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1)

  作家苏北对罗伯特?罗森说:“在权力的结构网上,一个人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并不体现一个人的内在质量,也不体现一个人的道德水平、情感状态、人格魅力之高下……只要一个人成了这个符号,那么他的地位、尊严和合法性也就与之俱生了。人常常对某一位领导表现出热爱和尊敬,甚至某种程度的谄媚,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这种谄媚就无可指责,因为权力天生是要求这种东西的,就像是一个人要吃饭,要呼吸,要性交一样。在某种权力覆盖范围以内,你必须给他提供这种东西,它才会维持住生命,才会做它应当做的事情,而你的利益也正在它所做的那些事情之中。”

  罗伯特?罗森完全沉浸在谈话里,丝毫没有理会旁边发生的事情:一个就餐的人因为座位问题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剧烈争吵,很快就要动起手来。

  “这样说来,权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于不再具有任何人格特征了?”

  吵架的人已经打起来了。罗森蓦然惊醒,就像突然看见车祸一样急切,要去劝解。苏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惨烈,几张椅子飞到了空中,一块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边的人怀着很大的快意冷静地观察战场,像是要写出考察报告那样不错过任何细节。其中的一个斗殴者脸上挂了彩,殷红的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染红了雪白的衬衫,而他的丝绸领带还被脸色煞白的对方紧紧地揪着,这意味他还要继续承受烟灰缸的打击。幸好警察来了,分开了两个仇敌,把他们带走了。

  罗森久久平静不下来,什么都不说。

  服务员正在收拾残局,一个中年男人在向留下来的警察说着什么。

  苏北解嘲道:“人人都想发作,人人都认为别人造成了自己的苦难。”

  罗森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人应当爱人,苏北。”

  “那是你们的基督教文化。”

  “你们的文化并不是野蛮人的文化,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最灿烂的文化……”

  “但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们的文化从最开始就摒弃了你说的那种爱人的成分,孔子把‘仁’变成了一种技艺性的东西,成为国君手里的工具……在绵绵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我们发扬了其中最野蛮的部分……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出自这里。”

  罗森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不赞同,看得出来,他很痛苦。不知道他为什么痛苦。

  “生活中,令人恐惧或者说能够加害你的事物太多,”苏北说,“这造成了中国人的敏感和敌意。你想——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面对这种由权力凝结而成的令人畏惧的实体,我们能不能做一些什么?比如,我们能不能对于权力所有者做道德分析呢?这要分开来看。一方面,权力之于人的作用,类似于马克思说的金钱对于人的作用。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角度,即从权力的角度对权力所有者进行观察;另一方面,不管权力把人变成为何种状态,但是却无法改变权力所有者作为一个人行走人间的基本事实,这样,我们就得到了第二个角度,即从权力所有者的角度对权力进行观察。这是我们作为思想者有幸得到的仅有的幸福之一。”

  罗伯特?罗森有些茫然。

  “一个智力只及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人,可以得到比普通人高过一倍的智力上的承认,反映的是一种原理,这种原理是从上述第一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一个平庸的权力所有者却被人赋予一种生死与夺的权威性——权威性不是来自权力所有者的权威,而是来自权力本身,这又是一个原理,这个原理是从上述第二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两者之间存在的差别是极细微的,既使忽略不计也不能说是犯了统计学上的错误,还是把它们区别一下为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罗森说。

  “一个素质远在平常人之下的领导者——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是:由于家庭传统、阅历、悟性的差异,这位领导者对事情的反应能力、展望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不及普通人。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这个人无法胜任领导职责……无情的现实是,正是这个人领导着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于无数个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这些鲜活的灵魂就在这位愚蠢的领导者的低能中挣扎,而且,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生活的总体趋向,说什么自由、民主,什么人的权利,说什么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都成了与人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苏北惊讶地发现,褚立炀正从另一道门走进来。

