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邦德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上。这是一本黄色小册子,在它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简洁却又诱人的说明,“你想要工资每年增加三百英镑吗?”书的定价是一个先令。詹姆斯才刚刚读完两页。上面的段落惬意他讲述如何察看老板的脸色,如何培养一种生龙活虎的个性,以及如何营造一种高效率的氛围。他刚刚读到一个更为微妙的话题,“有的时候应该坦率,有的时候应该审慎。”这本黄色小册子如是说,“一个强人不会总是说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詹姆斯合上这本小书,举目凝视外面广袤的蔚蓝色大海。一丝恐怖的疑云浮上他的心头,他不是一个强人。强人应该能够左右眼前的局势,而不是成为它的牺牲品。于是,这天早晨,詹姆斯第六十次念叨自己的失策。

    他正在度假。度假?哈哈!冷笑。是谁劝说他来这个时髦的海滨胜地,海上金普顿的?是格雷斯。是谁使得他人不敷出的?格雷斯。而他居然就热切地同意了。她把他弄到了这儿,可结局如何呢?当他呆在一所距离海滨区不到一英里半的不起眼的公寓里时,格雷斯本该呆在一间相似的寓所里(不是同一间,詹姆斯圈子里的人都很审慎),但是,她却公然把他遗弃了,而且居然住在海滨区的埃斯普拉奈德旅馆里。

    看起来,她在那儿还有些朋友。朋友!詹姆斯再次冷笑。他的思绪回到过去三年中对格雷斯的那个悠悠然的求爱阶段:当他第一次惟独对她另眼相看时,她欣喜异常。不过,那一切发生在她后来在大街上的巴特斯女帽店里一举成名之前。那时候,詹姆斯威风凛凛,可现在,哎呀!情况正相反。用行话来说,是格雷斯在“挣大钱”。这使得她趾高气扬。是的,不可一世地趾高气扬。詹姆斯感到困惑,脑海里又浮想起某册诗集里的只言片语,大致是说“为了一个好男人所付出的爱,我感谢上帝而斋戒。”但这种事在格雷斯身上根本观察不到。在饱餐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馆的早饭之后,她全然忽略了一个好男人所付出的爱。事实上,她正在接受一个名叫克劳德-索普沃斯的男人的呵护。这个人,詹姆斯觉得,根本没有诸如道德之类的价值。

    詹姆斯把一只鞋跟在泥上上蹭了蹭,然后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愁眉不展。海上金普顿。究竟是什么吸引他来这儿的?对于富人与那些时髦的人们来说,这里是个绝好的胜地。这儿有两家大型旅馆,还有绵延数英里之遥的风景如画的别墅,分属于那些时髦的女演员们,富有的犹太人,以及娶了富有妻子的英国贵族们。这里面积最小的别墅,摆设上家具,每周的租金就要二十五个几尼。难以想象那些宽敞一些的房子租金会有多少。在詹姆斯的背后,就正有一处这样的宫殿。它的主人是著名运动员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此刻,屋里贵宾云集,其中有位印度王公马拉普塔那,他的财富难以数计。詹姆斯在那天早晨的周报上曾读到有关他的情况。他在印度丰厚的家业,他的宫殿,他收藏的奇珍异宝,报纸上还特别提到了一块闻名遐迩的绿宝石,并且热烈地宣称它有鸽子蛋那么大。詹姆斯长在城镇,对于鸽子蛋的大小有些懵懂,但是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却是美好的。“如果我要是有块这样的绿宝石,”詹姆斯说道,一边再次冲着地平线皱起了眉头,“我就把它拿给格雷斯看看。”

    这种伤感有些朦胧,不过,说出来之后他感到好受些。身后传来阵阵笑声,他猛一回头,正碰上格雷斯,在她旁边还有克拉拉-索普沃斯,艾丽斯-索普沃斯,多萝西-索普沃斯,还有——哎呀!克劳德-索普沃斯。女孩子们挽着手臂,正在格格地笑。

    “唉,你可真是个怪人。”格雷斯顽皮地喊道。

    “是的。”詹姆斯回答道。

    他心里琢磨,自己本该找到一句更为有效的话来反驳。因为仅用一个单词“是的”无法给别人留下具有生龙活虎个性的印象。他腹中作呕地盯着克劳德-索普沃斯。克劳德-索普沃斯就像是音乐喜剧当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衣着华美。詹姆斯热切地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时刻:会有一只热情的海滩上的狗把它潮乎乎的、沾满沙子的前爪搭在克劳德一尘不染的法兰绒白裤子上。他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条耐穿的深灰色法兰绒裤子,这条裤子已经穿了有些年头。

    “这儿的空气难道不清——新吗?”克拉拉说道,一边用鼻子吸气,作赏识状。“相当提神,不是吗?”

