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木脑袋里丢不开音乐会上遇见的少女。

    并不是还想见见那娇小的少女,不过或许还能见到;他觉得自己让喜欢的少女叫了一声,这事本身引得御木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阅读着御木的什么作品。长年累月,御木写着充满惰性的小说,可是他受到了读者的青睐,不是还连带受到人生的关照吗?他不是那种享有天赋的作家,难道不是个抓住幸运的作家吗?他应该常常自我反省,可迫于工作,他老是忘记。另外,缺乏天分这一点,让工作追逼倒是很适合的。身体健康,生活有规律,家庭平安无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欢御木作品的读者之一。可这种的读者,以如此新鲜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实在很少见。与其说御木对少女抱着亲近感,不如说他对于自己,只留下了羞耻与悔恨之心。

    从音乐会回到家时,波川已经走了。第二天,公子打来道谢的电话:

    “昨天对不起,搅了您的好事。”御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话,也许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吗?”

    “波川笑了一通呢。说什么比起那人,弥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这么想呢。”

    “这种话随便说的吗?”御木抛出个冷冷的反问,电话那头的公子不响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缄口了,匆匆说了声“波川向您问好”便挂断了电话。

    姑且不说弥生,三枝子确如公子所说,比那音乐会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为她让御木家收养过一段时间,御木已经看惯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时御木会觉得她像是做了儿子的媳妇到自己家里来似的-原要是没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这门亲事呢。可三枝子的美与音乐会上少女的美,意思简直完全不一样。那个少女只是作为一个不认识的读者出现的。用来连接这个毫不关联的人的,是御木的小说。它让御木重新想起自己小说的低级庸俗性。不仅仅是御木的小说,还有许多低级庸俗的东西、丑恶的东西包围着那个少女吧。假如御木的小说还算好的话,那么那少女叫了自己一声,直到很久都该留下喜悦吧。

    御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来神清气爽;尽管他觉得睡觉时精神有所增长,但他写出的东西,怎么就一年一年变得平凡起来了呢?平凡的停滞不前,就像御木的生活法则。平凡能够顺利通过,全都是老经验在作怪。

    当天上午,工作进展很不顺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说是让御木写一副对联。御木尽管没什么兴趣,还是写好了递过去……那家伙一支烟抽完,站起来说:

    “稍微急了点,实在有些对不起。”

    这边当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闷气,结果还是忍住了没吭声。常有这种事:来客一点不问别人是否有空就闯了来,回去时随便地打个招呼,什么“实在很急”“还要上别处去转转”等等,御木这边则也用“是嘛”来代替“您帮了我”之类的话;这种事老让御木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于是,这一天他便没了好心情。

    对联写了,临时凑出的句子,让他自己一直厌恶到心里。他觉得用古人的话或者汉语来写,说不定还好些。

    “是啊,让弥生来代笔嘛。”御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时性起突发的奇想。弥生曾临摹藤原假名字帖和朗咏集,不用说是女人的手笔,当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笔蘸饱了墨,看上去绝对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这个恶作剧,御木的坏心情忽地变好了,他赶快叫来弥生。

    “弥生,给我写一百张对联怎么样?不用多说,先来一百张……然后,到你出嫁为止,对啊,写上两三干张放着就足够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说。

    “两三千张?我来写?为什么?”

    “做我的代笔呀。”

    弥生一脸“别胡思乱想了”的吃惊神情。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不是将来能将墨迹流传于世的作家,活着的时候不大跟人开玩笑,死了以后,让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写的对联都是他女儿代笔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弥生可不是与父亲一样喜欢这个玩笑的人。

    “那么好,署名让我自己来吧。写个‘麻’字如何?少废话,去把砚台笔墨拿来写写看嘛。”他说是说,可弥生还是一脸困惑瞧着父亲没站起身来。

    御木尽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可他从来不记日记。学生时代曾记过,和顺子结婚以后,全给烧了。为写小说而作的记录、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后立即撕毁。幸亏妻子顺子不像是要写亡夫回忆录的女人。御木书的贩卖等作者死后也就没有销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恼,遭受生活的危机,御木的作风也不能说不会发生突然的变异;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会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到来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谁也不会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议的平静。

    “今天不写就算了,怎么样,写写看嘛。用粗毛笔,写大大的汉字。”御木还在唠叨。

    这时,千代子进来报告说鹤子前来拜访。

    “呀,真少见哇。”御木和弥生对视了一眼,“她会有何贵干呀。”

    “还不是为了三枝子的婚事来的。”

    “有这回事吗?”

