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近牧师寓所的大门时,时间已近七点钟,而不是六点半。我正要走进大门,门却猛然被人掀开,劳伦斯-列丁走了出来。他看到我时,猛地怔住了,而我也被他的神情弄得惊诧不已。他像一个快要发疯的人,眼睛直勾勾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抽掐着,我一时纳闷,他是否喝醉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喂,”我说,“你又来见我了吗?很抱歉,我出去了。现在才回来。我得见见普罗瑟罗,谈谈有关账目的事——但我想不会谈很长时间的。”

    “普罗瑟罗,”他说,哈哈大笑。“普罗瑟罗?您要见普罗瑟罗?喂,您会见到普罗瑟罗的!噢,我的上帝——去见吧!”

    我盯着他,并本能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却很快地闪到一边,“不,”他几乎是叫喊道,“我必须离开——去考虑考虑。

    我得想想。我必须想想。”

    他突然跑开,很快消失在通向村子的小路的尽头。我凝视着他跑去的那个方向,刚才认为他喝醉的念头又浮现在我的脑际。

    然后,我摇摇头,往前向牧师寓所走去。前门总是开着的,但我还是按响了门铃。玛丽闻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揩着手。

    “您到底回来了。”她说。

    “普罗瑟罗上校到了吗?”我问道。

    “在书房里呢。六点过一刻就到这儿了。”

    “列丁先生也来过这儿吗?”我问道。

    “几分钟前到的。想要见您。我告诉他,您很快就回来,普罗瑟罗上校也在书房等您,他说他也等等,就到那儿去了,他现在在书房里。”

    “不,他不在,”我说,“我刚才看到他顺着路走了。”

    “噢,我没有听见他离开。他呆了还不到几分钟。夫人还没有从城里回来。”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玛丽退回到厨房,我穿过走廊,打开了书房的门。

    经过幽暗的走廊后,射进房间来的夕阳的余辉使我不得不眨一眨眼睛。我在房内走了一两步,然后猛然停了下来。

    有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使我懵了!

    普罗瑟罗上校张开四肢趴在我的写字台上,姿势非常难看、可怕。在他的头旁边的写字台上,有一滩黑色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慢慢滴到地板上。这情景令人毛骨依然。

    我努力镇静下来,向他走去,模了一下他的皮肤,已经冰凉。我放开的那只手又僵硬地垂倒下去。这人死了——

    子弹击穿了他的脑袋。

    我到门边叫玛丽。她来后,我命令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去请海多克医生来。他就住在路的拐角处。我告诉她发生了事故。

    然后,我回去关上门,等着医生来。

    还巧,玛丽在医生家里找到了他。海多克是一位好伙计,体魄魁梧健壮,有着一张诚实粗犷的脸孔。

    我没有说话,指着房间里的那个地方。他的眉头皱起来,但是,像老练的医生那样,他显得不露感情。他向死者俯下身,迅速查看了一下。然后,他起身盯着我。

    “怎么样?”我问道。

    “他死了,没救了——有半小时了,我确信。”

    “是自杀吗?”

    “绝对不可能,先生。您看枪击的部位。另外,即使是自杀,武器在哪儿?”

    确确实实,屋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们最好别弄乱周围的什么东西,”海多克说,“我最好给警察打电话。”

    他拿起话筒,开始通话。他尽可能简要地说明了案情,挂上话筒,回到我坐的地方。

    “这事儿真糟糕。您怎样发现他的。”

    我解释了情况。“这是——谋杀吗?”我有些迷茫地问道。

    “好像是的。我也想这么说,还可能是其他什么别的吗?

    太惨了。我弄不清谁对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怀恨在心。当然,我知道他并不出名,但一个人常常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原因而遭谋杀。真倒霉!”

    “还有一件蹊跷的事,”我说,“今天下午,有人打电话要我去看一位临死的教民。当我到那儿时,大家见到我都大吃一惊。病人比前些天好转多了,他的妻子断然否认给我打过电话。”

    海多克的眉头又拧到一块儿。

    “那很令人怀疑——很令人怀疑。您被人支开了。您的妻子呢?”

    “今天到伦敦去了。”

    “女佣呢?”

    “在厨房——刚好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

    “在那儿她就不可能听到这儿发出的任何响声了。这事儿真烦人。有谁知道普罗瑟罗今晚要到这儿来呢?”

    “今天早晨在村子的路上,他像往常一样大喊大叫,也讲到了这件事。”

    “这就是说,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倒是对任何事情总是全都知道的。还知道有谁与他有仇怨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劳伦斯-列丁的惨白的脸孔和直勾勾的眼睛。我正要回答,外面走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是警察。”我的朋友说,站了起来。

    代表着我们这儿警方的是赫斯特警士,他显得很高傲,但又有点儿忧心仲仲的样子。

    “早上好,先生们,”他与我们打了招呼。“警督一会儿就到。同时,我得遵从他的指示。我明白,有人发现普罗瑟罗上校在牧师寓所被谋杀。”

    他停顿了一下,向我抛来一道冷冷的、怀疑的目光,我力求带着内心的坦然和适当的忍耐去面对他的这种目光。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宣布道,“警督到达之前什么也不许动。”

    为了读者的方便,我附上一张房间的简图。

    他取出笔记本,润湿了铅笔,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又将发现尸体的情形讲了一遍。他花了一些时间全记录了下来,又转向医生。

    “海多克医生,在您看来,死亡的原因是什么呢?”