    她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是负离子。”艾丽斯-索普沃斯说道,“这就像营养品一样,你知道。”她也格格地笑了。詹姆斯心想:

    “我真想让她们愚蠢的脑瓜撞在一起。她们不停地笑什么呢?又不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清白无辜的克劳德疲惫地低声说:

    “我们是否去海里游泳,或者这么做太累人了?”

    游泳的想法被一片刺耳的尖叫声接受了。詹姆斯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甚至还略施小计,拽着格雷斯落在别人后面。

    “听着!”他抱怨道,“我最近几乎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

    “好了,我敢肯定,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格雷斯说道,“而且,你可以跟我们去旅馆吃午饭,至少——”

    她犹豫地看着詹姆斯腿上的裤子。

    “怎么了?”詹姆斯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想,是不是穿着不够滞洒,配不上你?”

    “亲爱的,我的确认为你该多花些工夫。”格雷斯说道,“这里的人个个都很滞洒。你瞧瞧克劳德-索普沃斯!”

    “我已经瞧过他了。”詹姆斯冷冷地说道,“我从未见过什么人像他一样,完全是头蠢驴。”

    格雷斯挺直了身子。

    “没有必要批评我的朋友们,詹姆斯,这有失体面。他的衣着正像旅馆里任何一位绅土一样。”

    “呸!”詹姆斯喝道,“你知道我前两天刚刚在《社会简闻》上读到什么吗?哦,是什么公爵——某某公爵,我记不得了。但无论如何是位公爵,他是英格兰穿得最差的人,是的!”

    “我相信,”格雷斯说道,“可是,你该明白,他是个公爵。”

    “这又怎么样?”詹姆斯质问道,“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了公爵呢?至少,不是公爵,也是贵族。”

    他拍了拍兜里的黄色小册子,然后背诵了一长串国内贵族的名字,他们的出身比起詹姆斯-邦德来要寒微得多。格雷斯只是格格地笑。

    “别这么蠢,詹姆斯。”她说,“不如幻想你是海上金普顿的伯爵!”

    詹姆斯瞅着她,恼怒与绝望交织在一起。海上金普顿的空气一定吹进了格雷斯的脑瓜。

    金普顿的海滩是块绵长平坦的沙滩。一溜海滨更衣棚沿海岸线均匀地排开,绵延约有一英里半。一行人在一排六间更衣棚前停了下来,上面都醒目地标着“仅供埃斯普拉奈德旅馆的游客们使用”。

    “我们到了。”格雷斯欢快地说;“可是,詹姆斯,恐怕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进去,你得去那边的公共更衣篷。我们在海里会面。再见!”

    “再见!”詹姆斯说着,一边大步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

    十二间破敝的篷子肃穆地立在海边。一个上了年纪的水手守卫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卷蓝色的纸张。他接过詹姆斯递来的一枚硬币,从他的纸卷上撕下一张蓝色的票,扔过一条毛巾,然后用大拇指向身后指指。

    “排队等着。”他嗓音沙哑地说道。

    正是在此刻,詹姆斯意识到了竞争这一事实。除了他以外,别人也在想着入海。不仅每个账篷都占着,而且在每个帐篷的外面都有一群神色坚定的人们在彼此瞪眼。詹姆斯排在最少的一队人后面等待着。帐篷的线绳一分,一个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遮盖的漂亮的年轻女子跃入眼前,一边在整理她的泳帽,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把整个早晨都浪费掉。她大步走到水边,然后坐在沙滩上,呈陶醉状。

    “这可不好。”詹姆斯自言自语道,然后立即排在另一队人后面。

    在等了五分钟以后,第二个帐篷里动作的声音侧耳可闻。随着喘息声与用力声,帘子一分,从里面走出四个孩子,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帐篷这么小,看起来有些像是变戏法。一瞬间有两个女人向前一跃,每人抓住了帐篷的一片帘子。

    “对不起。”第一个年轻女子微微带喘地说道。

    “对不起。”另一个年轻女子瞪着眼睛说道。

    “我想你该知道,我比你早到这儿十分钟。”第一个年轻女子飞快他说。

    “人人都知道我已经在这儿足足等了一刻钟。,’第二个年轻女子不买账地说。

    “好了,好了。”老水手说着走了过来。

    两个女人都冲他尖声喊叫。当她们喊叫完以后,他用大拇指冲着第二个年轻女子一指,简洁地说:

    “该你了。”

    随后他转身离去,对于抗议声充耳不闻。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谁先到的,可他的决定,正像报纸上所说的,是最终的。绝望的詹姆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

    “什么事,先生?”

