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男人的尿法

  (1)

  徐罘听了汇报,转身就到吴运韬那里去了,问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就是没想到李天佐会在一两天之内让租房人腾开房子。

  吴运韬笑着说:“不奇怪。否则就不是李天佐了。”

  “怎么办?”

  “我看这事恐怕得惊动褚立炀。”

  “他管这样的事吗?”

  “不该他管,但是我们要是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他也许会管的。他太了解我们这里的人了。”

  “那我去找褚立炀。”

  褚立炀到乌鲁木齐去了。徐罘把电话打到乌鲁木齐。徐罘在电话里对褚立炀说:“这实际上和你上次办的是同一个案子,你是不是得回来呀?”

  褚立炀捏住话筒,半天没说出话,感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没有不厉害的角色。褚立炀在乌鲁木齐办完事情回到北京,马上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谁也猜不出褚立炀这次来干什么。如果是以前他们就会直接问他了,他也会机智地回答他们,但是褚立炀前不久把徐罘的案子办成了个烂脏,想起来让人窝心,也就没有人再对褚立炀的出现感兴趣,“反正就是他妈那个样子!”

  这次,褚立炀好像也没有与人交往的愿望,这使他和大家总是保持着距离。人们还以为这里有什么莫测高深的原因,其实褚立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罢了。于海文猜测说是徐罘那件事还没完,并且在班车上说:“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事儿不可能就这么过去,看吧,后边肯定他妈还有戏。”人们屏息等待着后边的戏,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是徐罘的戏还是李天佐的戏,或者是两个人一块儿唱的戏。

  李天佐看着人都上了班车,看着班车驶离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院。

  太阳正悬在肮脏的城市上空,不久就要沉降下去了。喧闹的市声震得窗玻璃产生了共鸣,呜呜的像是鬼在叫。李天佐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继续往外面看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一般要在职工下班以后半个小时才离开,现在,楼下的丰田、桑塔纳、尼桑都发动起来了,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李天佐听出有徐罘、褚立炀、吴运韬和司机们。一会儿,小汽车就走了,排着队,一出大门就去了不同的方向。整幢楼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像一座坟。李天佐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静静地站着。天完全黑了,办公室墙壁上闪动着斑驳的亮光。他望着那光影,凝神想着什么。

  褚立炀没有直接找他,他知道褚立炀来了,他以为他马上就要找他的,可是他没有找他。如果找他,他就可以为自己辩解,他想好了一整套理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才离开办公室,走下楼来。

  风微微地吹着,秋天的气味即使在城市也是那样使人愉快。他抖抖硕大的头颅,想忘掉那些一直缠绕着他的思绪。他缓缓地走着,忘记了车站,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这个公认的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世界是那样强大,他是那样渺小,就像路边草丛里的秋虫,无论你想向这个世界呐喊些什么,不过是几声悲鸣而已,没有人听到,没有人。他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他是那样想爱一个女人,他追逐了一辈子,他得到过不少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的心,从来没有得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什么也没得到。

  现在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呢?

  他穿过整个城区,找到他上次喝酒的那家酒馆,又喝了一瓶“二锅头”。

  半斤“二锅头”对他不算什么,走出酒馆时他照样脚步不乱。

  他在街心花园的一个长条椅上坐下来,看着流荧一样摇曳在夜色中的汽车灯光,看着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他脑子里忽然幻化出了前妻的影像,他垂下头,用两只大手捂住脸,指缝间扑簌簌滚落许多泪珠。

  褚立炀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谁都知道,一旦事情列入调查,就很难办了。

  李天佐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找到吴运韬,说:“老吴,你要帮我。”

  吴运韬上下打量着这个很少示弱的男人,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在这个人命运问题上施加的影响,心里产生出一种类似于醉酒的那种快感;他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他做的是每一个人都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为自己感到自豪;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做这些事情的着眼点根本不在李天佐身上,更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撬动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天平……他已经收获到许多原来不敢向往的东西,他原来不曾奢望能把这些弄到手。他对自己的政治智能是满意的。接连的成功使这个出身微贱的人第一次确认,他可以凭借权力的杠杆撬起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就像正在做爱的男人和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停下来一样,他期待着那巨大快感的降临。