  褚立炀今天穿了一件铁灰色的夹克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推销盗版软件的商人。早春时分,他的这身装束有些不合时宜。他的鼻头冻得像桃子那样红。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啤酒。他过于明显地不向苏北和罗森这边看,反而能够使人确认他是冲他们来的。这已经是第三次在他们呆的地方看到褚立炀。

  褚立炀在电话里对苏北说:“你们又吃又喝的时候,我他妈也不能总是在外边喝西北风呀!所以你甭管我。”

  苏北不管他,但是他不再说什么了。

  他知道,凡是褚立炀到的地方,都不是谈话的地方。

  苏北用手指点点桌面,罗森会意,就聊别的。

  我们必须加快叙述节奏了。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戏剧——夏昕和金超在工作上逐渐变得默契起来。

  对于夏昕来说,默契起来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收缩了对中心问题的关注。就像杜一鸣被开除公职以后,收缩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关注一样。他让自己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是吴运韬的问题,是金超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把主管的部门搞好。”现在,他也开始关心经济利益问题了——部门的效益起来了,至少,你可以多拿一些奖金。

  对于自己姿态的巨大调整,夏昕给苏北的解释是:“老苏,陈怡跟我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单位不过是个拿工资的地方……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

  苏北久久地看着夏昕,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陈怡继续选择不给自己增添烦恼的姿态,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态度安详地出现在工作之中。

  现在,金超认为和他形成掣肘的,反倒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苏北。

  金超无法忍受苏北眼睛之后的那双眼睛的直视。

  这个已经没有什么公开的敌人的人在极为顺利的时候,考虑问题就趋向于简单,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情:他首先削减了苏北分管的部门,把这些部门集中到陈怡、夏昕和他自己手里;他利用一切方式凸显着夏昕和陈怡的作用,开职工大会的时候,他问夏昕还要说什么,问陈怡还要说什么,唯独不问苏北……

  陈怡对金超说:“你是主持工作的,你要把这个班子的人招呼好,事情要大家来做……”

  金超烦躁地打断陈怡:“我招呼得不好了吗?”

  “总之矛盾不要激化,金超,”陈怡动情地说,“激化了对谁都不好……”

  金超不认为激化了对谁都不好。

  吴运韬有一种强烈的意识,一个人不能离开他所在的环境做任何事情。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吴宁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某部机关做公务员去了。吴宁报到上班一个星期以后,回到家里和吴运韬说到在机关工作的感觉,吴运韬和他进行了一场认真的谈话。

  “现在,”吴运韬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缓慢地说,“世界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我们这个社会基本的运行机制还没有改变过来,尤其是你现在要去的这种公有制单位。单位是你施展身手的舞台,你可以做非常精彩的演出,前提是必须有人真心帮助你,舞美、灯光、音响……等等,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导演,你要理解他的意图,创造性地体现他的意图,这样,你就会把握你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常常说生活是一个舞台,其根本意义在于说明:有一些因素决定着你的演出会不会成功。我说的就是这样的因素。我是过来人,有些话我可以赤裸裸地说出来。你记住,在你的生活中,总会有人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比如舞台剧中的导演。导演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天才,也可以让你黯淡在泥土之中。你必须善于利用导演,尊重他,向他学习,掌握他所有的经验……这样,你就会成功。我跟你说,一个导演要是不想让谁成功,他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做到。年轻人不知轻重,以为自己可以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做成功任何事情,这很幼稚,你知道吗?这很幼稚。什么叫聪明人?聪明人就是善于利用好的因素的人……”

  他说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金超,说到了师林平,说到了夏昕和苏北,也不无炫耀地说到了作为导演的他对这些人采取的不同的对待办法。

  “我觉得挺害怕的。”吴宁说。

  “这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把生活的这一面揭开给你看。”

  “所有掌握着权力的人都是这样看下面人的吗?”