    “还有多久我才能等到一个帐篷?”

    老水手漠然地瞥了一眼排队的人流。

    “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半小时。我说不准。”

    就在此刻,詹姆斯望见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正轻盈地沿着沙滩跑向大海。

    “妈的!”詹姆斯自语道,“哦,妈的!”

    他再次拽了拽那个老水手。

    “我不能在别的地方找个帐篷吗?这边的棚屋怎么样?看起来里面是空的。”

    “这些棚屋,”老水手威严地说,“是私人的。”

    他申斥完以后,继续向前走去。詹姆斯感到受了捉弄,他从等待的人群当中脱身出来,沿着海滩狂奔起来。这是限制!这是纯粹、完全的限制!他怒视着他经过的一问问齐整的更衣棚。此刻,他由独立自由派变成了狂热的社会主义派。为什么富人就可以拥有更衣棚,能在他们任意选定的时间在大海里游泳,而不必在人丛中等候呢?“我们的制度,”詹姆斯含混他说,“完全错了。”

    从海上传来年轻人的嬉闹的叫喊,夹杂着拍打水花的声音。是格雷斯的声音!盖过她的喊叫的,是克劳德-索普沃斯蠢笨的笑声。

    “妈的!”詹姆斯说着咬了咬牙。以前,他从未这么咬牙切齿过,只是在小说里面读到而已。他停下脚步,狂乱地捻动着手中的棍子,坚定地转过身背对着大海。他凝视着,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鹰之巢”,“布埃纳远景”,还有“我的愿望”上。这是海上金普顿居民的习俗,给他们的更衣室起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鹰之巢”在詹姆斯看来愚不可及,而“布埃纳远景”又超出他的语言能力范围之外。但是,他的法语知识足以使他意识到第三个名字的恰如其分。

    “我的愿望,”詹姆斯说,“我想这正是我的愿望。”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尽管别的更衣棚的门都紧紧关着,惟独“我的愿望”的门微开着。詹姆士若有所思地左右瞧了瞧海滩上,那儿多是一些大家庭的母亲们,正在忙着照看她们的孩子。现在才十点钟,海上金普顿的贵族们来此游泳的时候还早。

    “可能还在床上大吃涂脂抹粉的仆人们端来的鹌鹑与蘑菇,呸!他们当中十二点以前不会有人来这儿。”詹姆斯心里想。

    他又望了望海上。像是反复训练过的音乐《主导主题》一样,格雷斯的尖声喊叫从空中飘来。紧接着是克劳德-索普沃斯的“哈,哈,哈”。

    “我会这么做的。”詹姆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推开“我的愿望”的门走了进去。看到钉子上挂着的各式衣物,他先是蓦然一惊,随即又镇静下来。这间棚屋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右边的钉子上挂着的,是一件女孩子的黄色运动衫,一顶破旧的巴拿马草帽,还有一双沙滩鞋。而左边则是一条穿旧了的灰色法兰绒裤子,一件套头衫,还有一顶防水帽,这表明是男女分开的。詹姆斯匆忙走到棚屋里男士一端,飞快地脱掉衣服。三分钟以后,他已经在海里畅然地吸气吐气了,一边做着种种极其短暂的,看起来像是职业运动员的泳式——头部潜在水下,而双臂在海中挥舞——就是那种样式。

    “哦,你在这儿!”格雷斯喊道,“那边等待的人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得过好一阵子才能来呢。”

    “真的吗?”詹姆斯问道。

    他依旧在亲切而又忠实地想着那本黄色小册子。“强人有时也会谨慎从事。”此刻,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他必须以愉快而又坚定的态度同克劳德-索普沃斯谈话,后者正在教格雷斯手臂伸出水面划水:

    “不,不,老伙计,你全弄错了。我来教她。”