    “近距离射穿大脑。”

    “武器呢?”

    “在取出子弹之前,我说不准。但我想说,子弹很可能是从一枝小口径手枪射出的,比如说口径零点二五英寸的毛瑟手枪。”

    我暗暗吃了一惊,并记起了头天晚上的谈话,当时劳伦斯-列丁承认有这种手枪。警士又用他那冷漠的、鱼一样的眼睛打量起我来。

    “您想说什么吗,先生?”

    我摇摇头。无论我有什么样的怀疑,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而且只能让自己知道。

    “在您看来,谋杀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医生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这人刚死了半小时,我敢说。肯定不会多于这个时间。”

    赫斯特转身向我问道:“女佣听见什么了吗?”

    “就我所知,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说,“但您最好问问她。”

    但是,这时斯莱克警督到了,他是乘车从两英里外的马奇贝纳姆赶来的,对于斯莱克①,我要说的就是,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名不符实。他皮肤黝黑,精力充沛,躁动不安,一双乌黑的眼睛不停地扫来扫去。他的举止粗鲁骄横到了极点。

    ①斯莱克Slack。原义是松懈——译注。

    他对我们的招呼只是略为点一下头,抓起下属的笔记本仔细看了一会儿,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然后径直向尸体走去,“我想,一切都被弄得一团糟了。”他说。

    “我什么也没动。”海多克说。

    “我也没动什么。”我说。有好一会儿,警督忙于察看桌子上的东西和那滩血。

    “啊哈!”他用得意的腔调说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他向前倒下时弄翻了闹钟。这就会给我们提供犯罪的时间。六点过二十二分。您刚才说死亡是什么时间发生的,大夫?”

    “我说大约半小时前,可是——”

    警督看了一眼他的手表。

    “现在是七点过五分。我是大约十分钟前得到通知的,是在七点差五分。大约在七点差一刻发现尸体。我想您立刻就被叫来了。我估计您察看尸体的时间是七点……哦,这样看来几乎是分秒不差2”“我并不能绝对保证是这个时间,”海多克说,“那只是大概的估计。”

    “够好的了,先生,够好的了。”

    我一直想插进一句话。

    “至于闹钟嘛——”

    “对不起,先生,我会问您我想知道的任何问题。时间很紧。我所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

    “是的,但我得告诉您——”

    “绝对的安静,”警督恼怒地盯着我。我只得按他的要求做了。

    他仍然在仔细地察看写字台。

    “他为什么坐在这儿呢?”他咕噜道,“他是想写一张便条吗——哎——这是什么?”

    他得意地举起了一张便条。他对自己的发现非常高兴,于是允许我们到他的身边去,与他一起看那张便条。

    那是一张牧师寓所的便条纸,纸的顶端写着6:20。

    “亲爱的克莱蒙特,”——便条的第一句这样写道——

    “很抱歉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但我必须……”

    这儿,句子字迹潦草地断开了。

    “非常清楚,”警督斯莱克自信地说,“他在这儿坐下写这张便张,正当他在写的时候,凶手悄悄从窗户进来,枪杀了他。您还能作出更多的推断吗?”

    “我只是想说——”我开口说道。

    “对不起,先生,请让开一点儿。我想看看这儿是否有脚印。”

    他趴在地上,向打开的窗户爬去。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又固执地说道。

    警督站了起来。他说话了,并没有生气,但却语调坚定。

    “我们以后再详谈这一切情况。先生们,你们如果都离开这儿,我将感激不尽。请你们都出去吧!”

    我们只得让自己像孩子一样被哄出去。

    似乎过了几小时,但时间只是七点过一刻。

    “噢,”海多克医生说,“就这样吧。如果那个自负的蠢驴需要我时,您可以叫他到外科手术室来我我。再见!”

    “夫人回来了,”玛丽说道。她从厨房里出来了一会儿。

    她圆睁着的双眼焕发出激动的光彩。“大概是五分钟以前回来的。”

    我在客厅里碰见了格丽泽尔达。她显得吃惊不小,但却很激动,我将一切告诉了她。她聚精汇神地听着。

    “开始写信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分,”我最后说道,“闹钟被弄翻了,在六点二十二分时指针停止了走动。”

    “是的,”格丽泽尔达说。“但是,您知道那钟,您没有告诉他那只闹钟总是要快一刻钟吗?”

    “没有,”我说,“我没有告诉他。他不让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格丽泽尔达皱着眉头,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

    “可是,伦,”她说,“那样就使得整个事情非同一般。因为当那只钟指向六点过二十分时,其实只是过五分钟,而在六点过五分时,我想普罗瑟罗上校甚至还没有走到房子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