  “所有人。你可能会说,只有在集权社会才是这种样子。不对。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支配别人命运的力量。任何人都有可能获得这种力量:夫妻中的一方,一个老板,一个资本家,一个乡长,一个党支部书记……世界很大很复杂不是?但是简单说来实际上世界是由两种人组成的:有权力的人和没有权力的人;换句话说:有力量支配别人命运的人和被别人支配命运的人。当然,一个人往往会是双重的角色,他在支配这部分人命运的时候又在被另一部分人所支配,比如我……”

  他说到邱小康。

  “所以,善于不善于在被人支配的情况下演好自己这出戏,是每一个活着的人不可回避的人生基本问题。……表面上看,我是在为邱小康……但是实际上……这是一种交换原则。要利用好这个原则。你很快就融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去了,我不指望你现在就理解我说的这些东西,但是你记住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认为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哪怕是你到外资企业去工作了,你也会这样认为,因为就本质意义来说,人是无法摆脱这种处境的。”

  他说到他从农村来到北京上大学,谈到大学毕业以后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

  “……你看,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吴宁看着亲爱的父亲,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不是这样。

  实际上,吴运韬在Z部并不像他显示给吴宁的那样潇洒,甚至可以说他很不如意。这是每一个在官场上拼杀的人都藏之于心的无法诉说的痛苦。

  他来到Z部,就像一个陌生人来到聚会客厅一样,原来彼此相熟的那些人虽然也客客气气打招呼,脸上做出生动的笑容,但是他看得出,这只是社交场上的一种礼仪。尽管他和廖济舟主任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人把他和廖济舟划为“东方派”,因为廖济舟当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实际上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无色无味。为什么?因为梁峥嵘。

  梁峥嵘尽管无官一身轻,连党组会也不参加了,但是他作为顾问小组组长,在Z部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热心工作,这似乎是一种惯性,他总是出现在驾轻就熟的具体事务之中,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困难,处理一些别人难于处理的问题。这是退下来的领导人常有的情形。

  廖济舟其实非常注意和梁峥嵘的关系,遇到大事总是主动和他商量,很多会议,都专门邀请顾问小组参加。但是,两个人,既然干事情,而且干的几乎是相同的事情,就免不了发生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情,两个人不久就失去彼此应酬的耐性,隔膜了起来。

  吴运韬的参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膜状态。

  吴运韬感觉到,廖济舟根本没有完全驾驭Z部这部机器,这部机器的动力分散,这直接影响到了他在Z部的作用。尽管梁峥嵘仅仅是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顾问小组组长,但是整个Z部办公大院都弥漫着梁峥嵘的强烈气味,所有行星都在围着这个人运转。

  吴运韬反对设立这个所谓的顾问小组,他说这是典型的因人设庙,他无法弄清邱小康这样纵容梁峥嵘的意图。

  其实,吴运韬刚刚来到Z部的时候,绝对没想和梁峥嵘作对。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当然能够算计出自己的份量,他甚至比别人更盼望加入到那些行星中去,尽可能离光彩夺目的恒星近一些,让它看到他身上的光。

  梁峥嵘看到了光,几次在不同场合说:“吴运韬是做事情的人,Z部需要这样的人。”他意识到吴运韬是一种危险的光亮是以后的事。

  吴运韬像黑夜走进野兽出没的森林一样警觉,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无数双眼睛看着你,看着你辛辛苦苦做事情,看这些事情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他们在盼望你出事,他们在等着那一天。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把事情做下去,而且不能出事情。

  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要做事是很难的。首先,他要选择做什么事情,然后再说怎样做这些事情。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几乎没有什么做事情的规矩。布置一件事情,所有人都答应得好好的,说:“行了,您就甭管了。”下来却没有任何人再记着它,到最后,还得他亲自带几个在机关没有什么地位、老实本分的人去干。所有人都有来历,都有背景,你不能指望这些人受社会规范制约,他领导的部门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对人的尊重,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也直呼他为“运韬”,而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