  “这事很难办,天佐。”吴运韬用体谅的口气说,“你过了,你做了那件事,这件事就会成为必然。你本来就应当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李天佐沉吟着,吴运韬清清楚楚看到他眉宇间陡涨起一种凶恶的表情。

  “我并不是没有办法,”李天佐的声音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我有办法。”

  (2)

  吴运韬知道,那一定是治徐罘的办法。

  “现在只有你有办法。”

  李天佐突然笑了,说:“对,你的话对。”

  当天晚上,李天佐准时敲开了徐罘的房门。开门的一刹那,徐罘还以为眼睛出了毛病,迅速眨巴几下,不相信站在面前冲他笑的人是李天佐。李天佐穿着簇新的藏青色西装,看上去挺拔漂亮;白色衬衣领子还很僵硬,托着粗糙的下巴,看上去有些别扭,但红得耀眼的领带弥补了这一缺憾,人显得生气勃勃。

  “老徐,我来看看你。”

  徐罘连忙让他进来。老两口正在吃饭,徐罘夫人刘葭最近把九岁的孙子徐虎接到这里来了,照应他上学和生活起居。三口人都站了起来,等着客人进来。

  刘葭不但知道李天佐,同时知道这个人给徐罘制造的麻烦,知道见到这个人之前的一切事态,所以当这个最近一直挂在她和徐罘嘴边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吃惊不亚于徐罘。她张着嘴看着他,忘了应当打一声招呼。

  李天佐大咧咧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像首长来到下级机关办公室一样,挥挥手对大家说:“你们是不是在吃饭?吃吧吃吧,我一个人先坐一会儿。”

  徐罘不吃了,说:“你们吃吧。”

  他完全下意识地在李天佐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刘葭和孙子徐虎继续吃饭,但是因为李天佐的存在,饭显然是没有任何滋味了。他们胡乱塞几口,就开始收拾家什,而这时候徐罘和李天佐之间还一句话都没说,都把目光盯在电视机上,现在正是“新闻联播”时间。他们都在等着他们把东西收拾掉,离开这个房间。

  现在好了,刘葭到厨房去了,徐虎到另一个房间做作业去了,厅里只剩了李天佐和徐罘。电视机仍然开着,一个已经很苍老的播音员正在声色俱厉地对观众说:“……反对贪污腐败……绝不手软。”

  徐罘站起身把电视机关了,重新回到座位上,这时他才想起应当给客人沏茶,到厨房去提暖水瓶。刘葭正在洗碗,关了水龙头,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他来干什么?!”徐罘用手势制止她。徐罘把茶壶从放在茶几下一层隔板上的茶盘里拿出来,放上茶叶,续上开水,斟在小巧的茶杯里,递给李天佐。李天佐欠欠身,说他不渴,不用客气。李天佐语气很平和,像是在和不分你我的老朋友说话。徐罘的神经放松了,他很后悔刚才的慌乱。

  “新闻联播”之后,北京电视台开始播放一部走红的电视连续剧,平时这个时候徐罘总是和老伴一起观看的,就连孙子徐虎也得到了特别批准,每天允许看一集。夫人收拾好厨房,从通向阳台的门来到徐虎做作业的房间。

  徐虎显然是在等奶奶,马上腻腻歪歪地说:“那个叔叔什么时候走啊?”

