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