  吴运韬忍受着,嘻嘻哈哈地和他们打交道,哄着他们做事情,事情也就真的做成了。使他庆幸的是,他和廖济舟处得非常和谐,从廖济舟那里总是能够感觉到力量的支撑,这使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好到完全忽略了梁峥嵘的程度,言谈话语之间,似乎只有廖济舟以及他和别的什么人在书写Z部的历史。

  梁峥嵘看清了吴运韬的真面目。“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经常用来形容吴运韬的一句话。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紧张的关系进而使吴运韬认为,他无须看梁峥嵘的脸色行事,他认为有充足的条件和优势视梁峥嵘为零。这样,吴运韬做的事情就有了强烈的针对梁峥嵘的色彩。

  梁峥嵘被激怒了。

  在一次工作会议上,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脸色煞白的吴运韬愤而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看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吴运韬感到万分亲切。一个星期以来,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就守这个摊子。

  他现在已经完全否决了他初到Z部工作时为自己绘制的政治发展蓝图。他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到了Z部这个层面,一个人的政治价值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哪怕是再有才能,你也什么都不是。他试图用工作成就来增加自己的份量,他也获得了邱小康的欣赏,但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一整天,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吴运韬和蔼可亲。金超、夏昕、师林平以及其他一些人,像众星拱月一样围绕着他,想办法让他高兴,介绍一些明明知道最后无法落实、也不可能挣回多少钱的项目,等等。

  苏北仍然顽固地诉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经营机制上面临的问题,说应当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强管理,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宏观思路……吴运韬以前很反感苏北说这些不应当由他来操心的东西,但是今天他听得很认真:不是因为他想把那些设想怎么样,而是他希望听苏北这样的人说话,他今天希望听人说话。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现在,吴运韬必须切切实实估计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了。

  他回顾了和邱小康的交往,从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顾了与这些事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对于今后怎样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因素铸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Z部,谁都处在可变动位置上,唯独邱小康不可动摇,邱小康至高无上。这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巨大到足以在这个环境当中确立一种价值尺度: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会成为判断人与事的标准。邱小康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问题在于,一种体制不仅仅创造体制运行规则,它还在创造人本身。这样,你就不能责备说邱小康身边的人对于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的猜测会搀杂进很多非邱小康的东西,尤其是在对人的评价上。如果有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轻慢或者想致某个当事人于死地的话,那么,它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我们的观察再微观一些的话——将是极为可怕的。

  此时,当事人面临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坚固的整体,一座不能反抗的高墙。他不能反抗,他必须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够体验的精神动荡,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无声地呼喊,在无处诉说的境况中被愤懑所折磨。

  而这些,站在云端的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吴运韬的谋略,也许不知道总是有人在这个人的运筹中跌下马去;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在这个他亲手建立并珍惜和热爱的队伍中,为什么会经常出现被牺牲掉的人。他也许不知道。

  在这样的体制环境之中,我们说一个人能否被邱小康欣赏或者承认,邱小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谈到某人的时候,沉默或者轻轻一句询问,都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生存,成为这个人在这个环境中最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这个价值尺度的无情丈量下,变动、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个体在整体的空间中被一种非我力量推动,进行着危险的移动。

  没有人得到乐趣,上升的人也没有乐趣。吴运韬常常非常失望地想到:没有乐趣。有时候,他甚至很厌恶自己把简单的生存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人生是一条没有折返点的通道,你既然选择了它,你就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够接触到的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物,是吴运韬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上大学以后,被知识武装起来的他,把这条人生经验包装成了能够随时在心灵深处调用的定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定理指导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但是现在,这个已经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人,突然意识到,三十年来他用这个定理解决的都是初等问题,在广阔延展的人生舞台上,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定理应当有的更精当深刻的内容。

  现在吴运韬会上会下嘴里唯邱小康是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接近或可以和邱小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竭力给人一种印象,邱小康曾经单独对他说过许多话,他总是郑重其事地转述那些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大会上,他总是把邱小康描绘为和他无所不谈的朋友。

  Z部顾问小组组长梁峥嵘也不得不三缄其口——他不知道邱小康这个童年伙伴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表现给人的那样看吴运韬。他听了邱小康一句话:“你这个人脾气太坏。你要有一个新的姿态。”现在,他就用这种新姿态在Z部做着他喜欢的工作。

  廖济舟大感意外:吴运韬竟然矫正了不可一世的梁峥嵘!