    “从三枝子那里可没听到过什么,她母亲那里会有什么……”

    自从鹤子改嫁给京都老人之后,御木再也没见过鹤子。那次婚礼,三枝子是从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没被叫去喝喜酒。避开前夫的朋友,确实理所当然;但是当时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里,鹤子连道个“添麻烦”都没有来。御木最后一次见到鹤子,是在-原忌辰他去-原家的那天,还碰上了广子,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鹤子了。

    鹤子也从没来过信,御木觉得她大概想要瞒着他再婚,或许再婚后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满意吧。

    这个鹤子冷不丁地闯来了。

    真的叫弥生说准了,是来说三枝子婚事的。对象是鹤子现在丈夫的大儿子。御木“啊”地叫了一声,什么也不说,胸口像压了块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间并不是没有合计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鹤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长子能够和解,才想让他们结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妈妈,且接近后父。对鹤子的丈夫和他长子来说,也许可以家庭圆满。

    鹤子来说这个话,让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还是和前妻的孩子们处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别的女儿吧。

    也许是京都水质的关系,鹤子的肤色变白了,也胖多了。鹤子刚开始和纺织公司老板交往的时候,三枝子已经讨厌母亲胖起来,那还是改嫁之前,现在比那时还要胖。小说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换成一副老板太太的架势。和-原分居时的嫉妒,当未亡人时那耿耿于怀的态度全消失了;给人一种温顺而更实实在在的感觉。看起来不像是年龄的关系。

    “您和三枝子小姐谈过了吗?”御木问了一声。

    “没有,我还没见到过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说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风,她会听话的。做成是先生推荐的形式……”

    “这样的形式我可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给三枝子小姐推荐。”御木边说边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不,婚礼时候该见到过的。”

    “是那样……”

    三枝子出席仪式很勉强,面对宴会桌上母亲的新家族成员们,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长子,说在仪式上仔细地看过三枝子。这件事他真的很起劲,说无论如何拜托……长子在东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从单位里回家时,他也绕去看过她两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个人,我打听了一下,像是贵府好太郎少爷和弥生小姐。”

    “哦?”

    “长子还说,想请先生做证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见一见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虑着如何脱身,“你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专程从京都赶出来的吗?”

    “是的。”

    “可是,我既不认识大屋先生,也不了解他儿子,话说不顺嘴呀。”

    “啊,不要紧。我丈夫大大地赞成,我丈夫、儿子都想拜见先生呢。我是听使唤的嘛。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这个嘛……”

    御木觉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谁都知道鹤子是三枝子的母亲,可又很难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亲。

    “好太郎少爷,后来为什么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让鹤子戳了一个冷门,“-原逝世后,我们可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话呀……”

    “是没有。”

    鹤子连珠炮似的朝着词穷的御木丢过话来: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过的哟。”

    “是嘛,那是怎么一回事呀。”御木想止住话头,拼命想着遁词,“小说家的儿子和小说家的女儿结婚,互相之间呢……”

    “可是,好太郎也好,三枝子也好都没有成为小说家嘛,而且,一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在写小说的人家里长大,又要往写小说的人家庭里去。”

    “这方面,我也听说小说家的公公十分体贴人的事情呀。”御木又叫人撞上了脚后跟。

    “也是,我也觉得三枝子小姐不错呀,并不因为她是小说家的女儿嘛。”

    “哈,三枝子呀,我不想把她培养成俗气的女人,自己却变成了俗气的女人哟。反正我和-原以那种方式分手,自己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

    “三枝子幸亏只继承了-原性格中好的方面,看着我成了俗气的女人,自然会往相反方向去,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可到头来,女儿讨厌起为了女儿变得俗气的母亲来了哟。假如我没让女儿讨厌,也许我还不会有再婚念头的呀。而且,我一直觉得三枝子要是成了好太郎少爷媳妇的话,我这个-原的未亡人也就宽心了。”

    “也许好太郎觉得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吧。顺子也好,好太郎也好,都是过于平凡的人,实在以为自己配不上……”

    “您说这种话……御木先生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三枝子的呢?从父母的眼睛来看,三枝子也算作漂亮吧,可是她没有沾上漂亮姑娘的坏习气吧。”

    “这倒是,这倒是。”御木忙不迭地点头。

    “好太郎少爷结婚那会儿,我觉得三枝子好像被打挎了似的。母亲和女儿,是啊,挣扎着过日子,加上女儿打心底里讨厌我,所以,表面上一点不表现出悲伤……您家里究竟为什么不接受三枝子呢?”