  刘葭说:“你先写作业。”

  “都开始了。”

  “听见没有?你先写作业。”刘葭变得很不冷静。

  徐罘和李天佐都装作没有听到刘葭训斥孩子的声音,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徐罘不相信李天佐是到这里来看电视的,他一定是听说了褚立炀介入这件事了。他等着。这时候他还自信自己有足够的耐性等李天佐先说,尽管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电视剧演的是什么了。李天佐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地评价。一集电视剧结束以后,他还讲述了某演员与某位政府官员的桃色新闻,不管徐罘怎样反应,他自己先笑得惊天动地。

  刘葭开门看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非常体谅老伴的徐罘想向刘葭解释,见到刘葭,除了流露一脸无奈之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虎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已经顾不上提看电视的事。刘葭烦燥地说:“去吧去吧!”

  徐罘又回到客厅。

  李天佐怀着极大的兴趣指着荧屏说:“快来吧,又开始了。”

  徐罘坐了五分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抖动着声音问李天佐:“老李,你到我这儿来,不会只是为了看这个电视连续剧吧?”

  李天佐含笑放下茶杯,悠悠地说:“我就是要看这个电视连续剧。”

  徐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李天佐看着脸色通红的徐罘。“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不要这样嘛!当领导的,胸怀宽广一些嘛!看看电视剧不伤害你什么嘛!”三个“嘛”字,每一个字都拖了长长的、无耻而下流的尾音。

  徐罘回过头看李天佐充满快感的面孔,知道了他到这里来的真实意图。

  “你要是来找我的麻烦,”徐罘正色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你是讨不到便宜的……”

  李天佐看见徐罘的手在剧烈抖动。

  “你看你看,老徐,你想哪儿去了?哎,咱们有话呆会儿再说行不行?你让我看完这一集行不行?”

  徐罘拼命压抑住自己,等着。这一集也演完了。李天佐站起来,伸了长长的一个懒腰,说:“唉,人老啦!我现在一喝水就想撒尿。”徐罘以为他要到卫生间去,不理他。没想到这个流氓当下哗哗哗地在客厅里撒起尿来。

  徐罘像被蛇咬了一口,跳到一边,发出非人的嚎叫:“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天佐笑着,抖动着那个东西在客厅里转圈儿,把尿撒在茶几上、沙发上、书架上。

  (3)

  刘葭冲到客厅,拿起电话要报警。李天佐已经尿完,一边扣纽扣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想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件事,你就打电话,报警也行,打给任何人都行。你要是不打,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过去就过去。”

  徐罘把话筒从老伴手里夺了下来。刘葭指着李天佐,把所有的仇恨都凝在了吼出的两个字上:“流氓!”

  李天佐说:“我就是流氓,我从一九六六年起就是流氓,几十年的老流氓了。老徐,这是男人间的事,你让她回屋去。”

  徐罘看了看可怜的老伴,不敢说出这句话。刘葭“哇”的一声哭了,捂住脸回卧室去了。

  “咱们长话短说,徐罘,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实际上就一句话:别把人逼急了。”

  徐罘辩解说:“没有人逼你。有人逼你了吗?”

  李天佐冷笑了一下。

  “去你妈的!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玩艺儿吗?!如果你手里没有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你连我指甲盖底下那点儿泥都不如,连我吐出的一口痰都不如!你还整天想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以为你有审判别人的资格吗?你没有,你他妈根本没有这个资格,该审判的首先是你们这样的人。你等着吧!会有这一天的。你要是命不长,等不到这一天,你的儿子、孙子也会等到这一天!”

  李天佐把门打开,砰的一下撞上,四周的墙皮簌簌地掉下来。

  徐罘木然而立,世界静止了,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老伴刘葭和孙子徐虎的哭声他都没有听到。

  撒尿事件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为给人带来很大乐趣的传言,虽然相当多的人谴责李天佐的流氓行为,但是也有人因为看到了领导的笑话兴高采烈。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当中,还有吴运韬。他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兴高采烈,他只是在妻子马铃那里兴高采烈,他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可爱,他在客厅里模仿李天佐撒尿的动作,看上去简直活脱脱是个李天佐。

  信佛的马铃却乐不起来,忧虑地说:“天光光!这样一个人,你可要操心一些,这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情么!”