  廖济舟的工作显见得比过去好做多了,他正在进入到Z部常务副部长的标准状态中去。

  他感谢吴运韬。

  吴运韬和左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左强也时不时通报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邱小康对什么事情较为关注等等。这些只言片语对于吴运韬判断Z部形势非常有用。两个月以前,左强和吴运韬嘟囔一句:“小康对咱们的《前沿》刊物不怎么满意。”马上引起了吴运韬的警觉。

  《前沿》杂志还是Z部刚刚成立的时候,邱小康一手创办起来的,十几年来,发挥了很大的宣传效用。

  吴运韬升任Z部副部长以后,从廖济舟手里把刊物接了过来,杂志社成为他主管的直属单位之一。尽管他不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短时间内出现新的局面,但对于《前沿》杂志,却一心想着马上改变原来的面貌,在它的突飞猛进发展中打下吴运韬的印记,这是他到Z部以后的征战中必需的战绩,没有这样的战绩,就无法展望更高的目标。无奈《前沿》现任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品性清高,或者说性格古怪,竟然完全不了解吴运韬的需要,仍然固守平稳的办刊方针,在很多事情上像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样和吴运韬拗着,这使得吴运韬非常恼火。

  吴运韬在经历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最终认为无法改变周明寓之后,自然而然想到要把周明寓换掉。这也是掌握合法伤害权的人解决问题的通常办法。

  让谁来取代周明寓?他毫不犹豫想到师林平。自从把金超、夏昕和苏北提拔起来以后,师林平在他心里始终是个事情。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原先,碍于廖济舟曾经主管《前沿》,吴运韬一般不在党组会上说刊物存在的问题。选择好方向以后,吴运韬开始不顾忌廖济舟的面子,缓慢地渗透他对于刊物工作不太满意的观点。

  他看到邱小康和廖济舟都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廖济舟是因为吃惊,邱小康则注意到吴运韬总是能够看到问题的主要部分。但是邱小康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他以了解工作情况为名,集中几天时间在杂志社找人谈话。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周明寓认为这是对他工作的巨大支持,高兴得合不拢嘴,身前身后地跟着吴运韬,每天中午都把吴运韬请到附近最好的海鲜城去搓一顿。吴运韬笑容可掬,对周明寓说:“不错,明寓。我感觉你这里干得不错。”

  周明寓笑着,笨拙地说:“还要老吴多支持。”

  吴运韬感觉这话不真诚——他经常感叹: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师林平这样的人,有时候未必就那么真诚,但是他的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周明寓呢?首先是他不真诚,他不想说那样的话,就是勉强说了也让人感觉不真诚。

  他很奇怪周明寓是怎样上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只能说廖济舟这个人太缺乏政治敏感——周明寓占据的位置非常重要,廖济舟太小看这个位置了。当初廖济舟把这个位置给周明寓太轻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梁峥嵘就没想到要动一动他?

  谈话还在进行。

  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都不可能把所有员工都变成自己的心腹,换一句话说,只要你是一个想对那个单位进行管理的人,你就不可能不得罪人。

  于是,被周明寓得罪的人从吴运韬亲切的笑意中得到了鼓励。

  这个消瘦的男人问吴运韬:“吴部长,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嘿,他妈的!”吴运韬平易近人的时候喜欢说一两句粗话。“我当然想听真话了!”

  “想听假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想听真话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尽管说。天塌得下来不?”