    他的语气非常自信,克劳德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退到旁边。惟一遗憾的是,他的胜利是短暂的。英格兰水域的温度从不鼓励游泳的人们在里面久呆。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已经下颌发青,牙齿打颤。她们跑上海滩,而詹姆斯独自一人回到“我的愿望”。他使劲用毛巾擦身,随后套上衬衣,感到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出了生龙活虎的个性。突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被吓呆了。屋外传来女孩们说话的声音,而且与格雷斯及她的伙伴们的声音截然不同。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的愿望”的合法主人到了。如果詹姆斯衣着齐全的话,他本来也许会仪态庄重地等待她们到来,然后试图作出解释。可这时他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我的愿望”的窗户被深绿色的帘子恰如其分地遮掩着。詹姆斯扑向门边,死死抓住门把手。外面有人徒劳地试图转动把手。

    “门锁上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记得佩格说过,门是开着的。”

    “不,是沃格这么说。”

    “沃格真是太过分了,”另一个女孩说道,“太糟了,我们得回去取钥匙。”

    詹姆斯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长长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他匆匆忙忙披上其余的衣服。两分钟以后,他已经在沿着海滩不经意地散步了,脸上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刻钟以后,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和他在海滩上会合。接下来的早晨时光在掷石子、沙滩上写字、瘪戏打闹中安然度过。随后,克劳德瞥了一眼手表。

    “该吃午饭了。”他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往回走吧。”

    “我饿坏了。”艾丽斯-索普沃斯说。

    其他的女孩子们也都说饿坏了。

    “你一起走吗,詹姆斯?”格雷斯问道。

    无疑,詹姆斯正怏怏不乐。他挑剔起她说话的语调。

    “我的衣服不能与你相配,我不去。”他难过地说,“也许,是因为你太出众了,我最好还是不去。”

    这是在暗示格雷斯表示异议,但是海滨的空气没有给格雷斯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只是答道:

    “很好。随你便。那么,今天下午见。”

    詹姆斯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唉!”他叹道,一边盯着渐渐远去的女孩子们。“唉,在所有的……”

    他心情抑郁地走到镇上。在海上金普顿有两家餐馆,里面都炎热、嘈杂,而且人满为患。这次又像是在更衣棚里一般,詹姆斯不得不排队等候。而且,他不得不等待更长时间。前面刚刚出现一个空座,一位才来的主妇就肆无忌惮地抢在了他的前面。终于,他在一张小桌旁落座。在他的左耳边,几个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的少女正在喋喋不休地胡乱谈论着意大利歌剧。幸好詹姆斯对音乐一窍不通。他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菜单,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里。他心里想:

    “无论我要什么,结果总是‘没有’。我一向不走运。”

    他的右手在口袋深处摸索着,触到一个异样的东西。感觉像是一块卵石,一块大的圆形卵石。

    “我究竟把石头放在口袋里做什么?”詹姆斯心里想道。

    他用手指抓住它。这时,一个女服务员飘然而至。

    “请来些炸比目鱼,还有炸土豆条。”詹姆斯说道。

    “没有炸比目鱼。”服务员低声说道。她眼瞅着天花板,如在梦中。

    “那就来点咖哩牛肉吧。”詹姆斯说。

    “咖喱牛肉也没有了。”