  吴运韬回到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悠悠地吐着,说:“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马铃不知道他说的是徐罘还是李天佐,怔怔地看着他。他诡秘地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他又想起李天佐在徐罘客厅里撒尿的情形,又笑了。

  这次,马铃也笑了起来。

  徐罘到夏乃尊家里,对鹤发童颜的夏乃尊说:“你对不住我,你没有把那个地方的险恶全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了,那里是狼窝。”

  夏乃尊把练功用的龙泉宝剑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然后掉转过身子,对徐罘说:“我送你一句话: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人,一贪痴便成商贾。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心有挂牵,乐境成苦海。你以为如何?”

  徐罘长叹一声,笑道:“你现在是得道成仙了。”

  “可是,十年前你就把马寅初的条幅挂到了墙上———那条幅怎么说的来着?”

  徐罘苦笑一下,念道:“去留无意望窗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对呀!这是多好的意境!”

  “别说了,老夏。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实际上是看不清事情的……”

  夏乃尊说:“既然现在看清了,就算了吧,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开始就对你说过,那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是强调得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人嘛,总是断不了尘念啊,就连我也还惦着你的正局级呢,何况你自己?我们干几十年了,为自己争一下级别有什么错?我要说的是,你这个人干事太认真。谁不知道房子是Z部的一团乱麻,你没事干吗要去解它?你解不开它,在这以前有的人也这样干过,不是都败下来了?共产党的官不是你那样一种当法。所以我说你算了,下来算了。有时候人在事中不容易明白,退出事外,想一想,噢,原来是这样……就像古人说的: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偶听蝉吟燕语,方知静里乾坤。实际上我也是退休以后才把好多事情想透的。”

  徐罘只说在清房问题上遇到了障碍,没有说李天佐的事情,能引来夏乃尊如此一番议论,反而更使徐罘震聋发聩,更使他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再干下去了。为此,他专门找了廖济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廖济舟这次没有关注到吴运韬在整个事情当中的作用。他只是慨叹“李天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但是他并没有从上级组织的角度提出怎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徐罘非常失望。他说他不想干下去了,辞职。

  廖济舟不以为然,说:“工作,总会有困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情。”

  徐罘赌气地坚持要辞职。“这事我可不能答应,老徐。”廖济舟认真地说,“我答应了这事,小康问起来,我没法解释……”徐罘怔怔地看着廖济舟,觉得今天这个人完全不在状态。对的,徐罘的感觉是对的,廖济舟心里正在为一件他个人的事情烦着,无心对徐罘的问题做分析思考,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让可怜的徐罘不要这样沮丧,不要辞职。

  徐罘客气地和廖济舟告辞,说他再考虑考虑。廖济舟显然已经忘记徐罘要考虑什么,连连说:“对,再考虑考虑,人嘛,都有缺点,我看还是得慎重……”

  (4)

  徐罘离开廖济舟的办公室,看看前后无人,迅疾地走到邱小康秘书左强办公室门前。邱小康一般不到机关来,要见邱小康要和他的秘书左强预约。

  要跟左强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徐罘犯怵,要不是刚才廖济舟反常的姿态,他是不会找他的。

  “哟,徐罘。”左强直呼其名。“你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徐罘还站在门口,左强就从写字台后面伸出手来。徐罘紧走几步握住那双手,笑着。“坐。”

  徐罘坐下。左强仰在真皮转椅上,像看淘气的孩子一样看着徐罘,说:“还行。”徐罘一时弄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神色有些茫然。“我是说你气色还行。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干一年能有这样的气色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左强。”徐罘用动人的语气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

  “说,什么事?”

  “我不想干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怎么,什么事也没出,我就是不想干了……”

  左强知道徐罘马上就要说他想见邱小康了。

  “为什么不想干了?”