  “操!咱这里才多大一块儿天呀!”

  “就是呀!”

  于是,谈话继续进行。

  “……以前为什么不跟廖济舟反映呢?”吴运韬责备告密的男人。

  “你还不了解廖济舟那个人?他从来都是维持原状,不磕不碰,得过且过……你以为廖济舟想听吗?他不想听呀!”

  吴运韬翻着眼儿看天花板,装作在思索。

  “很感谢你跟我说到这些情况,”吴运韬说,“不过,我不同意你刚才说廖济舟的话。老廖现在是咱们Z部常务副部长,整个摊子都扛在他肩膀上呢,任何单位的任何问题,都是他极为关心的。关键是不知道。你想想,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我知道吗?”

  告密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周明寓这个人呀,我想啊——不一定对,我想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好的。你说的不让人干事的问题,属于工作方法问题。奖金和广告费问题,如果职工有疑问,我看可以查一下。这事没有廖济舟的支持不行。你跟老廖熟吧?”

  “怎么不熟?大前年,我陪他到山东检查工作,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报道……”

  “哦……那我怎么从来没在机关看见过你?”吴运韬用埋怨的语气说。

  “咱……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吴运韬开心地笑起来:“这方面你跟我一样。没办法,人太正直了就是这样……”

  ……

  第二天,吴运韬从办公室里面看到,那个“不善于跟领导打交道”的人,正在绕开高大的柏树,往廖济舟的办公室走去。

  第三天,廖济舟就问吴运韬:“前些日子你到杂志社去,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

  廖济舟忽闪着眼睛看着吴运韬,琢磨“还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最近还真得关注一下那里的事情。”廖济舟说了吴运韬早已了解的事情。

  “这事我知道,”吴运韬说。

  “那你……”

  “老廖,事情有一个过程……”

  “你别管我,”廖济舟马上说,“现在是你主管那个单位,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吴运韬痛苦地点点头。

  廖济舟对于让师林平接任周明寓的职务有些拿不准。

  “这是我长期考察的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在《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上,他出了很大力,小康也知道。”

  “那行,”廖济舟说,“我先跟小康通一下气,下次会上。”

  在研究人事问题的党组会上,邱小康什么都没说,吴运韬的方案顺利通过。

  金超感觉到师林平身上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师林平因为没进领导班子和金超已经有一些疏远,现在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仅仅是“都是吴运韬的人”。鉴于这一点,同时也鉴于金超和师林平曾经有过的友谊,金超对师林平总是客客气气,有的时候还专门到师林平的办公室诉说一下他的苦恼。师林平仍然没有适应金超下属的位置,虽然也说这说那,总是很不自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适应,也不知道到最后能不能适应,所以他的情绪总是不高,脸色蜡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惟一让他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丝光亮的是吴运韬当时给他的暗示。

  吴运韬向他透露了准备动杂志社领导班子的信息,师林平就像被注入了激素,马上进入到了亢奋状态。吴运韬没忘记他,他知道,吴运韬是不会忘记他的。

  吴运韬运作了不到两个月时间,以Z部党组名义下发的红头文件就摆到了Z部九个下属单位领导和机关所有司、局长的案头。

  原《前沿》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保留社长职务,师林平为总编辑,副局级。

  吴运韬兑现了当年对师林平的许诺。

  这次,师林平没有像得到编辑室主任的时候那样,和金超一道到酒店里抒发对吴运韬儿子一样的感情。

  金超开玩笑说:“林平,你得请客!”