    “那这张菜单上还有没有‘没有’的东西吗?”詹姆斯质问道。

    女服务员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受,她用一只苍灰色的食指戳在“蔬菜炖羊肉”上。詹姆斯只好听天由命,点了蔬菜炖羊肉。他心里对于餐馆的服务怒火中烧。他从口袋里拽出手,手中抓着那块石头。他张开手掌,漫不经心地去看手里的东西。随即,他吃了一惊,那些细枝未节的小事都抛到了脑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块卵石,它是——他几乎无法怀疑——块绿宝石,一块硕大的绿宝石。詹姆斯盯着它,心里充满了恐惧。不,这不可能是块绿宝石,这一定是有色玻璃。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绿宝石,除非——印刷字体在詹姆斯眼前跳动:“马拉普塔那王公——闻名遐迩的绿宝石,有鸽子蛋般大小。”这是——这可能是——他正在看着的这块绿宝石吗?女服务员端来了蔬菜炖羊肉,詹姆斯抽搐着把手合上。他的脊梁里热气与凉气直冒。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如果这是那块绿宝石,可这是吗?这可能是吗?他松开手掌,不安地偷看。詹姆斯对于宝石并不在行,但这件珠宝颜色的浓度和光泽使他确信,这真是那件宝物。他把双时支在桌上,向前探过身,视而不见地看着面前盘子里的蔬菜炖羊肉凝结成块。他一定得把这事想明白。如果这是王公的绿宝石,该怎么办呢?“警察”这个词在他的心头一闪。如果一个人找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应该把它交到警察局。詹姆斯正是听着这样的训诫而长大的。是的,可是——这块宝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裤兜里的?无疑,警察必定会这么问。这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这块宝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裤兜里的?他绝望地望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刻,他的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他聚拢目光细看。一条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与另一条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的确非常相像。可是,詹姆斯依旧有一种直觉,这不是他的裤子。他靠在椅背上,对于这个发现呆若木鸡。他现在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匆忙逃出更衣棚的时候,他错拿了裤子。他还记得自己把裤子挂在一条旧裤子旁边的钉子上。是的,这就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错拿了裤子。可是,究竟为什么把价值成百上千万英镑的宝石放在那儿呢?他越想这事,就越觉得离奇。当然,他会向警察解释——这很尴尬,这点毫无疑问,这定会令人尴尬。这里必须提及一个事实,就是他有意闯进别人的更衣棚。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严重的过失,只是他才刚刚崭露头角,这会让他蒙羞。

    “先生,还要别的吗?”

    又是那个女服务员。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未曾碰过的蔬菜炖羊肉。詹姆斯匆忙把菜往自己盘子上倒了些,然后要求结账。拿到账单,他付了钱,然后走出店外。正当他犹豫地站在街上时,对面的一张海报映入他的眼帘。邻近的哈切斯特小镇有一家晚报,而詹姆斯读的正是这家报纸的目录。上面宣布了一个简短、轰动的消息:“王公的绿宝石失窃。”“我的天!”詹姆斯声音微弱地说着,侧身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打起精神,摸出一个便士,买了份报纸。他没有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当地新闻中鲜有轰动的消息。报纸头版登载着大字标题“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家里发生轰动一时的夜盗案件。闻名遐迩的绿宝石被窃。马拉普塔那王公损失惨重。”文字寥寥无几,事实清楚明白。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前一天傍晚在家里款待几位朋友。席间,王公想向一位在场的女士出示这块宝石。当他去取宝石时,才发现它不见了。警察被召来。目前还没有找到线索。詹姆斯听凭报纸落在地上。他依然不明白宝石是如何跑到更衣棚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的兜里的,但是,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警方会怀疑他所说的话。他究竟该怎么办呢?此刻,他正站在海上金普顿的一条干道上,口袋里悠悠然揣着身价与皇帝的赎金相当的赃物;而此刻,这个地区的全部警察都正在忙着寻找同一件赃物。他眼前有两条出路。第一条路,他可以径直去警察局,然后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必须承认,詹姆斯害怕这么做。第二条路,想方设法除掉这块绿宝石。他想到可以把它裹在一个齐整的小包里,然后寄给王公。随后,他又摇摇头。这种做法他在侦探小说里读到得太多了。他知道,超级侦探会手拿放大镜和种种新奇的器械忙碌起来。任何一个称职的警察都会忙不迭地查看詹姆斯的包裹,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查出寄送者的职业、年龄、习性以及容貌。此后,也就只要几个小时即可将其擒获。

    恰恰就在此时,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计划浮现在詹姆斯脑海中。现在是午饭时间,海滩上相对地人比较少,他可以返回“我的愿望”,把裤子挂在原处,然后重新取回自己的衣物。于是,他步履轻盈地向着海滩走去。尽管如此,他的良心感到隐隐刺痛。宝石应该归还给王公。他怀有一个想法,自己或许可以做些探查的工作——就是说,在他一旦重新取回自己的裤子,与那条裤子更换之后。心里这么想着,他迈步向那个老水手走去。他把他看作是有关金普顿信息的无尽源泉。“对不起!”詹姆斯礼貌地说道,“不过,我想我的一位朋友,查尔斯-兰普顿先生,在这个海滩上有一处更衣棚。我想,它的名字叫‘我的愿望’。”

    老水手正端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只烟斗,凝视着大海。他挪动了一下烟斗,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说道:

    “‘我的愿望’属于爱德华-坎皮恩勋爵,这大家都知道。我从未听说过查尔斯-兰普顿先生,他一定是刚来这里不久。”

