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沃伦·特伦特坐在总经理套房他的两扇门关着的办公室里郁郁地沉思着。今早他曾经几次伸手去拿电话听筒想给柯蒂斯·奥基夫通电话,接受后者所提出的买下这座饭店的条件。看起来,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他本来把争取经济援助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职工工会上。可是他们粗暴的拒绝,粉碎了沃伦·特伦特不让奥基夫的大企业吞并所作的最后抵抗。

    然而,沃伦·特伦特每一次伸出手去,总是又缩了回来。他沉思着,自己仿佛象一个囚犯,到一定时间就要被判处死刑,但在这之前还有机会自杀。他接受了这个不可避免的命运。他很明白,自己在饭店的职权就要失去,因为已经别无他路可走了。但是本能却驱使他在仅余的时间里能拖则拖,直到一切希望全都落空,无需再作什么决定时为止。

    在彼得·麦克德莫特进来之前,他就准备投降了。麦克德莫特汇报了美国牙医协会要继续举行会议的决议,这并没有使沃伦·特伦特感到惊奇,因为他前一天就预料到了。而在现在这整个事情似乎已无关紧要了。当麦克德莫特离去时,他很高兴。

    在其后的片刻时间里,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回忆着过去所获得的成就及其带来的满意。那个时候——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那些大人物和近似的大人物,如总统、皇族贵胄、华丽的贵妇、社会名流、有财有势的阔佬,包括出名的或是不出名的,都纷纷到他的饭店来,他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来出风头的,而且也出了风头。这些社会名流所到之处,人们也跟着而来,使圣格雷戈里饭店成为众人向往之地和摇钱树。

    一个人只能或者似乎只能通过回忆来聊以自慰时,最好就让他尽情地去回忆。沃伦·特伦特希望在他还是饭店老板的这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没有人来打扰他。

    这个希望落了空。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轻轻地走进来,象往常一样,感到他情绪低落。“埃米尔·杜梅尔先生想和你谈话。我不愿意打扰你,可是他坚持说有要紧的事。”

    沃伦·特伦特咕噜了一声。他想,秃鹫都集中到一起来了。继而一想,也许这样的直喻,未必公允。埃米尔·杜梅尔是工商银行的总经理,这家银行有大量资金投于圣格雷戈里饭店。几个月前,也就是这家工商银行既拒绝为重筹资金提供更多借款,又拒绝延长贷款期限。好吧,现在杜梅尔和他的董事们可以不必为此担心了。交易即将达成,欠他们的钱就可以还清了。沃伦·特伦特觉得应该使他们放下心来。

    他伸手去拿电话。

    “不是电话,”克丽丝汀说。“杜梅尔先生亲自来了,等在外面。”

    沃伦·特伦特把手缩回来,觉得很奇怪。埃米尔·杜梅尔离开他的银行堡垒亲自去拜访什么人,这可是非常难得的。

    过了一会,克丽丝汀带着来访者进来,她走出去时,随手把门关了。埃米尔·杜梅尔又矮又胖,头上一圈卷曲的白发,具有克里奥耳祖先的直接血统。但是他看上去——在刚愎任性方面——活象是从《匹克威克外传》一书中走出来似的。他的态度自负而浮夸,与他的外表很相配。

    “我很抱歉,沃伦,没有事先约好就突然前来打扰。但是,我公事的性质使我顾不上细节了。”

    他们照例握了握手。饭店老板挥手请来客坐下。

    “什么公事?”

