挡住了。她熄灭了电灯,那电灯光的残影像个光环在转动。(在空中好多针在发光,就像她在家中丢失的缝衣针的精灵。不能这样想,跟平时一样快睡吧!丈夫佯装睡着的样子,在看我的活动。我真的有病,这一点丈夫很清楚。接触丈夫的肌体会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时,我反倒激动起来。不久以前一直是这样。而最近,即使只碰碰丈夫手指头都哆嗦。从这件事起,丈夫一定会知道我是有病了。讨厌,讨厌,妊娠线,啊!爸爸,我真对不起,不成,跟平时一样去睡吧!喂,来吧!剑砍来了,朝子用剑挡住。像打剑道的架式,又像歌舞伎美丽的武打舞姿,合了又分开,分开了又合起来的白刃线。)

    这种交刃战的虚幻是最近能使朝子入睡的惟一的一件事。她感觉到她手中握着剑,她由于能将砍来的剑巧妙地挡开,情绪安静下来,头脑也冷静多了。然而对方的剑总在空中转,竟没有人手拿这把剑。(对手,不,没有对手。这太好了,假若不是这样,有人手持剑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位将来不堪设想的可怕的女人了。是谁来砍我呀。是像个带有轻便翅膀的剑,我飞了。燕子,不要想别的事了,只想白刃战的剑。)朝子入睡了。

    三人走过混凝土的桥面。是想把朝子送到医生那里去的。她说她讨厌光跟她丈夫去。结果丈夫说:“你跟弟弟去吧!”她点了点头同意了。可她弟弟又说不愿意。这样才三个人一起去的。这天夜里雾很大,桥下的电车线都看不清,桥的中央树立一个蓝色的信号灯。电车不停拉着警笛,响了很长时间。

    朝子虽然在离较远的地方站着,但她也听到了,弟弟说:“姐夫,姐姐在看那张照片呢?是从姐夫衣柜的抽屉里找到的那张女人照片。”

    “是么?”

    “照片的背面,随笔写着好多字呢!”

    “不,我还没发现那个,朝子要是看见了的话,就让她看吧!那是我随便放在抽屉里的,并不是为了经常拿出来看的。”

    “是姐姐胡写乱画的,是不是姐姐见到了这张照片后,为了想让姐夫知道她见到过这张照片,我是这样想的。”

    “怎么啦?何必那么大费工夫呢?看见就说看见了吧?简单说一声就行了么。”

    “要是能那样的话,姐姐的头脑也不会发疯了!胡写乱画也是姐姐无意识干的,写了以后又想擦掉,结果怎么也擦不掉。”

    “她这种性格,我是不喜欢的,对这种女人担心的话,那是没意义的。”

    “这不是姐夫的心里话吧!”

    “怎讲?”

    “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姐姐好像坚信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啊!”

    “别开玩笑了,是一点长处也没有的女人。关于那女人的事,要解释清楚的话,朝子会心安理得吗?”

    “已经很晚了,与其解释这个,倒不如叫这个女人给姐夫写封信来,这对治姐姐的病也许会有效呢!”

    “她不像个会写信的女人。”

    “门旁的信箱,那个陈旧而阴暗的信箱,换一个新的该多好。”

    “怎么,你也说这种怪话。”

    “姐姐一直在瞅着那个信箱。”

    “喂,把朝子叫过来。”

    朝子站在桥上往下看。(没有线路,线路哪里去了。)电车驶来了,在雾中露出了线路,她燃烧起青春幸福的喜悦。(海岸的旅馆,雪的高原,同弟弟一起去旅行。她哭着说:我出嫁时,同丈夫来过这个地方,不是的,是露水珠沾满了睫毛,不是眼泪,嗅,线路没有了。浓浓的雾。无论从哪边,谁也看不到。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膀。

    “姐姐。”

    “往哪儿去?哪儿都可以。咱俩快逃吧!”

    “你说什么。”

    “是啊,你媳妇原是那个人哪!”

    朝子和弟弟赶上了丈夫,见到丈夫后,她吓得往后退了退。

    “朝子,你对那个女人很担心,咱回家后,我好好给你解释解释。这微不足道,不过嫉妒会产生歇斯底里的……”

    “嫉妒,是嫉妒?”

    朝子站住看了看丈夫。(发高烧满身是汗,她,女孩子的身体。来给朝子擦汗的父亲的手。这双手把她翻过身来。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

    “是嫉妒,姐姐,你是害怕自己承认是嫉妒。好像一旦产生了嫉妒,就会发狂似的害怕嫉妒。”

    “哎呀,你怎么说那样粗鲁的话呢?”

    “那不行呀!姐夫要再粗鲁点对待姐姐该多好啊!告诉她是疯子的孩子,好好讲清楚了该多好啊!”

    “是我先疯,还是你先疯?柿子树上的乌鸦是知道的。”

    “乌鸦?我并不怕乌鸦,妈妈死的时候,柿子树上的乌鸦是叫了的,姐姐虽很想记起这乌鸦的事,恐怕想不起来了吧!”