  “咳!”徐罘叹道,“这说来就话长了,我想……”

  “你跟我说一说。”

  徐罘说了一下,但他没说李天佐撒尿的事,他害怕看到左强笑起来。

  “这事儿得由小康来定。”

  “就是就是。”

  “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一下,等我的电话。”

  “好好好。”

  第三天上午,左强把电话打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的办公室,说邱小康马上见他。徐罘要了车,急急忙忙赶过来,先到办公厅。办公厅主任是一个最近从外面调来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客客气气,用动听的嗓音让徐罘坐在沙发上等一等,然后就出去了。过一两分钟,办公厅主任又翩然而至,对徐罘说:“徐主任,您请。”

  办公厅主任把徐罘带到邱小康办公室门口,就停下来,等徐罘进去,在徐罘身后轻轻把门关上。

  邱小康面色红润,兴致也很好,见到徐罘非常高兴。先聊了一会儿别的,随后就说到正题。徐罘在膝盖上摊开一个笔记本,说他要说的事情。

  邱小康静静地听着徐罘的叙述,不时像拉家常一样问上一两句,整个看上去像是两个朋友在叙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是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决定着二百多人的命运,决定着一些人政治生涯的走向。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最小震动的方案。”徐罘结束了关于他离任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以及整体发展战略的叙述。

  邱小康在沙发上动动身子,沉吟着说:“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

  左强进来让邱小康签发一份文件。邱小康翻阅那份文件的时候,左强和徐罘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事情按照他的安排顺利进行他很满意;徐罘则用目光对他表示了感谢。左强走后,邱小康接着说下去。

  “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邱小康有无论什么事情都打不断他的思路的杰出才能,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十分钟之前说的那半句话,“但是,能不能让吴运韬继任你当第一把手,这事要考虑……”

  “可是吴运韬……”

  “这事要考虑,党组要考虑……我看就这样吧?老徐呀老徐呀,就这样你就退下去了?”

  “真的真的。”

  邱小康爽朗地笑,徐罘也跟着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蒋老师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些糊涂,认不出人。”

  “年纪大了。”

  “是。她八十六岁了。”

  “老人真不容易呀。”

  …………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张旗鼓的清房工作不了了之,却带来了谁也没有料到的结局:徐罘提前退休回家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暂时没有增加新的人选,但是剩下三个人的职务和排序做了改动———主任:吴运韬;党委书记兼副主任:富烨;副主任:孙颖。

  廖济舟代表党组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谈话,通报了党组的决定。从廖济舟办公室出来,吴运韬让自己的车空驶回去,挤到了徐罘的车上。

  “老徐,这一定是您的安排,您这是在杀我。”吴运韬攀着徐罘的座椅靠背,诚恳地说,“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罘拍拍吴运韬的手,动情地说:“不会有人这样认为,老吴。这一年多你是怎样支持我工作的,有目共睹,廖济舟看得到,邱小康也看得到。”

  “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也没想到,”徐罘说,“对任何一个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当一把手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火坑……”徐罘突然意识到司机的在场,“不说这个了。我马上就到六十了,退下来,正当其时。”

  “人和人是有感情的,老徐。我经常想,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事情,靠的是什么?朋友!有了朋友……”

  吴运韬亢奋地说着有朋友如何,没有朋友如何,但是徐罘的思绪早已飘到远处去了。

  平安就是福,徐罘想,位置当然有许多诱惑,你可以出国,可以以公差名义旅游,你请客送礼的花销都可以报销,你有专车坐,你见到的都是讨好你的微笑……直到要退下来,徐罘才知道人们究竟为什么都迷醉于对位置的追逐,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但是你不能没完没了地追逐,没完没了地追逐总有一天要出事情。适可而止,全身而退。在家里陪陪老伴,照看孙子。天伦之乐。真的要把胡子留起来了。这个很久以来无法实现的小小的奢望,这回就能够实现了……”

  (5)

  他想象自己蓄着白白的胡子时的情景,微微地笑了,他用这种笑掩盖内心深处惘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正在像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