    “是嘛。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您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不,不,是真的。”

    御木真的不是故意装糊涂。

    好太郎为什么没有和三枝子结婚,御木实在不知道。说他希望好太郎和三枝子结婚,不如说他指望他们结婚更正确。好太郎犹豫着没和三枝子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在她母亲鹤子身上。也就是说,好太郎一边,父亲御木健在,还有妹妹弥生;三枝子则是母亲的独生女,如果结婚的话,年轻夫妇不可能不和三枝子的母亲一起生活,不可能不照顾母亲;好太郎正是害怕那种生活,最终没有跨出和三枝子结婚的那一步,这也并不是成不了理由的。可现在听了鹤子的一席话,像是好太郎和三枝子要是下定决心的话,不跟老娘一起生活也没关系。

    御木就这事也没和好太郎深深地交换过意见。御木对于死去朋友的遗孤,美丽的三枝子的一生,也许是自己不愿多负责任,才不愿结这门亲事的。那个喜欢三枝子的弥生也是,好太郎结婚前,为什么不对哥哥好好说说三枝子的事呢?三枝子成为好太郎妻子的话,也就成了弥生的嫂子,御木的媳妇;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葬送了呢?

    到现在再来重提旧事,对于好太郎媳妇有什么影响呢?实在是对不住芳子的呀。

    另外,三枝子的父亲不在了,所谓要避避嫌,三枝子方面很难提出结婚申请,这事今天第一次听鹤子说起,御木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御木一家虽然没有考虑,但是-原的死确实在三枝子的结婚问题上产生了影响。

    母亲和父亲别居,要是父亲还健在的话,女儿三枝子的结婚问题,还可以考虑得更自由一些。交际面也不会太窄,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和父亲朋友的儿子好太郎结婚,也许会遇上更好的恋爱对象呢-原一死,三枝子找对象的光圈就收小到好太郎这一点上来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御木作为-原的朋友是不是应该给三枝子以更多的照顾呢?

    “两三年前,要是你们收下她,三枝子肯定比现在还要可爱些,也许孩子也能抱上了呢。”让鹤子数落了一番,御木倒是平心静气地说:

    “啊,原来三枝子小姐有这样的心思。”

    “呃,这已经……”

    “就算都过去了吧。”御木准备打出最后的王牌了,“我觉得三枝子小姐不会再到我家来了。好太郎的媳妇在家嘛。那时来是因为你要改嫁的关系。”

    “那是她死心了吧,你家弥生小姐亲切照顾她。假如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你不觉得三枝子她太可怜了吗?”

    “那好吧,算了。”鹤子话锋一转,“下次我自己跟三枝子说吧。人啊,到头来有缘分总是有缘分的。你说不是嘛。”

    “是啊。”

    御木被她出色地翻了个个儿,掩饰不住自己的难为情。

    “幸亏我这回的丈夫是个大好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充当俗气女人了。即使和三枝子又重新作为一家人再生活在一起,我也不会再做令三枝子讨厌的事了。”

    “那可太好了。”

    “还请您多多关照。”鹤子重新又低下头,“大屋的长子我觉得可真是个好人,连我也……”

    “是,可我……”御木感到了想抵抗的东西,“假如真像你说的,你以前曾经觉得三枝子小姐和好太郎可以结婚的话,我可不能再向她推荐其他的婚姻了。”

    “呀,先生您是不是说倒了。三枝子没有着落,不是说过御木一家该负责的嘛。”

    “我有责任的话,我可就更不愿意做了。”御木直接地拒绝了,“而且,母亲直接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长子还说,证婚人也请先生做呢。”鹤子把刚才讲过的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反正这事我得和好太郎、弥生商量一下看看。”

    “啊?……”

    鹤子猛地像泄了气似的。

    他们只是面对面坐着,鹤子却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似的歪斜了身子。

    御木终于说出了好太郎和弥生的名字,个中滋味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