    “总之,你们说的这些话,我这凡人是不大懂的,你好好问一下姐姐心里想的是什么。”

    “姐夫,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女人的力量?”

    弟弟很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很快提前走了。像是追赶在雾中消失的人似的。朝子也匆匆地跟来了。她贴近弟弟的耳边,嘟喃了几句。

    “喂,你真有信心理解我的内心?有啊!说有呀!我才高兴。在这浓雾中,我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听到的啊!”

    “那么,姐姐,此时此刻在这儿请把你的最秘密的心里话说出来。”

    “那是……一点也不爱我丈夫。”

    “还有?”

    “还有什么想说的?”

    “还有喜欢父亲。”

    “不对,并不是这样,我身上积满了毒气。它从手指尖上像一种气味向外散发出来。”

    “那毒气是嫉妒吧!”

    “不是,疯子的体内不是积满了毒气吗?”

    “怎么样,姐姐是憎恨妈妈的,被妈妈抱着,又好像怕妈妈身上发出毒气似的怕妈妈。并不是互相拥抱着哭的。难道不是么?认为自己是疯子的孩子的想法,这不是由于妈妈的缘故吗?”

    “你还是同父亲一样,疯子,疯子的。母亲起嫉妒心,父亲则说,这个疯婆娘,所以妈妈疯了,疯子若被人说成疯子,可就真成了疯子了。”

    “别人说,这是可以的。可姐姐是自己说自己这就不行啦。”

    “你不想去一次乡下的村庄?”

    “哎呀!”

    “你,我求你的事,你都会答应吧!谁叫咱俩是不幸的姐弟呢。”

    “哎呀!”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去。”

    “嗯!”

    “你能那样做吧!”

    “那么,姐姐你呢?”

    “我没关系。”

    朝子把手搭在弟弟的肩上,看了看他的脸,被雾打湿了,很冷,有风,雾又飘走了。

    “你懂了吧!”

    “当然懂。第一、姐姐可以和姐夫分开,因为你爱我。第二、姐姐可以杀掉那个女的。第三、可以让那个女的同我恋爱,使姐姐对丈夫的憎恨再加之于我。第四、让我杀掉那个女人,当我输给姐夫时。第五、可让我杀掉姐夫。第六、可以让那个女人爱我,我可以从姐夫那里夺回这个女的。第七、可以使姐夫自杀,大体是这些。”

    朝子像要掐断弟弟的手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她哆嗦着,直发抖。

    “姐姐,幸福了吧,没有想到会这么高兴吧!”

    “爸爸也是个可怕的人啊!”

    朝子膝盖哆嗦得不能走动。丈夫追赶上来了,朝子松开了弟弟的手。

    “怎么啦,脸色不大好啊!”

    “请不要碰我,餐具也好,座垫也好,不管是什么,凡是我的东西,今后你都不要碰。若摸了我,要染上毒的。”

    “这是为什么?”

    “总之,因为把那个女人看做是世上第一美人啦!姐姐也实在怪可怜的啊!”

    “因此,我说过这事应由我来道歉,是无聊的嫉妒。”

    “那是什么?有那么长的围墙。”

    “是烟花巷。”

    “是烟花巷,唉,我想去看看,从里边走可以么?”

    朝子像孩子似的甩动着和眼的袖子,又跳又蹦地一个人迅速往前走,走进了烟花巷。

    雾越来越大了,大建筑的房子也看不清了。别人有屋檐下的装饰灯,梦幻般地呈现在眼前。过路的人也看不清楚,真是一个壮丽的梦幻国度。在雾中,朝子好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似的飞跑着。(女人,女人,天香百合的香味,妈妈的Rx房,乳色的海,在玻璃板上滚动着的水银珠。女人是恶魔,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的美丽的肌肤,父亲的风度。作为女人是幸福的。与丈夫的结婚仪式。在弟弟身旁站着的新娘子。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自己。暴风雪,雪天乡间的夜景。父亲攥住三岁的自己的两条腿,往积满雪的院子里让自己撒尿。雾中海上的船。同弟弟去旅行吧!孩子假若还活着,儿科医院的诊室,房间里光亮的器具和明亮的玻璃。从窗户流进来的雾。)

    两个男人很为难似的跟在朝子的后面走去。

    作者还有继续往下写的必要吗?要是认为有必要的话,就有。要认为没有必要的话,就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了呢?因为朝子渐渐地真的疯了。

    不洁恐怖症的苗头,渐渐厉害了。

    接触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尖形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恐怖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而且许多捕风捉影的话,谈起来总没个完,从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谈中第一个能找到的是要把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带到屋里来的话。渐渐变成真疯子,是因为想到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已经来到家中,就像那个女人在眼前似的,朝子在向这个女人说话,并向那个女的做动作。

    然而,要是有必要继续写的话,这支笔必须转向朝子的弟弟,作者这样想。

    为什么呢?因为弟弟不久跟照片上的女人谈恋爱了。而姐姐隐藏的意志,弟弟是怎样进行这场恋爱呢?这又是一个新的小说主题。作者这样想。

    (张葆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