    “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按次序一件一件地讲。首先,请允许我表示歉意,没有能够答应你的贷款要求。不幸的是,贷款的数额和条件都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或既定方针。”

    沃伦·特伦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不大喜欢这个银行家,可是从来没有错误地低估这个人。他装出一副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这迷惑和欺骗了许多人——实际上他却有一个能干而精明的头脑。

    “可是,我今天来是有目的的,我希望它能弥补上次那些使人遗憾的状况。”

    “这,”沃伦·特伦特断然地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等着瞧吧。”这个银行家从一个狭长的公事包里抽出几张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的横格纸。“据我了解,奥基夫公司提出愿意出价购买这座饭店。”

    “这用不着由联邦调查局来告诉你。”

    银行家微笑着说,“你可愿意把具体条件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埃米尔·杜梅尔小心地说,“我也是来这里争购饭店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更没有理由说出来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同意在今天中午给奥基夫他们回音了。”

    “一点不错。我了解到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突然来访,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顺便提一句,我很抱歉没有早一点来,可是为了了解情况和等待指示,花去了一些时间。”

    这个最后一刻开价购买饭店的消息——至少,来自目前这个方面——并不使沃伦·特伦特感到兴奋。他猜想当地一批投资者,以杜梅尔为代理人,联合起来想在目前以低价买进这个饭店,然后再转手卖出,谋取赢利。不管他们开什么价钱,几乎都不能与奥基夫提出的价格相比。沃伦·特伦特自己的处境,也不大可能得到改善。

    银行家着了看纸上用铅笔写的几行字。“据我所知,奥基夫公司开出的是四百万元买价。其中二百万元用于展延目前的抵押,另外的半数,一百万元付现款,一百万元付新发行的奥基夫股票。此外还有小道传说,你个人可以享有一种终身住在这个饭店里的权利。”

    沃伦·特伦特气得脸都红了。他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办公桌面上猛击了一下。“该死的,埃米尔!别捉弄我啦!”

    “如果我是那样的话,很抱歉。”

    “我的老天爷!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详细情况,为什么还要问呢?”

    “说实话,”杜梅尔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你刚才告诉我的事实。而且,我受权提出的价钱多少要高些。”

    沃伦·特伦特觉得自己为这个起码的老一套计谋所骗了。但是杜梅尔竟然决定这样欺骗他,他感到恼火。

    事情也很明显,在柯蒂斯·奥基夫自己的组织中有个内奸,可能就在奥基夫的总部里,是个参与制订高级政策的人。具有几分讽刺意味的是,惯于用间谍活动作为经营手段的柯蒂斯·奥基夫,竟然也受到别人的暗中监视。“那么,价钱有多高呢?又是谁开的价钱呢?”

    “先回答后面那个问题——目前我还无权奉告。”

    沃伦·特伦特哼了一声说,“我只跟我能看见的人打交道,不是跟鬼打交道。”

    “我可不是鬼,”杜梅尔提醒他道。“而且银行可向你保证,我受权开的价钱是诚实无欺的,银行所代表的各方都具有无可指责的信用保证。”

    饭店老板对刚才的计谋还怒气未消,说道,“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正要这样做。”这位银行家翻了翻他的笔记。“基本上,我的委托人对这个饭店的估价是和奥基夫公司的相同。”

    “那没有什么奇怪,因为你们已经知道奥基夫的价钱了。”“不过,在其他方面,有几个重大的区别。”

    从双方开始谈判以来,沃伦·特伦特这时才对这位银行家要说的话逐渐发生兴趣。

    “首先,我的委托人无意让你割断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个人关系,也无意让你脱离饭店的经济结构。其次,他们的意图是——就生意上行得通而言——要保持这个饭店的独立性和现有的特色。”

    沃伦·特伦特紧紧地抓着他椅子的扶手。他看了看右边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差一刻。

    “可是他们坚持要取得半数以上公开发行的普通股——这在目前状况下是很必要的——以便有效地控制经营管理权。你自己便成为最大的散股股东。还有一个条件是,你要立即辞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职务。对不起,给我一杯水好吗?”

    沃伦·特伦特从他办公桌上的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水。”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当一个侍者助手吗?或者当个看门人的助手吗?”

    “决没有这个意思。”埃米尔·杜梅尔呷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杯子说,“我们浑浊的密西西比河水怎么能够变得这么美味可口,我始终认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说下去!”

    银行家微笑着说,“我的委托人建议,你辞职后,马上任命你为董事长,先任期两年。”

    “我看不过当个傀儡罢了!”