  师林平严肃地看着金超,好像金超说了什么很不得体的话,然后就走了。

  吴运韬一直在忙杂志社的事情。这是他的又一个棋盘。他的布局很好,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移动第一个棋子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后面的棋路。很劳心,要运作一件事情是很劳心的,然而,人生的乐趣不也在这里么?他不抽不赌,玩弄点儿机谋是他惟一的爱好。摆弄好一个棋盘,就像吸毒者弄到一包“白粉”、赌徒赢到手一把钞票、色鬼把面貌绝佳的女人裹到身子底下一样,都能够使人产生满足感、成就感和愉悦感。

  他带着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再来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里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说Z部是一顿难以消化的大餐,那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是小菜一碟。吴运韬突然有了一种庞大起来了的感觉。

  吴运韬电话打到金超办公室,金超正在和夏昕商谈今年奖金发放的问题。他们想在领导班子开会研究这个问题之前先拿出一个意见。

  放下电话,金超对夏昕说:“是吴部长,我得去一下。”

  夏昕站起来,好像很不情愿听到这个消息,叮嘱金超说:“刚才说的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你不一定要向老吴说奖金分配方案。”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同时往外走,夏昕又说:“你在这里主持工作,未必事无巨细向老吴汇报。”金超拍拍夏昕的肩膀,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半个小时以后,金超来到吴运韬在Z部的办公室。

  金超汇报了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情况很好。他详细解说了他最近拉起来的一个项目,说这个项目的可观前景。吴运韬向他翻了好几次眼睛,显然在想别的事情。

  金超汇报刚一结束,吴运韬就问道:“苏北最近怎么样?”

  “怎么说呢?”金超说,“老苏这个人……情况还可以,但是这个人好像很难沟通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金超向吴运韬隐瞒了一个重要的情节:就在一个星期以前,苏北还专门找金超提出一些工作上的建议,金超继续哼哼哈哈,终于惹怒了苏北。

  苏北下决心不再和金超谈任何工作上的问题。

  “当第一把手,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把班子的人都团结在一起,我看你这方面做得不错。你刚才说的苏北的问题,我看还是个沟通问题,你多听听他的意见,这没有坏处……”

  金超忽闪着眼睛看吴运韬,想弄清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吴运韬严肃地说:“这次研究领导分工,我看你可以尊重苏北的意见。苏北是一个作家,他总想写东西,给他腾开一些精力……”

  金超频繁地点头。

  “Z部情况怎么样?”在这以前,吴运韬曾经推心置腹地向金超诉说过他的处境,金超知道吴运韬困难重重。

  吴运韬用看自己贴心人的那种目光看了一下金超,说:“不好改变什么。”

  “小康应当以大局为重。”

  吴运韬笑道:“看你说的,他怎么会不以大局为重?这是他亲手弄起来的摊子,他当然要以大局为重,也正因为这样,让他在我和梁峥嵘之间进行选择,他只能选择后者。”

  “我不明白。”

  “咳!”吴运韬竭力让谈话变轻松,“你连这也不知道?人家两个家族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人家个人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他怎么会选择我呢?”

  吴运韬的语气尽量做得平静,但是金超听出他在压抑自己。

  吴运韬伸出一根手指,突然说:“金超你要记住,像你我这样庄稼人的儿子,永远是庄稼人,我们不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们拼命干,拼命为他们干,他们被感动了,可能会给我们扔一点儿吃食,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等对待我们,我们永远是匍匐着的,站不起来,永远站不起来……”

  吴运韬终于把激动释放了出来。

  金超尽管非常警觉吴运韬会不会做出重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决定,这时候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态度了。“去他妈的!”金超把情绪调动得很饱满,“那我们还给他们卖什么命?你回来!你回东方当你的太上皇,何必跟他们怄这号气?!”

  吴运韬把手按在金超手上,动情地说:“也许……不说了,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

  他非常庆幸当时对金超的选择,当时的选择就是着眼于今天这种情势的,使他高兴的是,金超成熟了,他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成熟了。

  他决定再在Z部看一下情势的发展,不管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都会有一个清晰的面目了。他对金超简要说了一下《前沿》的事情。

  金超说:“师林平去那里很合适。”

  “是啊!”吴运韬感叹说,“人和人,就是个缘分,你、林平……”

  金超适时说:“吴主任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吴运韬说,“我连这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