    “谢谢你。”詹姆斯说着转身离开。

    这个消息使他不知所措。当然,王公本人不可能把宝石装在兜里,然后忘记。詹姆斯摇摇头,这种理论不能令他满意。显然,家庭聚会的某一成员就是那个窃贼。眼前的情形使詹姆斯联想起他最喜爱的一些侦探小说。

    然而,他的目标依旧坚定不移。好在一切都轻而易举。海滩上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几乎空无一人,更幸运的是,“我的愿望”的门依旧微微地开着。转眼间,他已经溜进屋里,他正要从挂钩上提起自己的衣服,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突然转过身来。

    “我总算抓到你了,伙计!”这个声音说道。

    詹姆斯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在“我的愿望”的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是个衣着体面,年约四旬的男人,他的目光有如猎鹰。

    “我总算抓到你了!”陌生人重复道。

    “你——你是谁?”詹姆斯结结巴巴地问道。

    “伦敦警察厅的梅里利斯警督。”对方利落地答道,“请你把那块绿宝石交出来。”

    “那块——那块绿宝石?”

    詹姆斯在试图磨蹭时间。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梅里利斯警督正色道。

    他说起话来干净利落,一本正经。詹姆斯强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摆出一副尊严的架式。

    “哦,不,小伙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整个事情,”詹姆斯说道,“是个错误。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解释——”他停了下来。对方面露厌倦之色。

    “这些家伙总这么说,”伦敦警察厅的人冷冷地低声说道,“我想你是在沿着海岸漫步时捡到的,呃?通常就是这类解释。”

    詹姆斯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一点他意识到了,可他依旧在争取时间。

    “我怎么能知道你就是你自称的警察?”他心虚地质问道。

    梅里利斯将外衣向后一扬,露出一枚徽章。詹姆斯看着他,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现在,”对方得意地说,“现在你明白自己是在跟谁作对了!你是个新手——可以看得出。你第一次做这事,不是吗?”

    詹姆斯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现在,小伙子,是你把绿宝石交给我,还是我必须搜你的身?”

    詹姆斯总算说出话来。

    “我——我没带在身上,”他宣称道。

    他正在绝望地考虑问题。

    “是把它留在自己住处了?”梅里利斯问询道。

    詹姆斯点点头。

    “很好,”警督说道,“我们一起去那儿。”

    他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我可不想让你跑掉。”他温和地说,“我们去你的住所,然后你把那块宝石给我。”

    詹姆斯说话都变了腔调。

    “如果我照办,你会放我走吗?”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梅里利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们想确切知道,这块宝石是如何被拿走的,”他解释说,“还有那位与此事有牵连的女士的情况。当然,如果这一切顺利的话,王公不想声张这事。你了解这些当地的统治者们吗?”

    詹姆斯对于当地的统治者们一无所知,只有时下这起轰动一时的事件例外。他点点头,现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当然,这将不合规定,”警督说,“但是你会安然无恙地脱身。”

    詹姆斯再次点点头。他们已经走过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馆,正在走进镇子。詹姆斯指点方向,可对方却片刻不停地紧紧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突然,詹姆斯踌躇着慑懦又止。梅里利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随后笑起来。他们正在从派出所旁边经过,他注意到詹姆斯正在痛苦地扫视里面。

    “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的。”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正在此刻,事情发生了。詹姆斯怒吼一声,擒住了对方的手臂,他高声喊叫:

    “来人!抓贼。来人!抓贼。”

    不到一分钟,他们就被人群包围。梅里利斯试图把他的手臂从詹姆斯手中挣脱出来。

    “我控告这个人,”詹姆斯喊道,“我控告这个人,他从我的兜里偷东西。”

    “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傻瓜?”对方喊道。

    一位警察走上前来处理这件事。梅里利斯先生和詹姆斯被带进派出所。詹姆斯反复重申着他的指控。

    “这人掏了我的衣兜,”他焦躁地声称,“他右边的口袋里装着我的钱包,就在那儿!”