    “也许是。可是,依我看,还有更糟的事呢。也许你宁愿让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来担任这个傀儡吧。”

    饭店老板闷声不响。

    “我还奉命来告诉你,关于你个人在这里的居住问题,奥基夫公司可能给你提供什么条件,我的委托人也将给你提供同样的条件。好了,至于有关股票过户和重新筹集资金的问题,我要较为详细地谈一下。”

    当银行家一面翻着笔记一面继续往下谈的时候,沃伦·特伦特感到疲倦和不现实。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他还是个小孩子时,有一次他参加一个农村集市,拿了几个积蓄起来的便士去骑机器马。有一种走步游戏,他鼓起勇气去玩了。他猜想,这种游戏早已为人们所忘了。他记得那是一个平台,地板用许多铰链接合起来,这些地板不停地转动——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向前翘,忽而向后翘,忽而又向前翘??以致所有看到的景象始终不是水平的。参加的人花了一个便士的代价,却在走到尽头之前,随时都有跌下来的可能。没有上去之前,这种游戏好象很富有刺激性,可是他记得,当这种走步游戏快走到尽头时,他什么都不想,只想下来。

    过去的几个星期就象参加走步游戏一样。起先他颇有信心,然后地板突然又在他下面倾斜了。它又升了起来,好象又有了希望一样,然后又倾斜下去了。将到尽头时,职工工会终算保证了稳定,然后突如其来地,由于那些疯疯癫癫的铰链,这种稳定也完蛋了。

    现在,出乎意料地,这个走步游戏又一次稳定了,他一心想的只是走下来。

    沃伦·特伦特知道,以后他的看法会起变化的,他个人也会再度对饭店发生兴趣,过去常常是这样的。可是眼前他感觉的只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不论走这一条或是那一条路,他都可以卸去肩负的责任重担了。除了松口气外,他同时感到好奇。

    在市内的工商界头面人物中,谁是埃米尔·杜梅尔的后台呢?是谁竟愿冒经济上的风险,使圣格雷戈里饭店继续保持为一家传统上独立经营的旅馆呢?也许是马克·普雷斯科特吧?这位百货业钜子会不会还想扩大他已经相当广泛的势力?沃伦·特伦特想起前几天曾经听人家说过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才托人间接来联系。好吧,不管是谁,反正不久他就会知道的。

    这个银行家详加说明的股权处理,还是公平合理的。与奥基夫提出的条件相比,沃伦·特伦特的个人现款所得是少了一些,可是在保持饭店权益方面却有所补偿。对比之下,奥基夫的条件则完全剥夺了他过问圣格雷戈里饭店事务的一切权利。

    至于被任命为董事长,虽然它可能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象征性职位,但饭店里不管有什么事,他至少仍是一个内部的、享有特权的旁观者。这个受人崇敬的职务也不至于轻易被免去。

    “这,”埃米尔·杜梅尔最后说,“就是要点和大意。至于开的价钱是否诚实无效,我已经说过了,银行可以保证。此外,我今天下午准备给你一份大意如此的经过公证的合同草约。”

    “如果我同意的话,手续就算完成了吗?”

    这位银行家撅起嘴唇,想了一想。“说不出什么理由,为什么文件不能快些搞出来,但除此之外,抵押贷款即将到期这件事还等着马上处理。我看明天这个时候可以完成手续了。”

    “毫无问题,那个时候,你也会把买主是谁告诉我吧。”“这,”埃米尔·杜梅尔承认说,“对这笔交易来说,将是少不了的。”

    “既然明天可以的话,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银行家摇摇头。“我不能违反指示。”

    在沃伦·特伦特的心中,他那根深蒂固的坏脾气一时又要发作起来。他想坚持要求对方把买主讲出来作为成交的一个条件。然而理智说服了他:既然对所提条件已表示同意,这还有什么关系呢?而争论下去,他也感到没那份精力。他又一次显出刚才那种疲倦不堪的神情。

    他叹了一口气,只是说了一句,“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