    “这个人疯了。”对方发着牢骚。“警督,你可以亲自看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在警督的示意下,那个警察小心翼翼地把手插进梅里利斯的口袋。他取出一样东西,然后吃惊地喘着粗气把它举起来。

    “我的上帝!”出于职业礼仪,警督吃惊地喊了一声。“这必定是王公的绿宝石无疑。”

    梅里利斯比任何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太奇怪了,”他仓促地说道,“太奇怪了。一定是这个人在我们一起走路时把它放进了我的口袋。这是栽赃陷害。”

    梅里利斯憾人心魄的个性使得警督开始动摇。他转而怀疑詹姆斯。他对那个警察耳语了几句,后者随即走了出去。

    “现在,先生们,”警督说道,“让我来听听你们的说法,一个一个说。”

    “当然,”詹姆斯说道,“我正在沿着海滩行走,忽然我遇到这位先生。他谎称认识我。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他,可我讲究礼貌,不能这么说。我们就一起行走。我对他起了疑心,正当我们走到派出所对面时,我发现他正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我于是抓住他呼喊求援。”

    警督又把目光移向梅里利斯。

    “现在该你了,先生。”

    梅里利斯看起来有些窘迫。

    “情况大致如此,”他缓缓说道,“但不完全这样。不是我和他凑近乎,而是他和我凑近乎。无疑,他想除掉这块绿宝石,所以当我们说话时,就把它塞进了我的口袋。”

    警督停下了手里的笔。

    “啊!”他不偏不倚地说道,“好了,过一会儿会有一位先生来这里,他会帮助我们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梅里利斯皱了皱眉头。

    “我真的没法再等了,”他喃喃说道,一边从兜里掏出表。“我还有约会。当然,警督,你还不至于荒唐地认为是我偷了绿宝石,然后把它放在兜里散步?”

    “这不大可能,先生,我承认。”警督答复道,“但你还得再等五到十分钟,直到我们澄清这件事情,哦!勋爵大人到了。”

    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人阔步走进屋里。他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和一件旧运动衫。

    “好了,警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已经找到了那块绿宝石?好极了,干得真漂亮。这些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掠过詹姆斯落在梅里利斯身上。后者憾人心魄的个性看起来变得畏畏缩缩。“噢——琼斯!”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大声喊道。

    “你认识这个人,爱德华勋爵?”警督机敏地问道。

    “当然认识,”爱德华勋爵冷冷地说,“他是我的仆人。一个月以前来到我这儿。从伦敦派来的人立即识破了他,但是,在他的行李中丝毫没有那块宝石的踪迹。”

    “他把它装在外衣口袋里,”警督声明道,“这位先生帮我们识破了他。”他指了指詹姆斯。接下来,詹姆斯受到热烈的祝贺,并且被握住了手。

    “亲爱的小伙子,”爱德华-坎皮恩勋爵说道,“那么,你说你一直都在怀疑他?”

    “是的,”詹姆斯说,“我不得不编了一个故事,说他掏我的口袋,才把他送进派出所。”

    “嗯,很好,”爱德华勋爵说,“真是好极了。你得随我回去一起吃午饭,如果你还没有吃过的话。时间有些晚了,我知道,快两点了。”

    “不,”詹姆斯说道;“我还没有吃过午饭——不过——”

    “别说了,别说了。”爱德华勋爵说,“王公,你知道,他想要为重新找回绿宝石而向你致谢。我还没有听你详细他讲述这个故事。”

    他们走出警察局,站在台阶上。

    “事实上,”詹姆斯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这件事情的真相。”

    他接下来这么做了。勋爵感到兴趣盎然。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妙的故事,”他宣称,“我现在都明白了。琼斯偷了那块宝石以后,一定是匆忙赶到了更衣棚,因为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彻底搜查家里。那条旧裤子是我有时外出钓鱼时穿的,没人会去碰它,而他可以在有空的时候重新找回宝石。他今天去了以后,发现宝石不见了,一定大吃一惊。你一出现,他就意识到是你拿走了那块宝石。只是我依旧不太明白,你是如何看穿他的警察是伪装的!”

    “一个强人,”詹姆斯心里想,“知道何时应该坦诚,何时应该审慎。”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手指轻轻滑过衣服翻领的里面,触摸那家默默无闻的俱乐部——莫顿公园超级自行车俱乐部的银质徽章。真是令人吃惊的巧合,那个叫琼斯的人也是俱乐部成员,的确这样!

    “喂,詹姆斯!”

    他转过身来。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正在街的对面喊他。他转身面对爱德华勋爵。

    “能等我一下吗?”

    他穿过大街向她们奔去。

    “我们要去看电影,”格雷斯说,“想到你可能也想去。”

    “对不起,”詹姆斯说,“我得回去与爱德华-坎皮恩勋爵一起共进午餐。是的,就是那个穿着舒适的旧衣服的男人。他想要带我去见马拉普塔那王公。”

    他彬彬有礼地举起帽子,然后返身向爱德华勋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